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早上的“撒帐”,心里感动,身子依向他轻轻道:“皇上这样待臣妾……”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再说不下去,只静静依着他。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我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玉兰放在桌上,长发如瀑滑落。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我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我极是温柔,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我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们早已得了我严诫,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给皇后请安。那日嫔妃去的整齐,虽不至于迟了,但到的时候大半嫔妃已在,终是觉得不好意思。依礼见过,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与众嫔妃寒暄了几句,不过片刻,也就散了。

眉庄与我一同携了手回去。才出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缓缓走在前面,于是请了安见过。华妃吩咐了起来,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丽贵嫔冷冷一笑:“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心头一恼,紫涨了脸。这个丽贵嫔说话这样露骨,半分忌讳也没有。若只一味忍让益发兴得她无所顾忌。于是慢里斯条道:“贵嫔姐姐侍奉圣驾已久,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丽贵嫔脸色一沉便要发作,我笑道:“妹妹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丽贵嫔看一眼华妃,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出言不逊,只得忍气勉强一笑。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的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1),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看看眉庄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大窘,仍维持着仪态道:“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又向我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2)也不如了。”

华妃话中机锋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庄是否也因我得宠的缘故生了不满,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庄也朝我看过来,两人互视一眼,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顿时心意了然,温然一笑。

眉庄淡淡笑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话中句句意有所指,眉庄尚未来得及反应,我亦微笑道:“多谢娘娘提点教诲。娘娘既让姐姐抄录《女论语》训示后宫众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争宠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们恭谨遵奉还来不及,怎还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况……”我看着华妃鬓边轻轻颤动的金凤珠钗道,“吕后凶残,戚妃专宠,管夫人与赵子儿均下场惨淡。如今皇后与华妃贤德,高祖后宫怎能与我朝相比。”

华妃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日的话说的不少了,小心闪了舌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华妃揉一揉太阳穴,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宫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庄见华妃去的远了,脸一扬,宫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携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罢。”

眉庄的手心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眉庄轻轻道:“你也算见识了罢。”

春风和暖,心里却凉湿的像眉庄的手心,轻吁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我凝视着眉庄:“你可怪我?”

眉庄亦看着我,她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宠。本就有华妃打压,旁人又虎视眈眈,若无皇帝的宠爱,眉庄又要怎样在这宫里立足。眉庄,她若是因玄凌的缘故与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紧眉庄的手。

眉庄轻拍我的手,“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嬛儿,你不会。”

我心中一热,“眉姐姐,我不会,绝不会。”

“我信你不会。”眉庄的声音在春暖花开里弥漫起柔弱的伤感与无助,却是出语真诚,“嬛儿,这宫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交好,终究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宫数十年光阴要怎么样撑过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动,还好有眉庄,至少有眉庄。“有些事虽非嬛儿意料,也并非嬛儿一力可以避免。但无论是否得宠,我与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纵使皇上宠爱,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庄看着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资得宠是意料中事,绝不能埋没了。即使不能宠眷不衰,也要保住这性命,不牵连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况华妃已把你我当成心腹大患。咱们已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命数了。”

眉庄点一点头,“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连陵容和淳儿也是脱不了干系的。”眉庄口中说话,手里摆弄着的柳枝越拧越弯,只听“啪嗒”一声已是折为两截了。

柳枝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过眉庄手中的断柳。张弛有度,一松一紧,才能得长得君王带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这一枝柳枝韧性再好也是要断折的。我仰起头看着太液池岸一轮红日,轻声道:“多谢姐姐。”

眉庄犹自迷茫不解:“谢我什么?”

默然半晌,静静的与眉庄沿着太液池缓缓步行。太液池绵延辽阔,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那样长,那样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间依旧是我侍寝。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轻浅,一醒来再也睡不着。宠幸太过,锋芒毕露,我已招来华妃的不满了。一开始势头太劲,只怕后继不足。如同弦绷的太紧容易断折是一样的道理。

轻轻一翻身,夹了花瓣的枕头悉悉索索的响,不想惊醒了玄凌,他半梦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听见外头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叶上,清脆的沙沙作响。

“你有心事?”

我微微摇头,“并没有。”微蒙的橘红烛光里,长发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间。

“不许对朕说谎。”

转过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黄丝绸寝衣的衣结松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凉肌肤。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气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可听过集宠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玄凌的声音微微透出凌厉:“怎么?有人难为你了?”

