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欢这才破涕为笑,欣慰道:“幸亏孩子一切都好。”

海兰抱着永琪慨叹道:“只要孩子好。做母亲的稍稍委屈些,便又怎样呢?花无百日红,青春貌美终究都是虚空,有个孩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要紧呢。”

意欢怀着深沉的喜悦:“是啊,这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呢,真好。”

海兰这话是肺腑之言,意欢也是由衷的欢喜。如懿怕惹起彼此的伤感,便问:“你又不爱出去,也不喜见人,老这样闷着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

意欢脸上闪过一点儿羞赧的笑色,像是任春风把殿外千瓣凤凰花的粉色吹到了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她招招手,示意荷惜将梨花木书桌上厚厚一沓纸全拿了过来,递给如懿,道:“皇后娘娘瞧瞧,臣妾把皇上自幼以来所写的所有御制诗都抄录了下来,若有一个字不工整便都弃了,只留下这些抄的最好的。臣妾想好了,要用这些手抄的御制诗制成一本诗集,也不必和外头那些臭墨子文臣一般讨好奉承了编成诗集,便是自己随手翻来看看,可不是好?”

海兰笑道:“还是舒妃妹妹有心了,皇上一直雅好诗文,咱们却没想出这么个妙事儿来。”

如懿笑道:“若是人人都想到,便没什么稀罕的了。这心意就是难得才好啊!什么时候见了皇上,本宫必得告诉皇上这件妙事才好。”

意欢红了脸,忙拦下道:“皇后娘娘别急,事情才做了一半儿呢,等全好了再告诉皇上也不迟。”

从意欢宫中走出来时,海兰望着庭院中晴丝袅袅一线,穿过大片灿烂的凤凰花落下晴明不定的光晕,半是含笑半是慨叹:“舒妃妹妹实在是个痴心人儿。”

如懿被她一语,想起了自己初嫁皇帝时的时光,那样的日子是被春雨润透了的桃红明绿,如这大片大片洵烂的凤凰花,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原来自己也曾经这样绽放过。

诚然,封后之后,皇帝待她是好的,恩宠有加,也颇为礼遇。但那宠爱与礼遇比起新婚燕尔的时光,到底是不同了,像画笔染就的珊红,再怎么艳,都不是鲜活的。

如懿笑了笑,便有些怅惘:“痴心也有痴心的好处,一点点满足就那样高兴。”

海兰深以为然:“是。娘娘看咱们一个个怀着孩子,都是为了荣宠,为了自己的将来,只有舒妃,她和咱们是不一样的。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儿,对皇上的心却那么热。”

如懿道:“这样也好。否则活着只营营役役的,有什么趣儿呢?”

海兰长叹一声:“但愿舒妃有福气些,别痴心太过了。人啊,痴心太过,便是伤心了。”

二人说着,便走到了长街上。在外许久,突然走在宫内长长的甬道上,看着高高的红墙隔出一线天似的蓝色天空,便觉得无比憋气,好像活在一个囚笼里似的。可是这球笼里,终究是有人快乐的。

如懿这样想着,却见前头的转角处裙裾一闪,似乎是玫嫔的身影,却没有一个宫女跟着,如懿道:“海兰,本宫是不是眼花了,前面过去的是玫嫔么?怎么鬼鬼祟祟的?”

海兰笑着啐道:“宫里的女人,活得像鹦哥儿,像老鼠,像金鱼,那个动起心思来不是鬼鬼祟祟的?”她低声道,“皇后娘娘不知道么?玫嫔的身子坏了。”

如懿想起在杭州的时候,她那样费尽心思和庆嫔一起讨皇帝的欢心,最后还是受了冷落,及不上令妃和庆嫔的千宠万爱。而且,她的脸色那样不好,想着便疑云顿生。如懿问道:“是怎么坏了?”

海兰叹口气:“臣妾也是偶然看她吃药才知道的。许是那年生下了那个死孩子之后便坏了,玫嫔这些年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听伺候它的宫人说起来,常常是大半年都没有月信,以来便是一两个月,身子都做弄坏了。”

如懿惊道:“有这样的事?江与彬也不曾和本宫提起?”

