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真的。大约是璟兕的早夭,又紧接着怀上了腹中这个孩子,连皇帝都与如懿并头耳语,总觉得是璟兕又回来了。而钦天监更是进言,道:“天上紫微星泛出紫光,乃是祥瑞之兆,皇后娘娘这一胎,必定是上承天心,下安宗兆的祥瑞之胎,贵不可言。”

钦天监素来观察天象,预知祸福,皇帝十分相信。且璟兕与六公主夭折后,皇帝也极盼望如她腹中的孩子能带来更多的欢喜,冲一冲宫中的悲怨之气故而更是大喜过望。这样的爱宠和怜悯,让皇帝待如懿如珠似宝,若非有紧急朝务,必定每日都来陪如懿用膳说话。

如懿虽不十分相信钦天监的喜报,总以为又几分阿谀奉承讨得皇帝欢心的意思,却也不说破,只是一笑而已。

宫中都沉浸在中宫有喜的喜庆之中,浑然忘记还有金玉妍这个人了。

秋风飒飒,红叶落索。寒霜满天,霰雪如织。

乾隆二十年的初冬,十一月,小雪初至。

如懿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眼看着临盆之日逐渐近了,人渐渐慵懒,身子也越发笨重。翊坤宫中早已让人挖好了喜坑,如懿的额娘也进宫来陪着。而六宫之人,也是日日前来陪侍。当真是门挺热闹,连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这一日,江与彬来请了如懿的脉,如懿斜靠在床上,慵懒的姿势让人想起夏日碧波池中盛绽的莲花。

江与彬道:“孩子在腹中一切都好,娘娘月份渐大,起坐间要小心。尤其这几日下雪了,出门格外仔细脚滑。”

容佩抿嘴笑道:“江大人总把咱们奴啤该当心的事都说了。”

如懿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含笑道:“都生了两回孩子了,自然什么都懂了。倒是难为你们惢心惦记着,如今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只为本宫操心。”

江与彬道:“惢心伺候了娘娘小半辈子,哪有不上心的。这些日子下雪,她腿脚不方便,不能来给娘娘请安,就只在家埋头做小衣服呢,希望能进献给娘娘腹中的小阿哥。”

殿中供着一溜盛开的水仙,盆盆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由轻黄颜色慢慢泛上淡白,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便称“玉玲珑”。此时水仙被殿中铜火盆中的银炭一醺,花香四溢,宛如甜酒醉人。

如懿笑吟吟道:“你说是小阿哥,齐太医也说是小阿哥。真就这么准么?”

海兰笑着道:“不止太医这么说,这回连钦天监也开口,说皇后娘娘这一胎是祥瑞至极的福胎呢。”

如懿拂一拂身上盖着的桃紫苏织金棉被,被面上用银线彩织着和合童子嬉戏图,映着樱桃红棉帐上瓜瓞绵绵的花色一天一地都是花团锦簇迎接着新生的欢喜。连素来衣着素雅的海兰,鬓边亦簪了一朵胭脂花色重瓣山茶。如懿看着那金黄纷叠的花蕊,含着笑暗暗寻思:这一枝品种算是“赛洛阳”,还是“醉杨妃”?

都不要紧,左右都是喜悦的红。

忻妃无限羡慕地小心翼冀地抚摸着如懿的肚子,眼里有晶莹的泪光:“还是皇后娘娘的福气最好。臣妾想,这是五公主又回来了。”

如懿看着她,不觉怜悯,温柔道:“你放心,六公主还会回来的。本宫入宫多年,才有如今连连有喜的福分。你还年轻,福报会更深的。”

忻妃闪过一丝喜色,旋即切齿道:“皇后娘娘说得是,臣妾相信福报。更相信报应。”她快意地道,“听说金玉妍病入膏肓,快不成了。”

如懿颇有些意外:“病入膏肓?本宫怎么都不知道?”

海兰忙道:“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谁敢胡说这样不吉利的事儿,吵扰了皇后娘娘的清静。只是嘉贵妃怕是真的不成了,皇后娘娘可知道,李朝又遣了一拨儿年轻女孩子过来,说是打发给宫里伺候的,其实还不是看着嘉贵妃不成了,所以急忙又物色了新人来,生怕失了恩宠靠山。”

忻妃冷笑一声:“愉妃姐姐,这个我隐约听说了,也不是这一回了。自从嘉贵妃失宠,四阿哥出嗣,李朝巴巴儿拨了多少女孩子过来,皇上不是都赐给各府的贝勒亲王们了么?一个都没留在宫里。”

如懿轻轻摇头:“这回却不一样了。李朝如此殷勤,皇上盛情难却,昨夜来用膳时说起,己经留下了一位宋氏为贵人。听说也是两班贵族之女,还是李朝世子亲自挑选的美人,不日就要进宫了。这样,也不算太拂了李朝的面子,也是定了他们的心。”

忻妃鄙夷地撇撇嘴,将绢子塞进手腕的绞丝白玉镯里:“李朝的心也太急了,嘉贵妃还没死呢,就这么赤眉白眼地送新人来了。倒是咱们没盼着她咽气她母族的人先盼上了。”

如懿靠着背后的馥香花团纹软枕,沉吟着道:“嘉贵妃病成这样,皇上去看过么?”

