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每日都是如此,坐在床边与景帝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她又何尝不担忧呢,如果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她怕自己也会崩溃。

这个时候,她不能崩溃,任何人都可以崩溃,唯独她不能。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竭尽全力的照顾好景帝。

纵使他没有任何的表情,腊月似乎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萧瑟。

已经第四天了,景帝依旧是没有说一句话,自从那日将一切交代妥当,他便是极少睁眼,也极少说话。偶尔难受的极了,才会哼哧几声。

腊月用手描绘他的眉眼,他眼皮动了一下,却仍是如同往常一样。

“皇上,你要坚持,你一定要有信心,你是可以坚持住的。禹儿还小,他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娇娇没有你会哭的,她最是喜欢你了。还有小四儿小五儿,他们都还没有起名字呢!太后年纪也大了啊。还有还有臣妾,你知道的,臣妾最笨,你不放心我们的,对不对?”

想到几个孩子,腊月无声的哭泣。

景帝听见细细的啜泣声,睁开了眼,没有想到景帝睁眼,腊月忙是将眼泪抹掉,嘟囔:“皇上醒了?月儿有点想几个孩子了呢?您快些痊愈好不好?”

景帝就这般的看着她,许久,又闭上了眼。

“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他声音极低,但是听到他开口,腊月还是高兴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见他又不肯说话了,也没有坐在这里继续陪他,反而是用醋将室内整体擦拭了一次。

来喜进门见沈贵妃收拾,连忙就要接过去。

腊月摇头:“我来吧,没有关系。”

来喜拗不过沈贵妃,只得退了出去。

在腊月看不见的时候,景帝再次睁眼,就这般的追随着她的身影。

仿佛,这样…这样才有依靠。

多可笑,曾几何时,他竟是也需要依靠了。

其实他的身子难受的紧,不过他却不能说,只能这般忍着。想到小时候那次中毒,景帝记得那时候自己疼的用头撞墙,结果却无济于事。

腊月并没有感觉到景帝的视线。

边收拾边继续念叨:“小四儿和小五儿叫什么好呢?总是不能这么叫着的,您想啊,如果旁人每次见他们都唤作小名儿,那多不好意思。所以啊,你要快快好起来,他们还等着您回去起名字呢。”

腊月不断的说着这些话,只希望,能让他打起精神,就像自己那次遇险,太多的放不下,才会不舍得死。

景帝不会舍不得自己,但是,他会舍不得那些他珍惜疼爱的孩子吧?

“等小娇娇长大了,我们不把她和亲好不好?她是我们最最娇养的小公主啊?如果嫁的太远了,我们都见不得她,我们会难过的。我们要在京城给她找一个最好的相公,恩,如果驸马不听话,您就狠狠骂他。”

“太后身子这一年来越发的不好,如果您有什么事儿,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她从小守护您长大。您不想让她难过的对不对?”

“恩?还有宫里那么多的美人。您还没有那啥呢!”说到这里,她自己自嘲的笑了一下。

景帝就看着她这般的絮叨,来来回回的说着反复的话。

他当然是知道她的心思,她怕他自己先放弃。

景帝看她故作坚强的模样,攥紧了拳头。

她不知道,从鬼门关徘徊了那么多次,他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坚强。

他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就如同她说的,他有太多的放不下了。

放不下许多人,也…放不下她!

“皇上,等您好了,以后不要带臣妾来这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运气不好。怎么每次跟您来,都会有事儿发生。我自己没关系的,可是如果您有事儿,那该怎么办。需要您的人太多了。”

景帝看着腊月四处打扫的样子。

心里一阵酸涩。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还将这些往自己的身上揽,运气不好,他得天花,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两次都是他牵连了她。

“娘娘,汤药熬好了。”来喜在帘子门口言道。

“恩。端进来吧!”

