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见他脸色不好看,即刻放下筷子,疑道:“这些饭菜有什么不对的么?

江与彬肃穆了神色道:“微臣刚说过,小主和惢心都是虚寒体质,这些食物又都是大湿大寒的,小主与惢心一日三餐吃这个,加重了体内的寒气,难怪风湿久久不见起色。原来是在这些地方。

如懿默然,一颗心缓缓、缓缓沉到了底处。原以为昨晚的蛇便己经是杀招,不承想这里还藏着天长日久的厉害在,却是自己留意万分也留意不到的事情。

惢心恼恨道:‘怪道呢,还以为咱们是花了银子通融的,饭菜才和别人不同些。原来是有人做了手脚”

江与彬脸色沉重,道:“若说无心,断不能顿顿都这样。这些东西本是无毒的,也不相克。只是饮食用药,体热的人不能过多温补,虚寒的人切记寒凉。寒凉不是说生食冷食,而是性寒的东西。像小主和惢心的体质,便是碰不得这些的。”

赛心发愁道:“那可怎么办呢?除了这些,咱们也吃不上别的。”

江与彬看着窗外晴和的日头,分明是四月时节春暖花开,在这日头也照不透的地方,却只有凄寒彻骨。偏偏便只有这两个女人熬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年深日久……

他一想到年深日久,他们还在此处,便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仿佛是一阵冷风逼近了骨子里,透心彻凉。

如懿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道:“没有办法。送这些饭菜的人既然有心,如果看到咱们不吃完,或是悄悄倒在哪里,便知道是起了疑心了,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来谋害我们。与其如此,不如就安他的心,照吃照睡就是了。“她斜睨了江与彬一眼:”至少江太医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江与彬心中暗赞她的沉稳,便道:“微臣会找些温热滋补的药物给小主和惢心慢慢调养,希望能化去食物的湿寒之气。至于其他的事,昨晚已经这样险,若有什么轻举妄动,反而让杀身之祸来的更早.”

江与彬如此嘱咐了一般,惢心便送他到了门外,自也不能远送,只得回来。

如懿看着桌上的饭菜,往日为了活下去,她拼命保重,每顿饭都吃的干干净净。如今看着这些东西,竟像慢毒一般,天长日久积累在自己身上,如何还能下咽。

惢心进来掩了门道:“小主,昨晚的事你疑心是谁?”

如懿一下一下叩着桌脚,极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缓缓道:“我还能疑心是谁?不过是想起当年惊蛰的时候,怡殡宫里突然掉下条蛇来。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关联么?”

惢心凝眉道:“小主觉得,害咱们的人就是害怡殡的人?那事本来就是一气的。

如懿微微点头,看着廊下丛生的杂草萧萧,黯然道:“只是如今我们哪怕想到了是谁,也没有办法。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不明不白丢在这儿就是了”

主仆俩默默地守着,照旧过活,到了午后时分,却见外头一包东西“啪”地丢进来,如懿正在院中晾晒衣服,拾起一看才知道是凌云彻丢进来的一包雄黄。

她感念他的细心,更兼昨日救命的勇气,也不管他在不在,对着角门边便诚恳道了声“多谢”。

自进了冷宫,如懿满心的怨恨与不甘,更兼对世人冷了心肠,除了海兰与惢心之外,再加上如今一个江与彬,其他人是一个不信,一个不听。无论谁落在她心里,都是带着当初害她的疑影的。

可是经了昨夜那一番事,即使是再冷的心,也不觉生了一份暖意,仿佛一点涓涓的细流,润泽了干枯的心扉,叫她知道,这世上总还有热心肠愿意对人好的人。

或许这一点温暖,足以让她觉得人世苍凉,不那么风寒逼骨了。

如懿这样想着,凌云彻却没那么福气了。这一日傍晚他去领自己和九宵的那顿晚饭,才走到冷宫的甬道口,不知道哪里闯出来几个力大无比的侍卫,把他摁倒在地,只问了一句:“你便是凌云彻?”

