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婵忙低声道:“小主别伤心,好歹小主还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后宫里,也一样是冷清清的。”

嬿婉扬了扬手,“皇后怕什么,她是中宫,谁也挤不了她的地儿。可本宫不一样,嫔妃们的地儿就那么大,她躺下了,本宫就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了。”

正闷着,忽听外头太监敞亮的嗓门喜气洋洋喊道:“皇上驾到——”那响亮的脆声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胜地站起来,脚下带着风迎到了门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龙袍柔软的绣纹摩擎着她的手心,才觉得真切。

皇帝真是来了。

嬿婉本来穿了一件石榴子红的锦袍,上头漫漫地绣着菘蓝绿的叶与樱草黄的花。那花本是半开的,无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来,每一叶与瓣都染上饱满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说还休的情意,在新鲜跳跃的红底子上闪闪欲动。

皇帝着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婳和永璐。两个孩子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兴味索然,便打量着道,“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见不爱穿这样艳的颜色。也是,她那样的人儿,穿得艳便俗了。”

嬿婉堆在脸上的笑顿时就酸了,她忍着鼻尖的酸涩,亲手接过春婵斟上来的茶,娇声道:“皇上好在意容贵人,容贵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别只宠她一个,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过来,含含糊糊笑道:“你说朕宠什么?”

嬿婉心中一紧,旋即笑容满面道:“臣妾说,容贵人初入宫中,皇上别一味宠着她便算好了,要多多关心,知她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开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么没想到,她最想要的该是这个才是!有个孩子,便有个依傍了。”

嬿婉正捧过金线青莲茶盅,冷不防皇帝冲出,吓得茶水险险泼出。澜翠急切道:“皇上,您饮一口茶再走,小主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话未说完,皇帝己经走得远了。嬿婉切齿道:“还喊什么?哪里的好茶都比不上宝月楼的茶叶末子香呢!”

澜翠吓得哪里敢说话,嬿婉气冲冲的,璟婳和永璐一吓,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们皇阿玛来了生疏什么,难不成几日不来就不认得了么?”

乳母们依依地哄着,嬿婉揉搓着衣裳,想起皇帝的话,更是烦郁。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换件衣裳。带了永璐和璟婳去慈宁宫,本宫要好好向太后请安。”

这一日晨起,如懿便按着规矩往慈宁宫请安去。过了那么多年岁,时光温柔了眉眼的凌厉,磨平了心智的棱角,她与太后,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婆媳相处的恬然。

自然,有多么亲近是不必的。恩怨太久,自己都计算不清了。但是坐下来一杯清茶一柱檀香,倒是能撩起许多往日的细碎。

真的,连如懿自己也未曾想到,能与太后相处成这般模样。

所以当如懿惯常般走进慈宁宫的暖阁时,见太后正背对着她,阁子里清晰地有小银剪子一张一合的清脆声,她便笑:“皇额娘万安。”

太后无声,如懿走近几步,“皇顺娘可是在修剪御花园里的金桂,花香甘馥,闻着便觉得甜。”

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后放下银剪,端然侧身坐下,抿了口甘冽茶水。

如懿乍见了宝蓝月影瓶中供着的那束花枝,险险惊得没立稳,那是几折沙枣花枝,己然被太后剪去所有零碎,只剩光秃秀的枝干。

如懿瞬间便定下心来,笑道:“皇额娘不喜欢这沙枣花,慈宁宫里不用就是。皇额娘何必都剪了,仔细伤着自己的手。”

太后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是碎冰上泛起的亮儿,叫人发寒,“从前只听闻唐玄宗为杨贵妃千里送荔枝,跑死了许多马儿。到了皇帝这里,倒也来了这一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枣花来。真真是一段奇闻了。”

如懿慌忙便跪下了。这不是她该说的,也做不得什么。跪下是最好的姿态。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你固然是不知的,皇帝又喜欢气派,便是靡费些也没什么。到底不是孝贤皇后在的时候了,还能劝劝皇帝节俭为上。”

