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从嘴角直蔓延到了面颊,“是么?”

孙辅全心底悔极,但又不好在皇帝面前出尔反尔,只得点头,“这女人,就是有点儿贪财,其实贪财禀性,也是瑜中有暇的,有许多的国之蛀虫,后犯下大错,祸国殃民,不就是因为一个贪字?”

皇帝目注于他,皱了皱眉,“孙辅全,你什么时侯关心起国家大事起来了?再者,她一名女子,既不为官,也不参政,所谓的祸国殃民,从何谈起?”

孙辅全被他眼神儿一扫,身上惊起一层冷汗,心想都怪这卫珏,一遇上她,准没什么好事,他口不择言也就罢了,居然在皇帝面前犯了身为公公的大忌。

孙辅全忙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该妄论朝政。”

皇帝将头转了过去,却不再理他,只透过重重幕帘望了出去。

此刻,太后正在斟酌字句,咳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这帕子是你拿出去售卖的,倒是哀家想得差了,只是,你是未出闺女子,怎可如此大胆,做出这等事来,这帕子是私人贴身之物,若流落到了男人手里,生出事来,可怎么办是好?”

卫珏语意羞愧,“太后教训得没错,奴婢事后想起,也出了身冷汗,只是当时,奴婢不过是纳兰府内一个小小丫环,所谓的闺秀,早已算不上了,前途无望,便想多攒些钱财,以做日后防身之用,却没有想那么多,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会被太皇太后挑选为秀女,成了小主,这帕子便流了出来,差点铸成大祸,损了皇室名声。”

这么解释着,太后越觉有道理,心底将先前对她的厌恶减少了几分,心想她也可怜见儿的,她这是穷得疯了…如此说来,她对那纳兰容若当真没有半分儿的暖昧不清了?

如若有半分儿的暖昧不清,有岂会把绣有他诗词的帕子四处兜售,理应视若珍宝才对。

太后想想刚刚两人见面的情形,连会面说话,都要到长廊外边去说,以证光明坦荡…太后一开始,还怀疑他们欲盖弥彰来着…这倒正说明,两人之间没有什么。

是她错怪了卫珏了?

太后心底很有几分不豫,把眼眸扫向静伺一边的陈嬷嬷,心想她到底年纪大了,分不清真相,竟把这帕子当成了罪证,巴巴来告诉她,要她以此为证,试探卫珏,还弄这么大的阵仗,把皇帝也请了来!

皇帝心底里不知道怎么地怪她呢。

这好不容易的,母子关系才好上了那么一点儿。

她不是皇帝的亲娘,皇帝对她虽是尊敬,但总隔着那么一层,她往后的日子,还得倚靠着皇帝呢。

太后收回眼眸,语气和婉,“既是以往错事,以往,你也是形势所逼…”她咳了两声,“既如此,哀家也不追究你以往之事了。”

卫珏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太后娘娘,奴婢真的没事了,奴婢以为,奴婢有负太皇太后信任…?”

太后和蔼地道:“卫珏,你那么做,也属情有可源,只是那些帕子,总要使人收回来才成。”

卫珏脸色晦暗,“怕是收不回来了,奴婢当年见纳兰大人诗词情形极好,绣了上百张之多,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若是再有人拿了帕子找来,知道了这帕子是从卫珏手里流出来的,只怕会坏了皇室名声。”

她这是在暗示太后,赶快趁此机会,将她遣出宫去吧。

孙辅全怔了怔,侧过脸朝皇帝望去,果然…皇帝的脸刚刚还阳光灿烂,一眨眼儿的,又晴转多云了…

卫珏,她就怎么从来也不做点儿好事呢?

孙辅全气极,很后悔刚刚鬼迷心窍帮了卫珏说话。

太后虽则时不时会犯糊涂,但她心底明白着皇帝在想些什么,哪里肯依卫珏之言,反而对卫珏略有了些喜爱,心想这秀女还真是实在,一心一翼替皇室着想。

便温言劝道:“卫珏,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一则,你的绣针技法外边人并没有几个知晓的,只要咱们将这事乱在心底,再派人竟量收回那些帕子,又有谁会知道这帕子出自你的手里?”她和颜悦色,“你且放心,再有人乱嚼舌头根子,哀家必不饶她!”

