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宮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着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着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着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玉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着众人畏惧不己,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着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颖妃的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脚下己经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碍事,被她一脚踢开,只着白袜奔跑。此时一众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赶来慰问。见她这般失态奔出,为首的恪贵人、恭贵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拦住了颖妃。

颖妃眼里哪有她们,径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宫女们苦苦哀求,恪贵人先劝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里能带回公主?”

恭贵人见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结所在,“定是皇贵妃忌恨娘娘为翊坤宫娘娘主持丧仪,才要夺走七公主。”

颖妃发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宫与咱们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宫娘娘与皇贵妃之间从不偏私结党,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会因此怪罪?”

恪贵人怯怯道:“总不是因为翊坤宫娘娘自裁,皇上气昏头了吧?”

颖妃气得连连顿足,忽而心念了转,厉声喝道:“皇上是生气还是伤心,谁知道呢?再说翊坤宫娘娘是不是自裁还是两说呢。谁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杀,翊坤宫娘娘死前可是见过那位的!”

—众蒙古嫔妃都惊呆了,不觉面面相舰。不知谁轻声嘀咕,“啊!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怎么会是胡说?

当日的情形再度浮现于眼前。

颖妃执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宫乌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头随着心痛越来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杀了乌拉那拉氏。便不是亲手所为,也一定是她所逼杀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贵人心思细些,低声道:“这话也未必是胡说,我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颖妃被夺女之痛烧得容颜扭曲,厉声道:“我带着璟妧进的翊坤宫,翊坤宫娘娘刚气绝不久,而皇贵妃前脚刚离开!”

恪贵人一张俏脸雪白,“娘娘,就算我们有蒙古诸部作靠山,您这样公然诋毁皇贵妃,也是不成的呀!”

颖妃满脸是泪,挣扎着道:“本宫不管!本宫只要自己的女儿!”

这一声哭,众人都静了下来。蒙古诸嫔妃只有颖妃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对她们干系极大,嬿婉这般夺女而去,不止昭显她在宫中的权势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里。而这一切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儿女的依靠罢了。

正值持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步踱进。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微,却掷地有声,“诋毁?这些话宫里好多人都在传呢。”

众人忙行礼道:“愉妃娘娘。”

海兰柔声道:“都起来吧。”她走近颖妃,贴近她耳边低语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抢走了,我是来帮你的。”

恪贵人面上闪过一丝不信,海兰失了曾经皇后的依傍,失子,无宠她还有什么?

海兰似乎是猜到了诸人的心思,轻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七公主,是打击颖妃的良机,也是将你们一众蒙古嫔妃压倒,让她称雄后宫的良机。”

她的话语极轻,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震动。

恭贵人旋即明白过来,“有了七公主在手,颖妃娘娘顾及多年母女情谊,势必要向她低头。”她轻哼一声,“咱们蒙古女子,不会欺人,但也不会由着她人欺辱。”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睬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妩也看见了。”

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氳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太后见皇帝不开口,便径自说:“乌拉那拉氏的丧仪哀家亲自去了。唉,她到底没有被废后,这丧仪,未免也太简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不喜欢做儿子的皇后,丧仪是按照皇贵妃礼仪来办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太后轻轻一嗤:“这话就是赌气了。你不让她享有皇后身份,与你合葬,自然是因为心里有气。可按旧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乌拉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贵妃的下属。这也说不过话去呀!”

皇帝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乌拉那拉氏怨恨儿子,自然不会愿意将来与儿子合葬。且她在世时,几个皇贵妃里也只与纯惠皇贵妃合得来,在一块儿也好。免得地下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太后晓得皇帝的难堪,然而并不停止追问:“那不设神牌,也无祭享,这连民间的葬礼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太后年纪大了,眼目不如从前清亮,竞有几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动。

心上柔软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抽痛牵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顿,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乌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间夫妻的生活。做儿子的妻子,让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叹:“你这么说,可见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那又何必如此决绝?”

皇帝极力硬着心肠,冷然道:“皇额娘,是她自裁,与儿子决绝。她做过对不住儿子的事,禁足思过,是朕对她的惩罚。”

太后默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与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儿子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乌拉那拉氏是与你潜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难道她死了,你还恨她?”

“儿子爱惜的是当年的青樱。对乌拉那拉如懿,她与儿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说到底,儿子与她是彼此辜负了。她也一定对朕怨到了极处。当年,她还是青樱的时候,直爽,单纯,对朕一心一意。可惜,这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撑持着的力气。他还想说什么,然后眼底微沁的泪光己经阻止了他的言语。再开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无数的时光匆匆奔涌而去,谁也不复少年时光,他所留恋的青樱,何尝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历时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头牵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弃,才能麻木。

末了,还是太后道:“乌拉那拉氏过世,最伤心的还是永璂。皇帝切不可迁怒于孩子身上。”

皇帝道:“几子知道。永璂也是儿子的孩子。只是这孩子畏畏缩缩的,没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永琪从前可不这样,永琪……”他轻轻摇头,“永琪己经不在了。”