如懿的面上就红了,“儿臣无能。”

太后客客气气地笑了,“你哪里无能,哀家瞧你也实在能干。寒氏的脸怎么伤的?皇帝的手是怎么伤的?这次是伤了皇帝的手,下回呢?再举起刀子来能要了皇帝的命。便没动刀子,色字乃刮骨钢刀,多少英雄好汉都受不住。何况皇帝在兴头上。你还替他左右瞒着,打着斋戒之名保全他的颜面,也真够难的。”

如懿额头上冷汗直迸,原来太后早就都知道了。哪怕她困坐深宫吃斋念佛,不过问宫中事。但她只以儿女为念,故洞若观火。

如懿磕了个头,心悦诚服地拜倒下去,“皇额娘既然都知道,儿臣也不敢隐瞒。但儿臣这么做,只一心为了皇上。若是张扬出去,实在有损皇家圣明。”

天光悠长,扯得珠帘的影子晃晃悠悠,有了生命。这样墨漆漆的生命突兀地耸立在四周,诡异地瞄着她。太后凝视如懿片刻,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的儿,你是一番苦心。是皇帝昏了头,一颗心都被寒氏迷住了,险些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哀家不能阻止寒氏入宫,也不能阻止她侍寝。但你可曾想过,按她这么个侍寝法儿,若是生下了孩子来,该如何呢?”

如懿赔着笑,却如何敢说香见也抗拒着孩子的到来,只得道:“也未必这么快……”

太后截然打断:“身孕这回事,一股子运气一来,就住在肚子里了。哀家知道,寒氏肯活下来,是皇帝要你去劝的。可你也明白,那是勉强的。一个女子怀着怨气侍奉着男人,那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便是把她族人都拉来了住着也一样。皇帝若再脑子一热,非得立了寒氏的孩子,就如当日顺治爷定要立董鄂皇贵妃之子一般,哀家这个太后也阻止不得。那也好,倒叫咱们辛苦打下的寒部,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大清江山。

如懿的心鼓鼓地跳着,每一跳,都胀得生疼,“那皇额娘如何打算?”

太后眼帘微垂,轻轻一嗽,福珈端着一壶青瓷汤盏进来。太后道:“一应都准备好了。喝下去,要她一了百了。”

如懿的面色瞬间苍白了,膝行上前,恳切道:“皇额娘这么做固然是为江山万年思虑,但皇上正在爱宠容贵人的兴头上,若贸然处置,恐怕伤了皇上的心。”

太后嘴角一弯,“哀家知道,皇帝心疼寒氏。可这碗药下去,她侍寝依旧,便也生不出孩子来了。这并未违背皇帝的意思,哀家也并不要寒氏的性命,只要她来日孩子的性命。”

如懿垂脸半晌,终于仰起头,对上太后静若寒潭的目光,“皇额娘,您明知这样做,皇上会恨臣妾。”

殿中点着幽幽的檀香,南红串玻拍珠帘悠然轻卷,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帐间凝成一抹,又絮絮飘散,弥漫于华殿之中。

太后的声音沉沉的,像是钻着耳膜,“哀家知道你不愿意去,一是下不得手,二则还是太在乎皇帝的心意。可你是否想过,你当日替皇帝劝服寒氏留下性命,是皇帝拿着皇后应尽的职责迫着你去。但哀家

今日迫你,也是一样。只为你是六宫之主,安定后宫是你的职责。所以,这件事是哀家的意思,却也只能让你亲手端去看她喝下。”

如懿的手撑在地上,寸厚的锦毯按在手心绵绵的软,却也发痒。那痒是夏日里的小虫子,一点一点咬着皮肉钻进去,百折不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六宫之主的职责,就是听从他人没有自己么?儿臣既得听皇上,又得听太后,除了两难,别无他法。”