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朝身边的陈嬷嬷望了去,望得陈嬷嬷打了个寒颤。

卫珏很沮丧,心想这便是瞻前顾后的结果了,她想要出宫,却不想被弄得残了出宫,要好好儿的…最好有些赏赐出宫去,这便要思前虑后,决不能让人把那罪名儿落实了,只能用些无关大雅的罪名儿…算了,她也没想着这一次能这般地顺利,今日之事,只不过是撞巧了这机会。

卫珏想及此,便眼露感激之色,“奴婢多谢太后娘娘不罚之恩。”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想及皇帝还在帘子后边听着,心底便着急向皇帝解释,对卫珏道:“今儿个也夜了,你便先回储秀宫吧,隔几日,便要复选了,好好儿休息…”

话未说完,帘子后边传来两声巴掌,那是皇帝出来的暗号。

太后一怔,便听见帘子响动,皇帝从帘子边走了出来,向太后道:“母后,朕却有些不相信她的言语,朕想亲自问问她。”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恼怒的样子?

第二百零二 惊怕

太后向孙辅全询问,孙辅全悄悄地向她摊了摊手。

太后只得道:“既如此,皇上便问吧。”

皇帝坐到了太后身边的榻上,却半晌没有开口,只拿眼睛直盯到卫珏的身上。

而卫珏,却是微微垂头,默默立着,瘦削的身子在广阔的大殿当中,似是随时会倒地昏了过去一般。

她真是那般的惊怕,刚刚又岂会那样的伶牙俐齿?

无论什么时侯,一找准了机会,便想着离宫而去,仿佛这宫里头藏着头猛兽,要将她吞嗜。

“你帕子,你到底绣了多少张,可有个数目?”皇帝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卫珏恭敬答道:“回皇上,奴婢记得清楚,纳兰大人每出新词,奴婢便要绣上十张八张的,物以稀为贵,奴婢不敢绣得太多,以免弄坏了价钱,再者,这些绣品,初开始出来之时,人人都稀罕着,日子久了,便有人模仿,满大街都是这种帕子了。”

太后听了,暗暗点头,心想这倒是真的,卫珏说得也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皇帝心底怎么想的,还是对她有些怀疑?

怀疑卫珏对纳兰容若暖昧不清?

这可就有些太过了,既便有一丝儿的暖昧不清,这卫珏也不会把他的诗词满大街的售卖吧?

这也太不合情理了一些。

连太后都感觉皇帝的疑心太过了。

便笑道:“皇帝,您瞧瞧,这卫珏,还挺懂得生意之道的呢。”

听了这话,卫珏有些啼笑皆非。

皇帝便哼了一声,“这帕子,是不是你亲手所绣?”

卫珏点了点头,“的确是奴婢亲手所绣,奴婢做的此事,只是奴婢独个儿一个人的主意,哪能让别人参与,泄漏了消息?再者,所得银钱极少,哪能请得起帮手?”

皇帝便道:“朕却有些不信。”

皇帝这么一说,殿上人等都有些发怔,心想皇帝这是怎么了,不信什么呢,不相信这帕子是经卫珏之手绣出来的?如果查出来不是她绣的,那今日之事,更不关她什么事儿了,摆明了有人陷害。

卫珏也怔了,心想皇帝脑子是不是抽风了还是怎么着?原本一个圆满的结局,他硬要多生些枝节出来!

皇帝接着道:“朕倒亲眼见识一番,卫小主所说是不是实情,还是在替人推脱脱罪!又或是,她所说之话,全是托词,这帕子么,她只绣了这一块而已。”

他这是在怀疑卫珏与纳兰容若有旧情存在。

不但卫珏,连孙辅全等都替皇帝担心,皇帝的脑子比不得以前那么睿智了,有点儿类似于脑子进水了,这么明显的破绽,一查就能查到的,卫珏真胆敢拿这个说慌?而且,一个小小的私活儿,卫珏替谁脱罪来着?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既然皇帝都这么要求了,殿内人等自是不敢露出什么不满来。

太后摸不着头脑,但她顺从皇帝已成了本能,便道:“皇上,您要怎么样查出这卫珏,是不是亲手绣的这帕子?”

