小太监?

不太可能。索额图脑子里猜想着,小宫女?哪一位小宫女这般的大胆,见了皇帝,躲在白玉兰树后边严丝合缝,愣是不出来?

他脑子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人,紧跟着摇了摇头,想想不太可能。

这一边,卫珏听到了树前边的人声,索额图也来了?

她感觉到了危险,再不离开,被当场捉住,身上还穿着宫婢的衣饰…她不敢想象下去,想到后面,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双喷着怒火的漆如黑夜的双眸。

她打了个哆嗦,忽地,听到有脚步声往树这边传了来,再顾不上其他,一弯腰,拔脚就往花丛里钻着跑了去。

跑之时,她尚没忘记连两史袖子遮住头脸。

还记得清醒地计算,伺侯皇帝的,只有抬轿子的几人,颇有些年纪的孙辅全,她只要跑得快,过了前面百米远处那月洞门,往来来往往的宫女里一钻,保持镇定,他们便再也找寻不出她是谁了。

现在正是晚膳时间,各宫各院都在传膳,来往的宫女可多了,大多都穿了她这样的衣服。

皇帝今儿带的人少,孙辅全老了,跑不过她,皇帝属于只动嘴不动脚的人物,他也不好意思亲自来追吧?

索额图比较麻烦,但只要跑得够快,他身边没带那只田园细犬,她便不怕。

在此等紧要关头,她有几分佩服自己,竟能一边慎密地思考,一边快速地跑着。

当然,她也很是庆幸,穿了一双软底布鞋。

那人影从白玉兰树后一闪出…虽则她双手抱着头,索额图便认了出来,原来是那位小宫女。

真是冤家路穿窄,哪儿都能遇上她。

孙辅全看到树后面闪出来的人,吃了一惊,“大胆…”两字滑出了嘴边,被索额图一个眼神止住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还没反映过来,皇帝把身上的大氅一甩,拔脚就追着那小宫女而去。

孙辅全张大了嘴,看着皇帝甩开两条长腿,追着那宫女,而那宫女则极灵活地在花园里东拐西弯,奔那月洞门而去,两人竟如老鹰捉小鸡般地追赶。

过了好一会儿,孙辅全才呆呆地转过头来,问索额图:“索,索,索…大人,咱们要不要帮手?”

索额图道:“皇上下旨了么?”

孙辅全眼睛是呆的,脸上的肌肉也是僵的,“没,没…”

“没有,那便代表着让咱们在这儿等着。”索额图道。

“可,可可…”孙辅全感觉今日之事,连天上下金银珠宝都比不上这等奇观。

索额图眼底倒有几分笑意:“等着吧。”

说话之间,卫珏离那门越来越近了,月洞门那边,就是通往御膳房的必经之道,每日里这个时辰,是宫女来往最多的时侯,她甚至看到了有宫女穿着和她一样的衣饰,在月洞门前经过。

她不是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但她是个一门心思做到底的人,既定了目标,就不往后看,只往前去,她在宫里有些时日了,熟悉宫中布局,知道要里怎么样奔跑,才不会轻易被人捉住,就是猎物如想躲过猎人的箭雨,便要跑之字形路。

她也熟知自己的短处,是跑不过索额图的,所以,她要利用自己的长处,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来脱逃。

有好几次,她感觉到了后边有手指碰到衣饰,但每一次,她一个急拐弯,便又将那手指避开。

第七十四章 钻进洞里

她甚至感觉到了后边那人的沮丧与无奈,末免有些得意。

她很有信心,能避开这次的危机,和以往许多次一样。

孙辅全与索额图远远地望着,看着皇帝好几次差点儿追上了,但那小宫女一个急拐弯,又没有捉到,还差点儿一个趔趄,把自己给绊倒…孙辅全刚刚合上的嘴,又张大了:“索大人,咱们真不帮?那小宫女滑得象泥鳅,皇上仿佛追不及呢?”

索额图回过头望了他一眼。

孙辅全感觉那一眼很有深意,心底一亮,轻轻用手拍了自己的面颊一下,脸上露出了些笑意:“老奴真不懂事。”

索额图沉默不语。

隔了一个瞬时,孙辅全又见皇帝差点滑倒,实忍不住:“索大人,这宫女,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

索额图瞪了他一眼,“到时侯,你不就知道是谁了?”