云彻才答应了一声,那拳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上来。他是宫里混久了的人,知道一定是哪里得罪了人,也不敢分辩,只护住了要害咬着牙一声不吭。那拳头落下来如雨点一般,每一下都是下了狠手的。起初还觉得痛入骨髓,渐渐也麻木了。就像他一直以来的生活,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因为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痛苦。

好一会儿,那帮侍卫看他乖乖承受,也不反抗,便也打累了收手。其中一个趾高气扬道:“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云彻抱着头伏在地上,一时也爬不起来,只道:“小人无知,请大人指教。”

另一人“嘿”了一声道:“原来你还真是个糊涂的!当你有几个胆子呢,连咱们小主的事都敢得罪!还打算英雄救美,哪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领头一个抱着肩膀,冷笑道:“咱们小主如今是有皇子的,谁敢不睁开眼睛看看清楚,敢扰了她的好事。真当是不要命了!这次权当你是无知,以后你就牢牢记着,你在冷宫只管是守门的,要是连救命的事也管,便是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了。”

说完,几个人一使眼色,便四下散了。

云彻伏在地上,缓了半天的劲才爬了起来,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还好没伤了筋骨,便慢慢往庑房里走。九宵见他这个样子回来,也吓了一大跳,来不及去问晚上的饭菜如何,忙要拉了他细问。云彻简短应付了几句,便赶紧找出伤药来自己抹了。夜间旁人问起,只说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人,便也应付过去了。

次日傍晚时分,赵九宵看他受伤,便帮着去领晚饭。

云彻坐在门口,身上的伤虽没伤及筋骨,却辗转反侧痛了一夜,他没有睡好,便觉得疲倦难耐,心中更含了一包窝囊火气无处发泄,深悔自己那日莽撞进去救人,白白连累自己挨了一顿打。

他正懊恼,只听身后的门上笃笃几声响,有年轻女子轻声唤:“凌云彻。”一包薄薄的东西隔着墙头“哗”地飞落下来,他顺手捡起一看,却是一双鞋垫子,针脚纳得又细又密,显然是新纳的。

第038章 暗涌(二)

云彻心头微微一暖,自从他入宫当差起,便再也没人替他纳过一双鞋垫了,他一笑,牵动嘴角的伤,不觉生了几分懊悔,更兼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畏惧。他抬起头,看看甬道之上细细窄窄的一痕天空,灰扑扑的,好像随时会变成一条勒死人的绳索,套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一狠心,随手将鞋垫从墙头抛了进去,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冷冷道:“自从进了宫就没穿过别人送的鞋垫,怕穿上了走到阎王跟前去。”

里头轻轻笑了一声,忽然笑声止住,换了一种惊疑的口吻:“你的脸怎么了?”

想是里边的人看到了他脸上的伤,他索性也不瞒着,粗声粗气道:“那天是我莽撞了,只想着你们的命,忘了自己也是一条命。”

有片刻的沉默,如懿已经明白过来,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却也是深深一福到底,“抱歉,是我们连累你。”她轻声道,“伤要不要紧?”

云彻听她并未因为自己的呵斥与粗暴而负气而去,转念想见当日救与不救原在自己一念之间,如何能怪旁人,心下便先软了几分,换了稍稍温和的口气:“不要紧,都是皮外伤。”

如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否则我与惢心心里更加过意不去。那么,知道是什么人打的么?”

云彻犹豫片刻,想起领头一个侍卫的话,便道:“他们说了一句,什么有了皇子的小主,其他我便不知道了。”

如懿心头悚然一凛,便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捡起那包鞋垫道:“这双鞋垫是惢心纳了一个下午的,还望你能收下,也算我们尽一点感激之心。”

云彻想了想道:“如果再加一瓶跌打药给我,就算是谢我了。”

如懿闻言,不觉含笑:“那就谢过凌侍卫了。”

如懿回到房中,嘱咐惢心挑了一瓶最好的跌打药和鞋垫一起送出去,自己只是坐着出神。惢心回来见如懿只是坐在桌前发怔,便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如懿淡笑道:“我只是听凌云彻方才说起,说打伤他嫌他多管闲事救人的人说起,是有皇子的小主吩咐他们做的。”

“有皇子的小主?”惢心脸色微微一变,“宫中有皇子的小主,只有纯妃和嘉嫔,难道是她们?”

如懿只是沉默不语,惢心越发猜疑道:“纯妃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是她与我们还算亲厚,嘉嫔虽然不太与咱们来往,言语上又厉害,喜欢落井下石,拔尖抢乖,但比起慧贵妃她们,也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会是她?”

如懿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慢慢道:“如果你受了我的指使去害人,会不会当着人家的面提起是谁指使的?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影子话都不会落下。”

惢心即刻明白:“小主是说那些人是故意的?”