“皇上忙于朝政,并不得空儿。”忻妃含了一缕痛快的笑色,双颊微红,“自从四阿哥出嗣,皇上再未去看过嘉贵妃了。何况永寿宫那位有了身孕,皇上一得空儿,除了陪伴娘娘,也常去看她呢。”

忻妃所指,是永寿宫的令妃嬿婉,多年的殷殷盼子之后,十一月间,太医终于为她诊出了喜脉,如何能不叫她欣喜若狂?连皇帝也格外爱怜。

海兰轻叹一声,如贴着地面旋过的冷风:“自从娘娘有孕,皇上召幸最多的便是令妃,有孕也是意料之中了。”

忻妃道:“令妃微贱时总被盛贵妃欺凌,如今嘉贵妃落寞,她却得意至此,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枕边有一柄紫玉琢双鱼莲花如意。那原是皇帝亲手赐了她安枕的,通身的紫玉细腻水润,触手生温。上部玉色洁白,琢成两尾鱼儿栩栩如生,随波灵活游弋。底部玉色却是渐渐泛紫,纹饰成繁绮的缠枝并蒂莲花模样,温润异常。

如懿抚着滑腻的玉柄,浅浅含笑,慵懒道,“嘉贵妃落得今日,也多亏妹妹的阿玛济事。”

忻妃切齿,含了极痛快的笑容:“她既要了臣妾爱女的性命,落得如此地步,也是报应不爽!也怪她和李朝的人都糊涂油蒙了心。臣妾阿玛朝中为官多年,门生故旧总还是有的,只稍稍去那李朝使者跟前提了一句若四阿哥出继为幸贤皇后嗣子,那人便巴不得去了,也不打里着皇上是什么性子!”

“你做得极好。”如懿赞过,若有所思道,“宫里有谁去看过嘉贵妃么?”

海兰见她在意,便道:“嘉贵妃在宫里的人缘,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她的处境又那么难堪,四阿哥也打发出去出继给旁人了,更没人搭理她了。”

忻妃恨恨啐了一口:“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眼波宛转,看一眼江与彬:“嘉贵妃真的不成了?”

江与彬道:“微臣看过嘉贵妃的脉案,只怕去留只在这几日了。”

如懿抚着睡得微微蓬松的鬓发,慵懒道:“虽然宫里的人都不喜欢嘉贵妃,但本宫是皇后,不能不去看看,有些话也不能不问个真切。备辇轿吧。”

启祥宫原在养心数之后,离皇帝的居处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多年爱宠恩眷。然而,如今却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了。

雪中风冷,吹得那落尽秋叶的梧桐空枝簌簌有声。庭院里花草衰败,连原本该伺候着的宫人们也不知去哪里躲懒了。唯有几株枫树堆落的残红片片,从薄薄的积雪里露出一丝刺目的暗红。

如懿抚着容佩的手小心地走着,明黄缠枝牡丹翟凤朝阳番丝鹤氅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冷寂的庭院中如艳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当年富贵锦绣之地,宠极一时的嘉贵妃,亦落得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的境地。

如懿进去的时候,启祥宫里暗腾腾的,好像所有的光都不能照进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宫殿里。如懿微眯了一会儿眼睛,才能渐渐适应从明澈阳光下走昏暗室内的不适。她心里有些诧异,才发觉原来并不是光线的缘故,而是所有的描金家具、珠玉摆设、纱帘罗帐,都像积年的旧物一般,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光彩。仿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随着它的主人一同黯淡了下去。

如懿虽然恨极了玉妍,但乍见此处凄荒,亦有些心惊。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手指轻抚之处,无不蓄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如懿忍不住呛了两口,容佩赶紧取过绢子替她擦拭了,喝道:“人都去哪里了?

这才有宫人急惶惶进来,像是在哪里偷懒取暖,脸都醺得红扑扑的。

容佩见有人来,越发生气:“大胆!你们是怎么伺候贵妃的?”

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纷纷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容姑姑恕罪。不是奴才们不好好伺候,是贵妃小主自从病了之后,就不许奴才们再打扫这殿中的一事一物了。”

容佩蹙了蹙眉头,严厉道:“放肆!贵妃小主是病着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分明就是你们欺负贵妃在病中就肆意偷懒了。要我说,一律拖去慎刑司重责五十大棍,看还敢不敢藐视贵妃!”

宫人们哪里禁得起容佩这样的口气,早吓得磕头不己:“容姑姑饶命,容姑姑饶命,奴才们再不敢了。”

如懿听着心烦,便挥手道:“你们都跪在这里求饶命,谁在里头伺候贵妃?”

宫人们面面相觑,唯有丽心是从潜邸便伺候金玉妍的,格外有脸面些,便大着胆子道:“贵妃小主不许奴才们在旁伺候着。都赶了出来。”

如懿拿绢子抵在鼻尖,不耐烦道:“贵妃生着病,不过是一时的胡话,你们也肯听着?”

