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是阴阴欲雨的混沌,“你的意思,是朕不曾好好爱惜孝贤皇后,待她身死之后才万般追忆,空自错付了?”

她的笑是淡淡的稀薄的云影,“皇上误会了。臣妾说过,只是欣慰而己。人死万事空,真好,一切烦恼皆消。”

清日无尘,日丽风柔。日色如金,柳荫浅碧。园中早樱开得正好,折三两枝以清水养在古莲纹青釉瓶内,一束一束娇艳的轻粉,如蓬蓬的云霞,撩动人心。那樱花是刚折的,沾染了草间薄露,静奉殿内,只觉那粉色的云揉进了眼帘里,望着肌骨生相对之时,唯有他与她是冷的。笑也冷,静也冷;言语是冷,无言也是冷。竟然觅不到一丝温沉的暖。

那些记忆中深入骨髓的爱意与依靠、期盼与渴求呢?她这一生所有,无一不与眼前的男子息息相关,却不想,到了此时此刻,看着他,也是寒意顿生。

皇帝听着她的淡然,她的冷漠,微微摇首,“如懿,朕冷落你的这些日子,你倒是通透了许多。可是你对朕,连一个女人该有的情绪都没有了么?朕倒想起来,当日在宝月楼,对着朕与容嫔,你是何等措辞激烈。”

如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骇然失笑。她一双眸子深深盯着他,“那么臣妾该如何?撒娇、吃醋、嫉妒,还是吵闹?臣妾不知道何种作为是对,何种作为是错。如果皇上盼着臣妾嫉妒伤心,那当日为何责骂臣妾醋妒害了容嫔。若是皇上希望臣妾保持皇后应有的气度与容忍,那您希望在臣妾的脸上看到何种情绪?无论臣妾如何做,都不能成全您的心意。既然都是错,臣妾受着就是了。”

皇帝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如懿,朕己经老了,年岁越大,越怀念当年孝贤皇后的温和隐忍。如懿,你的锋芒太利。为何不能如孝贤皇后一般?朕不悦时发怒时,孝贤皇后都格外温顺宁和,你却一定要说出伤朕的话么?”

“有的话,许多人不能说,不敢说。臣妾也想忍住不言,却一生也未学会。臣妾听闻皇上常去长春宫睹物思人,悼念孝贤皇后。臣妾只是觉得,生前未能好好待她,信任她,身后百般思念追悔,有何意义?”她俯身三拜,郑重道,“皇上,臣妾知道您的不满。臣妾也自知无能,有负于皇上,更不知如何顺应才是对。”

她穿着瘦瘦的浅青丝绵旗装,镶着玉萝色的边,窄窄地裹着身体。因是来见皇帝,绣纹也格外郑重些,绣千枝千叶排紫平金海棠,每一花,每一瓣,缠金绕紫。她在胸前如意双花纽子上坠了一枚刺绣香囊,沉甸甸的,缀着白玉蝴蝶的坠子。每一起伏,重重敲在胸上,沉闷无声。

皇帝听她的话,只觉早春寒气缓缓浸衣,胸中一股窒闷,无从宣泄,他忍了忍气,沉声道:“朕鞠育永璂多日,也觉得这孩子该悉心管教。你的性子素来别扭,不如将永璂挪去愉妃处教养,也可学得永琪七八分样子。你便好好静心,守己思过吧。”

那是迟早要来的命数。

然而如懿还是悚然大震,“皇上,永璂是臣妾的亲生子!”

“那又如何?”皇帝的口吻淡漠如烟,“令贵妃尚有公主养在颖妃膝下,你既然要静心思过,带着孩子亦不方便。”他眼波流漾,似有几分居高临下的鄙夷,“怎么?你会求朕?”

他是看死了她,不过是一介女子,毕生所得,不过是依附于他。她的心底在抽痛,可是跟着这样不识抬举的额娘,又有什么益处。她屈膝,温柔有礼,“多谢皇上,愉妃与臣妾情同姐妹,永璂送到愉妃身边教养,来日也可学得永琪的好处,为皇上分忧。”

她言毕,再不停顿,急急退却。

她走得极快,足下带着风,以决绝的姿态压抑着心底渐渐迫出的疼痛。

永璂不能在身边,固然是大恸,可与其让孩子的眼睛过早地看清自己身为皇后却备受冷落的尴尬,看清世态炎凉的碾磨,不如送去海兰那里,得一分清静自在。

盘旋在脑海中的,分明是皇帝多年来写下的深情之语,故剑情深,她不过是一把新琴。噫!这么多年的相随相伴,情感被岁月渐渐熬煎,己逝的人被风霜剥蚀了所有不悦的记忆,成为崭新完美的一个人儿。而自己,却因为活着,因为呼吸着,却熬成了不堪入目的焦蝴,烙在他眼底心上,叫人嫌恶。那么,又为何要苦苦痴缠,分崩离析,走到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的境地。