如懿微微一笑,看着杯中的白水道:“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分明,反而落下疑影,她们非要给我来这一招移祸江东,反而告诉我是哪些人更可疑。”

惢心皱眉叹了一声:“可惜咱们知道归知道,也不能如何防范,只能求菩萨保佑,让她们无心顾忌咱们就是了。”

如懿扬眸浅笑:“这样的事,咱们做不到,海兰却一定做得到。”

因着皇后丧子,皇帝膝下的实则只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实在违背皇帝一心立嫡子为太子的心意。这一年暮春,便由海兰提议,因为后宫屡屡失子,有伤阴鸷,为求多子,皇帝与皇后便携了后宫嫔妃,相随去圆明园伴驾。一则散散心,二则也希望借此机遇可以让宫中多些子嗣,三则也暗合了太后的心意,将自己收在身边年龄颇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陆士隆的女儿陆氏让跟着去了。

果然到了圆明园中不久,陆氏不过十五岁,因着年轻美貌得到圣意垂顾,不久便封了庆常在,在皇帝身边很得恩宠。加着玫嫔旧爱难失,新宠又当道,如此一来,圆明园中愈加热闹,便越发顾不上宫里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缓了口气。

只是听着这样新宠旧爱的消息传来时,如懿起初仍布面有些丝丝缕缕的惊痛,一点一滴触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渐渐地,便只剩了酸楚。每每这个时候,便会想起,那年的烟柳蒙蒙时节,与皇帝的初遇。

彼时,她还是高门玉楼里的深宅闺秀,因着表姑母嫁得那样高贵美好,也生出了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会嫁到皇室。却极想,与姑母一样,承担起一个家族的荣华,步步踏在紫荆城的朱门锦绣之内。可是偏偏,齐妃的亲生子,皇后抚养的三阿哥弘时,中意的人并不是她。一个错失,眼看着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后赐死。

一颗心除了惊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样看不上她,宁愿去喜欢不该喜欢上的人。于是那样尴尬的时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当时皇帝仅剩下的两位成年的阿哥里,五阿哥豪放不羁,四阿哥端稳持重之余却不失一段玉树风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却偏偏更像一个“骑马倚斜阳,满楼红袖招”的偏偏浊世公子。

那一瞬间,便动了心意,忖度着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的人,便也顾不得自己既一颗芳心了。

在冷宫的侵淫里,或是深宫静院午夜醒转,梦醒衾寒的时候,会忆起很多年前,姑母与当今太后安排着他们见了一次。

姑母含笑轻声唤着“青樱”,她便轻轻巧巧,莲步姗姗,从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转出来,杏子红透纱绣牡丹含露闪缎长裙缓缓漾起一点涟漪般的微澜,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白玉鹧鸪樱桃佩都微微摇曳,仿佛一朵绽放在暗夜微风里的红蔷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闺秀的沉稳笃定,安宁无波,而是,实在是在屏风后一定窥视的害羞,让她晃了晃心思,愿意捧着一颗一瓣一瓣绽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静下来,沉到尘埃的底处去。

那时她也不过是三四岁,单衫杏子红,双鬟鸦雏色。

一转身,一抬头,眼帘里撞人了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袭月华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极素净的暗色花纹,仔细瞧去是唐棣之华的图纹,腰间只一根明黄色带子,晓谕皇子身份。

她无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怎么会遥远呢?如果是真切的缘分,再远,这个人也会来到你身边。

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淡淡含笑间,便是清明天际朗月入怀。可是他即便那样笑着,也难免有一分失势皇子的萧索,萧萧肃肃,若孤松独立山巅之风。

她一贯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颤了颤,生了一股相怜之意。

真的,是君须怜我我怜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难为。

然后,亦见过一两次。不过是姑母或者当今太后的安排。

她替太后抄书,他来请安,有时替他磨墨,唤一声“青樱妹妹”。她抬起头来,并没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过,就是相视一笑罢了。

还有一次,是陪着满宫的嫔妃们在清音阁看戏,有一出是他点的,便是《墙头马上》。戏台上的戏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别人的人生百态。她却被一阕引子惹动了心肠。: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正望见他也含了一缕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这段,遥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仿佛暮春里迟迟未开的花苞,忽然一阵春风至,便张开了重重心瓣,露出一点杏色的蕊。

身边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气味,好像一整个春天的,都留在了身边,迟迟不去。

为着这个,她便肯了。肯只是一个侧福晋的地位,肯按下一颗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侧枕边,眼底心间,还有旁人。

那便是一颗初见的痴心了。

而到了如今,他还能如何呢?位分也罢,恩宠也罢,一直引以为依靠的,不过是他口中常说的三个字:你放心。

可原来,到了放心的时候,却彻底没有让她放心过。

还不如海兰,从来不深爱,所以不看,不听,不信,倒安安稳稳,平安富贵了。

如懿一副柔肠百转千回,正凝神间,却见惢心匆匆转进房里道:“小主,海兰小主刚让人从圆明园递来的消息,老爷他——过世了。”

第039章 心志(一)

这一惊真当是非同小可。如懿还没将这句话在心里过一过,便觉得一个闷雷在脑中轰炸开来,彻底晕了过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睁开眼看着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点点寒光,冷得透到了心底。

她的父亲,竟就这样死了?