太后笑意温和,“你可知道当年皇帝为何会选你继位为后,只因你家道中落,再非显赫。母家也无人在朝为官。比不得孝贤皇后满门富贵,除了依附皇帝,你并无其他法子。如今,你便尝到这里头的好处了。所以哀家劝你一句,想要坐稳后位,该听的听,该做的做便是了。”

如懿跪在阳光底下,十月的日色透过翡色烟罗纱似晕开的桃花蘸水,雾气蒙蒙,可她的背脊上却一阵一阵发着寒。

容下香见的命,是顺皇帝的意,亦开罪了六宫嫔妃。迫使香见喝下这碗汤药,是顺了太后的意,安了嫔妃的心,却是大大逆了皇帝的欢意。她在焦灼里,忽而想起香见那日的话,她打了个激灵,若是有了孩子,香见会如何?

太后并未容她细想,抚着怀中一把金丝檀琢碧玺如意,徐徐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帝要寒氏,哀家容她。可要再有子用上的事,那便不能了。其中利容,你自己掂量吧。”

第八章 空月幽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慈宁宫,飘飘忽忽的,足下无力。待走到宝月楼外,她的魂总算回来了,一颗心亦沉沉定了下去。

举眸望去,见到的人竟是婉嫔。

西风渐起,呜咽着穿过红影碧栏的宫阙,婉嫔着一身深竹月色缂丝并蒂莲纹锦衫,披着一斗珠莎青绉绸皮袄,越发显得怯弱无比,如寒潭瘦鹤。她见了如懿,怯怯行过礼,大是不好意思。

如懿见她戴着一色全新的猫儿眼赤金吴翠花钿,不由得停下步笑道:“皇上新赏的?昨儿内务府才送来的。”

婉嫔面色微红,垂着脸道:“皇上惦念,臣妾铭感于心。”她说着,下巴几乎低到了胸上,嘤嘤道,“只是臣妾也快有半年没见着皇上了。”

如懿打量她,“你来这儿,是想见皇上?”

婉嫔窘得满脸通红,越发支支吾吾,“不是,臣妾只是好奇……”她低低叹息,“臣妾只是好奇,皇上那么宠爱的女子,平日起居坐立,会是何等模样?”

如懿一怔,蓦地想起宫中曾有传闻,说婉嫔有一股子痴病,总爱在最得宠的嫔妃宫门外窥伺,而平素往来者,多是得皇帝欢心的女子。

这般想来,倒是真有些影儿。

从前得宠时的海兰、意欢与自己,后来一阵的嬿婉。便是和嬿婉疏远后,她也只是静静看着,保持着刻意的距离。

并非趋炎附势,婉嫔也不算那样的人。她,一直是六宫莺燕里最沉默安静的影子。

如懿便道:“容贵人是很美。”

婉嫔脸涨得血红,“不,皇后娘娘。”她的神气有些肃然,“臣妾喜欢看容贵人,只是因为臣妾好奇,好奇能否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看到自己得皇上多看一眼的可能。”她赧然,眼底的火光黯淡下去,那淡然的语气底下,伤感自怜是一根根细细的银针,戳进肉里也不见血,“可是,臣妾从她们身上看到的,永远是不可能。皇后娘娘,您知道么?臣妾见得最多的,记得最深的,便是皇上的背影。很多次皇上从臣妾的宫门前进宫,臣妾都盼着,皇上,他或许可以走错一次,走到臣妾宫里。可是,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他脸上的欢喜臣妾记不清了,因为那从不是对着臣妾的。可他的背影,一直在臣妾心里,见不着皇上的时候,想一会儿,心口便暖一会儿。”

并不是不知道婉嫔的过往与宠遇。只是哪怕亲近如自己,原来也不知,素来默默无闻的她,竟也存了这样一段旖旎而纯粹的期盼。

如懿温言道:“婉嫔,你多虑了。”