这般念头,似一把锋锐的青霜剑,狠狠刺入她心口。因着太锋利,来得太突兀,竟连半分血渍都不见。她只能任它这般刺着,一拔出来只会鲜血飞溅。她知道的,从她看到那句话的时候,那柄剑便终身再难拔去。容珮见她这般跌跌撞撞出来,吓得面色青白,急急扶住了,也不敢多问。

她倦得很,低声道:“回宫。”

没有可以觅得温暖的地方,这样的痛楚与耻辱也无人可诉,只得回到冰冷的宫苑,哪怕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也好过在这里再多留片刻。台阶怎的那样长,总走不到尽头。迎面而来的,竟是一身华衣的婉嫔,身姿楚楚,下得辇轿来。

婉嫔瞧见如懿,便有愧色,也不敢避,只得行了莫大的礼数,当着冷风迎头跪下,凄凄道:“皇后娘娘万安。”

一股子鲜血涌到喉头,逼得嗓子眼发甜。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一往情深的女子,将这些悼亡之作,齐齐凑到她眼前,叫她看见。

深深吸一口气,定定站住,依旧绷出素来端和的皇后之范,沉着道:“起来!”

虽然正是当行得令的时候,有难得的宠眷,她也不过是一身烟霞色华云缎穿珠绣双抱兰萱袍子。那样精工绣致的衣裳,落在她身上总有不胜之态,仿佛撑不起料子的骨架似的,怯怯地叫人怜惜。那领口与袖口滚着水青色的边,点着一朵一朵暗红的千叶石榴,是初夏将至的欢喜与茂盛,一簇簇漫漫开着,是点燃的火焰,直直焚进她的心底,焚得都快成了灰烬。

如懿沉沉打量着她,“很好。听闻孝贤皇后死忌将至,你倒是想了极好的法子,略表皇上与孝贤皇后恩深义重。”

婉嫔听她这般说,早没了主心骨,更怯了三分,哪里还敢抬头。她见如懿气息深长,像是忍着一口怨气不发,更兼容珮神色慌乱,早猜到了几分,慌忙道:“皇后娘娘恕罪。”

“恕罪?你何罪之有?”她的声息微微一抖,很快恢复肃然的平静,“你不过是告诉了本宫一些本宫一直充耳不闻假装不曾看见的东西。”她郁然松一口气,“不是你,也有别人,迟早有人要逼着本宫看清事实,看清自己不如别人。”

婉嫔牵着她的袖子,满脸的惶惑与不安,依依道:“皇后娘娘,臣妾知道不该拿孝贤皇后去邀宠。可是,可是……”她咬着唇,想是用力,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可是皇上从来没好好看过臣妾一眼,臣妾只是想让皇上记得,还有臣妾这么一个人。”

不能不怜悯她的一腔情意,但若被人利用,又是多么可惜。如懿便问:“是谁教你的?”

“是令贵妃,她可怜臣妾,所以教了臣妾这个法子,也果然有用,连和敬公主亦赞不绝口。”婉嫔怯生生看着如懿,不胜卑弱,一双手不知该放置何处,泪如雨下,“皇后娘娘,对不住。对不住。”

非得被人利用,才得以在所爱之人的眼中有立锥之地,却又能站多久?婉嫔已然拔得头筹,可后来人何等聪明,早有晋嫔之流,将皇帝悼亡孝贤皇后的诗词,刊印出来,流传天下。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懿凝视着她,长叹一声,抽袖而去。

婉嫔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隐忍、温婉,连爱意亦深沉低调,从不轻易伤害人。但,有时好人也会不讨人喜欢,坏人也不一定让人讨厌。

在婉嫔处,她照见的是沉默隐忍的爱意,是无言的企盼与守望,而香见处是盛大的欢悦与渴爱之下令人战栗避拒的惶恐与挣扎。那么她呢,她的爱,她曾经一往情深执念不肯放低的爱,都给了谁呢?

是那个眉目清澈的少年,永远在她的记忆深处,轻轻唤她一声:“青樱。”

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岁了,丢不开,舍不得,忘不掉,却再也回不去了。

如懿这般沉寂,便是连容珮也看不过眼了。她思虑再三,还是出言:“皇后娘娘娘,令贵妃如此操纵婉嫔,讨了皇上与和敬公主欢心,您便什么也不做么?”

