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凉总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

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太安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还罢了,如懿便吃了些苦头。只因她的延禧宫外离着宫人们进出运送杂物的甬道最近,宫外送进新鲜鱼虾,自苍震门、昭华门而进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她的延禧宫,一时间鱼虾腥味,绵绵不绝。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让宫人们多多焚香,或供着水仙等祛除气味。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绿筠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绿筠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浑身不舒服,你又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体热引起的,那或许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如懿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

海兰亦道:“我记得纯嫔姐姐怀着三阿哥的时候也总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

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门时纯嫔想着今日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兰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着正好到了时辰去接永璜下学,便推托了。

去尚书房便要抄近路经过御花园,夏日里莲叶田田,青萍丛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几脉枯叶残梗,落寞地宁静着。

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御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如懿才欲带着惢心绕过假山莲池,忽听得咕咚一声巨响,旋即便水花四溅的声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失声道:“不好,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视线。如懿听得动静,心下本慌乱,忙绕过假山跑到水边。池中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却无一点呼救之声,三宝吓了一跳,赶紧喊起来:“救人哪——”

如懿立刻喝道:“喊什么救人,等人来还不如自己救啊!”

三宝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水寒彻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着水波扬起处游去。很快三宝从水里捞出个水淋淋的人来,她犹自咳嗽着喘息,如懿心头一松,知道还有活气,忙唤了惢心一起将她扶到地上平躺。朦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宫女服色,倒颇有身份。惢心举过灯笼一照她的脸,不觉惊道:“小主,莲心!”

如懿看清了莲心的面孔也大惊,转念间已经平复下来,看她浑身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懿使一个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着她胸口,将腹中的水控出来。

三宝冷得浑身发抖,转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请太医!”

如懿喝道:“糊涂!”她静一静,“离这儿最近养性斋,那儿没人,你赶紧过去生上火盆烤着,然后找附近庑房的太监换身干净衣裳。记着,不许声张!”

三宝立刻答应了小跑过去。

如懿与惢心使劲按了一会儿,只见莲心口中吐出许多清水来,眼睛睁开,眼珠子也慢慢会动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终于迟疑着问:“娴妃……”

如懿松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会说话就好了。”她看四下无人,便道,“惢心,这里风太大,莲心这个样子不能见人,送她去养性斋。”

惢心答应着,半扶半抱着惢心往养性斋去。养性斋原御花园西南的两层楼阁,因平素无人居住,只太监宫女们打扫了供游园的嫔妃们暂时歇脚所用,所以一应布置倒还齐全。三宝已经生好了几个火盆,见她们进来,方才告退出去换衣裳。如懿看莲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宫里找身干净的宫女衣裳给莲心换上,记着别声张。”

惢心连忙掩上门去了。

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还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杀,那总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么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罢了!”

如懿凝视着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庑房里发出的尖叫声……”

莲心悲切的哭声如同被胡乱撕裂的布帛,发出粗嘎而惊心的锐声:“!从我被赐婚做他的对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皇后跟前最得脸的大宫女,副总管太监的对食,看着风光无限,人人讨好。可到了夜里,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简直不人,他禽兽!少了一嘟噜东西还要强做男人的禽兽!”

如懿道:“他打你?”

莲心忍着泪,切齿道:“打我?哪个宫女从小不挨打的,我怕什么?”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无缺,并不妨碍莲心劳作时露出戴着九连银镯并翠玉镯的手腕。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着十数排深深的牙印,像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进血肉里,带着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伤。几乎没有一寸皮肤完好。

如懿看得触目惊心:“王钦这样恨你,他何必还要向皇后求娶你?”

莲心冷笑,眼泪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天带给他体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发出夜枭似的颤音,“他不会亲女人,所以就咬。他没有办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就拿针扎我的身体,身体的每一寸。他极力想做一个男人,补上他所缺失的东西,就拿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却愈加高兴!娴妃娘娘,这样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怎么熬过来的么?”

如懿心里一阵一阵发寒,她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比恶心,连带着心肝肺脏都一起发抖。可偏生,莲心就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挣扎沉浮,不能托生。莲心看着她捂着胸口,忽然生了一点悲凉的笑意:“娴妃娘娘,您的脸色和您的恶心告诉我,您在想象我过的苦日子。多谢您,因为我曾经尝试着告诉皇后娘娘,可她才听了一句就念了阿弥陀佛,要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好,您替我想着的。”

如懿忍耐着腹中强烈的翻江倒海,极力不把那种血腥的画面与莲心连在一起,而由衷地冒出更大的惊诧:“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帮你?”