惢心傍在她床边,啜泣着道:“小主,老爷死的时候府里已经很困窘了。小主是知道的,就着孝敬皇后母家承恩公的恩典,这些年传下来,到咱们这儿已经是内囊都上来了。又因着景仁宫皇后的事,其实很多亲眷都不来往了,田庄上的收成也断断续续的一年不如一年。多少还是倚靠着小主在宫里的位分,日子还能将就着过些。如今……如今小主进来这两年,府里的一大家子人不知道多难过呢。如今是树倒猢狲散,听说老爷临终的时候,床前只剩下夫人和小少爷、二小姐三个了。”

热泪流过肌肤有刺痛的感觉,她的魂魄早已飞到了旧日的闺阁,只听着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问:“乌拉那拉氏有那么多亲眷,难道都死绝了么?”

惢心含着满眶热泪,低低道:“小主难道不知道么?所谓亲眷,都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时的热闹。真正到了有难的时候,一个一个逃得比八竿子还远。如今府里只剩下个虚名,老爷死了宫里只赏了二百两银子,里里外外连个丧事都弄不周全,还是海兰小主想尽了办法,送了五百两银子出去,这才勉强像个样子办起来了。”

曾经朱门绣户的乌拉那拉府邸,历代后妃辈出的豪门大族,原来轰轰烈烈之后,也不过是人丁凋零,家财散尽,落得个高楼轰然塌的结局。

她的幼弟不过十岁,她的妹妹更小,才八岁。而母亲已经老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身上长年病痛不断,需得延医请药。家中境况好的时候,每常还有太医出入问安,那不仅是医术高明,更是一份荣耀的象征。

非得皇亲国戚,不能如此。

而今呢?而今只怕连请个寻常大夫抓服药都不能了吧?她虽然知道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渐渐颓败,可如今骤然离去,未尝不是世态炎凉刺激着他日渐老弱的心啊。

如懿睁着眼,任由泪水蒙住了眼睛:“阿玛到底是什么病?才会走得这样快?”

惢心道:“听来报信的人说,从去年秋天就不大好,断断续续地痰里带血,到了今日早起一口痰涌上来堵住了喉咙,还来不及请太医,就过去了。听说这之前,也求爷爷告奶奶请了许多大夫,但不是拿不出银子请好大夫,便是人家瞧不上咱们的门第不肯来。所以老爷的病,是拖坏了的。”

如懿挣扎着起身,扑到门外,哭着道:“惢心,我要去见我阿玛,见我阿玛最后一面!”

惢心忙拉住她道:“小主,小主,您别伤心坏了。咱们出不去,咱们一辈子都出不去的呀!”

热泪汹涌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是被困在了这里,如同夜莺失去了啼声,鸟儿被折断了翅膀,生生困在了这里。

即便是最困窘痛苦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痛恨过,痛恨过自己身在冷宫,终身不得自由。

她哭得精疲力竭,伏倒在门边,墙根下阴冷的青苔几乎抵着她的脸,湿腻腻的冰冷,融着她的泪:“他老人家便这样去了,我……我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连想要给他磕个头都不能。”

如懿跪在地上,朝着南面家中的方向连连叩头不已:“我阿玛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留下?”

惢心欲言又止:“老爷只有一句话,是说完了这句才咽气的,府里说,一定要落进您的耳根子里。”

“什么话?”

惢心皱紧了眉头,为难着道:“老爷最后一句话是——青樱,你没用!”

额头触地冰冷而坚硬,砰砰地令人发昏。呵!真的是自己没用呵!拖累了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到父亲临死,都不能咽下这口怨气。如懿心头发颤,身子一仰,几欲晕去。

惢心忙扶住了她,抱着她的身子道:“小主,小主您要保重。您若再伤了身子,咱们府里便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如懿的头贴在生冷的泥地上,以此来凉自己的心目。“指望?”她自嘲地失笑,落泪道,“还有指望么?”