婉嫔的眼底蓄满了泪水,静静道:“臣妾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女子,相貌平平,才德平平。在潜邸里是最不起眼的格格,在宫里是无人记得的嫔御。皇上玉树之姿,臣妾蒲柳之质,能得到皇上的一夕照拂,己经是臣妾毕生最值得荣耀的事。”她的痴念焚烧着眼底薄薄的水光,“臣妾不敢去妄想得到多少宠爱,只是想皇上偶然经过人群时,可以多看臣妾一眼。于是,臣妾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自己可以起眼些不那么普通些,才发现能想到的法子,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法子。”

那些普通的字眼,在婉嫔平淡的口吻里,是刮着心口的锈刃,嚓嚓地磨着,未曾见血,也是生疼。如懿听着,没有一句可以安慰的话语。她能如何呢?她不也是那万千身影中的一个?

片刻,如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一向安分守己,皇上待你也不算不好。”

婉嫔浅浅地笑,凄凉而寂寥,“安分守己是因为臣妾实在没有一点可以引得皇上多一瞬注目的能力。而皇上,四季恩赏不少,也未曾亏待了臣妾。但是皇后娘娘,臣妾便是想多在皇上心上停留一刻,也那么难么?”

不是难,不是。情意之事,从来不是你期待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或许长久的守望,不过是将你的身影凝成望夫石恒定的姿势,而盼不一缕真心的目光。真是凄凉。

婉嫔遥望着楼上倚栏凝眸的香见,螓首轻摆,无比渴慕又无尽惋借,“臣妾若能得容贵人万分之一的宠爱,此生无憾。只可惜,容贵人太不惜福了。”

或许宫中之人,无不是这样想的吧。如懿目送婉嫔茕茕离开。才知宝月楼楼外,一样的痴心情长,却注定一双人,一段心,终究不得圆满。

香见独自坐在二楼,倚栏望着远处的祈福堂,神色痴惘,浑不觉如懿的到来。香见的侍女见了如懿,便得了凤凰似的迎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我们小主正闷坐着呢,整日看着长安街和祈福堂,也不是个事儿呀。”

如懿淡淡笑,“难得有她喜欢的东西,随她去吧。”

那侍女扶住了香见,香见见了如懿,起身福了一福,“娘娘万安。”

如懿便笑,“京城十月风沙大,进去坐吧。”

宝月楼的布置浑然是第二个承乾宫,只是涂彩上多了好些寒部的样式。原本许多养心殿的起坐之物和摆设都挪来了这里,显见皇帝是常来的。

如懿亦不多观,便问:“方才过来瞧见婉嫔,也不知在宝月楼下仰望你多久了。”

香见漠然,“见过一两次。她很奇怪,总不上楼。”她嗤地一笑,“旁人眼里,我也很奇怪吧。这个宫里的人,都奇怪得很。原本不奇怪的,进了这里也都成了怪物。”

她笑语自若,浑然不介意用这样锋利的语气来戏谑自己。就如她的妆容,明明可以将两翼增阔,微卷,如薄薄的蝉翼,便可遮住脸上的疤痕。可她偏不,大刺刺朝天露着,全然不在乎。

不过终究年轻,香见也好奇,“她到底瞧我做什么?”

如懿答得平静,“羡慕你的恩宠,是她毕生盼不来的福气。”

“啊!”香见恍然大悟,“皇上不爱她,对么?她对皇上,就如皇上对我。一厢情愿,真是没有意思。”她旋即笑得冷漠,“不过,也是咎由自取。我待他便如他待旁人。因果轮回,都是自己作下的自己受。”

香见说话间神色便不大好看,恹恹的,如懿便撇了话头,“楼下挪了好些沙枣树来,等到开花的季节,必定好看。”