莲心瑟缩着,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皇后娘娘愿意把我嫁给王钦,也为了多一层保障,知道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仅做不到这个,还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么肯呢?她绝对不会为了我和王钦撕破了脸的!”她的泪有无尽的堕落与绝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无力爬起来,“王钦和皇后娘娘都告诉我,不能自戕,否则会连累家人。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总可以的吧?”

如懿屏住心气,沉声道:“如果王钦不愿意你死,不愿意少了他那点乐子,不管你自杀还失足,他都会当你自杀,拖着你全家一起下地狱。如果猛兽伤人,你以身饲兽之后它还要吃你的家人,你说应当怎么办?”

莲心眼中微微一亮:“您说,杀了猛兽,以绝后患?可我只个宫女,能有什么办法?”

如懿凝视着她,语意沉着:“任何一个想要求生的人,都会这样想。王钦折磨你,伤害你,他固然无耻,也看准了你不敢反抗,羞于声张。既然如此,你就假装驯服。因为想要持刀杀兽,你既然力气不够,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药,甚至借别人的手去杀了他。这样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也不会连累了你,让你受人嘲笑。”

莲心有些胆怯,惶惑道:“娴妃娘娘以为奴婢能做到?”

如懿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只任何事都要忍耐为先,你若没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莲心似乎十分惧怕王钦,迟疑良久仍说不出话。正踌躇着,惢心抱着一身干净衣裳进来了:“小主,奴婢已经尽量选了一身和莲心姑姑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请姑姑即刻换上吧。”

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莲心身上披着的大氅。如懿转身离去,缓缓道:“头发已经烤得快干了,要换上干净衣裳还任由自己这么湿着再去跳一次莲池,随便你。”

如懿走了几步,正要开门出去,只听莲心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语气决绝如寒铁:“多谢娴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换好了就会出去。”

如懿不动声色地一笑,也不回头,径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后掩上门,如懿低低道:“去告诉李玉准备着,他的出头之日就要来了。”

第069章 畸珠

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头之日到来,腊月的一天,玫贵人突然早产了。如懿清晰地记得,那一个深夜。

她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皇帝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如懿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山水花蝶。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绣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向例不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男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个阿哥。自然,公主也好的。倒也不朕心急,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如懿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的期许,那一定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揽过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宜,你觉得哪个好?”

如懿笑着推一推皇帝:“这话合该去问玫贵人,怎么来问臣妾呢?”

皇帝笑道:“迟早你也要做的人,咱们的孩子,朕也让你定名字。”

如懿笑着啐了一口,发髻间的银镂空珐琅蝴蝶压鬓便颤颤地抖动如发丝般幼细的翅:“便拿着玫贵人的身孕来取笑臣妾吧。”

皇帝道:“朕原也想去问问玫贵人的意思。但她身上一直不大好,总说头晕、嘴里又发了许多燎泡,一直不见好。朕只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便好了如懿带了几分娇羞,指着其中一个道:“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永琋便极好。若个公主,和宁与和宜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琋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如懿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

v# i  如懿与皇帝并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潜邸的时候,有一年带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们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这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皇帝吻着她的耳垂,自身后拥她:“如今在宫里,出去不便。但往后,朕答应你,会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如懿依依道:“最喜欢江南的柔蓝烟绿、疏雨桃花。”

皇帝清朗的容颜间满向往之情:“朕说的,你都记得。小时候听皇讲佛偈,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朕想来想去,便往山水间去。最好的山水,便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会有你。我们,迟早会去江南的。”他说着,瞥见如懿方才绣了些许的刺绣,“手艺越发精进了,可那时候为什么送朕那么一方帕子,一看就你刚学会刺绣的时候绣的。”

如懿的笑意如枝头初绽的白梅,眼中含了几分顽皮之色:“送了那么久,到现在才来问。不觉得不好,早就扔了!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啊,就因为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为以后你的绣功只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变成那样子了。”

如懿低低道:“虽然不够完美,但那最初的心意。青樱,弘历。”

皇帝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如懿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默默想着,这样,大约也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大太监王钦,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脸便想起莲心身上的伤,满心不舒服地别过头去看着别处。王钦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说下个月才产期么?”

王钦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合,显然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如懿忙劝道:“,现在不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

永和宫离延禧宫最近,自延禧宫的后门出去,绕过仁泽门和德阳门的甬道便到了。尚未进永和宫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纯嫔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怎么朕听着玫贵人的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拦住一个人道:“玫贵人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贵人的肚子还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太医院院判齐鲁,齐鲁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不玫贵人不大好?”