伺候皇上喝了药。

张太医又检查了一次。

“皇上的病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没有变化便也是好事儿。能保持稳定,对皇上也好。”

腊月点头。

深夜。

腊月窝在一边儿的小榻上,看景帝难受的左右动,她也是睡不着了,连忙靠到他的身边。

为他将汗水拭去:“没事儿,没事儿的,我在,我一直都在。我会在您的身边。”

腊月将自己的脸蛋儿靠在他的胸口。

“离,离朕远些。”

腊月听他开口,不肯:“没有关系,我有分寸的。我守着您,您不是一个人的。”

不知怎地,景帝一滴泪就这么滑了下来。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

即便是最疼爱他的母后也是告诉他,要坚持住,坚强,不能软弱。她也从来都不会这么抱着自己安慰,不会说,你不是一个人。

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即使是生了孩子却仍是稚气未脱,可这时她却是这般的坚强。

看她强忍着的模样,景帝不知怎地有想到了那日在悬崖,她大喊你要坚持住,我们都要好好的那个样子。

看到了那不断滴落的鲜血。

心里一紧,再细细的端详她。

她跟他已有三年,从最初稚气未脱到今日这般,说实话,原本让他想两人初次相见的场景,他竟是也想不起来的,但是躺在这里这几天,看她每日在他身前身后的转来转去,每日强作坚强的念叨那些让他牵挂的东西,她极少提到她自己,却不断的说着几个孩子,说着母后。

景帝就觉得,两人三年的许多场景越发的清晰起来,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清晰的厉害。

她不是宫里顶美的一个女子,却是开头就让他觉得舒服,也正是因着这份舒服和她故作聪明的小讨好,让他一路便是宠到了今日。

这宫里许多女子都说爱他。

可是有几个人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大声的喊着让他抱住她的腿,又有几个会在明知这是极强悍的传染病的时候也念着照顾在他身边,是真的没有的。

许是旁人也会故作姿态,可是,在他说没事就会送回宫的情况之下,他想,旁人,傅瑾绣、德妃、白悠然、齐妃…那一个个有了孩子,或者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人,大概都会选择放弃他吧?

毕竟,生死关头,人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命最重。

许是她们是真的喜爱他,可是,又何尝不是喜爱那些宠爱之后的权利?

月儿,只有他的小月儿不是这样。

心里抽疼的厉害,这个时候的他是脆弱的,可他却知道,自己的心,有些不受控制了。

抬手想摸摸她,却又发现自己手难看的厉害,上面结了许多的疱疹。

颓然的将手放下。

143

每天晚上景帝的温度似乎都会格外的升高,腊月不断的用酒精擦拭,而张太医与来喜都在一旁帮衬。

景帝觉得自从自己成年,从来都没有这般狼狈过,闭着眼拧着眉,他觉得全身都难受的厉害,却又无能为力。似乎在病痛面前,饶他是多么显赫,也是只能这般脆弱的忍受着。

“呃…”轻轻的出了一声。

腊月连忙看他,他脸色绯红。

如若不是腊月每晚都要这样帮他仔细的帮他擦拭降温,想来他的状态会更不好。

将他的亵裤脱掉,腊月并没有什么尴尬,仍旧是认真仔细的很。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肌肤,腊月不见反感与害怕,有的,倒是一丝的心疼。

“按理说一般的天花患者都是从脸部还是起疹,皇上都是还好,多是身体看不见的位置。疱液转为黄色脓性,疱疹变成脓疱疹,疱疹周围红晕更显著,皮肤发红微肿,眼睑等处出现水肿,依微臣看,如今已经算是第三个阶段了。而这一阶段惯是会更加容易突发急热。皇上此时的症状都是吻合。只要这些日子我们继续好好坚持,等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便是结疤,脱离危险。”

腊月见用景帝不断擦拭仍是没有什么退烧的迹象,并不气馁,依旧是不断的来回动作,景帝眯着眼,就这般的看着她。

仿若是将她看到了心里。

腊月看景帝眼角有泪,知晓这并不是说他多么感动,而是因为身体疾病的关系。

他并不能抑制,可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的狼狈,腊月说不出的滋味儿。

“没事儿的,臣妾知晓您身子不舒服,咱们忍忍,咱们忍忍好不好?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不知道是在安慰景帝还是安慰自己,腊月没有管张太医和来喜,不断的喃喃自语。