如懿望着窗外阴阴欲坠的天气,沉声道:“本宫如今的处境,若凭一己之力,那是什么也做不了,你去请毓瑚来一趟吧。”

毓瑚来得倒是很快,恭恭敬敬向如懿请了安,便道:“奴婢来之前常听福珈说起,太后娘娘虽然己经不管事了,可眼瞧着令贵妃坐大,也是不喜。唉,说来也是昔年太后过于宽纵,小觑了她,才致如今的地步。太后娘娘偶尔提及,也很是懊悔。”

如懿颔首,这些年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和缓不少,加之太后几乎不理前朝后宫事宜,只安心颐养天年,皇帝更是有心弥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不由拿出少年时对太后的敬慕之心,尽天下之力极尽奉养。晨昏定省,节庆问安。每逢生辰重阳,更是搜罗天下奇珍,以博太后一笑。太后了尽世事,如何不知,于是越发沉静,专心于佛道,享儿孙之乐。这般平衡下来,母子之间更见诚笃。所以太后纵使不喜嬿婉,也绝对不会主动出言。

如懿便道:“诸多子女之中,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盖因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心中总是痛惜。但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总与嫔御亲近,也不是正理呀。其中的缘故,还请毓瑚姑姑分晓。毕竟,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

毓瑚忙忙叩首,起身离去。

和敬公主因是嫡出,素来自恃身份,矜持高贵,但对毓瑚这样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却很是和颜悦色。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给毓瑚上茶,一壁让了坐下,十分客气。二人倾谈良久,和敬渐渐少了言语,只是轻啜茶水。

半晌,和敬方问:“毓瑚姑姑,您方才说的可都当真?”

毓瑚了然微笑:“公主若不信,大可去查。当日令贵妃还是花房宫女,因在长春宫失手砸了盆花,才被孝贤皇后拨去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谁知淑嘉皇贵妃心狠手辣,那些年令贵妃备受折磨,您说她恨不恨淑嘉皇贵妃?”

和敬哂笑,不屑道:“淑嘉皇贵妃的性子,向来是得罪的多,结缘的少。她这般厉害,令贵妃自然怨恨无比。可令贵妃也会恨额娘么?”

毓瑚一脸恭谨,欠身道:“公主深通人情世故,个中情由,您细想就能明白。”和敬低首沉思,拨弄着小指上寸许长的鎏金缠花护甲,默然片刻,方才含了冷峻之色,“是了。哪怕令贵妃不敢明着怨恨额娘,可也必定不是她所说的对额娘满怀敬重。她当日就是花言巧语蒙骗我,借额娘的情分接近我。毓瑚姑姑,你说是不是?只是姑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倒由得令贵妃巧言令色。”毓瑚叹口气,遥遥望着长春宫方向,神色恭敬至极,“孝贤皇后节俭自持,是女中表率,深得皇上与后宫诸人敬重。原本令贵妃只是与公主亲近,奴婢也不明就里。可如今令贵妃协理六宫,还借着皇上写给孝贤皇后的悼诗兴风作浪,借机打压皇后,奴婢实在是觉得太过了。”和敬唇边的笑意淡漠下来,她望着别处,冷然出声:“你是不满皇后委屈?”

毓瑚一脸恳切,推心置腹,“不。奴婢伺候皇上多年,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借亡故之人邀宠献媚,排除异己。孝贤皇后是公主的亲额娘,想来公主也不忍心看孝贤皇后死后被人当作争宠夺利的由头,不得安宁。”

和敬挑了挑眉头,抿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道:“那姑姑为何不告诉皇阿玛?说与我又有何益?”

毓瑚倒也不含糊,迎着和敬的疑惑道:“这些事,只怕在无知的人眼中,还以为是公主不满皇后才做的。令贵妃唆使婉嫔借孝贤皇后争宠,以此坐收渔翁之利,却让人以为是公主行事离间帝后,奴婢实在替公主不值。公主您是皇上唯一的嫡女,尊贵无匹啊,万不可沾染污名,受人连累。”

和敬长舒一口气:“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毓瑚方才款款起身告辞。和敬望着她的身影,眉头的阴翳益发浓重。

京城的春天,干燥得发脆,兼着漫天柳絮轻舞飞扬,是粉白色的琐碎。偶尔,有零星的雨水,让她想起童年江南连绵的雨季。

天气好的时候,永琪为皇帝处理了一些简单的政务,便往延禧宫来请安。院落里静悄悄的,空旷得很。深紫色的玉兰花相继开放,饱满的花萼满盛春光,散发出沁人的幽香,从清静庭院悠扬起落入了雅静内殿。