海兰摆摆手,也动了恻隐之心:“这有什么可提的?女人的身体,熬不住就坏了呗。也是常事。况且她这些年不如从前得宠了,年纪到了,也没个孩子,更没什么家世,就这样熬着呗。”

如懿想起玫嫔的身世和那个只见过一眼便离开了人世的孩子,心下仿佛被秋风打着,沙沙地酸楚。她想说什么,微微张了唇,也唯有一声幽凉叹息而已。

第十七章 玫凋(上)

人后不防时,如懿便召来了江与彬问起意欢的身体。

江与彬说起来便很是忧虑,道:“舒妃娘娘有身孕后一直有呕吐害喜得症状,呕吐之后便有胃疼,这原也常见。为了止胃疼,医治舒妃娘娘的太医用的是朱砂莲,算是对症下药。朱砂莲是一味十分难得的药材,可见太医是用了心思的,这朱砂莲磨水饮服见效最快,却也伤肾。且舒妃娘娘越到怀孕后几个月,水肿越是厉害,微臣看了药渣中有关木通和甘遂两味药,那都是泻水除湿热的好药,可却和朱砂莲一样用量要十分精准,否则多一点点也是伤肾的。舒妃娘娘常年所服的坐胎药,喝酒了本来会使肾气虚弱,长此以往,也算是积下的旧病了。有孕在身本就耗费肾气,只需一点点药,就能使得肾虚脱发,容颜毁损,一时间想要补回来,却也是难。”

如懿听了他这一大篇话,心想一点点沉下去:“你的意思,替舒妃诊治的太医是有人指使?”

江与彬思虑再三,谨慎道:“这个不好说,用的都是好药,不是毒药,但凡是药总有两面,中药讲求君臣互补之道,但是在烹煮时若有一点儿不当,哪怕是三碗水该煎成一碗被建成了两碗,或是煎药的时间长或短了,都必然会影响药性。”

如懿沉吟道:“那舒妃的头发若要涨回来,得要多久?”

江与彬掰着指头想了想:“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

如懿无奈,只得问:“那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江与彬道:“一定会。母体肾气虚弱,胎儿又怎会强健?所以十阿哥在腹中一直体弱,怕是得费好大的力气保养。只是,若生下来了,能得好好儿调养,也是能见好的。”

如懿扶着额头,头痛道:“原以为是昔年坐胎药之故,却原来左防右防的,还是落了错失。”

江与彬道:“坐胎药伤的是根本,但到底不是绝育的药,只是每次侍寝后用过,不算十分厉害。女子怀胎十月,肾气关联胎儿,原本就疲累,未曾补益反而损伤,的确是雪上加霜,掏空了底子。再加上微臣在山东境内腹痛腹泻,耽搁了半个多月才好,也实在是误了医治舒妃娘娘最好的时候。”

如懿眉心暗了下去:“你也觉得你在山东的病不太寻常?”

江与彬颔首:“微臣细细想来,似乎是有人不愿意微臣即刻赶回宫中,而愉妃娘娘因为五阿哥的身子不好,一时顾不上舒妃娘娘,那些汤药上若说有什么不谨慎,便该是那个时候了。”

如懿闭上眼睛,暗暗颔首:“本宫知道了。”她微微睁开双眼,“对了,听愉妃说起玫嫔的身子不大好,是怎么了?”

江与彬道:“玫嫔小主从那时怀胎生子之后便伤了身体,这些年虽也调养,但一来是伤心过度,二来身子也的确坏了,微臣与太医们能做的,不过是努力尽人事罢了。”

如懿心头一悚,惊异道:“玫嫔的身子竟已经坏到这般地步了么?”

江与彬悲悯道:“是。玫嫔小主底子里已经败如破絮,从前脸色还好,如今连面色也不成了。微臣说句不好听的,怕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了。只是玫嫔要强,一直不肯说罢了。”

思绪静默的片刻里,忽然想起玫嫔从前娇艳清丽的时候,一手琵琶声淙淙,生生便夺了高晞月的宠爱。从前,她亦是满庭芳中占尽雨露的那一只,到头来昙花一现,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便那样匆匆过去了,留着的,不过是一个惨败的身体和一颗困顿不堪的心。

如懿虽然感叹,却无伤春悲秋的余地,第二日起来,整装更衣,正要见来请安的合宫嫔妃,骤然闻得外头重物倒地的闷声,确实忙乱的惊呼:“庆嫔!庆嫔!你怎么了?”

