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使个眼色,心忙从袖中取过三封红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钦满面堆笑,“多谢娴妃娘娘赏赐,皇上说了,延禧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延禧宫。”

如懿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多谢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应着,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如懿颔首道:“有劳公公提醒。”

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叩头道:“恭喜娴妃娘娘,娘娘万安。”

如懿道:“本宫乏了,等下阿箬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了去延禧宫。”

心忙跟着如懿走到内殿。

如懿屏息静气,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吗?”

心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封了慧贵妃,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的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如懿冷笑一声,更觉烦恼不堪,“咸福宫?可不是福泽咸聚吗?”

心柔声劝道:“娘娘别烦恼!延禧宫虽然偏僻,虽然……”心想要宽慰如懿,也觉得皇帝恩义悬殊,实在也无从宽慰起。

如懿摇头道:“延禧宫偏僻却不冷清,旁边就是宫人来往的甬道,嘈杂纷扰。且从康熙爷二十五年之后,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宫之中最破败的宫苑。”如懿不安道,“难道太后和皇上,就厌弃我至此吗?”

心道:“皇上和娘娘多年情分,断不会如此。即便是太后……太后不也说不怪罪娘娘吗?”

如懿心中烦乱如麻,“口中所言,只怕是说说而已。算了,此时此刻,我也不能争什么,先收拾了东西去延禧宫吧。”

第11章 延禧宫

住进延禧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所幸延禧宫虽然靠近宫人进出的甬道,但关上大门,也还清静。宫中虽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殿,又有东西配殿三间,倒也宽敞。如懿本是喜净之人,宫人们仔细打扫之后,反觉得室内古朴,也不是十分简陋。

如懿往延禧宫中看了一圈,庆幸道:“你们打扫得仔细,总算还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道:“娘娘也太知足了。东西六宫之中,哪一个不比延禧宫好。奴婢瞧着承乾宫、翊坤宫,个个都是顶好的,景致又美,离皇上的养心殿又近。住在这儿,不知道皇上多早晚才来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只看着梁上的雕花叹了口气。

心笑着拉住阿箬道:“好姑娘。皇上要愿意来,不会嫌路远;若是不肯来,哪怕住进养心殿后头的围房,也不济事。”

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愿意来的总不在乎远近,满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挂在嘴上。阿箬,你说是不是?”

阿箬有些气馁,只诺诺地道:“幸好娘娘搬过来之后,皇上也赏赐了好些东西添补宫里的摆设,皇上心里总是有娘娘的。”

如懿颔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长春宫,咱们也早些安置。新换了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睡得香。”

心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就怕娘娘觉着换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经在寝殿点了安神香了。”

如懿赞许地点点头,阿箬却只是暗暗撇嘴,垂了手站到了后头。

主仆三人正准备往寝殿走,外头守着的小太监进来道:“启禀娘娘,海常在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不觉诧异,“这个时候,怎么海兰还来请安?快请进来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阁坐下,海兰已经带着侍婢叶心进来了。

如懿含笑道:“怎么这么晚还来请安?可是长夜漫漫睡不着吗?”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拘谨。心斟了茶上来,谦恭道:“海常在请用茶。”

海兰也不喝茶,只是盈盈望着如懿不做声。

如懿暗暗纳罕,便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对了,今日圣旨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妹妹住在哪个宫里,不知皇后娘娘可安排了?”

海兰眼圈微微一红,低首道:“嫔妾人微言轻,自然是皇后随手安排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如懿奇道:“是什么地方?难道不好吗?”

叶心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说慧贵妃的咸福宫宽敞华丽,就指了小主去咸福宫。这本也没什么,可是咸福宫那位向来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贵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慧贵妃那里,从前有个丫头在她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撵出去了。”

如懿柔声打断,“这也是从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贵妃,自然要比从前显得温柔些。”

叶心愤愤道:“我们小主好性儿,总被人欺负。到了咸福宫先听了慧贵妃一顿训,又被拨到了一间西晒的屋子里住。”

如懿闻言皱眉,“那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晒,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里,不过就是平日里放放不要紧的东西罢了。慧贵妃也不怕皇上看见吗?”

海兰微微啜泣,“皇上素来就少去嫔妾那里,如今在慧贵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贵妃还说,若皇上真问起来,便只说嫔妾自己爱住那里,她还劝不住。嫔妾……其实皇上哪里会管嫔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这样待你,那你现在这般出来,她可不忌讳?”