东侧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是永璂的声音。永琪也不多停留,抬足便往里走。

海兰独自坐在窗下,就着清朗天光绣着一件什么物事。她拈针走线,长长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羽翼似的阴影,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永琪心底一软,这就是他的额娘,永远娴静温和的额娘。

海兰穿着一件家常的玉兰色印银错金竹叶纹织锦裙,外头罩着暗紫色团花比甲。做工虽不难,但质地、剪裁俱上乘。头上绾着累金丝嵌蓝宝石花钿,手腕上一副羊脂白班雕梅花云鹤如意镯玲珑有致。

永琪很是安慰,因着自己在皇帝跟前得意,额娘的境遇也越来越好,虽然依旧不得宠,却无人敢怠慢,吃穿所用,俱是上等。这般想着,素日的劳心劳力,都成了理所应当。他,只盼着额娘好过。

于是走过去行礼请安,海兰见了儿子来,喜不自胜地扶住道:“瞧你这孩子,定是急忙忙赶来,头发都乱了。”

永琪见她方才仔细绣着什么物事,走近一看,是一件冬日里穿的石青缎绣八团莲花白狐慊皮褂,每一朵捧出,都是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他便道:“额娘在做什么绣活?这些细致活计伤眼睛,交给下人去做吧。”海兰道:“是你皇额娘的东西。”

永琪笑道:“儿子知道。若不是皇额娘的东西,额娘怎会如此上心?”海兰郁郁难安,“如今内务府懒怠,这件衣裳领口破了也不肯补上。容珮的绣活儿不行,你皇额娘……近来眼睛不大好,要自己动手也不能。”永琪犹豫片刻,“儿子听说了,宫中追奉孝贤皇后成风,皇额娘处境难堪。连永璂也不能留在身边。”

海兰摆摆手,不欲再言,向他道:“来。头发乱了,额娘给你梳梳。”永琪乖顺坐下,由着海兰打散了头发,细细梳理。

永琪闭着眼,极享受似的。他轻声地,像是不能确信,又不敢触碰似的,低低道:“额娘,皇阿玛真的是疼爱我么?”

海兰的手势极温柔,替他细细蓖着头发,“怎么这么问?”永琪眼皮低垂,底下的眸子却不安地转动,“额娘,皇阿玛并不宠爱您,为什么他会疼爱我?是真的因为我做得无可挑剔,还是我,不过是皇阿玛寄托的希望,让他看到永琏和永琮长大成人后成为他理想的模样。”

海兰抚着他的额头,温沉道:“你皇阿玛疼爱嫡子,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一心渴盼的,是孝贤皇后所生之子可以长大成人继承帝祚。只可惜,永琏和永琮都福薄。但永琪,不必理会旁的,你自己争气便是。”

永琪搓着手,“皇阿玛也很疼爱永璂,还把他送来延禧宫给额娘抚养。儿子明白,皇额娘失势,额娘与世无争,反而能给永璂些许安定时日。”

“那是当然,鸾胶再续,弦断再接,你皇额娘身为继后,生下的永璂自然是嫡子。只可惜,哪怕都是妻子,续弦总不如结发。你皇额娘的为难之处,便在这里。况她家世不比孝贤皇后满门富贵荣耀,身后无人,孤苦无依。”海兰的托付温婉而沉重,“永琪,你已经长大,得多扶持你皇额娘才是。”永琪双目微睁,沉吟片刻,“额娘所言甚是。皇额娘虽然得罪了皇阿玛,但地位无忧。且皇额娘还有永璂,永璂才是皇额娘唯一的儿子。”“你难道不算你皇额娘的儿子么?”海兰长叹一声,“自你出生,额娘便再无恩宠。多少年寒夜孤灯,唯有自己知道罢了。若无你皇额娘将你养在膝下,视若己出。阿哥所里有多少养不大的孩子,你或许也成了一个。所以永琪,你一定要和永璂一样孝顺你皇额娘,待她要如待我一样。”永琪抓住海兰的手,语意沉沉,“我是额娘的儿子,当然孝顺额娘。对皇额娘,我心里也明白她的恩德,知道该怎么做。永璂……”他顿一顿,“儿子也会好好照顾永璂。”海兰很是欣慰,温言道:“永琪,永璂天资平平,不如你幼时聪颖。但先天不足后天可补,你做兄长的,要好好督促他才是。”

永琪眸中微微一黯,点头称是。

海兰将手中的鎏金珊瑚绿松坠角缠上收好的辫梢,柔声道:“好了。”永琪翻于一看,笑道:“还是额娘梳的辫子最好。芸角最会梳头发,也不及额娘手巧。”

海兰挑着眼角含笑看着他,“芸角?便是你新纳的那个侍妾胡氏?”