如懿霍然站起,疾步走到殿外,却见庆嫔昏厥再地,不省人事。她定了定神,伸手一探庆嫔鼻息,即刻道:“立刻扶庆嫔回宫,请齐太医去瞧,众人不得打扰。”

众人领命而去,忙抬了庆嫔出去。

如懿立刻吩咐:“三宝,先去回禀皇上,再去查查怎么回事。”

到了午后时分,江与彬提了食盒进来,笑吟吟道:“惢心在家无事,做了些玫瑰糕,特来送与皇后娘娘品尝。”

如懿惦记着庆嫔之事,便道:“你来得正好。正要请你回太医院去,瞧瞧庆嫔素来的药方。”

如懿正细述经过,正巧三宝进来了,低低道:“皇后娘娘,庆嫔小主的事儿明白了。”

接二连三的事端,如懿依然能做到闻言不惊了,便只道:“有什么便说吧。”

三宝道:“庆嫔小主喝下了牛膝草乌汤,如今下红不止,全身发冷抽搐,怕是不大好呢。”

江与彬惊道:“草乌味苦辛,大热,有大毒,且有追风活血之效,而牛膝有活血通经、引血下行的功效。牛膝若在平时喝倒还无妨,只是庆嫔小主这几日月事在身,她本就有淋漓不止的血崩之症,数月来都在调理,怎经得起喝牛膝汤?”

如懿的入鬓长眉蜷曲如珠,盯着江与彬道:“你确定?”

江与彬连连道:“是,是!为庆嫔小主调理的方子就在太医院,且这几日都在为她送去调理血崩的固本止崩汤。这一喝牛膝草乌汤,不仅会血崩不止,下红如注,更是有毒的啊!”

如懿沉声道:“三宝,有太医去诊治了么?”

三宝道:“事情来得突然,庆嫔宫中已经请了太医了,同住的晋嫔小主也已经请了皇上去了。”

如懿本欲站起身,想想还是坐下,嫌恶道:“这样有毒的东西,总不会是庆嫔自己要喝的吧?说吧,是谁做的?”

三宝微微有些为难,还是道:“是玫嫔小主送去的。”

如懿扬了扬眉毛:“这可奇了,玫嫔和庆嫔不是一向挺要好的么?”

三宝道:“是要好。所以玫嫔小主一送去,说是替她调理身子的药,很容易托外头弄来的,比太医院那些不温不火的药好,庆嫔小主一听,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谁知道才喝了半个时辰就出事了。”

如懿不假思索道:“那便只问玫嫔就是了。”

三宝躬身道:“事儿一出,玫嫔小主已经被拘起来了,皇上一问,玫嫔就自己招了,说是嫉妒庆嫔有宠,所以一时糊涂做了这件事,可奴才瞧着,她那一言一行,倒像是早料到了,一点儿也不怕似的。”

有一抹疑云不自觉地浮出心头,如懿淡淡笑道:“可怜见儿的,做了这样的事,还有不怕的。”她说罢亦怜悯,“算了,出了这样的事也可怜。容珮你陪本宫去瞧瞧庆嫔吧。”

待到景阳宫里,庆嫔尚在昏迷中,如懿看着帮着擦身的嬷嬷将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心下亦有些惊怕。暖阁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太后坐在上首,沉着脸默默抽着水烟。皇帝一脸不快,闷闷地坐着,晋嫔窃窃地陪在一旁,一声也不敢言语。宫人们更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如懿见了太后与皇帝,亦受了晋嫔的礼,忙道:“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庆嫔不要紧吧?”