两人在假山花丛之中追赶,竟象是在演出一幕无声的戏剧,皇帝咬紧了牙追着卫珏,卫珏也死咬了牙往前跑着。

孙辅全感叹:“这等时侯,老奴才感觉到皇上有些年青人的心xing儿…”话说出口,便意识到这些,哪是他能评论的,忙闭紧了嘴,陪着笑朝索额图道,“老奴失言,老奴失言。”

索额图却也扯着嘴道:“同感,同感。”

两人对望一眼,很有知已之感。

康熙好几次手指都碰到卫珏后背心的衣服了,可她一侧身,便又避过,当真将这次追逐当成儿戏?

他脑门子的火腾腾直往上冲,紧跑几步,搭上了她的肩,手指一触上去,便感细腻,柔滑…一滑,她的肩一缩,又从他手指尖滑落了…还又是一个拐弯,矮着身子往前急冲。

他实忍不住,一声利喝:“卫珏,你给朕站住!”

卫珏吓了一跳,怎么是皇帝亲自追了来了?还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死都不能认帐!她头脑一热,看见前边假山边有个洞,腰一弯,就钻了进去。

皇帝目瞪口呆,跑了几步停下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她竟然敢,竟然敢!

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醒悟了过来,作为一位皇帝,他今日是不是太失态了?

怎么他一瞧见这死女人弯着腰往前跑,避之不及的模样,脑门子的火就噌噌噌直往上冲呢?

就拔腿跟了上来呢?

他在假山边站立一个瞬时,慢慢地回复了理智。

卫珏一钻进假山洞里边,也恢复了理智,不明白自己无端端地钻进来干什么…既然身份已然被揭穿了,要想办法巧言辩解才是,这么驼鸟钻进沙堆里的办法,岂是她这样的人做的?

可她就是迈不出这假山洞。

能拖得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拖不下去了,再说!

两人一个假山外,一个假山内,僵住了。

以皇帝的睿智,一时间脑子里很有段时间空白,所以,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处置她。

他在外边不出声,卫珏抱着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的想法,也不出去,在里边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们俩人觉着只站了一会儿,可哪里知道,时间过了好大一会儿了。

孙辅全道:“索大人,那宫女钻进假山里边了,咱们还不帮…?”

索额图侧过头去笑了笑,“孙总管,您想帮?”

孙辅全连连摇手:“索大人,奴才是觉着,您应当去看看。”

索额图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再往假山处看了看,见皇帝站在那儿,身上的大氅都湿了,整个人着实很象根木头桩子…此等想法一出,忙念了句罪过罪过。

一回头,孙辅全一张脸恳切而忠厚地望定了他。

索额图无可奈何,只得向假山处走。

他走的路线,和卫珏避逃的七弯八拐的路线不同,因是直走,所以,一会儿便到了,他走至皇帝身边,眼角扫处,看清皇帝的表情,脸色暗红,处于怒不可抑的边缘,却死死地忍着。

索额图很想笑,也很犯愁,该怎么样解开这死结。

卫珏站在假山里面也犯愁,跑是跑不了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呢?她望了望天色,雨已然停了,外边阴沉沉的一片。

她要怎么解释她出了储秀宫,身穿一身宫女服饰,躲在太后的后花园?

仿佛每次要实行什么计划,都好遇不遇地遇上这君臣二人。

她想,对她来说,这机遇也太大了一些,古时有宫女入宫十年,也不能见天颜一面,她怎么就遇不上这等好事儿?

还被皇帝堵在了假山里边?

索额图道:“小宫女,小宫女,出来吧,别再躲了。”

他连唤了好几声,才听到假山里边衣服索索作响,卫珏垂了头从假山洞口走了出来,两鬓的头发全打湿了,温润水漾般的眼眸全是惊慌之色,抬起眼眸看了索额图一眼,又连眼角扫了康熙一眼,迅速将眼眸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急速眨动,象受惊的兔子一般,便下跪行礼。

雨现在虽已停了,可路面仍有积水,她这一跪下,把积水都溅起几分,湿答答的头发散落两旁,身子微微颤抖,嘴里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康熙昂然地立着,只拿眼眸扫了下来。

沉默,又是沉默,和着阴沉沉的天气,如有千斤重压一般向卫珏压了过来。

索额图缩了缩脖子,垂目望着地上跪着之人。

不远处,抬銮轿的公公与孙辅全站着,如一道剪影。

“平身。”过了良久,皇帝开口道。

卫珏站了起来,看起来却更狼狈了,膝头盖跪立之处湿答答的,全是水渍,头发被浸得全湿,有两根湿透了的,贴在脸上,显得整张脸苍白透明。

她瘦弱的肩膀微微有些瑟瑟,从侧面看去,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颤动,仿佛终于被猎人捉住了的小动物,惶恐地担心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索额图看在眼里,心底升起了股同情。

小宫女这次被捉了个现形,这可怎么是好?