永琪大是赧然,“福晋告诉额娘的?是外头饮酒时三姐姐的额附送的丫头,盛情难却,儿子只好收了。不承想倒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儿子便将她收了房封了格格了。”海兰微笑,看着儿子的目光尽是疼惜,“你常和外头的人来往,赠妾之事也是常有。额娘倒想看看是怎么个出挑人物,就成了你心尖上的人儿了。只是规矩在这儿,额娘能见的媳妇儿,只有你的福晋和侧福晋,格格是不入流的,入不得宫。”永琪颇为怜惜,“是。若不是身份上不能够,便是一个侧福晋也委屈了她。”

海兰听得微微皱眉,道:“一个侍妾而己,你便再喜欢,也别过于偏宠,伤了你福晋的心。更要记着,这样的轻薄的话可不许再说出口。”

永琪面皮薄,脸上微红,诺诺称是。海兰见儿子如此,哪里还忍心说他,笑靥温然,“难得有一个你可心的人儿,若能为你绵延子嗣,自然也少不得她的前程。”

母子俩说着话,己然是暮色四合时分,永琪赶着出宫回去。他迎着最后一缕霞色步出延禧宫外,四下温柔的风夹杂着后宫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气盈盈裹缠上来。永琪静静屏息,想念着指尖划过芸角面孔的滑腻。芸角的话犹自留在耳边,“五爷,您的前程是您自己的,谁都别想,谁都别管,顾着您自己才是对的。”

第十一章 朱色烈(上)

自从豫妃失宠,香见与嬿婉平分春色,宫里渐渐也安静些。只是茶余饭后总有嫔妃爱拿豫妃当笑话,既是封妃,也是失宠,惹得永和宫门庭冷落,寂寂长久。不觉叫人想起曾经永和宫的主位玫嫔,也不过盛极一时,便随风凋落。其实也无他,恰如汹捅的波涛之后总会坠入深沉的平静,而潺的静涴水深流之中,也会有偶尔落下的碎石,激起涟漪荡漾。曾与她争锋一时的恂嫔,却未因豫妃的失宠而迎风争上。仿佛随着当日被豫妃夺宠,她也无喜无优,沉寂了下来。由着香见与嬿婉擅宠一时,花开各表。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与往年并无不同,其时天方入夏,暖阁内的六棱花长扇窗格上蒙着薄薄的浅银色翠影纱,因着午后熏风暖暖,淡青色的湘妃竹帘也高高卷着。庭院里的栀子花洁白芬芳,被风一扑,迎面拂来阵阵沾染着阳光气息的蓬勃花香。初夏的暑气尚且不重,是一种热闹的融融的甜味,与乳色的阳光绞在一起,连宫殿的瓦釜飞甍都带着流光错彩的印迹,连庭下梧桐都染上含翠沐金的华彩。如此,花气与初夏甘冽的暑味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敞亮。如懿虽已不大理事,但偶尔也会翻阅敬事房的记档。长日无事,她便只穿了家常的玉色碧罗点栀子花绣袍,一头乌丝松松绾着,斜插了一支通透琉璃簪,垂着碎红宝流苏,叫日光一映,连带燕尾后的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这般打扮,简丽而不落俗,也不算全消磨了心气。她看了数页便疑惑,“皇上曾经也算宠爱恂嫔,如今怎么倒不理会了?”

忻妃落了产后失调的症候,终日病恹恹的。她坐在如懿下首,八公主被海兰抱在怀中逗弄,忻妃吃力地笑了笑,“再宠爱也不过如此,新鲜劲儿过了就丢开手了。”

手边的翠眉镶金华小胆瓶中斜斜插着一束大红的石榴花。那样明艳的深绿嫣红金彩,逗得八公主看个不止。海兰拔下发髻上一枚青金蝴蝶米珠花引着八公主,一壁笑道:“旁人说这个话也罢了,你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说这样的丧气话?”