香见冷笑一声,“皇上以为娜来这些沙枣花,便是我想要的了?所谓物离乡则变,沙枣树到了这儿,怎么腾挪也长不了。”她手边铺金酸枝木圆桌上供着一盆碧玺珊瑚玉雕花,她随手扯下几片玩儿,又撂下了,“方才才好笑呢。皇上好端端地派了个太医来说要为我调理身子,可以早日有孕。”

她说着,厉声冷笑,如泣血的杜鹃,神色凄楚欲泣。

那笑声让如懿心底发酸,“可是你侍寝多日,有孕也是常事。”

香见笑得前仰后合,“所以我问太医,我不要有孕,有没有不孕的法子,那个胆小鬼,居然吓跑了。”

那侍女听她这般口无遮拦,忙端了酸奶疙瘩和奶油馓子来奉上,赔着笑道:”皇后娘娘莫见怪,小主是与您亲近才这样直言不讳,当着皇上的面,小主并不这样,只是不大爱说话。”说罢,又频频向香见使眼色。

懂得护主,便是忠仆。

香见叹口气,只好忍下了,向如懿道:“我们寒部人爱吃这个,皇后娘娘喜欢么?”

如懿留意着皇帝极尊重香见的饮食,另辟了小厨房为香见单做,便取了一枚酸奶疙瘩吃了,“是极好的。皇上也顾念你。”

香见扬了扬嘴角,算是挤出一个笑。如懿抬了抬手,容珮便将手里的小棉托子打开,小心翼翼捧出那盏汤药来。

“你有你想要的,本宫也有不得不做到的。这碗东西,本宫是奉皇太后之命送来的。喝与不喝,在你。”

香见咬着指头,哧哧地笑起来,像是碰到一件极有趣的事,“怎么?我自己没死,太后也盼着我死了。这倒好,皇上总不会怪太后吧?”

如懿见她如此痛快,反倒难以启齿。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朗朗道:“这药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成全了你的念想。一口喝下去,再不能有所生育。”

香见在胸腔里长长地笑了一声,二话不说,端起汤盏便朝喉咙里灌下去。

她的动作过于激烈,汤药溅出几点落在她明蓝绣暗紫羽纹的衣襟上,像是溅出的几点鲜血,暗红地凝固着。她一饮而尽,尺阔的衣袖被漾起水面般纹纹波澜,有着一种决绝的洒脱与哀凉。

香见唇角一勾,目光灼灼注视着如懿,“我的肚子,只生我喜欢的男人的孩子,而他,不必了!”她漫不经心地嘱咐侍女,“那个太医走了没多久,去叫回来吧。”

那的确是一碗好药,见效极快。半个时辰后,香见便开始腹痛,血崩。如懿守在寝殿外,听着太医与嬷嬷们忙碌的声音,久久不闻香见一声痛楚的呻吟。

如懿坐在暖阳下,近乎透明的阳光落在秋香色的霞影纱上,那一旋一旋的波纹兜着圈儿,似乎要把整个人都卷到海底去。

她的整个脑袋都是空茫茫的。有宫女们跑进跑出的杂乱声,连服侍香见的侍女,看着她的眼光都带着怨恨。是,谁都看见的,是她光明正大带粉这碗汤药进来的。

沉默相伴的,唯有容珮。她握一握如懿的手,“皇后娘娘,事已至此,没有办法的。”

这话说的,不知是自己还是香见。如懿极力想笑一笑,才发觉舌底都是苦的。

皇帝来得很快,几乎带着风声。他并未注意到如懿亦在,只是急急冲进寝殿。很快,那阵风声便转到她跟前,她习惯性地起身屈膝行礼,面而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掌捆。

他厉声喝道:“毒妇!你给她喝了什么?”他的话音在战栗,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的脸上一阵烫,一阵寒,到了末了,除了痛,便再也没有旁的感觉。

他从没有骂过她,也不曾弹过她一个指头。哪怕是最难堪的冷宫岁月里,哪怕是永璟死后,彼此疏远到了极处,都从未有过。他一直是眉目多情、温和从容的男子。

却原来,也有今日!也有今日!