太后轻嘘道:“哀家何尝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儿子。可永琪这般出色,也是乌拉那拉氏多年教养的缘故。”

谈到子嗣,皇帝稍稍缓和神色,“若是永琪还在,儿子怎会伤心至此?这些皇子里头,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几个虽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为朕分忧。皇嗣之事,干系国本。”

太后连连摆手,“承继宗室之事,不需这么早提。你春秋正盛,再为国事辛苦三十年也无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纯惠、淑嘉二位皇贵妃所生,他们自然是不成器的。余者便是令皇贵妃所出,哀家倒觉得,孩子都养在她膝下,也不是个事儿。”

皇帝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犹自记挂着永璂,“乌拉那拉氏没了,永琪也没了。永璂由愉妃养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额娘,那孩子还得你费心关照些。”

太后微微颔首,父母不合,决绝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来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闷软弱,多半也是因为如此。里帝大约也是知道此节,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请托了太后照顾。也唯有太后照顾,才镇得住与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轻轻叹息,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却亲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许真要活到了自己这斑白年纪,才能僅得个中滋味吧。

皇帝这般不乐,嬿婉照例是要领着嫔妃们去请安的。然而这几日她也实在是无心他顾,璟妧到了永寿宫里,不肯吃饭,竟是断了饮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寿宮的小厨房手艺远胜于御膳房,什么苏杭点心珍馐美食,但凡小孩子爱吃的,一溜儿流水样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个孩子扛得住这般诱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镇静与倔强,死咬着不开口。若是给水便喝,食物一点也不碰,铁了心地要回咸福宫。

嬿婉原打算着颖妃要来闹一闹,便可趁势炫耀自己皇贵圮的威仪,好好训斥她一番,打压气焰。偏偏颖妃不来,她满腔气焰无处可发,想着颖妃是骨子里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转怒为喜了。可谁知一个孩子便闹腾得她头痛不堪,再好的气性也忍耐不住。只为璟妧来来去去就是几句,“我要回咸福宫,我要回额娘身边。”

嬿婉气结:“我才是你的额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咸福宫,我宁可不吃饭。”

嬿婉气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饿死,也是我的女儿。”

璟妧不哭也不闹,稚嫩的脸庞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欢看别死,是不是?”

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发抖。她怕什么?风里浪里,刀剑相逼,熬不过这些,如何做得上皇贵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来自亲生女儿,竟让她毫无抵抗之力。就算是输,也不知输在了哪里。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颖妃教坏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几乎是带着奔逃的姿态,想去看一看永璘、永琰和九公主璟婳。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绝不会如璟妧待她,绝对不会。至少她还拥有那些孩子的依恋与笑脸,她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听闻皇帝召唤,一声也不言语,也不问缘由,便打点好了一切,奉茶上前。进忠见到李玉时来不及收住满脸的惊愕,道:“师父回来了。”

李玉不咸不淡道:“圆明园里的差事虽然清闲,但还得回来孝敬皇上。”

他进到养心殿暖阁,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长,“三月的龙井茶,七分烫,茶香满口。也唯有你彻得出这一碗恰到好处的茶来。”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弃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尽。”

皇帝徐徐道:“你回来,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盏茶。”

李玉恭声道:“奴才已去翊坤宫给娘娘上了香,也打点了容珮的后事。”

皇帝的语声远远的,似从天际缥缈而来,沉沉砸入他耳里,“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坠,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压低声线,“翊坤宫娘娘自裁前,令皇贵妃刚刚离开。随后进去的,还有愉妃、颖妃和七公主。”

李玉几乎以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听见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颤,“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査验过,自裁倒确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宫娘娘抱病己久是真,但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贵妃走后自裁。若说是病中绝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质问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询,“你的意思,是令皇贵妃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

李玉缓缓摇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査问到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至于底下是什么,因由是什么,奴才不过是奴才,不懂得査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顿,“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宫,看到了一些东西,特意拿来给皇上细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击掌两下,有两个小宫女捧了东西进来,那是曾经侍奉过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们捧了大幅雪白的锦锻在手,款步走进。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有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徐徐铺开。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图样。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鲜艳。绮丽之外,其余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情感于绢布之上。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平静音调,“她身边还留着什么?”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宮,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己残,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育底绣浅粉楼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己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翔坤宫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櫻,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 这瞬间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让有心人去揣测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

嬿婉反复追问,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伺候得不好,让李玉回来了。这也算情理之中,进忠就算再伶俐,手脚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边的人,最熟悉皇帝的习惯与性情。那么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却是害怕的,李玉与如懿交往颇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来,莫不是皇帝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进忠知道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回来伺候。”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小心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失足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回来了。”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赶紧答应着退出去了。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监过问选秀之事,一时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关切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春禅像是找到了依靠,压低了声音,急促告诉他,“进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会处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哪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京城早晚渐凉,但午后酷热,却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细听去,才能听到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一定是皇上在听戏呢。”

春婵摇摇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地位才稳固无忧啊。”

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重。曲调伴着丝竹悠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