忻妃定定地坐着,产后的病痛虚弱缠得她瘦骨伶仃,一件浅玫瑰红绣嫩黄折枝玉兰绮霞缎长衣虚虚地笼在身上,宽大得不着边际。越发衬得她面色无华,唇白目滞。因着瘦,她的颧骨高高地耸起,原本一双点漆明眸空落落地张大在面孔上,无神而空洞。

如懿小指上的纯金镂空织花锻雕护甲轻轻划过暗红的档本面,安慰道:“你拼尽辛苦生下八公主,产后失调皇上也是心疼。你还年轻,本宫会叫江与彬细细为你调理,待好起来了,再生一个阿哥与八公主做伴。”

忻妃勉力一笑,“从前年轻不懂事,总以为仗着年纪小得皇上的宠爱。如今,也不过是挣命罢了。唉,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是可怜八公主年幼,为她熬一日是一日吧。”

海兰亲昵地吻了吻八公主粉嫩的额头,怜惜地看着忻妃,“你为了生八公主大出血失调,但好歹还有你阿玛,八公主有你和这位外祖在,必不会吃亏。等你身子好了又能侍寝,皇上必会格外疼借你的。”

话虽如此,忻妃也只是苦笑,“话是这般说,皇上也疼爱公主,可能不能侍寝,到底差了一层。八公主这么大了,皇上尚未给个封号,可见未曾上心,只顾着令贵妃的几个儿女罢了。说到底,所谓恩宠,不过是夜夜相亲,否则皇上眼里臣妾也是可有可无。其间厉害,愉妃姐姐不也清楚?”

海兰垂着脸,静静不语。如懿托腮凝神,“你的辛苦委屈咱们都知道。可恂嫔难道不知?她原比豫妃年轻,只是不大会得狐媚,随遇而安得很。如今豫妃失宠,本该她东山再起,却这般默默。本宫方才瞧她侍寝的记档,初入宫最盛时十日有三次,如今小时年了才一次。便是有容嫔这般擅宠,也不该如此啊。”

海兰的话不无道理。自从容嫔绝了生育,皇帝对她的狂热便渐渐淡了几分,虽然还是这般轻怜蜜爱,宠遇隆重,可到底克制了许多。对于六宫嫔妃,也是雨露均施,颇为眷顾。所以除却或病或失宠的几位,恂嫔的冷遇,不可谓不引人注目。

只是话虽如此,如懿失宠,忻妃抱病,能与皇帝见上的,也唯有子凭母贵的海兰了。因着永琪得力,皇帝对着海兰也越来越肯假以辞色。所以宫中嫔妃,除了对着协理六宫甫又生了十五阿哥永琰的嬿婉毕恭毕敬,其次便是最尊重海兰了。

也因为海兰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宠,还能维持着温水一样平淡的生活,无人惊扰。为解如懿的忧闷,海兰便常过来,有时也携着同样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线、绣花、作诗、煎茶,逗着八公主,或是说说永璂的日常琐事。秋日的午后听风吹落叶声,暑天的黄昏一起吃冰水湃过的新鲜果子,还有容嫔处送来的哈密瓜,倒也安闲。

因着起了疑虑,偶尔海兰独自与皇帝相对时,也会问一句,“近日姐妹们在一处,臣妾倒见恂嫔仿佛瘦了些。”

皇帝将海兰新绣的一枚翡翠色绣袋流苏坠系在身上,不以为意道:“是么?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见她了。”

海兰替他理顺了明黄米珠流苏,小心翼翼拣了话道:“恂嫔独自在宫中,家乡亲人也离得远,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见她孤身一人,也觉得可怜。”

皇帝原低头看着绣袋上的花纹,闻言不觉冷笑,“怎么?她也给你脸子瞧?朕一向自诩不曾薄待身边人,唯她气性大。朕刚宠她时却还好,后来豫妃得宠,朕冷落她些,后来再去,却对着朕连个笑脸也没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脸色么?”

海兰蕴了含蓄的笑,“是。恂嫔的性子是内向些,也不大与人说话,却没有冒犯臣妾。听人说她无事便在自己宫里拉马头琴,臣妾怕她存了什么心事……”

皇帝摆手不耐道:“她拉着马头琴便能自得其乐,朕又何必过分宠她,若是宠得多了,难保不是第二个豫妃!也别叫她以为博尔济吉特氏失宠,她霍硕特部就能给朕颜色看了。”他缓一缓口气,“再者,她是霍硕特部的女儿,朕当年纳她,是为了安霍硕特部的心,要他们真心驯服。所以朕会给她颜面,不会薄待。但进了宫,宠是自己争的,难不成还要朕迁就她?”