晋嫔显然是受了惊吓,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庆嫔身上的草乌毒是止住了,但还是下红不止,太医还在里面救治。”

太后敲着乌银嘴的翡翠杆水烟袋,气恼道:“玫嫔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一向都是个有分寸的。如今是失心疯还是怎么了,竟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皇帝的语气里除了厌恶便是冷漠:“皇额娘说玫嫔是丧心病狂,那就是丧心病狂。儿子已经吩咐下去,这样狠毒的女人,是不必留着了。”

太后一凛,发上垂落的祖母绿飞金珠珞垂在面颊两侧,珠玉相碰,泛起一阵细碎的响声,落在空阔的殿阁里,泛起冷催的余音袅袅。“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和缓了口气,“玫嫔是糊涂了,但她毕竟伺候皇帝你多年,又有过一个孩子……”

皇帝显然不愿听到这件陈年旧事,摇头道:“那个孩子不吉利,皇额娘还是不要提了。”

太后被噎了一下,只得和声道:“阿弥陀佛!哀家老了,听不得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但玫嫔毕竟伺候了你十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且庆嫔到底也没伤了性命。若是太医能救得过来,皇帝对玫嫔要打要罚都可以,只别伤了性命,留她在身边哪怕当个宫女使唤也好。”她斜眼看着进来的如懿:“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显然是恨极了玫嫔,太后却要留她继续在皇帝身边,这样的烫手山芋,如懿如何能接,旋即赔笑道:“有皇额娘和皇上在,臣妾哪里能置喙。且臣妾以为,眼下凡事都好说,还是先问问庆嫔的身子如何吧。”

太后有些不悦:“平日里见皇后都有主意,今日怎么倒畏畏缩缩起来,没个六宫之主的样子。”

如懿低眉顺眼地垂首,恰好齐鲁出来,道:“皇上,庆嫔小主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此番大出血太伤身,怕要许久才能补回来。”

太后双手合十,欣慰道:“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

齐鲁微微一滞:“姓名是无虞,但伤了母体,以后要有孕怕是难了。”

太后嘴角的笑容霎时冻住,在布恩那个展开。皇帝一脸痛心地道:“皇额娘听听,那贱人自己不能为皇家生下平安康健的皇子,还要害得庆嫔也绝了后嗣。其心恶毒,其心可诛!”

福珈有些不忍心,叹道:“皇上,按着庆嫔这么得宠,是迟早会有孩子的。但今年是太后的六十大寿,就当是为太后积福,还是留玫嫔一条命吧。”

皇帝的眉眼间并无一丝动容之色:“按着从前的规矩,玫嫔这样的人不死也得打入冷宫。”皇帝脸色稍稍柔和些,“只是朕答应过皇后,后宫之中再无冷宫,所以玫嫔只能一死。且她自己也已经招认了,真无话可说,想来皇额娘也无话可说吧。”

太后的目光有一丝疑虑闪过,逡巡在皇帝面上。片刻,太后冷淡了神色道:“既然皇帝心意已决,那哀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当是玫嫔咎由自取,不配得皇帝的宠爱吧,及早处死便也罢了。”她摇头道,“景阳宫的风水可真不好,昔年怡嫔死了,庆嫔又这么没福。”太后伸过手起身:“福珈,陪哀家回宫。”

如懿见太后离去,便在皇帝身边坐下:“皇上别太难过。”

皇帝倒真无几多难过的神色,只是厌烦不已:“朕没事。”

如懿温声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玫嫔?”

皇帝显然不想多提玫嫔,便简短道:“还能如何处置?不过是一杯鸠酒了事。”

如懿颔首道:“臣妾明白了,那臣妾立刻吩咐人去办。”她想一想,“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皇上再生气,也容玫嫔活到明日。免得有什么惊动了外头,传出不好听的话来。”

皇帝勉强颔首:“也好。一切交给皇后,朕不想再听到与此人有关的任何事。”

如懿婉顺答应了,亦知皇帝此刻不愿有人多陪着,便嘱咐了李玉,陪着皇帝回了养心殿。才出了景阳宫,容珮好奇道:“皇后娘娘,玫嫔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是必死无疑的。难道拖延一日,便有什么转机么?”