景帝使了些力气,握住了她的手。

腊月惊讶的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出去吧。”

这四个字简简单单,但是却是他拼尽力气说出的。

见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这样,腊月紧紧的咬着唇,不肯让泪水落下来,扬了下头。

她态度坚决:“不行。您只要安心养病便好,旁的不用你管。”

景帝默然,在他的内心深处,竟是有一丝龌蹉的想法的。

他理智上知道,如果为了她好,便是该让她离开。可是情感上却极为希望她能继续陪在他的身边,安慰他,鼓励他,说着那些话。

看她认真而又倔强的小脸儿,景帝就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厉害,他不知道,这是自己越来越不好,还是越来越喜欢她。

亦或者是,在这痛苦无助的时候将她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不,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即便是痛苦无助,他也不会软弱。

即便是不能出去,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们每日被困在这里,腊月依旧是收拾的清清爽爽,不仅自己清爽,连他,她都照顾的极好。

这是怎样一个矛盾的小女子。

她在这样的关头,没有抱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说爱,可是却是能够不顾自己的安危来为他做这一切。

“月儿…”

他声音低低的,却不想往日那般,里面有着许多的脆弱。

“臣妾碰疼您了么?”腊月非常小心,可是仍旧担心伤了他。

“月儿…”

见他不断的呢喃,痴痴的看着自己。腊月也不晓得他怎么了,不过估计大抵他是因为身患重病,精神比较脆弱?

瞪他一眼,腊月又看向了来喜,来喜马上明白了沈贵妃的意思。

“咳嗽”了一声,捅咕了一下旁边的张太医,张太医马上懂事儿的将头别开。

见两人都不在看他们。

腊月低头在景帝的脸上亲了一下,不过因着还有旁人,只一啄便是极快的将头别开,脸蛋儿红红的,不在多言。

继续为他擦拭。

景帝没有想到她的动作,瞬间竟是觉得心里溢满了喜悦。

待到来喜与张太医转过头来,罕见的看到景帝竟是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

即便是这些日子忙忙碌碌,可腊月仍旧是觉得度日如年,待到景帝脓疱开始皱缩干枯,周围红晕消失,疱疹逐渐干燥,结成黄绿色厚痂,且开始出现难以忍受的瘙痒,此时体温逐渐回降至正常。

腊月知晓,这是已经要好转了。

因着格外的瘙痒,腊月自作主张,竟是将景帝的双手绑了起来。

见她这动作,景帝目瞪口呆。

不过好在天可怜见。在景帝患病隔离之后的第十六天,他终于好了起来。

而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感染上。要说这次也多亏了张太医和王太医,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

的谨慎,想来这次事件必然会酿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当景帝推开房门看见阳光那一刹那,一阵刺眼的日光射了过来。

抬手挡住日光,在看门口跪着的人,景帝回头,看向了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子。

腊月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脸上也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一次,她又赌对了,可是,她又有多少次的机会可以赌呢?

以后,还是少出门吧。

冲她笑了一下,景帝回头。

“臣等见过皇上。”

景帝略一点头。

既然他没事了,这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他过来祈福却迟迟没有回宫,想来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怀疑。

之前的时候便是说他得了伤寒,要在这边休养几天,纵大家怀疑,也是没有办法。

如今他终于无事了,竟是觉得,恍若隔世。

而这时他的心情也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既然无事了,景帝便是与腊月换了屋子。而这间房被封了起来,每日在外围做些消毒的工作。

出来了这么久,宫里想来是许多事情都乱成了一团,景帝也不能耽搁,连忙定下了第二日回程。

锦心和桃儿见到自家主子没事儿,哭的歇斯底里,甚至连腊月都是不断的掉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