海兰见皇帝不豫,忙扯了话头说起永璂与永琪读书之事,皇帝便也撇过不提了。

这一夜细雨微凉,六月初的时节,细雨蒙蒙,染湿流光,紫禁城底下的万物便坐转作了凌然的昏黄。皇帝本欲留海兰在养心殿用膳,奈何海兰记挂着永璂早起咳嗽了两声,放心不下,便辞了离去。

入夏后皇帝兴致颇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携子入宫,祖孙三代同乐。和敬早年长居深宫,一草一木皆是旧情,更喜陪着皇帝在长春宫中坐坐,有时傅恒也作陪,一同说及孝贤皇后在时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这般圣宠,便是几个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贤皇后的缘故,恩及公主,更惠泽富察氏全族。,于是宫中人等对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亲身巴结,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无尘,也甚少将人放在眼中,只是我行我素。

这一日从长春宫出来,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嬷嬷便殷勤打着伞上来,又取了香帕递给和敬,道:“天儿热,公主仔细中了暑气。奴婢在阁中备好了消暑的莲心汤,您回去就能喝了。”

和敬颔首,又问了几句闲话。崔嬷嬷见和敬神色不错,方才道:“公主,听说您进宫了,令贵妃巴巴儿地派人请您去喝茶呢。这不令贵妃身边的澜翠一直在长春宫外候着请您,后来险险中暑了,才叫奴婢打发回去了。”

和敬听完,倒也直截了当,“不去。”

崔嬷嬷赔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贵妃了,又有协理六宫之权……”

和敬鼻息微重,轻轻一哼,取过袖中一把小巧玲珑的绢扇打开扇了几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给她个皇贵妃也不配给额娘提鞋。我堂堂一个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给她脸面,不理会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气讨好我的样子,就觉得恶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计了。”

崔嬷嬷忙忙点头称是,一手接过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凉风:“公主着奴婢打听了,当日令贵妃被送到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的确是由孝贤皇后而起。可到底是从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红墙热气腾腾,连琉璃瓦也晶光荡漾,似大泼热火流溢。和敬心底越发不耐烦,用鼻音道:“那更可见这个人心术不正了。”

崔嬷嬷想了想,还是说道:“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毕竟令贵妃舍身忘我,救过咱们庆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还能与她说话?就是看在庆佑的分儿上罢了。”

崔嬷嬷心知和敬的脾气,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转过长街,却见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过来,老远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过来。

崔嬷嬷情知避不过,只得低声道:“公主,说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皱眉间,嬿婉己经亲亲热热地迎上来,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澜翠来,请公主到我宫里坐坐,谁知这丫头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个时辰便中暑了。这不我就亲自来了,我宫里备了好茶,还有进贡的蜜瓜,甜脆多汁,请公主去尝尝吧。”

和敬哪里肯与她假以辞色,抽出手便道:“这天儿热烘烘的,身上便懒惰。我今日没心情,哪里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减:“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着崔嬷嬷的手径自往前走:“多谢好意,再说吧,崔嬷嬷,我们走。”“花,霏,雪,整,理”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远,她才苦笑出来,“这位公主,可真难伺候。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她。”

春婵顺着嬿婉的话头道:“和敬公主脾气好大,便是皇上也不与她计较,毕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为忤:“她就是这样,少不得多哄着些。我纵使身居贵妃之位,也开罪不起啊。”

和敬见过嬿婉,气色便不大好。崔嬷嬷少不得劝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令贵妃又得宠,如今的气势,连皇后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会,只由着崔嬷嬷扶着她,足下步伐更快。才过栩坤宫,却见如懿携了容珮出来。和敬虽然与如懿不睦,但礼数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脚行礼,“给皇额娘请安。”

如懿温言道:“璟瑟,起来吧。”

和敬得了如懿许可,方才直起身来,往檐下阴凉处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点本宫很佩服公主,你与本宫有母女之名,却无母女之情,但公主对着本宫礼数周全,再不是本宫与皇上成婚时言辞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仪,“礼数之道是额娘亲自教导,儿臣不敢违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儿臣是公主中最长的一个,更要成为弟妹们的表率。不能让乌拉那拉氏说富察氏的女儿无礼。”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气势,加之烈日之下一袭红衣,更觉凛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颔首,“公主这般有心气,真是好事。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公主带庆佑入宫?”

和敬听提到爱子,脸色温柔不少,“小儿家顽皮,带进宫不太方便。怕吵着皇阿玛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小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宫这个皇祖母听着也不忍心。”

这语中的机锋,和敬如何听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面色不豫,“皇额娘的意思是……”

如懿说得云淡风轻,“毕竟当日庆佑如何落水谁也没看见,万一是有心人拿庆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宫素来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罢了。”

和敬迟疑片刻,正要说什么,硬生生闭住了嘴唇,施礼离开。

待回到阁中,已是汗湿罗衣。崔嬷嬷伺候着和敬更衣完毕,又奉上莲心汤,才打发了众人出去,亲自取扇给和敬扇着。那檀香木扇不比绢罗轻盈,动静间香风阵阵,颇有宁神之效。和敬面上愠怒的红潮渐渐褪去,崔嬷嬷才敢开口:“今儿皇后娘娘的话,公主可听进心里去了?”