“没有任何转机,玫嫔必死无疑。”如懿轻叹一声,“翻了这么不可理喻没头没尾的事儿,也只有死路一条。只是宫里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太多了,本宫虽不能阻止,但总的替她做些事,了她一个久未能完的心愿。”

如懿望着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她踌躇片刻,低声道:“叫三宝打发人出去,吩咐惢心替本宫做件事。”

到了第二日,惢心一早便匆匆忙忙进了宫,如懿正嘱咐了三宝去备下鸠酒,见了惢心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事情办妥了?”

惢心忙道:“一切妥当。娘娘昨日吩咐了出来,奴婢连夜准备了祭礼和元宝蜡烛去了乱葬岗,只是年头太久,那地方不太好找。还是娘娘细心,吩咐三宝找来知会奴婢的人,是当年经过手的人,这才找到了,奴婢就赶在子时前带了风水先生寻了个宝地安葬下去,又做了场法事,希望他……在地下可以安宁了。”

如懿眉心一松,安宁道:“虽然本宫只见过那孩子一眼,但到底心里不安,如今这事虽然犯忌讳,但做了也到底安心些。你便悄悄去玫嫔宫里,告诉她这件事情,等下本宫遣人送了鸠酒去,也好让她安心上路。”

惢心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便匆匆回来道:“皇后娘娘,玫嫔小主知道自己必定一死,所以恳求死前见一见娘娘。”

彼时如懿正倚在窗下,细细翻看着内务府的记账。闻言,她半垂着羽睫轻轻一颤,却也不抬,只淡淡问:“事情已经了了,本宫遂了她的心愿,难道她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么?”

惢心沉吟着道:“玫嫔小主只求见娘娘,只怕知道要走了,有什么话要说吧。”她说罢又央求,“皇后娘娘,奴婢看着玫嫔小主怪可怜见儿的,您就许她一回吧,她只想在临走前见见娘娘,说几句话。她是要死的人了,娘娘……”

如懿念着与玫嫔同在宫中多年,惢心又苦苦央告,便点了点头,道:“等晚些本宫便去看她。”

永和宫中安静如常,玫嫔所居的正殿平静得一如往日,连侍奉的宫人也神色如常,唯有来迎驾的平常在和揆常在的面上露出的惶惶不安或幸灾乐祸的神色,才暗示着永和宫中不同于往日的波澜。

如懿也不看她们的嘴脸,只淡淡道:“不干你们的事,不必掺和进去。”

平常在看着三宝手里端着的木盘,上头孤零零落着一个钧釉灵芝执壶并一个桃心忍冬纹的钧釉杯,不由的有些害怕,垂着脸畏惧地看着如懿,揆常在答应了一声,努了努嘴堆了笑道:“皇后娘娘,那贱人一回来就待在自己房里没脸出来呢,也真是的,怎么做下这种脏事儿。说来贱人也不安分,还让自己的贴身侍女请了您来的吧,还是想求情饶她那条贱命么?”

揆常在是五王爷弘昼的侧福晋送进宫来的美人儿,桃花蘸水的脸容长得妖妖调调的,素来不大合如懿的眼缘,眼下张口闭口又是一个“贱”字,听得如懿越发不悦,听得如懿越发不悦,如懿皱了皱眉,横她一眼:“她做的什么事儿,用得着你的嘴去说么?”

如懿素来不大言笑,揆常在听得这句,更是诺诺称是。平常在扯了扯揆常在的袖子,揆忙缩到一边,再不敢说话了。如懿懒得与她费口舌,瞥了惢心一眼,吩咐道:“你去瞧瞧。”说罢,便往内殿去了。

外头的太监们伺候着推开正殿的殿门,如懿踏入的一瞬,有沉闷的风扑上面孔,恍惚片刻,仿佛是许多年前,她也来过这里,陪着皇帝的还是新宠的蕊姬。十几年后,宫中的陈设还是一如往常,只是浓墨重彩的金粉黯淡了些许,雕梁画栋的彩绘亦褪了些颜色。缥缈的暮气沉沉缠绕其间,好像住在这宫里的人一样,年华老去,红颜残褪,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江湖子弟江湖老,深宫红颜深宫凋。其实,是一样的。