海兰泣道:“她有什么可忌讳的?这会儿咸福宫里不知道多热闹呢,人人都趋奉着她封了贵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兰泪汪汪看着如懿,“嫔妾只敢来求娴妃娘娘恩典,希望能与娘娘同住,便心满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来只叫我姐姐,如今还是叫姐姐。口口声声‘娘娘嫔妾’,倒生分了。”

海兰怯怯点头,“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

如懿一语未完,心上前道:“娘娘,茶凉了,奴婢再替您换一盏。”

如懿正点头,却见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只得暗暗叹了口气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也就是了。只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来不能像以前一般开口向皇后求什么,二来我真求了,皇后也未必会答应。只怕还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贵妃因此迁怒于你,你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心替海兰添了茶水,装作无心道:“其实海兰小主在潜邸时就住咱们娘娘旁边的阁子里,若说和咱们一起住延禧宫那也说得过去。这下子硬生生要分开那么远,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海兰泪眼迷蒙,低头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涂了,怎好叫姐姐为难呢。”

如懿过意不去,“若是在从前,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宫便知,我实在没有开口的余地。且你搬来延禧宫这种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牵连失宠于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兰环视延禧宫,也不觉叹了一口气,“姐姐在潜邸时乃是侧福晋中第一人,何曾住过这样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于一时。你我都好好的,还怕来日会不好吗。”

海兰拿绢子拭去泪痕,展颜道:“姐姐说的是。”她微微含笑,“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又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宠幸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

如懿温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们都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海兰这才起身,依依道:“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檐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贵妃若真难为你,你还是要告诉我。再不济总能和你分担一些。”

海兰感激道:“多谢姐姐,我都记得了。”

如懿见海兰和叶心出去,庭院中唯见月色满地如清霜,更添了几分清寒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心取了披风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娘娘叹气,可是怪奴婢方才劝阻娘娘?”

如懿摇头道:“你做得对。我自身难保,何必牵连了海兰。”

心道:“从前在潜邸时,慧贵妃的性子并不是这样骄横,倒常见她温柔可人,怎么一入宫就成了这样呢。”

如懿望着庭院青砖上摇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杂乱如此,只是耐着性子道:“得意骄横,失意谦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时也能谦和受身,温谨待人,才是真正的修为。”

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称赞娘娘慧心兰性,嘉许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娘娘的封号是娴,慧贵妃反而是慧?”

如懿紧了紧披风,淡淡道:“皇上做事别有深意,咱们别胡乱揣测了。”

养心殿书房的明纸窗糊得又绵又密,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唯见殿外树影姗姗映在窗栏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萧疏。

皇帝只低头批着折子,王钦悄声在桌上搁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声道:“皇上看了一个时辰的折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唔”了一声,头也不抬。王钦又道:“皇上,张廷玉大人来了,就在殿外候着呢。”

皇帝停下笔,朗声道:“快请进来吧。”

王钦听得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张廷玉亲厚,忙恭恭敬敬请了张廷玉进来。张廷玉一进殿门,老远便躬身趋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微臣请圣躬安。”

皇帝微笑道:“王钦,快扶张大人起来,赐座。”

王钦扶了张廷玉起身,养心殿副总管李玉已经搬了一张梨花木椅过来,张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关切道:“廷玉,你已年过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遗旨为朕顾命。到朕面前就不必这样行礼了。”

张廷玉一脸谦恭,“皇上恩遇,微臣却不敢失了人臣的礼数。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谨奉上,不敢辜负先帝临终之托。”

皇帝颔首道:“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进宫求见朕?”

张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贵妃,抬旗赐姓是莫大的荣耀,微臣方才正是从慧贵妃母家大学士高斌府第喝了贺酒回来。”

皇帝“哦”了一声,淡淡道:“这是慧贵妃的荣耀,也是高氏一门的荣耀。连你都贺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张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荡,高府宾客盈门,应接不暇。”张廷玉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来鄂尔泰还和微臣玩笑,说这么多人怕是要踏烂了高府的门槛,想来高大学士思虑周详又见多识广,一早命人换了紫檀木的门槛。”

皇帝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紫檀木虽然名贵,但也不算稀罕东西。”

张廷玉越发笑容可掬,“微臣也是这么想,只是今日和内务府主事郎大人闲话,郎大人说这两年紫檀短缺,两广与云南皆无所出,只有南洋小国略有所献,漂洋过海过来,所费不下万金。更难得的是高大学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学士深以为傲,约了百官同赏,臣也是大开眼界。”

皇帝笑着饮了口茶水,唤过王钦道:“朕记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只看了王钦一眼。

王钦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伺候在殿角的小太监李玉已经抢着道:“回皇上的话,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两日皇上赏的,为着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嘱咐奴才去内务府办的。”

王钦回转神来,忙拍了拍脑袋。“皇上,瞧奴才这记性,居然浑忘了。”王钦忙跪下道,“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看他,只道:“你初入宫当差,大行皇帝身后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来吧。”

王钦松了口气,赶紧谢恩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张廷玉微笑道:“原来是皇上赏的,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该百官同庆。”他略略思忖,“皇后册封以来,臣一直未向皇后请安,心中惭愧。还盼年节下百官进贺时,可以亲自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帝道:“那有什么难的?到时朕许你亲自向皇后问安便是。”

