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月跟踪烟儿一路,便见到了卫昀的住处,看样子过的挺清苦平淡。屋里的人声音低沉地像是弥留的老者,断续地问烟儿:“你又……去宫里了?”

烟儿哽咽沒答。

卫昀咳得不行,貌似很生气,还摔了药碗。

许久,射月才听见卫昀在问:“她……好不好?”

射月说,这就是命呐,看样子像是剑伤未愈又添了新疾,煞是让人感叹不已。

话音落去,我方才察觉射月正牢牢盯着我,似在细察我的反应。

难以相瞒,我心中是有些沉重。卫昀退位后便出了宫,只带走一个女婢烟儿,沒人知晓他去了何处,只当是其隐退后开始寄情于山水之间,沒有想到,原是病了,且默默无闻地病着。

射月翩然退下,这一觉我睡得很绵长,无梦。睁眼时身体虚汗涔涔,殿里焚着香,方显静悄,帷帐上绣着两三只挥翅的花蝶,不知要飞向何处。砚台旁搁着笔尖有些湿濡的狼毫,宣纸摊在桌面,被微风吹拂发出轻响。

我恍然迟钝,我醒來了吗?还是依然处于梦中?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做什么?

此等飘渺神思一直持续到早膳用毕。

射月磨着砚,突然侧头问我:“陛下想出游吗?奴婢可以带您去……”

我望着窗外一片寂寥景色,掷笔暗叹:“好吧。”

马车一路远离喧嚣,沒有热闹非凡,停于都城南郊的一座简朴小宅前。烟儿彼时正在一侧的菜园里摘菜,看见我从马车上下來,顿时捂着嘴瞪圆了眼。

射月扶着我走进房,眼前的一切却让我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四面白墙竟被我的废字乱涂挂了个满全,一张张均被展平了褶皱,精心裱起:“春蚕至死,蜡炬成灰”、“人在宫廷,昏不由己”、“本王分外想吃小烧鸡”、“卫燎原是大王八”……

案台一侧放着一只贴贴补补的纸鸢,断掉的支架被线一圈圈缠起,纸上的題字下印着深褐色的血迹,那是....

卫昀手刃沈良大人的前日,我缠着他教我扎纸鸢,他教得很耐心,我却在一旁关注他的脸,锋利的剑眉挺直的鼻,可真是好看啊。看着看着就被他敲了头:“千秋,做事要专心,不然事事都无成。”

我嘟囔着:“不就扎个纸鸢嘛,至于上升到理论高度不?”

他很严厉,放下手中的半成品,“很至于。”

我不屑地甩头走掉,他总这样不解风情,让人不愉快。可是,别扭归别扭,夜里我和烟儿合力研究扎纸鸢,我要让他看到我的能耐。

后來,我拿着自己做好的唯一一只纸鸢前去找他看着他手上那把滴血的剑,直到纸鸢的支架被我捏断扎入手掌……

眼前就是那只从沒飞翔过就夭折的纸鸢,被修复好躺在这里;还有我曾胡闹朝他扔去的一个茶杯盖,带着破碎的裂纹,乖乖地躺在这里;还有我曾向他挥过的匕首,带着并不温柔的吻的记忆,端端地插在笔筒里;还有还有……他竟然收藏了这么多无用的物品,是带着怎样的心情?

我缓缓抬头,便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眼少了以往的严厉,多了几分憔悴和疲倦,身上穿着素衫,整个人愈发清减单薄。那记忆里向來气宇轩昂的人,如今这般……这般……

所谓往事,物仍在,人仍在,但……

我喉咙堵得痛,痛到几乎要发出声响。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昀此时开口,嗓音有些暗哑:“烟儿,翠球开花了吗?”

一句话,却字字钻心,他看不见來人,他看不见……

我心中不是滋味,虽有些按捺不住,但也不得不按捺。他必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这般模样,所以才会恼怒烟儿进宫。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心很乱,就像以前读完蹩脚感伤哭哭啼啼的爱情故事后一样。

情,应是我此生所做的,最难答的一份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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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了。)

95 花不开

更新时间:2012-12-6 16:39:09 本章字数:1801

马车驶向皇宫,呼呼而过的风里夹杂得都是他的声音,翠球开花了吗,翠球开花了吗……

那一年,太傅让我们培育植物,且将所倾注的感情写成诗篇交予他。恰巧宫里的老管事养着一堆长盛球,就一人一盆分给了国子监众生。

卫昀告诉我,若我悉心栽培,总会有所收获。于是,我给小盆栽起了名字叫“翠球”,走哪都端着,真正是做到了形影不离,总幻想着翠球能感受到我浓浓地爱意,然后在梦里化成翩翩美男子送诗予我,如此,我便可以给太傅交作业了。

沒想到,我都这样尽心了,却在数月后,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天降骤雨的消息他们养的长盛球开花了!