齐鲁忙道:“安心。早产一个月不大事,只……只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臣妾听闻玫贵人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玫贵人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停住了脚步。

王钦忙劝道:“,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如懿的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的叫声带来的惊惧。

等待中的时光总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的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钦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无限的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的齐鲁道:“如何?阿哥么?”

齐鲁说不上话来,只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公主也不要紧。”  皇后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臣妾的永琏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的尖叫,竟孩子母亲的声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钦,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王钦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王钦却抱着襁褓,站在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王钦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玫贵人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王钦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后与如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

王钦扑通跪下了道:“,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王钦几乎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如懿发觉不对,一眼望去,吓得几乎一个踉跄,连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后宫如懿传·贰

  简介:

  后宫之中,权位高低一向与皇帝的恩宠挂钩。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恰如那寒冷的冬季,一直冷到人的心底。 四爷弘历登基,后宫权势大变。乌拉那拉氏的身份曾经为侧福晋青樱带来无上的荣耀与地位,如今却让她如芒在背。 当日在潜邸时的尊贵、恩宠早已是过眼云烟。种种疑问、委屈只有埋葬在无尽的深宫时光里。 为求自保,青樱向太后求了新的名字“如懿”。如懿,如懿,寓意“美好安静”,然而一个“忍”字,是否真的可以停歇后宫内无处不在的波澜暗涌……

第001章 延祸(一)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如懿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呼死死扼住。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钦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难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着,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似的。她与皇室羁绊多年,虽也知道后宫孕育子嗣往往艰难,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开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骇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张与别的婴儿无异的面孔,小小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着,并未觉得自己与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惊世骇俗。

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的声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体剧烈一震,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惊恐而哀伤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的哀伤因为触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见寒雪的青瓦间的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只余下刺骨寒冷的惊恐与嫌恶。

女人的声音在里头再度响起,带着期盼与希望:“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一片静寂,没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应过来,带着冷冽的决绝。她转首,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至抹黑的天际,转瞬不见。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柔软与迟疑,决绝道:“皇上,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绝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点点头,皇后旋即看着王钦,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玫贵人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说到那个“它”字时,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那个孩子,就是一个不值一顾的小小牲畜,随时可以将他鲜活的生命掐去。

如懿实在有些不忍,低声道:“皇上,这孩子也没有别的问题,只是多了……不如请太医看看,看能不能除去其中多余的那个……”

皇帝看着孩子小脸粉红的憨态,一时也有些动摇。皇后立刻转过脸来,照着如懿的脸便是一耳光。那耳光来得太快,几乎叫人反应不过来,如懿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胜过了一切痛楚。皇后冷冷看着她,那双眼睛如养在清水寒冰里的一双黑鹅卵石,看着清透乌黑,却有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娴妃,你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本宫都不会怪你。但是这一巴掌,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传出去伤害圣誉与大清的祥瑞,本宫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脸上的伤痛一点一点逼到肌理深处,痛得久了,没有挨打的另一边脸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触觉,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点一点化下水来滑在面颊上,冰得寒毛倒竖,凛冽刺骨。她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着脸,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扬了扬脸示意她起来。皇帝定了定心神,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缕神魂,极力平静着问:“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微微欠身,语气恭和而安稳:“玫贵人不幸,诞下死胎,无福为皇上绵延后嗣,还请皇上节哀。但愿玫贵人来日有福,还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再续香火。”皇后瞟了一眼王钦怀中的孩子:“既然是个死胎,就好好处置了吧。王钦,这件事不许再有其他人知道。至于已经知道的人,除了本宫、皇上和娴妃,就是你了。”

王钦悚然一凛,立即答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如懿看他转身离去,心下亦明白,这个孩子,断断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摆摆手:“皇后,你和娴妃去安慰一下玫贵人吧,朕累了。”

皇后知道皇帝此时并不愿与玫贵人相见,或许此后,皇帝都不会再想与她相见了,于是便温婉劝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宫里稍事休息,臣妾准备了一些五仁参芪汤,原是留着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赶紧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扫过如懿的面庞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后宫中了。”

如懿亦知,今晚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皇后万事稳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儿亦是好事。于是她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会与皇后娘娘好生安慰玫贵人的。”

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去。皇后看了如懿一眼,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温言问:“痛不痛?”