丽心吓得脸都白了:“皇后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大胆不伺候,是小主任谁伺候着,都要大动肝火,说奴才们是来看笑话的,所以奴才们没贵妃召唤,也不敢近前了。”

正在纷乱中,只听得里头微弱一声唤:“谁在外头?”

如懿耳尖,立刻听见了,摆一摆手道:“都出去!”

宫人们立刻散了候在外头,容城扶了如懿缓步进去。寝殿比大殿中愈加昏暗不堪,隔着微弱的雪光,如懿看见瓶里供着的一束金丝爪菊己经彻底枯萎了,乌黑萎靡的一束斜在瓶里,滴落下气味不明的粘稠汁液。

如懿觉得有些恶心,便别过头不再去看。容佩想替她找个锦凳坐一坐,却也找不见一个干净没灰的,只好忍耐着挑了一个还能入眼些的,用绢子擦了擦,又铺上另一块干净的绢子,请了如懿坐下。

玉妍支着身子,仿佛看了许久,才能辨出她来,“咯”地笑了一声:“原来是皇后啊!”那笑声像黑夜里栖在枝头的夜枭似的,冷不丁“嘎”的一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她见了如懿,并不起身,依旧懒懒地斜在床上,死死地盯着如懿高高的肚子,道:“皇后娘娘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肯大驾光临,走到启祥宫这么个晦气地方。”

如懿淡淡道:“听说你病着,过来瞧瞧你。可好些了么?”

玉妍只剩了枯瘦一把,神情疏懒,也未梳头,披着一头散发,语气慵倦中含了一丝尖锐的恶毒:“病着起不来身请安,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您的,坐坐就走吧。您是有福有寿的贵人,害了人都损不到自己的福气的,别沾了我这个病人的霉气,沾上了您可赶不走它了!”

容佩听她出言不敬,连该有的称呼也没一句,不觉有些生气,但见如懿安然处之,也只得忍气袖手一旁。

如懿坐得靠近玉妍床头,鼻尖一清二楚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是一个重病的人身上才有的行将糜烂的气味,如同花谢前那种腐烂的芬芳,从底子里便是那种汁液丰盈又饱胀得即将流逝的甘腐。还有一些,是如懿要掩鼻的,那是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是久未梳洗还是别的,她也说不清。如懿下意识下拿绢子掩了掩鼻子,忽然瞟见玉妍的寝衣,袖口都己经抽丝了,露着毛毛的边,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似的,参差不齐,而袖口的里边,居然还积着一圈乌黑油腻的垢。

如懿冷眼看着,道:“从前你是最爱干净的,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玉妍睁大着眼睛看着她,懒懒道:“再怎么干净,等到了地底下一埋,都是一样的。”

如懿道:“哪怕是病了,好好看太医,拾掇拾掇,也能好的。何必这么由着自己作践自己?”

玉妍整个人是干瘦透了,像是薄薄的一张皮附在一把瘦嶙嶙的骨头上,冷不丁看着,还以为是一副骨架。袖口下露出的一节手臂,想一段枯柴似的,露着蚯蚓般突起的青筋。如懿依稀还记得她刚入府的时候,白。圆润,好像一枝洗净了的人参似的。再后来,那种婴儿似的圆润退了一些,也是格外饱满的面孔,嫩得能掐出水来。哪怕是不久之前,玉妍的手臂还是洁白的藕段似的,一串串玲珑七宝金钏子套在手上,和她的笑声一样鲜亮妩媚。

玉妍见如懿望着自己,冷笑连连:“皇后娘娘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是我自己来作践自己么?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亲口说的,还是当着你的面说的,我不过是件贡品。一件贡品,扔了也就扔了,碎了也就碎了,有什么可作践自己的!”

玉妍是病得虚透了的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的头晃了晃,一把披散的青丝扫过如懿的手背,刺得如懿差点跳起来。玉妍的头发是满宫里最好的,她也极爱惜,每日都要用煮过的红参水浸洗,端的是油光水滑,宛如青云逶迤,连上用的墨缎那般光洁也比不上分毫。可是如今,这把头发扫在手上,竟如毛刺一般扎人,借着一缕微光望着,竟像是秋日里的枯草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如懿见她如此,虽然满心厌恨,也不免有些伤感,只得道:“皇上是气狠了,一时的气话。你要真放在心上,那就是你的不懂事了。”

“不懂事?”玉妍凄凉地笑了一声,“我这一辈子,自以为是以朝鲜宗女的身份入侍皇家,自以为是家族王室的荣耀。为了这个,我要强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终于争到了贵妃的荣耀,生下了皇子为依靠。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人家嘴里一句‘一件贡品而已,你的儿子岂可担社稷重任’。”玉妍呵呵冷笑,悲绝地仰起头,“我自己的尊严脸面全都葬送不算,连我的儿子们都成了贡品的孩子,还连累了他们一生一世。”

如懿看她如此凄微神色,不觉从满心愤恨中漾起几分戚戚之意:“皇子们到底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虽然也是皇上一时的气话,可皇上还不是照样疼爱。”

“疼爱?”玉妍的眼睛睁得老大,在枯瘦不堪的脸上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皇后,你是加的女人,你应该比我更知道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的道理!康熙皇帝在世的时候,八阿哥人称贤王,被满朝大臣推举为太子。结果呢,康熙爷以一句‘辛者库贱婢之子’就彻底断送了这个儿子的前程。可不是,八阿哥的娘亲是辛者库的贱婢,低贱到不能再低贱。可是再低贱也好,还不是皇帝自己选的女人。我跟着皇上一辈子,结果临了还害了自己的孩子,给李朝王室蒙羞!我这样活着辜负了王的期待,还有什么意思!”