我浑身散发着负面气场,委屈着去找卫昀讨安慰,“别个的长盛球都开花,为何本王的这坨不开,它是意欲造反吗?”

卫昀拨着我的额发,笑意挂在嘴角,“千秋,你用心了吗?”

我别扭地擦去刚掉下的泪,嘴里嘟囔着:“你怎能怀疑我的心,本王很爱翠球,天天都在一起……”就像对你一样。后面这句被我咽回了肚子。

他将我抱在胸前,任我不知所谓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裳,“你该让翠球自己生长,不要天天端着,它应该也会感受到你的爱。”

我擤了下鼻涕,“此话当真?燎原,你也是这样表达爱意的吗?想不到你这般闷骚啊!”

话未说完,就被他按住脑袋很嫌弃地拨开了。

我破涕为笑,把翠球的事儿抛到十万八千里,直缠着卫昀打趣:“喂,燎原,本王很良善的,可不像翠球,你把本王端着一辈子都别撒手啊,本王一定开花!本王不但会开花还会生小球,你想要几个小球不要害羞直接讲出來,本王生给你啊燎原……啊,你脸红什么呐,莫非真在想着与长盛球交欢生小球?你不怕被刺扎啊……男人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

“陛下,到了。”我被射月从回忆中拉出來。

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看陛下的神情,眉梢嘴角上全都挂着爱恨情仇,就跟魔障了似的,解都解不了……”

不天天端着……也会感受到爱……我好像忘记了怎样开花呢……

射月还在感慨:“其实他人是不错,就是有些端,老是将一些善意藏着掖着,最后直捂成不解。现如今,他看着挺可怜的……”

次日,我就命宫中最好的太医去医治卫昀,可太医带回來的消息却不是那么如意,卫昀不配合医治,用一句话就将人挡在了门外“无妨,草民这样挺好,该看得都记在心里了,且能看一辈子,很知足了。”

我沉默着,直为他的别扭不解。

射月边点头边说:“想來,他想要的是理解,不是同情。”

卫昀宁愿双眼再也看不到暖阳,也怕我用同情医治他。我一个皇帝,远还沒有一个奴婢看得清楚人心……

我不肯退这一步,不肯去说“我理解你,你所处的地位让你不得不如何如何做”……两个人卯着劲儿这样僵持,不,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处之安然,也许一直卯着劲儿争个是非对错的人,只有我。

烟儿还是每日前來跪两个时辰,沒停歇过,我算是知晓了烟儿为何而跪,她是想让我放下面子里子先妥协,想让我理解她主子的良苦用心,想让我念在旧情许她主子一份康健……

突然有一日,烟儿沒有來,射月在外面荡了荡回來告诉我:“陛下,他……”

我的心肝脾肺肾全体都颤了颤,不敢继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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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死。)

96 放不下

更新时间:2012-12-6 16:39:18 本章字数:1103

晚秋光线清澈,天气渐渐有些转冷,卫昀已被接进宫來,可他人却一直处在昏迷当中。我泪眼蒙蒙,三日未食,值守榻前。

太医诊断,说是卫昀久疾不愈,引发全身的器官衰竭,现在是眼睛看不到,随后听不见,嗅不着,直到……

那话里的意思是,阴间的黑白二人组终有一日将要前來招手领人,且这一日也许会很快……

我很慌张,全国贴榜急寻神医进宫。可玄丞相意为不妥,说是现在女帝全权执政,龙体康健关系甚大,避免让有心之人从此榜中大做起文章來。

看着榻上双眸紧闭的他,我将头凑近,用极缓的声音问道:“燎原,本王立你为凤君可好?”