如懿全身都在发抖,止不住似的,凭她几乎要咬碎了银牙,捏断了手指,用力得四肢百骸都发酸僵住了,都止不住。战栗得久了,她竟奇异似的安静下来。

日色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凝冻,也冻住了她。半晌,她涩哑的喉舌才说得出话来,“皇上,原来你我之间,已然到了这般地步?”她忍着痛,行礼如仪,“这碗汤药是臣妾拿来的,臣妾无话可说。”

皇帝满眼通红,几乎要沁出血来,“太医说香见再不能生了。你听听,她都痛得哭不出来了!”

如懿的嗓子眼里冒着火,烧得她快要干涸了,“太医说得没错。那碗药就是绝了生育的。”她顿一顿,呼吸艰难,“喝与不喝,是容贵人自己的主意。皇上为了她固然可以神魂颠倒,不顾一切。哪怕杀了臣妾,若能泄恨,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指着寝殿方向,痛心得呼吸都滞缓下来,胸腔急剧地起伏着,“你知道她躺在里面,全是血!朕有多难过么?你明知道朕那么喜欢香见,若香见有了孩子,她会更懂得朕,跟随朕……”

她的声音细细地发尖,刺痛皇帝不安分的神经,“可是许多事,是改变不得的!容贵人愿意留在宫里,愿意伺候皇上!可她的心,皇上终究是得不到!只是皇上自己不能接受,一厢情愿罢了!”

她脸上已然挨了一掌,不过是再挨第二掌,还能如何呢?他不过是这样,目光刀子似地割着她的皮肤,钝钝地磨进肉里,血汩汩地流。

她总是戳痛了他心底最不能碰的东西。可这话,大约天底下也唯有她敢产。这皇后的身份如此堂皇,肉身冠冕,可底子里痛着的,却是她如懿这颗心。真是可笑!

打破这死一般沉寂的,是太后威严的声音,仿佛是从云端传来,渺渺不可知,却是镇定了所有人的惊惶与错乱。太后捻着佛珠,扶着海兰稳步而来,缓缓扫视众人。海兰一进来便看见了如懿,但见她脸颊高起,红肿不堪,眼中一红,迅速低下头,立到了如懿身后。

太后苍老的身形显得威严而不可抗拒,“皇帝要的是寒氏,谁也没拦着你,你也如愿以偿。既然你从前就没提过要寒氏有孩子,那么哀家让皇后除去寒氏将来的孩子,也是无可厚非!”

皇帝不敢抗拒,嘴唇微微张合,如涸辙之鲋。太后徐徐坐下,“皇帝,你想说的哀家都知道。你有多痛心哀家也看见了。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其来日寒氏生下孩子频起风波,不如让她清清静静一个人,得了你的宠爱,也绝了满宫殡妃的怨怼。”

太后的话无懈可击,皇帝只得低头,双眸浑浊,答应着“是”。他努力挤出笑,眼睛却觑着如懿,“皇额娘久不理宫中事了,怎么也在乎起香见的事了。”

太后何等精明,如何不知皇帝所指,“倒真不是皇后来告诉哀家的。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儿子,自然是皇帝在乎什么,哀家也在乎什么罢了。只是哀家有句话不得不说,有时候爱之适足以害之。皇帝,若无你的过分沉溺,本无人在意寒氏的生死荣辱。你的宠爱太过煊赫,才把她逼到了绝处。”

皇帝的脸上蔓生出一种近乎颓废的惘然,他缓缓摇头,“纵然皇额娘心意如此,但这碗药到底是皇后端来的。她是中宫,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何可以做出这种绝朕后嗣之事?”