张廷玉再度欠身,“臣谢皇上隆恩。皇后娘娘是先帝亲赐皇上的嫡福晋,皇后娘娘出身于名门宦家,世代簪缨。富察氏又为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为大清多建功勋。臣敬慕娘娘仁慈宽厚,才德出众,能得皇上允许亲自向娘娘问安,乃是臣无上荣耀。”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后乃后宫之主,执掌凤印,朕自然敬爱皇后,不会因宠偏私。”

张廷玉肃然道:“臣听闻前明后宫弭乱,宠妾犯上之举屡屡发生,导致后宫风纪无存,影响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张廷玉望着皇帝案上厚厚一沓奏折,关切道,“先帝在时勤于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个时辰。皇上得先帝之风,朝政虽然要紧,也请皇上万万保养龙体,切勿伤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对朕,亦臣亦师。将来朕的皇子,也要请你为师,好生教导。”

张廷玉诚惶诚恐,“微臣多谢皇上垂爱。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张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着张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眼中却殊无笑色,取过毛笔饱蘸了墨汁,口中道:“王钦,你是朕跟前的总管太监,事无大小都要照管清楚,总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办吧。”

王钦心头一凉,膝盖都有些软了,只支撑着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书,“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钦诺诺推出去,脚步声极轻,生怕再惊扰了皇帝。出了养心殿,王钦才发觉脖子后头全是冷汗,脚底一软,坐倒在了汉白玉石阶上。

门口的小太监忙殷勤过来扶道:“总管快起来,秋夜里石头凉,凉着了您就罪过了。”

王钦硬生生甩开小太监的手,远远望见李玉送了张廷玉回来,恨恨骂小太监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来耍机灵了!”

话未说完,皇帝的声音已经从里头传出来,“去长春宫。”

王钦一骨碌站起来,用尽了嗓子眼里的力气,大声道:“皇上起驾啦——”

第12章 明争暗斗

太后站在慈宁宫廊下,看着福姑姑指挥着几个宫人将花房送来的数十盆“黄鹤翎”与“紫霞杯”摆放得错落有致。彼时正黄昏时分,流霞满天如散开一匹上好的锦绣,映着这数十盆黄菊与紫菊,亦觉流光溢彩。

福姑姑笑吟吟过来道:“慈宁宫的院子敞亮了许多。若是在寿康宫,这几十盆菊花一摆,脚都没处放了。”她见太后欢喜,愈发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携了皇后亲自来请您移宫。如今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您用。连花房开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来了您这里。”

太后微笑颔首,扶着福姑姑的手走到阶下,细细欣赏那一盆盆开得如瀑流泻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没白疼了皇帝。只不过那日虽然是皇帝和皇后来请,可这背后的功劳,哀家知道是谁。”

“太后是说娴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细看了片刻,“颜色多正的花儿,和黄金似的,可惜了,还没开出劲儿来。”

福姑姑笑道:“有您爱护调教,要开花不是一闪儿的事?”

“这也急不得。满园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开着,后面的也急不来。由着天时地利吧。”太后松开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给她一个妃位,是可惜了。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怎么也该是贵妃或者皇贵妃。”

福姑姑取了绢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气的,自然不在这一时上看重位分。往后的时间长着呢。”

太后颔首道:“慧贵妃是会讨人喜欢。有时候跟着皇后来哀家这里请安,规矩也一点不差。”

福姑姑道:“照规矩是该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嫔妃们,也不过三五日才来一次。这……”

“哀家住在这慈宁宫里,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一日来两次也好,三五日来一次也罢,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哀家的眼睛还看着后宫,太后这个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参与介入,大事上点拨着不错就是了。这样,才是真正的权柄不旁落,也省得讨人嫌。”

福姑姑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实在不及。”

夜来的长春宫格外静谧,明黄色流云百蝠熟罗帐如流水静静蜿蜒地下,便笼出一个小小天地,由得琅华伏在皇帝肩上,细细拨着皇帝明黄寝衣上的金粒纽子,只是含笑不语。

皇帝本无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怎么突然对朕这么亲昵起来了?”

琅华轻笑道:“皇上只看见臣妾端庄持重,就不见臣妾也依赖皇上吗?”