晚来的天气有些微凉,殿内因此有一种垂死的气息。尽管灯火如常点着,但如懿依旧觉得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妆台上几朵行将凋零的暗红色雏菊闪烁着稀薄的红影,像是拼死绽放着最后的艳丽。

如懿依稀记得,那朵采胜是昔年玫嫔得宠时候皇帝赏赐给她的首饰中的一件,她格外喜欢,所以常常佩戴。那意头也好,是年年岁岁花面交相映,更是朱颜不辞明镜,两情长悦相惜之意。

如懿在后头望着她静静梳妆的样子,心下一酸,温言道:“皇上并没有废去你的位分,好好儿打扮着吧,真好看。”

玫嫔从镜中望见是她,便缓缓侧首过来:“皇后娘娘来了。”她并不起身,亦不行礼,只是以眸光相迎,却自有一股娴静宜雅,裙带翩然间有着如水般的温柔。

如懿也不在意礼数,只是伸出手折下一小朵雏菊簪在她的鬓边,柔声道:“好好儿的,怎么对庆嫔做了这样的事?在宫里活了十几年,难道活腻了么?”

玫嫔轻轻点头,洁白如天鹅的脖颈垂成优美的弧度。“每天这样活着,真是活腻了。”她看着如懿,定定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吧?我和庆嫔,还有舒妃,都是太后的人。”

如懿的惊异亦只是死水微澜:“哦?”

玫嫔取过蔻丹,细细地涂着自己养的如水葱似的指甲,妩然一笑:“是啊,天下女人中最尊贵的老佛爷,皇太后,皇上的额娘,也要在后宫安置自己的人,是不是很好笑?”

如懿的神色倒是平静:“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没什么好笑的。”

玫嫔嫣然一嗤:“也是,哪怕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也有害怕的时候啊,安置着我们这些人在皇上身边,该窥探的时候窥探,该进言的时候进言,该献媚的时候献媚,太后和长公主才能以保万全无虞啊!”

如懿奇道:“既然你和庆嫔是一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害庆嫔?”

玫嫔看着自己玫瑰红的指甲,露出几分得意:“太后自己的人给自己人下了毒药,绝了子嗣,伤了身子,好不好玩儿?”她慵懒一笑,似一朵开得半残的花又露出几瓣红艳凝香,越发有种妖异得近乎诡艳的美,“反正众人都以为在曲院风荷那一夜,庆嫔占尽风光,我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做了陪衬,那便随便吧,反正我是看穿了,说我嫉妒便是嫉妒好了,什么都不打紧。”

如懿轻颦浅蹙,凝视她片刻:“你若真嫉妒庆嫔,就应该下足了草乌毒死她,何必只是多加了那么多牛膝让她血崩不止,伤了本元,生不了孩子呢?你既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就该知道斩草除根才是最好的办法。这半吊子的手法,除了叫人以为你无能,没有别的。”

第十八章 玫凋(下)

“我无能?”玫嫔抹得艳红的唇衬得粉霜厚重的苍白的脸上有种幽诡凄艳的美,她郁郁自叹,幽幽飘忽,“是啊!一辈子为人驱使,为人利用,是无能,不过,话说回来,有点儿利用价值的人总比没有好吧。这样想想,我也不算是无能到底。”她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请您来不为别的,只为在宫里十几年,临了快死了,想来想去欠了人情的,只有你一个。”

“你要谢本宫替你好好安葬了你的孩子?”如懿凄微一笑,“本宫这一世都注定了是没有孩子的人,替你的孩子做了旁人忌讳的事,就当了了当年见过他的一面之缘。”

玫嫔的眸中盈起一点儿悲艳的晶莹:“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可是多谢你,愿意为我的孩子做这些事。”

“他不是怪物,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如懿的声音极柔和,像是抚慰着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很清秀,像你。”

一阵斜风卷过,如懿不觉生了一层恻恻的寒意,伸手掩上扑棱的窗。玫嫔痴痴地坐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唯有眼中的泪越蓄越满,终于从长长的睫毛落下一滴泪珠,清澈如同朝露,转瞬消失不见。片刻,她极力镇定了情绪:“谢谢你,唯有你会告诉我,他是个好看的孩子。不过,无论旁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最好的孩子。”