皇帝道:“拿了针线来帕子来,朕要亲眼看着她绣,看她绣出来的,是不是和这方帕子一模一样,她的绣技当真那么的好?一个人便能绣出那么多方帕子?”

吹毛求疵,他这真在吹毛求疵!

卫珏忍气道:“奴婢遵旨。”

针线很快便呈了上来,帕子也用绷子绷好了,卫珏正想动手,孙辅全却拿了一张纸上前,脸色板平一块,“卫小主,皇上说了,让您绣这个,看看您的针法会不会因字迹不同而改变。”

卫珏张眼看去,却是皇帝亲手所书的诗词。

她伸手接过,放在案几之上,先对着那字看了半晌,便绣了起来,只见她运指如飞一般,殿里面只听得清那滋滋的针线刺破绸缎声音,到了后面,她竟是不用看着,单以手指触摸,便能绣了出来。

皇帝原是打算着为难她的,却想不到,她真的绣得这般的好,他没有见过宫里的绣娘刺绣,但依他想,宫里的绣娘,也不过如此。

他不由想着,她还会些什么?

她会吹笛,能以竹叶吹出笛子的乐音,能刺绣,绣技可堪比宫里顶级的绣娘。

她身上又遭遇了些什么,让一名原本的大家闺秀,变成了这般模样?

让他不由自主会心痛。

太后也从未见过这般娴熟的绣技,只见灯光之下,卫珏的手指仿佛在绣绷之上起舞一般,不油叹道:“哀家年少的时侯,也曾绣过些东西,但与这卫珏相比,却是不能相比…哀家或许能绣出她那般的物品颜色来,但哪能有她那样的快?”

她转头朝皇帝笑道,“皇上,依哀家看,这卫珏说的,倒是真的了,如果不是长期的绣着,哪会绣得这么快?”

皇上沉默着,殿内极细的呲呲声未绝于耳,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卫珏便将那诗词绣了一行出来。

殿内的灯光照在卫珏的脸上,使她的面颊如玉般的皎洁,原是灵动的眼眸此时却专注于绣品之上,那般的认真,仿佛那绣品便是她现在唯一在意之物。

“皇上,皇上…”太后见皇帝没有出声,一连叫了两次,皇帝醒悟了过来,抬起头来,太后便提醒,“皇上,卫珏绣得差不多了,别人绣一方帕子,至少也要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却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绣了一行字…”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眨着眼睛。

皇帝便道:“母后,你既是累了,便回去歇着罢是。”

太后便点了点头道:“也好,皇帝也别太累了。”

说罢,太后便在宫婢们凑拥之下离开了大殿。

殿里边唯剩下皇帝与孙辅全等,卫珏却恍如没有觉察到大殿之中的人少了,依旧运指如飞,在呲呲的拉线声中,一针针地往下绣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殿内各处点燃了宫灯,将大殿之内照得如白日一般,长廊之下,远处宫殿,一盏盏宫灯如天空之中明亮闪烁的星辰般亮起。

皇帝看着下边运指如风的卫珏,却有一时间的恍惚,仿佛在她的指下,时光已然停止了,这天底下,便只剩下了她和那绣绷。

第二百零三章 不明

殿内的灯光转成了桔黄之色,将她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淡黄,她略有些瘦小的身子,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显得那般的弱不禁风,仿佛一不小心,便要被高宇广厦压垮。