皇帝望着帐顶,嘴角含了薄薄一缕笑意,“皇后在后宫一力独断,为朕分忧,朕很高兴。不过见惯皇后的皇后样子,小儿女模样倒是难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后宫小儿女情肠多了,难免争风吃醋的小心眼儿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岂不失了偏颇,叫人笑话?”她停一停,小心觑着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议让娴妃居住延禧宫是有些失当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丝笑影,松开被琅华倚着的肩膀,“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自然应当由皇后决断。皇后的提议,朕自然不会不准的。”

琅华心头微微一惊,不免含了几分委屈,“皇上这样说,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难道臣妾跟随了皇上这些年,还会如几位贵人一般不懂事,只晓得争风吃醋?臣妾不过是以为,皇上近日抬举慧贵妃,自然是恩宠有加,慧贵妃贤淑安静,也受得起皇上这点眷顾。只是娴妃在潜邸时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贵妃高了一头,难免气不顺,要与人起争执,不若将她放到安静些的地方,也好静心些。等她心气平伏些许,皇上再好好赏赐她给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抚了抚皇后的头发,“皇后思虑周详。”

琅华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见,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圣明。往日里皇上一向称赞娴妃慧心兰性,而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娴妃的封号是娴,贵妃反而是慧?臣妾却不懂了。”

隐隐有风吹进,帐外的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火微微晃了一晃,映着拂动的帐幔,如水波颤颤,明灭不定。皇帝的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随手择了两个字罢了。”他低下头看着琅华,“朕嘱咐了内务府,用心布置你的长春宫,你可还满意吗?”

琅华笑意深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皇上在后宫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宫中,便是对臣妾最大的用心与恩典了。”

皇帝轻轻拍着琅华的肩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出了丧,也立后封妃,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海兰一早换了一身如意肩水蓝旗装,只衣襟袖口绣了星星点点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点眼。自然,这也是她一贯的态度。

海兰照常来候着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春宫中向琅华请安。

琅华气色极好,又精心修饰过容颜,换了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1,头上只用一只鎏金扁方绾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疏疏几点银翠珠钗,并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来了,琅华愈加高兴,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说着二阿哥又壮了或是看着聪明伶俐。

唯有嘉贵人金玉妍打量着琅华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琅华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嘉贵人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春宫拘谨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得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琅华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含笑道:“嘉贵人一向是最爱娇俏打扮的,本宫倒想听你评说评说。”

玉妍斜斜行了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细细说来:“臣妾看娘娘身上的满绣折枝花,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往往以旗装绣疏落阔朗的图案为美,用的也是京绣手法,讲究的是大气连绵,富贵吉祥。而时下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追求轻盈拂动之柔美,往往在袖口衣襟和裙裾上多绣花样,身上则花样轻巧,多用江南的绣法,或用金线薄薄织起,虽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装扮,真是颇有入关时的古风呢。”

众人听玉妍娓娓道来,再看自己身上旗装,虽然颜色花色各异,但比之皇后,果然是轻盈软薄许多。

皇后听她说完,不觉叹道:“同样是穿衣打扮,本宫一直觉得嘉贵人精细,如今看来,果然她是个细心人,能察觉本宫的心意。今早起来,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单,才发觉后宫女眷每年费制衣料之数,竟如斯庞大。本宫身上的衣衫虽然绣花,但花枝疏落,又是宫中婢女、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绣的。而你们所穿,越是轻软,就必得是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所进贡的,加上织金泥金的手法昂贵,其中所费,相差悬殊。而且后宫所饰,往往民间追捧,蔚然成风,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连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长久下去,宫外宫中,奢侈成风,还如何了得。”

琅华一句一句说下去,虽然和颜悦色,但众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头不敢再多言。唯有纯嫔不知就里,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说,先帝与康熙爷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琅华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定定望向她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宜奢华挥霍。否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能经得起几代。不过话说回来,纯嫔你刚诞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费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宫不过是拿自己说话罢了。”

素心会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儿皇后就吩咐了内务府,以后哪怕是长春宫的饰物,也顶多只许用鎏金和珍珠,最好是银器或是绒花通草,赤金和东珠、南珠是一点不许用的呢。”

月闲闲一笑,看着手上的白银镶翠护甲,“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自然是听着了。不比纯嫔妹妹,有了三阿哥,说话做事的底气,到底是不同了。”

纯嫔虽然单纯,但话至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觉苍白了脸,腿下一软便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明鉴。臣妾虽然诞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费奢侈。”

琅华淡淡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倒像本宫格外严苛了你们似的。起来吧。”

纯嫔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扫了一眼众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朝鲜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朝鲜的使者说起,朝鲜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喜好。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琅华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贵人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么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内,咱们深居六宫的,凡事还是简朴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紧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们也别忘了祖宗入关平定天下的艰难。咱们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这番话极有分量了,饶是金玉妍伶牙俐齿,也只得低头称是。

月第一个站起来道:“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琅华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怡贵人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纯嫔忙赔笑道:“怡贵人从前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无事不晓。看来是臣妾们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随皇后。”

皇后笑盈盈看着怡贵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怡贵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月忽地转首,看了如懿一眼,“娴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语,难道不服皇后所言,还是另有主张?”

如懿抬了抬眼帘,徐徐道:“所谓言传身教,皇后娘娘身体力行,咱们自然只有听其言随其行的份,何须再多置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