从她进冷宫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是没有指望了。一息尚存,百般求生,只是不愿意就此平白死去而已。没有炭火的冬日里,只能拿一床床被子衣物厚厚地盖住自己,恨不能如蛇鼠般冬眠度日。偏偏只能醒着,咬着牙抵御着寒冷,吞下冰冷难咽的食物,苟延残喘。风湿的痛楚在四肢百骸里蔓延的时候,连肢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好像看着有人切骨磋粉,一点点磋磨着。她都一一忍耐了下来。

可是她却忘记了,以为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却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宠被废,本已没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烟云。

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荣辱全都系于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宫继续忍耐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这一夜,她几乎难以成眠。七月时节雨潇潇,风萧条,雨亦萧条,原本暑热的天气被骤然而至的冷风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如同她在沸油与冰屑里翻滚烹炸的一颗心。她听着夜雨敲打青瓦,扑簌扑簌的冷硬声,茫茫漫漫,仿佛是无数低低的哭泣,来自遥远的幽冥世界。

这样翻翻覆覆的两夜,她自己都觉得倦极了,可是偏偏睡不着。外头的雨无尽地下着,仿佛是替她滴着眼泪似的。终于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极,闭上了眼睛。

却还是不安稳,往事影影绰绰恍惚在眼前。阿玛老实,不过是个佐领,却极疼爱这个长女。额娘的性子虽然厉害些,到底也是妇道人家,每日所研习的,不过是如何做顿好饭菜,让全家欢喜满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气,而她,在管束弟妹之余,不过只懂得针黹刺绣,闺阁游戏罢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欢声笑语还在耳边不曾散去。然而,那一日黄昏,是姑母找她入宫,那时的姑母,雍容华贵,总有着不褪的恬淡笑意,执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与她相谈。

乌拉那拉氏虽然出了她这个皇后,但底下的家道已经渐渐日薄西山。

乌拉那拉氏再没有适龄的年轻的女儿,只有你,青樱,年龄合适,又与姑母最亲。

如果没有女眷入宫,或者成为皇亲国戚,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如何延续?

乌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只有女人,只有靠女人了。

那年的自己,还是那样的懵懵懂懂,但姑母执着她的手那样用力,她没得选择,因为她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陡然间,姑母的脸色转成了无限的凄厉,满头华发,发髻间的珠翠只是越发衬出她的衰老与凄苦。她穿着皇后的衣冠,那衣冠却旧得透透的了。

姑母声色俱厉,逼视着她:

“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一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她被逼迫不过,只得道:“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这一路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姑母终于欣慰:“青樱,你要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之时,才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荣华与权位,夫君的信任,家族的前途,所有的都已失去,她还有什么可以害怕?

有阴冷的风层层逼近,姑母穿着一袭黑衣,披头散发,恍若厉鬼,她气得红了眼睛,大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她只隐约记得,姑母死了,已经无名无分地死了很久。

姑母一壁狠狠扇着她的耳光,一壁厉声斥责道:“乌拉那拉氏已经出了一个弃妇,再不能出第二个弃妇了!为什么你还能在冷宫安于做一个弃妇?做一个成为门第之羞的弃妇?你为什么不记得,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你好好活着,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荣辱!”

姑母的耳光打得又狠又准,一下一下激烈地落在她的脸上,亦抽动她已经蒙昧的一颗心。姑母的身后,是老迈的阿玛,老泪纵横,无奈而软弱。

如果是家道中落逼得阿玛早早离世,那么自己,何尝不是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没有本事保全自己,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人一一衰落,无计可施。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说得对,她如何配做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她自昏聩的睡梦中被自己惊醒,落得满头满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墙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觉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气带着潮湿的霉味,中人欲呕。但,好歹是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第040章 心志(二)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着,却又不敢惊动旁人,只得低声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梦魇了?”

如懿紧紧攥着惢心的手,哑声道:“不是梦魇,而是我的梦魇应该醒了。”她抬眼看着被水迹霉湿的墙壁,青苔丝生的墙角,永远湿答答潮腻腻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热的屋子。受够了,真的都受够了!

惢心会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点点头,只道:“海贵人不在宫里,纸钱什么的不大好弄进来,只好咱们自己随意折一点,尽一尽心意。”

圆明园中连续下了几日的雨,越发多了几分清爽凉意。皇后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阁里,看着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开的几朵碗莲,盈盈巧巧的一朵并一朵,粉润的色泽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后赏着碗莲,逗着手边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哥儿,问道:“皇上真的让慧贵妃一个人搬进了韶景轩居住?”