如懿默然片刻:“是没什么意思了。你自己的心死了,你母族的心也死了。今儿特特来告诉你一件喜事,前些日子,李朝又送了一拨儿年轻的女孩子入宫,想要献给皇上邀宠。这些女孩子该是今年的第几拨儿了?”她倏然一笑,如冰雪艳阳之姿,空中却字字如针,“不过也恭喜你,皇上盛情难却,已经选了一位宋氏为贵人,听说还是李朝世子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跟选你一样,不几日就要进宫了,有家乡人一起作伴,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寂寞了。这样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子,一定不逊于你当年的容色吧?只是本宫冷眼瞧着,她若是走了你的老路,再花容月貌也没意思。”

玉妍原本静静听着,听到此处,唯见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大海中狂湃的浪涛,骇然起伏:“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四十多了还整日涂脂抹粉,穿红戴绿,不肯服老。瞧不起我拼命献媚,讨好皇上。”玉妍的身体猛地一抖,嗓音愈加凄厉,用力捶着床沿,砰砰道,“可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厌弃我!我一辈子是为了自己,为了我的儿子,可算起来都是为了李朝。为了我的母族,为了我嫁来这里前世子的殷殷嘱托!从我踏出李朝的疆土那一刻起,我的心从未变过!可我还没死呢,他们倒都当我死了,急吼吼地送了新人来,是怕我连累了他们的荣华富贵么?”

如懿直直地盯着她,一毫也不肯放过,迫近了道:“你的心没变过,你的母族也是!你若有用,自然对你事事上心;一旦无用,就是无人理会的弃子。本宫便再告诉你一句,断了你的痴心妄想。今日皇上那儿己经得了李朝世子的上书,说你并非李朝人氏,而是你金氏家族的正室不知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儿当自己的女儿甚至说不清你到底是李朝人、汉人还是哪儿来的。所以你根本连李朝人氏都不算,为他们拼上了性命算计旁人做什么?”

第十五章 悼玉

有良久的死寂,殿中只闻得涸泽之鱼一般艰难而浑浊的呼吸。有长长的清泪,从玉妍的颊边无声滚落。她痴痴怔怔,似是自问:“世子?世子?不会的,不会是世子!我的世子!”她抓着如懿的手腕,像是害怕极了,轻轻地问:“那,我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哪儿来的?我是不是金玉妍?我是谁?”

如懿撇开她枯枝似的手,淡淡道:“本宫不知。”

玉妍紧紧地搂抱着自己,像是畏冷到了极处,蜷缩着,蜷缩着,只余下灰蒙蒙的床帐上一个孤独的影子。须臾,她仰天怒视,嘶哑的喉咙长啸道:“世子,世子,你为何要这样待我?我尚且未死,你便只当我死了么?”

玉妍低低地吸泣着,那声音却比哭号更撕扯着心肺。如懿抚着自己的肚子,冷笑着摇头道:“世态炎凉,本就如此。本宫不知道临行前你的世子如何对你寄予厚望殷切嘱托,但想来如今也是一样嘱托了宋氏的。你为了这样凉薄的世子和母族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真是不值得。说到头,你是为了谁呢?”

玉妍几乎痴癫,眼神疯狂而无力。如懿逼近一些,迫视着她:“本宫今日来告诉你这么多,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本宫的五公主,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玉妍乌黑的眼眸如同两丸墨色的石珠,玲玲滚动。她讥笑一声:“你的五公主死了,忻妃的六公主也死了。人人都算到了我头上,我认了。但是皇后娘娘,我活不了多久了,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的用璇坠马,是不是你们指使永琪做的?”

如懿的泪一瞬间熨热了眼眶,攥紧了手,硬声道:“没有!这句没有不仅是担保了乌拉那拉如懿,也担保了珂里叶特海兰和爱新觉罗永琪!”

玉妍愣了一愣,倔强地梗着脖子,厉声道:“那么我也没有害你的女儿,害忻妃的女儿!我也发誓,‘富贵儿’,‘富贵儿’咬了你的女儿,惊了忻妃的胎气,绝对不是我指使教唆的!”她的牙齿白森森的,死死咬在暗紫的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血印子,目光如锥,一锥子一锥子狠狠扎在如懿身上,“至死我也不明白,我的‘富贵儿’怎么会偷偷跑出了启祥宫,又得了咬人的疯犬病,那时我全部心思都在永璇的伤势上,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仿佛有巨石投入心湖,巨大而澎湃的波浪激得如懿心口一阵一阵发痛。她的璟兕,活泼可爱的璟兕,再也不能在她膝下欢笑,一声一声唤她“额娘”了。

良久的静默。喉头的酸涩从心底泛起,通得如懿的声音如同泣血:“不是你?还有谁会恨极了本宫,恨极了本宫的孩子?”