他看清了她身上穿着的服饰,是普通宫女的服饰,最低等的那种…明打明是偷溜出储秀宫的。

包括上一次,这是第二次了吧?

怎么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挑些事儿来做呢?

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你有何解释?”皇帝沉沉的声音如天边那翻滚的乌云,夹着隐隐的雷霆之声,向她袭来。

第七十五章 想争宠?

卫珏抬起头来,眼眸张惶,黑色眼眸水润有光,又瞬极垂下,声音发抖:“皇上,奴婢来到寿安宫,原想着向宫里的宫婢们,打探些太后娘娘的喜好,以备下次能成功获选,没曾想回宫之时,便遇见了皇上,奴婢深知私自出储秀宫,有违规矩,这才乱了方寸,请皇上责罚。”

索额图听了这话,半信半疑,这小宫女这般有心?想着获选?他悄悄拿眼角儿扫着康熙,却惊奇地发现,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丝微笑…当然,那微笑一闪而逝。

“是么?”康熙声音冰凉。

“是的,皇上,奴婢经过上次教训,明白了凡事要顺其自然的道理,既然太皇太后给了奴婢这个机会,奴婢便要好好儿珍惜,因此,预选既然过了,奴婢便想着复选也得好好儿的过,又听说太后也会参与复选相看,因此,奴婢这才想着,打听太后的喜好,比如说衣服的颜色,发髻的式样等等,以求当日能顺利留牌子。”

有一两滴雨水从卫珏的头发上滴落,缓缓下滑,沿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嘴角边,因害怕原本殷红的嘴唇变成了粉红之色,那水滴凝如之上,便尤如清晨花朵上的清露,日莹剔透,她感觉到了那颗水珠的滑落,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轻一卷,那颗水珠便消失不见了。

皇帝忽感觉呼吸有些急促,强压住了突如其来的心跳,声音更冷:“这便是你躲着不出来的原因?”

卫珏听得他的声音如出鞘的剑一般,更为惶恐,脸色更白,眼睫毛急速眨动,“皇上,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私底下坏了规矩,可奴婢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便不想错过。”

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不知道怎么的,皇帝却感觉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从心田间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喉咙,让他莫名欣喜,连站在一边的索额图,都感觉到皇帝的眼眸怒气渐消,喜色盈然。

索额图想提醒皇帝,小宫女的话不能信,没一句是真的…可他转头一想,自小到大,他就没精明过皇帝,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会不知道?

所以,他便沉默着不出声,等着小宫女被拆穿。

做错了事,还满嘴的谎言,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

索额图有些期待地看到,这满嘴谎言的小宫女被皇帝刨制,哭都哭不出来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倒情有可缘…”皇帝道。

索额图愕然抬起头来。

卫珏也是一怔,半垂着的头都可以看出些愕然来。

她这番话,当然是紧急着编的,暗底里搞鬼,还被当场抓住,总得找一个罪名轻一些的理由糊弄了过去才行…这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他信了?

他不是出了名的睿智么?

忽然间变傻了。

她不敢相信,等着皇帝话语之后,一个转折…‘但是…’

“今日之事,朕便当没有发生过,你且回储秀宫,好好儿备选。”

皇帝的话没了那股生冷的冰峭之意,索额图甚至听出了内里夹杂着的丝丝温和…这等情形,让他半张了嘴,不顾礼仪,直盯盯地瞧着皇帝的侧边脸。

看清他侧边脸俊冷的线条有化开,有丝柔和挂着,索额图的嘴张了更大了,心底叫道,完了完了,皇帝说的是真的…小宫女又逃过一劫。

卫珏昏昏忽忽的,行礼之后告辞,在青石板路上走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没事了?追着她跑得气喘吁吁的,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不,她的运气不会这么好,皇帝正憋着劲着日后跟她一起算总帐呢,这是让她先放松警惕,自以为得计,然后才出其不意!

卫珏这么一想,倒有些释然了,刚刚庆幸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加快了脚步往前急走,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弯转之处。

索额图陪着皇帝站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道:“皇上,咱们这便回去?”

皇帝声音淡淡地,回头望了他一眼:“如若不然,你想怎样?”

索额图道:“臣是担心,每一次遇见了这一位,事后总有些事发生…”

皇帝眼眸盯着远处那棵树,又象是没有盯着,望着虚空:“索额图,朕想相信她。”

他的话语让索额图一机灵,竟重复着皇帝的话:“皇上,您想相信她?”

话一出口,便知逾越,忙闭紧了双唇,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