可她却从来没有被压垮过,仿佛她永远都能给他惊讶。

孙辅全垂了眼眸,拿眼角儿扫着皇帝,觉得他盯着下边的人时间有些过长,眼底的意味连他这个长年伺侯的都有些不明。

他悄悄儿移开了目光,朝卫珏那边望,只见那绣绷之上,又绣上了一行诗来,心道,这卫珏,倒真有些本事,也不知她是怎么练出来的,不但敲诈勒索的本领非同寻常,往往还是雅俗共存…这女子,简直是太复杂了,皇帝首次选秀,需要的却是一个单纯些的女子,这样,才能对皇帝一门心思。

孙辅全心底不以为然。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卫珏停止了刺绣,将那绣绷子拿起来放至眼前察看,却见那灯光透过绣绷子照射,将那一行行字照得极为清晰,却是与案几上放着的纸上写的那一行行诗词半分儿也不差。

卫珏上前行礼,“皇上,奴婢幸不辱命,已然绣好。”

宫婢接了她手里的绣绷子,放在红木盘子里,呈了上去,皇帝从那红木盘子拿起那绣绷子,却见那帕子之上,浓墨重彩,略离得远一些,那一笔一划,与自己所写,没有半分儿的不同。

他手指抚上了绣绷,摸到柔软的绣面,才恍觉,那真是她绣的,却不是写上去的字。

他朝下边望去,卫珏却垂了头,依旧是那般逆来顺受的模样,只等着他的宣判。

他把那绣绷子丢到了红木盘子里,“你的技艺,倒真是不错。”

卫珏便垂首答道:“奴婢多谢皇上夸奖,奴婢的技艺,倒谈不上好不好的,一切只为了生存而已。”

她语气平静,语意当中没有半丝儿的不平恼恨,她学成这样,便是为了生存,可皇帝只觉心底涌起淡淡的酸意,要经历了多少的事,她才会变成这个模样?

可她还那般的年轻。

他将视线下移,看清了她拢在袖子里的手,他视力极好,能射中百米之外的雀儿…他这时才看得清楚,她露在外边的手指,有一道道浅浅的痕迹,是许多年前便留下来的。

他抬起眼来,她的面容依旧平静,静得如幽谷深潭。

“也罢,就当你先前说的,全是事实,今日之事,朕便不予追究了。”皇帝道。

卫珏的脸上没有喜意,也没有惊异,仿佛她早已预料到了结果便是这样。

她脸色平静,“奴婢谢皇上恩典。”

她静静地站起,头未抬,身未动。

“摆驾,回宫。”皇帝道。

孙辅全怔了一怔,抬起头来,便瞧清了皇帝眼底一闪而逝的懊恼,忙应了,唤人过来使唤,伺侯皇帝回宫。

殿内之人呼拉拉凑拥着皇帝全都走了。

卫珏垂道行礼,恭送皇帝。

隔不了一会儿,便有宫婢上前,请她上轿,送了她回储秀宫。

轿子走到了储秀宫边的小花园里,卫珏揭了轿帘子,看清前边花树下有人影闪过,便拍了拍轿门,道:“姑姑,且送到这里便罢了,前边有些花儿开了,我想顺路摘几朵回去。”

送她回来的宫婢见只有几步路便到了,离她的住处不远,便笑道:“卫小主便走好了。”

那宫婢便使人停了轿子,让卫珏下轿。

卫珏见轿子回去,不见了踪影,才慢慢往那花树边走了去,走到近旁,严华章便从树边闪了出来,道:“怎么样?”

卫珏摇了摇头,“幸好你送的消息及时,让我们早做了安排,如若不然,这一次,便过不去了。”

严华章道:“幸好皇帝没有将那名单上的人全都除掉,尚留了一些,我也是得你得醒,常常注意着那几个人,才得了这消息,知道竟有人去纳兰府调查,将你以往绣的帕子拿出来做文章,这才通知了你…”

卫珏道:“那名单上的人太多了,皇帝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清理干净,免得引起怀疑,他只可能一步步地除了去,现如今的朝局,那人已掌握大半朝廷,而且,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如若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怎么能打草惊蛇?”

严华章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你倒是很懂得皇上的心思?”

卫珏哼了一声,“无论是谁,身处那个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严华章低声嘀咕,“那可不一定…”

卫珏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