“要害你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呢?”玉妍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渐渐失去了灼热的气息,变得冷淡而失落。她疲倦地垂下身子:“可是皇后娘娘,哪怕你起了誓,我还是不相信你,一点儿都不信!不止不信你,我谁都不信。你们都想害我,害我的孩子,如今,我快死了,皇上也不要四阿哥了,总算遂了你们的心愿了”。

如懿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忍耐着性子道:“本宫也不信你。但本宫的心愿,从来不是要害你的孩子!”

玉妍是虚透了的人,脖子上的青筋突兀地梗着,映着枯黄的脸色,恍若一片泥淖中的枯叶:“皇后,你这个人原本和孝贤皇后不一样。孝贤皇后活了一辈子,活得都是虚的。为了一个皇后的虚壳,什么她都藏着掖着忍耐着。难不成做了皇后,一个个都成了供起来的虚菩萨,说的话叫人听着真恶心。”她“嘿”地一笑,瞟着如懿道:“不过呢,原来做了皇后也都是一样的。咱们那皇上的性子,做妃子时个个都无事,嚣张也是直爽的好性儿。可若成了皇后,与他并肩,他却是事事留心,步步猜疑了。所以这个皇后,真是当得好没意思吧?”

如懿静静地注视着她道:“有没有意思,你未曾做皇后一日,就不必替本宫操这份心了。当年你指使着孝贤皇后身边的素心,哄她以为是为孝贤皇后尽心。

借着孝贤皇后的名头做尽了害人的事,是不是?”

玉妍满脸嘲讽地瞟着如懿,拢着自己枯草似的头发,妩媚一笑:“怎么,皇上都疑心素心的死是纯贵妃做的,才连消带打厌弃了她的大阿哥和三阿哥,绝了他们的太子之路,皇后娘娘倒疑心起我来了。”

如懿的面孔阴沉如山雨欲来的天空,“皇上曾经在素心死后查过她家中,可是除了些宫中的银子,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既可以是皇后额外赏赐的,也可以疑心是纯贵妃买通的。只是本宫实在不放心,又命人细细去查素心出宫时去过的当铺,才发觉她当过的东西里,有一枚你戴过的镯子。这便无可抵赖了吧?”她凝神须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玉妍跟前拆开道,“这个东西,你自己总认得清楚吧?”

玉妍眉心剧烈一跳,别过脸道:“你找到这个了?我还当你把什么事都算在了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这两个替死鬼头上呢?”

如懿用尖尖的护甲拨弄着纸包里的蛇莓果子和水银朱砂的粉末,随手丢到玉妍身前:“慧贤皇贵妃跟前的双喜会驱蛇,何必还要用蛇莓的汁液在怡嫔宫里引来蝮蛇?连皇上用刑拷打双喜时,他招认的那些事里也真真没有害怡嫔的。本宫也曾以为是孝贤皇后所为,回来想想也有不妥之处。连本宫在冷宫时,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指使人用寒凉之物害得本宫与惢心饱受风湿之苦之事,本宫亦察觉,其实孝贤皇后并不懂得食物药性。这么说来,一直传闻的哲悯皇贵妃被孝贤皇后所害之事,便值得商榷了。”如懿眼中的恨意更盛,“直到永璜临死前,本宫才得知,原来告知他哲悯皇贵妃乃是长久服食相克的食物而死,甚至连她素日吃的是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那么除了是害死哲悯皇贵妃又嫁祸皇后的那个人,还会有谁?”

玉妍低头思索片刻,苦笑道:“那日是我一时不察失言了,居然被你听出了蛛丝马迹。好,便是这样,那又如何?”

如懿只觉得牙关真真发紧,咬得几乎要碎了一般:“本宫原也想不通你是为了什么,要一个个除去这些人。直到你害得纯贵妃的儿子断了太子之路,本宫便再明白不过了、永璜失了生母,便再也斗不过别的皇子。用璋又被娇生惯养,不得皇上喜欢。而那时你还没有身孕,玫嫔和怡嫔相继失了孩子,所以你的永珹一出生,便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得了皇上如此钟爱。”

玉妍不经意地怒了努嘴,拿绢子擦了擦唇边垂落的口涎:“我千里迢迢从李朝而来,虽然得宠,却也不算稳固无虞。孝贤皇后生了嫡子那是没办法,她自己对皇子之事也格外上心,实在无处下手,只得日后再筹谋。何况她虽无意要你性命,但人哪,一旦有了私心,再有在暗处利用的推动,也不难了。你们两虎相争,许多事皇上疑心是她做的,天长日久,总能拉她下来。且她的儿子那么短命,一个个都去了,到省得我的功夫了。这么一来,除去那些想赶在我前头生下孩子的贱人,永珹便顺理成章得皇上喜欢了。”