太后朗然自若,“药是哀家给皇后的,喝下去是寒氏自己的主意。皇帝要怪,只能怪自己拢不住寒氏心甘情愿为你生下孩儿。”她说着,霍然捏住皇帝的手腕。皇帝一时不防,骤然吃痛,痛得眉毛都拧作了一块儿。太后松开手,轻轻替皇帝吹了吹伤处,和颜悦色道:“你是哀家的儿子,若不是心疼你,心疼你的名声,也不致如此。”

皇帝矍然变色,目光狐疑,但见如懿只定定对视着他的目光,毫无退俱之色,他忽然添了几分心虚的委顿。看向身后小太监们的神色多了一丝凌厉。海兰见皇帝僵持不豫,捧过一盏茶水奉上,“皇上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太后也是关心您呀。”

皇帝略略缓和,接过茶盅润了润起皮的嘴唇,轻咳一声,“皇额娘所言极是。宫中所有是非,皆因妒忌争宠而起。儿子深觉嫔御之流,得空得多学学愉妃。愉纪安分守己,从不争宠,也不妄生是非。”

这话便是打如懿的脸了。他看她,也不过如此,将她视作妒妇一流。

海兰听得皇帝隐隐之怒中对她犹有褒赞之语,也不过谦柔一笑,宁和如常,“皇上夸奖,臣妾不敢承受。臣妾谨遵嫔妃之德,不敢逾越。”她恭谨行礼,柔和中不失肃然神态,“不过皇上,皇后娘娘心系皇上,才会出旁人不出之语。这不是皇上一直赞许皇后的长处么?”

这话柔中带刚,皇帝一时也无言,倒是寝殿里喊了出来,“容贵人醒了!醒了!”

皇帝所有的怨与怒在这一刻被浑然丢下,他急匆匆入内,浑不见太后暗自摇首的黯然。底下的太医、奴才们跪了一地,看着苏醒过来的香见,如逢大赦一般。

皇帝搂住她的肩膀,又不敢箍着怕弄疼了她,只得抽了手由侍女替她擦着脸。香见的眼是空茫的黑,望着帐子顶儿,轻轻抚着肚子,“我是不能生了,是么?”

皇帝落下泪来,紧紧摇着她的手,想将手心的温热缓过她的虚弱与冰凉,“香见,你别怕,只是没了孩子而己……朕会好好待你……朕……”语未毕,他已泪流潜然。

香见的脸容逐渐安详,她仰起身子来,像一片抽尽了水分的枯叶,轻飘飘地捧在侍女们手上。她的声音飘忽无力,仿佛随时就会断绝,“那碗药,是我自己要喝的。生与不生,我自己定。”

皇帝的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海兰快意地撇了撇嘴,着意去看如懿的伤处。

香见望着他,神色柔和了几许,“皇上,我本不该来这个宫里,更不该得你的宠爱。你就当我无福,承受不起。我来日的孩子,更承受不起。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净净伺候你一辈子便是了。”

寥寥几语,是无限的伤感与灰心。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委顿下来,“你的意思,皇额娘的意思,朕都明白了。朕会克制对你的爱意,尽量不去伤害你。”他霍然起身,在那一瞬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决断,

“李玉,传旨下去。着容贵人晋容嫔,令妃晋令贵妃,颖嫔晋颖妃,庆嫔为庆妃。皇后倦乏,力有不逮。后宫诸事,交由令贵妃权宜协理。”

如懿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热泪在眼眶里一点一点咬啮着,终究不肯,不肯落下一滴

第九章 梅边影边

冬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如懿根本没有察觉。举目望天时,见整个紫禁城都己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与这白雪冬寒没有半分区别。

因着嬿婉素性爱热闹鲜艳,自协理六宫,连红墙飞檐都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连落尽黄叶的枝干上都悬满了小儿手掌大小的橘灯,配着绿绸剪的叶子,红红翠翠,上下争辉,真是琉璃堆簇世界,锦绣风流。

冻云飞雪,唯有翊坤宫红门深掩,独遗世外。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亦懒去烧。拥着白腋紫貂毳衣,独倚榻上,捧了一卷《清静经》翻阅。