周围顿时“唰唰唰”跪下一片,我知,他们的意思是,册立一个将死之人做凤君着实有些荒唐。

直到与生命对立的此刻,我才恍然顿悟,沒有一切能比我所爱之人活着更为重要,那些立场、怨恨、猜忌、欢笑与泪水通通湮灭,化为一个期盼:燎原,不要抛下这个世界,不要放弃我,如果你不醒來,我开花又将要给谁看……

我一直甚觉自己孤独,至此地步,才方知自己傻到沒边,如果燎原不在了,我连一个与之置气的人都沒有,彼时立于这尘世,我才真正算作步入孤独……

百年之后这江山种种,不过化为史书中的两页薄纸,既然如此,我倒甘愿为他,肆意一回。不日,册立卫昀为凤君的圣旨和招神医进宫为凤君治病的皇榜一同发出了。

数日后,依然沒有一个人敢揭这张皇榜。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又占了几苦?谁來救救我的这份“放不下”……

陆湛和冬阳很多次來看我,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还记得有日晚上,我在烛火幢幢中与他们道:“本王近來体乏,如果你们二人有……需求,本王可以赐你们几个陪床丫头,可好?你们都回房歇息去吧。”

闻言,陆侍郎的脸在橙色烛光中都分外显得苍白,他抿紧了沒有血色的双唇,良久沒有回话,唯有那半握拳的指节根根僵硬。

倒是冬阳一向快人快语:“陛下您这话太伤人了,我们又岂是拈酸讨嫌之辈,凤君吉人天相,势必会有所好转,所以陛下,您还是合眼休息片刻吧,可别……陛下放心,由我來照顾凤君,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冬阳甘愿殉葬!”此中的豪气,端的那叫一个璀璨夺目,可那个“葬”字嘛,就……不太衬我心了。

我靠着床边,静谧地看着卫昀,等待着他醒來。他究竟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眉头蹙起,长睫微颤,但就算那般纠结的梦,他都不愿醒來。

燎原,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呐……

在默默骂了他九九八十一遍“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呐”之后,终于在我鬼使神差准备默骂第八十二遍时,他醒了过來,那是一个黄昏。

这也是多年以后,我唯爱黄昏的一个理由。

97 你是本王的凤君

更新时间:2012-12-6 16:39:41 本章字数:1877

卫昀慢慢坐起身,抚着额头低声道,“烟儿,拿点水來。”

那声音在黄昏的风里飘着,竟有说不出的动听。我压抑不住心头的颤动,惶惶跑去倒了杯水,又惶惶跑來将水杯置于他的掌中。

“你予我水杯作甚,我是觉得睡得有些累,想清清面。”

卫昀一张一合的唇,仿佛能轻易吞噬掉我近來所有的愁。我忙端了盆水放在椅子上,又将帕子浸湿,小心翼翼地朝他的脸探过去。

帕子刚触到他的肌肤,卫昀便摸着接过,轻轻地开始擦拭自己。我有一瞬间的飘忽,他的脸颊深陷,眼睛张着,却淡漠无神,曾经我映在那双眼眸里或笑或闹,此后可还能有机会重复光华?

“哗砰”一声,水盆打翻,卫昀站在床前,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摸着四周,满脸不知所措。

这个动静,成功地唤醒了我的忧患意识,莫不是……这莫不是民间传闻中所说的那个回光返照?!

不行,绝对不行,拼死都不能让他再睡了,就让他一直“照”着吧!

我取了身干净地衣裳來,上手就帮他解起颈扣。卫昀蹙起了眉,四下空明寂寂,唯有我的心跳,噗通噗通撞大钟似的不停。他沒有言语,那我便继续解着,一路往下,直到手停留于他腰间,正欲抽他的腰带。

霎时,卫昀做出动作,那有些冰凉的手掌将我的手按住,我的手心里满是黏黏的湿意,心下忍不住地坠汗。

半晌,他强提起气息,有些凛冽地问:“千秋,你这是意欲何为?”

通常情况下,当卫昀咬文嚼字的时候,便证明他烦了,慌了,不悦了。

果真如斯,他眉头此时已经要拧出麻花來,还在凛冽教训道:“我虽然看不见,但并不是连个衣裳都不能自己换。”语气里,貌似全是我嫌弃他眼疾不能自理一样。

我扑上去,把脑袋狠狠地埋在他怀里,双臂紧紧地圈住他的腰身,让他动弹推拒不得,声音夹杂着抽泣,“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见我鼻子囔囔,卫昀的手抬了抬,遂又放下,这回气势憋下來了点,“我熟悉你的味道。”

“他嗅觉还好好的,黑白二人组你们不许來,不不,就算他接下來闻不到听不到,你们也不许來。”我小声嘀咕着。

卫昀侧耳下來,“千秋,你说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本王把你立为凤君了,即是夫妻,你说本王刚才抽你腰带解你衣服是意欲何为?”

我故意耍赖,想激他跟我说话,说多多的话,这样有生气一点,能让我觉得安心。

“可是……”卫昀刚吐出这两个字,便沉默了。

心头像突然空掉一块,有风从当中灌过都不曾停留。

可是什么?可是你看不见?可是你兴许会死?可是你我曾经针尖麦芒?纵有多少可是,本王也不许你可是!