“没有人为难臣妾。”心中颇觉酸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与福泽。臣妾不敢专宠。”

揽着我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会肯,六宫妃嫔与前朝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会不肯。心下一阵黯然,如同殿外细雨绵绵的时气,慢慢才轻声启齿:“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已经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经政务繁忙,六宫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皇上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皇上若专宠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会议论皇上男儿凉薄,喜新忘旧。”双手蜷住他的衣襟,语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让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烦心,臣妾不忍。”说到最后一句,语中已有哀恳之意。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玄凌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双足裸露在锦被外,却无意缩回,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有点硌的疼。他的足绕上我的足,有暖意袭来。他阖上双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是夜,玄凌果然没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听了,皇帝去看已长久无宠的悫妃,应该也会在她那里留宿了。虽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有七八日没在棠梨宫里过夜了,感觉仿佛有些疏远。换过了寝衣,仍是半分睡意也无。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块什么,总不是滋味。悫妃,长久不见君王面的悫妃会如何喜不自胜呢?又是怎样在婉转承恩?

怅怅的叹了口气,随手拨弄青玉案上的一尾凤梧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韵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断续两三句,已觉大是不吉。预言一般的句子,古来宫中红颜的薄命。仿佛是内心隐秘的惊悚被一枚细针锐利的挑破了,手指轻微一抖,调子已然乱了。

怨歌行,怨歌行,宫中女子的爱恨从来都不能太着痕迹,何况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静一静心神,换了一曲《山之高》(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巡巡几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这曲子你怎么翻来覆去只弹上半阕?”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喜欢这上半阕。”

流朱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弹了许久,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指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推开琴往外走。月白漩纹的寝衣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经的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皇帝按祖制会留宿皇后的昭阳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过如此——的确是相敬如宾。只是,太像宾了,流于彼此客气与尊崇。每月的十五,应该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对皇后生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色娇红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

风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柳丝,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我晓得他来了,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却不转身,听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满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倏忽把笑意隐了下去。缓缓的转身,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皇上。”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开了双臂,双足一动扑入他怀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这样让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挣开他的怀抱,轻声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悫妃了么?怎么来了棠梨?”

他一笑:“看过她了。走过来见今儿的月色好,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唇轻贴在我的额头,“朕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山之高》。这样好的琴声,幸好朕没有错过。”

别过头“噗嗤”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皇上这样说,臣妾无地自容。”以指顽皮刮他的脸,“堂堂君王至尊,竟学人家‘听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发大胆了!罚你再去弹一首来折罪。”

携手进了莹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壶新茶,摆了时新瓜果恭候,又有随身的内监替玄凌更了衣裳。见众人退下掩上了门,我微微蹙眉道:“皇上这一走,悫妃许会难过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开两步,极力正色道:“臣妾说了,皇上是圣明的君主。”

玄凌无声而笑,在我耳边轻轻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处——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罢。”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贤妃罢,去向悫妃姐姐负荆请罪。”侧一侧头,“四郎,你想听我弹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楚我的话,片刻方道:“你方才唤朕什么?”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顺势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腰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欢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你的闺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没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儿’。”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红,轻轻的“恩”了一声。

懒懒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吻细细碎碎落在颈中,“朕方才瞧了你许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树下,恍若九天谪仙。嬛嬛,弹一曲《天仙子》罢。”

依言起身,试了试调子,朝他妩然一笑:“其实嬛嬛弹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远在我之上,还需她时时点拨。”

他展目道:“惠嫔么?改日再听她好好弹奏一曲吧。”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月明,满室风光旖旎。

才要睡下,门上“笃笃”两下响。内侍尖细的嗓音在门外恭声唤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烦:“什么要紧事?明日再来回。”

那内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我劝道:“皇上不妨听听吧,许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对我道:“你不必起来。”方朝外淡然扬声:“进来。”

因有嫔妃在内,进来回话的是芳若。素来宫人御前应对声色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启禀皇上,惠嫔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惊,一把掀开帐帘失声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释:

(1)《女论语》:又名《宋若昭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书》之一种。依古代《论语》思想和体制而作,在思想和行为上对古代女子提出了严格要求和应遵循的基本礼节,在当时看来,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

(2)、管夫人和赵子儿:汉高祖妃子,曾得宠。两人与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贵毋相忘”,后管、赵二夫人皆得君王宠幸,独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旧约,提携薄姬使其得高祖宠幸,诞育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3)、李白作,诗写一个宫女由得宠到失宠的悲剧命运,与诗题的"怨"字紧相关合。

(4)、《山之高》:选自《兰雪集》。宋代女诗人张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阕表达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阕写离别变故,相逢难期,忧思难解。

十六、池鱼

畅安宫与棠梨宫并不太远,一路与玄凌乘着步辇赶去,远远看见整个畅安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畅安宫主位冯淑仪早得了消息,带了宫中妃嫔与合宫宫人在仪门外等候。见了御驾忙下跪请安。玄凌道一声“起来”,方问:“怎么样了?”