已然到了下学时分,永璂还未回来。容珮进来挑了挑火盆里的炭,看它又迸起几星红光,方搓着手道:“这个时辰还未回来,伺候的人也没来回禀一声,十二阿哥今儿怕是又在皇上那儿用晚膳了。”

如懿“嗯”了一声,便也不答。

容珮自己给自己找话儿:“皇上虽然冷落了娘娘,对十二阿哥却越来越热络,也常带在身边,也是好事。”

殿中静极了,只听到指尖与书页相触的微声,嗒一下,又一下,是委地的落花,坠进心里一阵阵发颤。容珮叹了口气,道:“娘娘素来不爱看这些书,这几日倒不肯放手。”

“这书不好么?”如懿的平静让人发寒,仿佛是落入寒潭的人,不挣扎,不呼喊,只是静静,静静,沉溺下去。

容珮不作声,只是叹了口气。如懿笑影清浅,“你跟在本宫身边,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叹气。”

容珮红了眼圈,伏在如懿身边,“娘娘苦了自己了。”

如懿讶异,定定看着她,“一本书而已,你何来这种喟叹。《清静经》甚好,讲求的是老子的‘清静无为’,认为人若能清静,即可得道,住世长年。而获得清静之法,唯有观空。本宫如今的际遇,看看这样的书不是很好么?”

容珮无言,只得立起身来,“等下愉妃小主还会来陪娘娘用膳,奴婢先去预备着。”

如懿颔首,“小厨房还照应得过来么?内务府有无克扣?”

容珮正要答,只见福寿弹花锦帘一掀,海兰领着忻妃进来,笑吟吟道:“怎么会克扣?令贵妃协理六宫,施恩上下,无不妥帖。”

忻妃病色不减,一袭茜色罗遍绣锦袍穿在身上,又虚虚地空了一圈,精心刺绣的缠枝海棠云纹更有种繁漪涟动的华美。她摘下藕荷色遍地洒金碧纹湘江大毛斗篷交在宫女手里,抱着一个珐琅花鸟紫铜手炉在如懿身畔坐下。她笼着发髻,额上一抹水莲色滴珠水獭抹额烁着星子曳金的微光,正中一块拇指大的金丝猫儿眼,幽蓝深海之夜的浑圆一颗,晃出一隙碧水波澜微漾的光芒,添了她面上一丝甜柔之色。

如懿道:“这抹额的样子好俏皮,又暖和,最合你如今用。”

忻妃衔了一丝冷笑,“半个月前令贵妃着人送来的。说是内务府新出的样子,又暖和又精致,特特来送了臣妾。臣妾起先还不肯戴,不知皇上怎的知道了,还问了臣妾一句。所以今日特意戴着来四处招摇,也好成全令贵妃的贤名。”

海兰温然笑道:“可不是,那么大一颗猫儿眼,令贵妃说是波斯的贡品,病人戴着相宜,便特意缀上了给忻妃妹妹。”她说着卷起紫棠色遍地锦的袖子,露出一对金丝镶粉红芙蓉玉镯子,手镯三节,以嵌翠环并粉红玉制成芙蓉花瓣式,色色俏丽,中嵌东珠一颗,如芙蓉花蕊,明耀华灿。海兰轻嗤一声:“永琪在皇上跟前得脸,令贵妃便也送了臣妾这样大的礼。”

如懿合上书卷,轻笑,“她如今越发圆滑,可算历练出来了。”说着又看忻妃,“你身上一直不好,怎么还出来?外头风雪大呢。”

忻妃俏脸一板,曳得鬓上双耳同心玉芍药花钿映着烛火一闪一闪,花瓣下坠着长长一串金累丝攒珠宝石流苏,在耳侧晃悠悠。她哼道:“臣妾偏要来,省得叫那起子小人看笑话,以为翊坤宫怎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