和敬犹疑片刻,“我素来是不喜欢乌拉那拉氏的。无他,只为我额娘的缘故。可令贵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怀疑庆佑小主子落水的事的确是被令贵妃暗算了?”

和敬静了片刻,方下定了决心一般,“当日之事无人见证,令贵妃自己也不会承认。再多纠缠,也无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是孝贤皇后的嫡女,与嫔御何干?从今往后,令贵妃莫来纠缠我,我也远着她,彼此再不相干。她若对庆佑有恩,这些年我对她的提携也够了。若真是她害了庆佑受惊落水,哼,反正我也不会再帮她。她想借着我打压皇后往上爬也算够了,若真是觊觎皇后之位,她也配!至于皇后么,想借着我两虎相斗,谁都别做梦!”

崔嬷嬷忙道:“是。咱们只管自己。您是最尊贵的嫡出公主,谁都只有巴结您的。”

过了两日,正是要过六月六晾经节的日子。若逢晴天,宫内的全部銮驾都要陈列出来暴晒,皇史、宫内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等,也要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连宝华殿与雨花阁所贮的经文也不例外。

偏从这两日起,一直阴雨绵绵。晾经节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虽然协理六宫,但规矩极严,事事做小伏低,必来禀告如懿的。便由如懿来回禀皇帝,将晾经节之事简略处之。

这一年间,如懿与皇帝的来往,多是这般公事模样。无多少话语好讲,简明扼要地说过,便匆匆离开,不肯多逗留。

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阶,李玉便迎上来道:“皇后娘娘,皇上往永寿宫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如懿倒也不讶异,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爱,如个小小的福娃娃一般讨人喜欢,难怪皇帝去永寿宫的次数更多。

如懿只是关切地问李玉,“你怎的没陪皇上去?”

李玉脸色一黯,有些讪讪,“奴才老了,进忠去了。”

寥寥一语,如懿便了然。嬿婉得宠,进忠在皇帝面前也格外得脸,加之年轻娇健,比李玉自然称心许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儿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她便瞧见了守卫在廊下的凌云彻,脖颈裸露处带了两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领遮掩着,却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细心,驻足问:“怎么伤了?”

凌云彻皱了皱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后送出来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厉害得很,抓的!”

凌云彻听李玉插嘴,颇有些怪他多舌,便横了一眼。如懿见伤处皮肉翻起,显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骇然,“怎的下手这般狠?”

他忙掩饰着道:“不要紧,皮肉伤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尘,摇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虽是赐婚,却是怨侣。早动上手了,凌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过就成这样了。”

凌云彻别过脸,很是不好意思,他克制着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觉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嘱容珮:“咱们宫里有极好的白药,等下取些来。”容珮答应着,如懿看向凌云彻,温然道:“夫妻之间彼此难以相处最苦。若能缓和,便各退一步吧。”

凌云彻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也不便久留,只得去了。过了咸和右门便往翊坤宫去,容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御花园看荷花,可外头下着雨,怕再着了风寒,愉妃小主和奴婢们便拦下了。”

如懿含笑,“这孩子,读书不怎样,倒与他皇阿玛一般,雅爱花草。”她喟然叹息,伸手轻拂清凉雨丝,“可惜,他不在本宫身边,本宫要知道他的消息,也只能是听说。”她停一停,“永璂既看不到荷花,本宫便去折些,送去海兰宫里插瓶,永璂也不必冒雨去看了。”这般商议着,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御花园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风荷轻曳于蒙蒙水雾间,隔着烟雨缥缈,夜色茫茫,杳无人影。却有隐约的铮铮声从烟雨深处低回而来。

如懿立在伞下,侧耳倾听,“仿佛是马头琴的声音。”她听了片刻,“弹奏的是《朱色烈》。”

马头琴声呜咽,隔着雨打荷叶的淙淙声愈加低转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凉意。容珮疑道:“夜雨无人,谁在弹这情情爱爱的曲子?”

她转首,见荷叶底下有几点微弱的莹亮火光,仔细辨去,竟是几盏彩纸折就的荷花灯。

如懿道:“今儿不是什么正日子,怎么有人在这儿点荷花灯祈福?”

她见前头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灯火移动,众人前行。才近亭子,却听得马头琴声戛然而止,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亭中站起,匆匆迈出。如懿却看清了,唤道:“恂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