如懿身体微微一缩,有些难以抑制的畏惧,忙道:“谢皇后娘娘关怀,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叹口气道:“方才那种情况下,这个孩子是断断留不得了。万一皇上起了不舍之心,一时难以决断,往后日日看到那孽障,岂不更加烦心。且事情一旦传出去,这不男不女的妖孽,会让皇室蒙上何等羞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如懿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头又酸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从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涂了。”

永和宫寝殿内的哭闹声越来越凄厉,是玫贵人,急着要看她的孩子却无人应对后的焦灼与不安。皇后叹口气:“走吧,如何劝住她,这便是咱们的事了。”

如懿跟着皇后推门进去,布置得精致秀雅的寝殿内颇有琴书静韵,仿佛在那份喧嚣的恩宠之下,蕊姬亦有着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赢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时此刻,殿中沉积的百合香气味底下掺着浓郁不退的血腥气和潮腻的来自产妇头顶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后与如懿甫一进殿,便见玫贵人惊慌失措地挣开宫人们的扶持,从床上跌爬下来,满面泪痕地扑倒在皇后脚下,泣道:“皇后娘娘,他们不让臣妾见孩子!他们都拦着臣妾!”她的慌张与不安明白无误地铺写在她娟丽清秀的面孔上。“皇后娘娘,您告诉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后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慌不择言,“长得难看些不要紧,只要是全的,全的。皇后娘娘,孩子不会缺了什么吧?”

怎么会缺?分明是多了些许不该有的东西。

皇后伸出双手扶住她,缓缓地道:“玫贵人,你要节哀。”她瞥一眼如懿,如懿会意,只得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玫贵人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有惊雷从她头顶毫不留情地碾过,惊得她浑身战栗不已。她瘫软在地,哭号不已:“不会的,不会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明明听到他的哭声,怎么会是个死胎呢?”

“玫贵人,你当真是听错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没了气息的,怎么会哭呢?”皇后怜悯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目视宫中诸人,“你们当时都在玫贵人身边,告诉玫贵人,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没有声息的?”

皇后的目光和缓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说得是,还请贵人节哀。”

如懿低低道:“你要是伤心,不如请宝华殿的师父来诵经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极乐。”

玫贵人在泪眼蒙眬里醒过神来:“请皇后娘娘好歹告诉臣妾一声,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微微一怔,有些为难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犹豫着道:“是个……”

皇后旋即道:“是个小公主,所以你也别太伤心了。娴妃说得对,是要请宝华殿的师父好好来替小公主诵经超度。”皇后沉声吩咐众人:“这些日子玫贵人要坐月子补养身体,不许她走动见风,只许宝华殿的大师进偏殿祈福诵经,其余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玫贵人休养。”

如懿一听,便知皇后对玫贵人已是形同软禁。她无能为力地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玫贵人,随着皇后的步伐一起离开。

寒冷的冬夜哈气成冰,如懿远远听着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微凉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她从大氅中伸出手来,接住从无尽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这样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伴着玫贵人无助而悲切的哭声,冬夜的寒意,无声无息入骨侵来。

玫贵人骤然丧女,不只合宫惊讶,连太后亦颇为伤心。宫中人心浮动,慧贵妃亦在背后私语,玫贵人是骄奢享福太过,才折了孩子的阳寿。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宫不许外人出入,玫贵人才免了惊扰,可以安心休养。但玫贵人伤心如斯,皇帝却也再未踏足永和宫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几度欲问皇帝玫贵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过含糊了几句,便过去了。

流潋紫说:《后宫如懿传·贰》(第二卷)即将于7月9日上市发售,为感谢广大读者的等待和关注,特开放前九章免费试读。因图书出版版权约束,且对不法网站肆意盗载磨铁网络连载的无奈,暂时只开放试读部分,本卷计划于7月9日开启完本连载。

第002章 延祸(二)

这一日已是玫贵人丧女的半月之后,如懿陪皇帝在养心殿暖阁中闲话。皇帝的神色始终有些郁郁,对着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雨雪天气的黄昏也显得格外暗沉,如懿见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犹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皇帝穿着一身缂金云白狐皮龙袍,那龙袍原是银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滚边,连缂金的绣龙图案亦显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讲究色调清雅富贵,皇帝亦少穿这样的素色。如今这般打扮,也不过是心情的缘故罢了。

空气里残留着冷酒的余香,如懿卷起衣袖,轻轻为皇帝研磨墨汁,轻声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让人温一温,冷酒太伤胃。或者,与人对酌说说话也是好的。”

皇帝并不抬头,淡淡的语调中颇有伤感之意:“自饮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况殿中熏得那样暖,再喝热酒,就失了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