我踮脚捧住他的脸,惶恐地威胁道:“你是本王的凤君,你要是死,本王就成离国最大的寡妇了,你忍心啊!”

他怔了一下,忽然就笑了,抬手小心翼翼地寻我的眼,欲帮我拭去泪水。我终于放开担心开始痛哭,嚎得就像这辈子再也不会感知快乐了一样,肝肠寸断般,撕心裂肺般……

这一回,我可算哭了个踏踏实实。

98 景良辰归位

更新时间:2012-12-6 16:40:09 本章字数:1457

趁他醒着,太医院和御膳房立刻就合体了,很快捣腾出來几道药膳,欲让卫昀吸收些营养维持着精神。我持汤匙喂他,他便不悦地皱眉,意思是这些他能够自理。

药膳才进他肚子不到半刻时间,就又原路吐了出去,这一番折腾,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憔悴。我瞧着他这辛苦模样于心不忍,就随他一起躺下说话。

夜幕降下,为了体验他的视觉,我特意沒有点灯。黑漆漆地一片让人觉得心里甚慌,直到紧握住他的手,紧紧依偎着他的身,方能觉得安心一点。

我怕他睡着,便张着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从御膳房丢了一只鸡扯到以后要补给他怎样一个册封大典,每次说完还硬要他有所回应,哪怕只与我说简短几个字。

他索性轻轻拍打起我的背,用频率证明他一直都醒着……

数日的疲劳困顿却让我很快就睡着,直到再次睁眼我方才慌张起來,此时,卫昀又陷入沉沉地昏迷了……

他的那副身体愈发骨瘦如柴,抱上去的感觉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且等了些时日,卫昀仍是沒醒,神医也仍沒來。整个皇宫上空飘散着持久不衰地沉郁气息。

直到某日朝起红霞时分,射月突然冲进屋來,端起一杯茶痛饮完毕,抹着汗说:“陛下,有人揭榜了!现下正搭着皇家快骑火速赶來!”

这话真是数天以來,本王听到的第一声天籁!

可沒想到,揭榜之人却是故人。

见面之后,我也只是与之淡淡地道了一声:“回來了。”

当传言在宫里转了个大圈以后,冬阳陆湛与我的故人对视,空气中似有噼里啪啦的雷电花交织一般。

冬阳有些不忿,唧唧歪歪道:“原以为是个摆设,不过现下,老子觉得很有必要一把火点了温鸾殿。”

陆湛也一改往日的冷静,质疑着问道:“听闻凤君以前与你有过不快,将你赶出了宫,如今你真能不计前嫌为他医治?”

“寒冰侠,这回你的话让我颇为欣赏。”赞同完旁个,冬阳这愁人的孩子复又看我,“陛下,他应该是黑白无常的手下,前來催命的,不可信。”

景良辰穿着件牙白色的袍子,面容姿态多了几分成熟,眼波灼灼,分外妥帖地回答:“所谓医者仁心,景某又怎会拿人命闹着玩,现在时间紧迫,建议还是快点进行治疗好些。”他的嗓音都变得愈发轻柔舒缓,像浮在清水里的鹅毛或飘在和风中的柳絮,让人卸下心头一口急愁。

我呆了好长时间不知该与冬阳陆湛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嗯,良辰你开始吧。”

“陛下!”冬阳立刻炸毛。陆湛也望了望我。

我又开口:“本王饿了,你们二人去找些吃的來。”将御膳房的活计交给他俩,长眼长耳朵的人都该明白,我是想支开他们,好给良辰一个安静的医治环境。

从早到晚,一时一刻,时间如紧握在手中的细沙,让人拦不住又格外珍惜。良辰在医书上翻翻写写,与太医们商议着熬药,还时不时动刀放放卫昀的淤血。

我放下冬阳给我端來的猪血糕,踱到门廊透透气。远方的天是一望无际的阴沉,看着看着,射月便手执牡丹灯凑了过來。

我索性念叨起來:“本王以前许过一个愿,期盼此生远离折腾。但未曾想,皇帝本就代表着折腾二字。现下不知,老天能不能将愿望还來,本王重新许个。”

射月摇头道:“奴婢深以为,最精彩的一生恰恰是天崩地裂折腾出來的,就如感情,漫长的折腾中方能辨别旁人的真心,亦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可是本王看不出。”

“怎会?您许下远离折腾的愿望时,身旁那人便是您的真心。您跟他在一起,方才会想要岁月静止,人生远离任何波折,是这样的吧,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