赵一泰弓着身子恭声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乐安和堂,慧贵妃的韶景轩松柳环绕,景色绝佳不说,与皇上的乐安和堂隔岸相对,最近不过。反而是皇后娘娘与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这儿的天地一家春,既拥挤繁闹,又与皇上东西相隔,来往实在是不方便。”

皇后取过一支玉簪,笑吟吟调弄着鹦哥儿:“那按你的意思,本宫该怎么办?”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理应离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静些。而且您……”赵一泰赔着笑,抬头看了看皇后的脸色,“您也应该尽快添一个小皇子了。否则慧贵妃如今这样得宠,连皇上新宠的庆常在和慎贵人都被撂到了后头呢。您不怕她赶在您前头有了位皇子……”

皇后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温和的面容:“自从进了圆明园,皇上的几个新宠就一直想尽办法霸着皇上。慧贵妃诗书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爱是好事,本宫去讨这个嫌做什么?只要皇上不是专宠那几个年轻狐媚的,便也罢了。”她微微挑眉,摸着细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声道:“只要慧贵妃有生皇子的福气才好呢。”

赵一泰忙道:“娘娘圣明。”

皇后婉然笑道:“不是本宫圣明,太后让咱们进圆明园,就是指望那么多嫔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给皇上添个一男半女,本宫又怎可去干涉?倒不如做一个安静贤惠的皇后,由着她们争风吃醋去便罢了。”

赵一泰接过皇后手中的白玉莲花簪,替皇后端端正正簪在丰盈的宝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难怪皇后娘娘从不屑与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来便是这个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意思。皇上看腻了她们的弄巧心思,自然会回到皇后身边来的。”

皇后淡淡笑了一声:“你方才说,乌拉那拉如懿的阿玛那布尔死了?”

赵一泰忙道:“是。刚得的消息,因是晦气的事,也不算要紧人物,所以消息递进来慢了些。”

皇后“哦”了一声,扶了扶蝉翼似的鬓角,轻声道:“虽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紧的事。也是乌拉那拉氏可怜,家族衰败,阿玛又去了。你想办法托人送些纸钱冥器给她,让她烧一些给她阿玛尽尽心。”

赵一泰怔了怔:“可是宫规严令,宫内是不许烧这些东西的……”

皇后的笑意温和,拨了拨那鹦哥儿鲜红的喙:“宫规是宫规,难为她在冷宫里的孝心了。你好好去办吧。”

这一夜月落乌啼,正好逢着七月十五的中元鬼节,又是如懿阿玛的头七之日。天不黑日头就落了,那斜阳带着凄厉的血红色,像是谁把一整桶血都泼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渐渐天色亦昏暗下来,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红黑红地黏在了天边。宫中林木蓊蓊郁郁,无数宫鸦黑羽纷腾,如乌云遮蔽月色,回旋于天际,映着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戚鸣声一层层遥遥散落,悸动阴气渐深的宫阙。

到了戌时一刻,远远听得鼓钹齐鸣,佛号喧天,如懿知道是宫中中元节水陆道场放焰口的仪式了。因着太后笃信佛教,宫中分别请来法源寺的僧人、白云观的道人和妙应寺的喇嘛举行法事做道场,表慎终追远,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宫中安泰。不仅是宫中嫔妃,连宫人们也可参与。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叠纸莲花,趁着凌云彻当值时送给他烧了追念亲人亡魂,云彻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时,如懿也会在嫔妃之中放荷花灯表达故人追思。而今时今日,她便只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烧一点纸,寄给九泉之下早逝的父亲。冷宫中的人多半疯疯癫癫,或是早已浑浑噩噩,平日里住得远,自是无人来理会她们。倒是吉太嫔过来取饭食的时候看见,冷笑着几声道:“果然是活腻了,居然偷偷找纸钱来烧。如今太后那老妖婆一个人在宫里,她可最忌讳这些。你可仔细着点。”说罢也不理会,便自顾自走了。

如懿蹲在那堆烧着的纸边,火光暖烘烘地熏在她身上,才觉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亲刚去那几日,她总觉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这些纸钱是好不容易送进来的,说是海贵人的意思,给小主略表哀思的。”

如懿点点头:“难为她了,塞在送饭的门洞里送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嫔妃们都不在宫里,太后肯定去看法事了,没人会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