“你打的算盘的确是好!慧贤皇贵妃受孝贤皇后的笼络,孝贤皇后却是你的替死鬼,连纯贵妃也是。要不是她们一个个倒下了,你藏了那么久的原形也显不出来。从你布下死局冤枉本宫与安吉波桑大师暖昧之时,本宫便知道,前头的一个个完了,真正害本宫的人就得自己跳出来了。这么说来,孝贤皇后至死不认利用阿箬来害本宫入冷宫之事,想来背后也是你怂恿的了。你自己却明里暗里和阿箬过不去,倒叫人撇清了是你怂恿了素心去找的阿箬吧。你也不必否认,这件事也是后来惢心嫁了人出去,偶尔见到阿箬的阿玛桂铎,才知桂铎竟知道惢心这个人。阿箬发迹与她息息相关,再想起素心与你关系密切,便不难知晓了。”

玉妍安静地听她说着,神色从容而安宁:“你都己经想得那么明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她唇边衔着一缕得瑟,“我偏不告诉你,偏不承认。你再疑心,没有我的答案,你心里总是纠缠难受。这样,我最高兴。”

如懿的眼眶被怒火熬得通红,她极力忍耐着道:“你与本宫也算挣了一辈子,彼此也没有过几句好话。或许再说得难听些,本宫厌你恨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本宫从未想过要你死。”

玉妍瞪着她,讥笑道:“这个自然了。死了多痛快,你自然要看着我不死不活,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才痛快呢!”

如懿含笑:“你倒真聪明,和你说话,痛快!”如懿看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神色愈加平静,“本宫听太医说,你不肯吃药也不肯医治,今日一来又看见你这副样子,知道你是自暴自弃定了。可是你到底是为人母亲的,不为别人,若叫你的孩子们看见你这个样子,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你自然是因为皇上的气话受辱,他们何尝不也承受着同样的屈辱。这个时候,你这个做母亲的不好好宽慰他们,还在这个自己耍性子作践自己,那真当是不自爱了。”

玉妍仰起脸,无神地望着积灰的连珠帐顶,颓然道:“皇后,你也是个母亲。我问问你,如果你和你的孩子都溺到了水里,你是愿意自己沉下去,还是拉了他们一起下去?我现在的处境就是如此。我们李朝王室风雨飘摇,一直依附大清,祈求大清庇佑。我……”玉妍猛然睁大了眼睛,气息急促起来,“我一辈子都是李朝的荣耀,可是到头来,却成了李朝的耻辱!他们想要像甩了破鞋似的甩了我,他们!他们!”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忽地一跳,“世子一定是对我死心了,才会故意撇清的,一定是!不!我不!我不!世子,不要对我死心!我还活着,我还有我的孩子,我是李朝人,我是!我是……”她话未说完,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两眼发直,双手抓向虚空处,直直向后倒去。

如懿见状,也不觉吃了一惊,忙道:“容佩,赶紧扶贵妃躺下。”

容佩见玉妍被褥油腻发黑,一时有些不敢下手。如懿蛾眉一蹙,也顾不得自己挺着肚子,伸手按了玉妍躺下,又取过一个软枕替她垫着。容佩急忙去倒茶水,结果发现桌上连一应的茶具都脏乎乎的,茶壶里更没有半滴水,不觉含怒道:“在外头能喘气的人,赶紧送水来!”

容佩一声喝,立马有宫人伺候了洁净的茶水进来,又赶紧低眉顺眼退出去了。容佩倒了一盏,发现也是普通的茶水,一时也计较不得什么,赶紧送到玉妍唇边。玉妍连着喝了两杯,才稍稍缓过气来。

玉妍躺在枕上,仰着脸像是瞪着不知名的遥远处,慢慢摇头道:“不中用了,我自己知道自己,要强的心太过,如今竟是不能了。早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贡品,不过是被人随时可以甩去的一件破衣裳,一双烂鞋子,当年何必要这般和你争皇后之位,这么拼了命生育皇子。这么费尽心机,到头来不过是连累了无辜的孩子,都是一场空罢了。皇上……我也算是看透了,虚情假意了一辈子,总以为还有些真心,临了不过是如此……”她长叹一声,忽然挣扎着揪过自己披散的长发。大概久未梳洗,她的一头青丝如干蓬的秋草,她浑然不觉,只是哆嗦着手吃力地编着辫子,慢慢笑出声来,。当年,我的头发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好看。我在李朝,虽然是个小小的宗室之女,可是我那么年轻,什么都可以期盼,什么都可以从头来过。我可以嫁入王宫,成为世子的嫔妃,守着他那么温柔的笑容过一辈子。算了,那样的话和这里也都一样,还是得不明不白地争一辈子。可是,可是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连李朝人都不让我做,让我死了都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要选一个心爱的阿里郎,一辈子不用争不用抢,一定是家中地位最尊崇的正妻,得到丈夫的关爱和尊重。我可以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新年的时候,和他们一起打年糕、跳春舞。我……我……”

玉妍忽然说不下去了,喉头如硬住了一般,僵直地喘着气,眼角慢慢淌下两滴浑浊的泪,脸上却带着希冀。憧憬的笑,仿佛有无尽的满足,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懿的心一下空落落的,恨了那么久,到了生命的最终,看若她行将死去,居然不是快乐,而是无限心酸。她悄悄地扶起容佩的手,慢慢踱到门外。