如懿懂得地凝视着她:“你的孩子进不了宗谱玉牒,死了只能无声无息地去乱葬岗。本宫曾经想做这件事,但终究不敢。如今选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儿超度了孩子,就当是送你一程,让你们母子地下相见,再不用生死相离了。”

玫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面上细细一层泪痕水珠瞬间凝成寒霜蒙蒙,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这个做额娘的,到了地下,终于可以有脸见我的孩子了。他刚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单单的。都没个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儿。你猜猜,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是会和孝贤皇后的二阿哥永琏在一起呢,还是更喜欢和他年纪相近的七阿哥永琮?”

如懿见她这般冷毒而笃定的笑容,蓦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永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玫嫔,“永琮好好儿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开干系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记鞭子,玫嫔霍地抬起头:“自然了!孝贤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儿子的一条命来赔,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如懿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七阿哥是怎么死的?”

极度的欣慰和满足洋溢在玫嫔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绣的瑞枝花,不真实的繁复花枝,色泽明如玉,开得恣意而绚丽,是真实的欢喜。她拨弄着胸前垂下的细米珠流苏,缓缓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见过茉心,我也见了,她求不到你,便来求了我。”

如懿一怔:“茉心求过你?”她的眉头因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过是小小嫔位,不易接近孝贤皇后的长春宫,也未必有能力做这些事,茉心怎会来求你?”

玫嫔语气一滞,也不答,只顾着自己道:“我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都蒙在鼓里呢。那时候,你被指着害了我和怡嫔的孩子,其实我的心里终没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进了冷宫,皇上才会看见我的可怜。看见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见我们母子俩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着你朝皇上哭诉!没办法,我坐南府里出来,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里过那种孤苦下贱的日子!”她含了几分歉然,“皇后娘娘,对不住!”

如懿也未放在心上,缓和道:“本宫知道,那个时候,人人都认定是本宫害了你们,你怒气冲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宫出了冷宫之后,你并未为难过本宫。”

玫嫔颔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终于知道了仇人是谁,该怎么报仇!我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立即让人将春娘送去浣洗的贴身衣物偷偷拿去给茉心穿了几日再送回来。茉心穿着那些衣裳的时候,身上的痘都发成脓包了。她还怕不足,特特儿刺破了脓包涂了上去。我再让人用夹子夹了取回来混进春娘的衣物里,真好啊!春娘毫无察觉地穿着,每天都抱着永琮喂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轻嘘一声,晃着水葱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后合,“可怜的孩子啊,就这样断送在她狠心的额娘手里了。”她痛快地笑着,眼里闪过恶毒而愉悦的光,“孝贤皇后活着的时候害得你和愉妃那么惨,你们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们,你们居然不答应,白白把这么好的时机给了我。”

如懿张着自己素白的手掌:“因为本宫的手沾过不该沾的血,因为本宫发觉,有些事,看似是孝贤皇后所为,其实未必是她所为,许多蹊跷处,本宫自己也不明白。”

玫嫔狠狠白了如懿一眼:“不是她,还会有谁要这么防着我们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里痛快极了!”

阁中静谧异常,四目相股,彼此都明白对方眸中刻着的是怎样的繁情复绪。

如懿如在梦呓之中:“如今,心里痛快了么?”

玫嫔抚着心口,紧紧攥着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苏珞子,畅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被人算计了,死得那样惨!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运多了,至少她是看着她的儿子死的,而我,连我的孩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玫嫔狂热的痛楚无声无息地勾起如懿昔年的隐痛,那个曾经害过自己的人,那个或许还隐隐躲在烟云深处伸出利爪的人,还有那个被自己与海兰,绿筠静静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玫嫔,又何尝干净过。有时候,人静处,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雪白细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红的指甲,会骤然心惊,恍惚看见了指甲缝里残留的暗红发乌的血迹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气,无论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涂上艳色的蔻丹,套着尖锐而优雅的护甲,以宝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艳,以护甲冰冷的坚硬,来树起自己看似的坚不可催,呼吸的悠缓间,她沉声道:“惢姬,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你的丧子之痛,那人已经感同身受,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惨烈不下于你!”