外头的雪光太过明亮,亮得如懿几乎睁不开眼睛。有一瞬间的刺痛,不知为何,她竟然感觉眼中有汹涌的泪意即将决堤而出。忍了又忍,睁开眼时,如懿宛如平日一般端庄肃然。她看着满院子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一句话:“好好伺候嘉贵妃,务必尽心尽力送她终老。”

她的语落轻声,如细雪四散。有幽幽漫漫的昆曲声爬过宫境重苑,仿佛是嬿婉的歌声,清绵而不知疲倦,伴随着纷飞如樱翩落的雪花点点,拉长了庭院深深中梨花锁闭的哀怨。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箱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如懿隐约记得,那是《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唱词。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那些曾经花月正春风的人呵,从今都罢却了。

回到宫中,如懿也只是默默地。皇帝照例过来陪她用膳。彼此说了些后宫的事,却没有提起玉妍,好像完全不知道她重病似的。如懿便索性提了一句:“今日上午,臣妾去看过嘉贵妃了。”

皇帝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无半分在意之色,只是温然叮嘱:“如懿,你临盆之期将近,怀的又是钦天监所言的祥瑞之胎。咱们的永璂己经十分聪明可爱,你这一胎钦天监又极言显贵,这个孩子来日必成大器,所以这些不干净的地方,你便不要再去了。”

如懿低下温婉的侧脸,支着腰身道:“臣妾明白。但嘉贵妃眼看着快不行了,臣妾是皇后,于情于理都该去看一眼。”她的眉梢染上郁郁的墨色,“何况人之将死,许多话,臣妾不去问个明白,也实在难以安心。”

有须臾的静默,只听得皇帝的呼吸变得滞缓而悠长,不过很快,他只是如常道:“她肯说么?”

如懿咬着唇微微摆首:“她有她的恨,她的怨,却至死不肯言明。”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腾的怨恨死死按压下去,“嘉贵妃说,她便知道,也不会说,不会认,由得臣妾夜夜悬心,不得好过!”

他冷笑,微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里有灼热得通人的厌弃:“她若说了。岂不是连累了她最牵念的母族李朝?”他将手中银筷重重一搁,上头坠着的细银链子发出抖动的栗栗声,“今儿午后看折子,还有一件更可笑的事呢。李朝上书来说。查知金玉妍确是抱养来的女儿。李朝嫡庶分明更甚于我朝,庶出之子尚且沦为仆婢,何况是不知何处抱来的野种?抱养金玉妍的夫妇二人,已被李朝君主流放。又说金玉妍不知血缘何处,连是否是李朝人氏也难分辨,只得叩请我大清上邦裁决。”

皇帝说得如同玩笑一般,如懿本该是解恨的,更应快意畅然,可字字落在耳中,她只觉得如重锤敲落,心中霎时凛然。明明是暖如三春的内殿,穿着华衣重重,背脊却一阵阵发凉,又通出薄薄的汗。

凉薄如此!原来所谓博弈权术,她,或是拼上整个后宫女子的心术权谋。都不及那些人的万分之一!

金玉妍固然有错,但她拼尽一生,不过是为了母族之荣,却到头来,只是一枚无用的弃子,被人轻易抛弃,抛得那样彻底,再无翻身之机。

原来她们的一生,再姹紫嫣红,占尽春色,却也逃不过落红凋零、碾身尘泥的命数。

还是皇帝的声音唤回如懿的魂灵所在:“这件事,皇后怎么看?”殿中光影幽幽,皇帝缓缓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绿玉髓赤金扳指,“皇后若觉得金氏之事李朝有脱不清的干系,那朕一定会好好问责,以求还皇后一个明白。”

如懿极力自持,凝眸处,分明是他极为认真的神色,可那认真里,却总有着她难以探及、不能碰触的意味。

若真要给她一个分明,何必要问,自然迫不及待去做。若要来问,本是存了犹疑,存了不愿探知之心。

她目光中有一瞬微冷的光,唇边的笑意越见越深沉:“嘉贵妃落得这般地步,李朝自然恨不得撇得干净,又送来佳丽新人示好。但嘉贵妃一生所为只有李朝,若说没有李朝的悉心调教,也不至于此。”她停下,分明见到皇帝的瞳孔微微紧缩。

她在心底里苦涩地笑,唇间却换了更婉转的语调:“只是嘉贵妃血缘并非李朝,又身在大清,李朝即便想主使,也做不得什么。且李朝自归属大清,一向敬服上邦。若为区区一女子而兴师问罪,也有失我大国气度。且嘉贵妃并非李朝人氏,混淆血统入宫为妃之事若传扬出去,庶民无知,还不知要如何揣测,多生妄语。”

皇帝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在柔丽日色的映照下,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他将她的手合在掌心,动情道:“皇后能放下一己情怀,以朕的江山安稳为重,朕心甚是安慰。”

她低着头,依偎在他身侧,感受着他的掌心握住自己手指的温度。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掌心更凉,还是自己的肌肤更凉。也许只是天气的缘故,他和她的手是一般凉。有那么一瞬,她的心底是难以摒去的绝望,抑也抑不住似的,横冲直撞地漫溢出来。即便是这般肌肤相亲,有着血脉相连的结合,原来也是咫尺天涯,迈不过那一步的距离。

窗外一枝红梅旖旎怒放,皇帝凝眸片刻,眸中如同冰封的湖面,除了彻骨寒意,不见一丝动容之色:“生生死死,花开花落,皆是命数。她心性狠毒,害死了朕的璟兕和六公主。想来老天也不会庇佑!”皇帝停一停,慢慢啜着一碗野鸡崽子酸笋汤,不疾不徐道,“若嘉贵妃真不行了,便叫内务府预备着后事吧。别一时间乱起来,没个着落。”

如懿便也仿若无事一般:“嘉贵妃的后事臣妾可以吩咐内务府去办。左右外头不知道嘉贵妃所作所为,后事必得顾及颜面,还是得给她死后哀荣,别叫旁人生了无谓的揣测。”

皇帝的眉宇间有淡淡的阴翳:“你怀着身孕,别沾染越不相干的悖晦事。等朕有了打算,交给纯贵妃和愉妃料理便是。”

如懿凝神,笑得一脸婉顺,道:“皇上,嘉贵妃这样病着,她的两位阿哥总养在阿哥所也不成事,总得托了人照管才好。尤其永璇,腿上落了伤,嬷嬷们再细心,怕也照顾得不够周全。”

皇帝随口道:“永珹那个不孝子己经出去了,永璇腿脚不便,永瑆年幼,是该有个养母照顾便好。皇后的意思是……”

如懿道:“阿哥所的事一直是婉嫔帮忙料理着,婉嫔年长无子,人也细心温顺,交由她照顾也是好的。再者……”

皇帝点头道:”也好。他们的生母阴毒不训,养母是得格外安分的才好。婉嫔虽好,到底还是在这后宫里。朕的意思,是想交由寿康宫的太妃们抚养,让永瑆每日聆听佛音禅语,也好修个好心性。”

皇帝这般说,自然是不欲在宫中时常见到永瑆,才挪去了素日不必相见的太妃们那里。如懿心知皇帝对金玉妍是厌恶到了极处,也不便反驳,只道了会去安排。零星又说了几句皇子们读书的事,皇帝便回了养心殿处理政务。如懿月份渐大,起坐极不方便,便只送了皇帝到殿门口。因着家常,如懿只披了件雍紫毛边的银狐琵琶襟马甲,皇帝含笑替她紧了紧微松的领口,温言道:“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朕会再过来陪你,也陪陪咱们的孩子。”

这顿饭如懿无甚胃口,用完了膳慢慢吸着茶水看着宫女们收拾膳食。

容佩见收拾的宫人们都出去了,方才道:“活该!皇上就早该这么不待嘉贵妃了,也省得她一副狐媚狠毒的心肠。奴牌看了心里真痛快!”

如懿衔了一丝快意:“待见不待见,原本就在皇上一念之间。”她怔了怔,赤金护甲敲在紫铜手炉上叮当作响,“容佩,本宫会不会也有那一天呢?”

说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容佩脸都白了,慌忙道:“娘娘,您说什么哪?您是皇后,怎么会和她们一样!”

如懿有些惘然,心下迷迷瞪瞪的,脱口道:“皇后也是女人,也不过是皇上的女人之一。今日待见的,或许也有不待见的一日。”

容佩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急得赤眉白眼道:“皇后娘娘,您是最尊贵的女人,不兴这样胡说的。”

如懿黯然片刻,静静地望着窗外突然乌沉的天空:“天暗下来了呢。”

铅云低垂,暗暗压城,有簌簌的响声扑扑打在檐上。容佩望了几眼,便道:“娘娘,是下小雪了呢。”

如懿这才觉得有些寒意,微微瑟缩着道:“是啊!十一月里了,是该下雪了。”

容佩便道:“奴婢去替娘娘换个新手炉暖暖,再加两个炭盆进来。”

如懿点点头,听着外头的雪声沙沙,心里牵挂不已:“你去阅是楼看看,永琪在读书么?若是在,让人给他添些冬衣和手炉。永琪只顾着读书,不在这些事上留心,伺候的奴才怕是有不周到的。”

容佩答应着去了。如懿坐在那里,只觉得周身寒浸浸的,便着几个小宫女伺候着午睡了。

第十六章 淑嘉

金玉妍是在当天傍晚过世的。下着小雪的冬夜,宫人们自然疏懒了许多。到了夜间时分,伺候玉妍的宫人们才发现她早己没有了气息,像一脉薄脆枯叶,被细雪无声掩埋。

似乎是预知到了死神的来临,玉妍难得地穿截整齐了,梳洗得十分清爽干净,还薄薄地施了脂粉,犹如往常般明媚娇艳。她换了一身李朝家乡的衣装,玫红色绣花短上衣,粉红光绸下裙,梳了整整齐齐的一根大辫子,饰以金箔宝珞,一如她数十年前初入王府为侍妾的那一日。

伺候她最久的丽心来如懿宫中报丧,哭泣着道:“晌午过后,贵妃小主就命奴婢替她梳洗。奴婢还以为小主是听了皇后娘娘的劝,终于想开了。谁知道梳洗完了小主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到了傍晚咱们送晚膳进去时,才发现小主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