玫嫔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脸因为强烈的恨意而狰狞扭曲:“还好我见到了茉心,否则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就什么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里!”

如懿静了静心神,轻声问:“本宫听说,茉心痘疫发作,是跪在地上朝着咸福宫的方向死的。”

玫嫔微微颔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烧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紧紧攥着手,直到指节都泛白了,“那些日子,听着长春宫的哭声,我真是高兴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一报还一报,这是皇后的报应啊!”她的嘴角衔着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沙沙划过皮肤,划进血肉,泛出暗红的沫子,“我原以为,这辈子连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儿子的那一刻,我真高兴!我苦命的孩子,额娘终于替你报仇了,额娘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额娘却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来日到了地下,咱们母子怎么相见呢?额娘多怕,多怕见不到你,认不出你。”

心底有潮湿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像是孩子软软的手柔柔拂动,牵起最深处的酸楚,如懿柔声道:“母子血浓于水,他会认得你的。”

玫嫔的眼神近乎疯狂,充斥着浓浓的慈爱与悲决,呜咽着道:“也许吧,孩子,别人嫌弃你,额娘不会,额娘疼你,额娘爱你。”她向虚空里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仿佛抱着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是额娘最爱的好孩子。”

如懿看着她,好像生吞了一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发苦了,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她们固然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狱的阿修罗,可心底,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抑或坚持,抑或疯狂,如懿不自禁地弯下腰枝,伸手扶住她:“惢姬,你又何必如此?”

玫嫔仿佛在酣梦中醒来,怔怔落下两滴清泪,落在香色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黄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罢了。”她抬起脸,死死地盯着如懿,“你想想知道为什么?你敢知道?”

如懿静静相望:“从本宫踏进这里开始,不管你说了什么,她们都会以为你什么都对本宫说了。”

玫嫔的眼睛睁得极大,青灰色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而洇出病态的潮红,衬着盛妆胭脂柔丽如霞光的红晕,一双占漆黑眸烧着余烬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颓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为了还皇后娘娘今日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头闷闷一震,仿佛有微凉的露水沁进骨缝,让如懿隐隐感知即将到来的迷雾深深后的森寒,她的点头有些艰涩:“有什么便说吧。”

玫嫔仰着脸,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为什么要害庆嫔?是谁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欢,骤然惊道,“难道是……”

玫嫔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绷着如懿因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雪白的牙齿切切咬在玫嫔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是不是?你不敢说,便是猜准了哈!”她止了笑,厉声道,“太后固然老谋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个真正足以托付的枕边人,一个男人,能把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给算计了,让太后吃了亏都说不出来,只能怨自己选错了人在皇上身边,这样的手段,你说厉害不厉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诉我,我便吸人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便知道太后赢不了皇上。罢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从我的防卫镄后,从我报了仇之后,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心劲儿了,一个黑锅背下来,能换来家里人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也值得了。”她逼视着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话,您都明白了么?”

如懿的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的的抵御玫嫔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玫嫔冷笑道:“借谁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怜我,临死了还给我这么个机会,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个不得宠的弃子,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颗棋子,能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否则它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不是么?”

如懿的牙根都要颤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曲院风荷那一夜,或者更早,为柔淑长公主劝婚的时候。”她瞥如懿一眼,“皇后娘娘,我记得那时您也为柔淑长公主进言了吧。仔细着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轻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啊,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也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皇后娘娘,陪着这样一个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如懿心底有些难过,那难过像吃着一个带了虫子的果子,想咽咽不进,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着道:“好不好过,本宫都是皇后。”

玫嫔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有着深深的希翼。“皇后娘娘,告诉您这些话,便处是报了当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长,只怕受的苦也不会比我眼下少,好好儿过着吧。”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吐着舌头死的鬼儿,往身上插一刀会有个洞眼,皇后娘娘,我想体体面面齐齐整整地下去见我的孩子,不想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