冯淑仪回道:“太医已在里头抢治了,惠嫔现时还未醒过来。”停一停道:“臣妾已打发了人去回皇后娘娘。”

“恩。这时候皇后该睡下了,再打发人去告诉让皇后不用过来了。”

“是。”冯淑仪一应声,忙有小内监悄悄退了下去回话。

玄凌对众妃嫔道:“既然太医到了,这么一窝蜂人进去反倒不好。你们且先去歇着吧。淑仪与莞嫔同朕进去。”

畅安宫主殿为冯淑仪居所,眉庄的存菊堂在主殿西侧。太医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挥手命他们起身,我已按捺不住,发急道:“惠嫔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为首的江太医回道:“回皇上和莞嫔小主的话,惠嫔小主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呛水受了惊所以一时还未能醒转过来。”听得太医如此说,我方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攥得太紧,指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医见玄凌“唔”一声,才接着道:“臣等已经拟好了方子,惠嫔小主照方调养身子应该会很快康复。只是……”江太医略一迟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医肯首道:“是。是。只是小主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复。”

“如此你们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众太医唯唯诺诺,见玄凌再不发话,方才退了下去。

进了内堂,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的替眉庄收拾换下的湿衣,用热水擦拭额头。见我们进来忙施了礼。

三人伫立床边。玄凌与冯淑仪犹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细看眉庄。

眉庄已然换过衣服,头发犹是湿的,洇得颈下的香色弹花软枕上一片黯淡凌乱的水迹。面色苍白无血,衬着紫红的米珠帐帘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因整个人昏迷不醒,连那青白也是虚浮的,像覆在脸上的纱,飘忽不定。一滴水从她额前刘海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环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越发显得眉庄如一片枯叶僵在满床锦绣间,了无生气。

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冯淑仪历来端庄自持,见眉庄如此情状也不由触动了心肠,拿起绢子轻轻拭一拭眼泪。玄凌并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内堂中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们,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唬得跪了一地。

冯淑仪怕玄凌动了肝火,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惠嫔好好的怎会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内监吓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诉道:“奴才们也不清楚。”

冯淑仪听这话答的不对,不由看一眼玄凌,见玄凌微点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话语中已含了薄怒:“这话糊涂!小主出了这样大的事竟有贴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冯淑仪待宫人一向宽厚,今见她怒气,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吓软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间奴才与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华妃娘娘的宓秀宫叙话,回来的时候经过千鲤池,因小主每过千鲤池都要喂鱼,所以奴才去取鱼食了。谁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听见嚷嚷说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着答:“华妃娘娘宫里的霞儿说有几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刚忘给了,让奴婢去取。”

“如此说来,惠嫔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冯淑仪问罢,悄悄抬头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凛,冯淑仪忙低了头。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华妃到了。也难怪,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华妃见玄凌在,巧笑嫣然温婉行礼见过。玄凌道:“外头夜深,你怎么还来了?”

华妃面有愁色,道:“臣妾听说惠嫔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赶过来了。惠嫔可好些了么?”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罢。”

华妃走近一看,抽泣道:“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个人竟受这样的罪。”

冯淑仪劝道:“华姐姐也别太难过。太医说醒了就不妨了。”

华妃抽了绢子拭一拭鼻子,回头对采月、小施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闯出这样的大祸来,叫皇上忧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扫一眼,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

华妃听得这样说,忙道:“这样的奴才留在惠嫔身边怎能好生伏侍,只怕以后三灾八难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发了去‘暴室’算数。”暗暗抽一口凉气,进了“暴室”的宫人受尽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寻了断,鲜有活着出来的。又是华妃发话,采月和小施断无生还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话叫我心里存了个混沌的疑团。小施也还罢了,采月是眉庄的家生丫头,一直带进宫来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实在是不小的损失。如今华妃如此说,总觉得哪里不妥,来不及细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华妃与冯淑仪齐齐望住我,一时间只得搜肠刮肚寻了理由来回话,“采月和小施虽然伏侍惠姐姐不妥当,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们。与其处罚他们两人,不如叫他们将功折罪好好伺候着姐姐苏醒。”

华妃瞧着我轻笑道:“怎么莞嫔妹妹以为罪不当罚,功不该赏么?如果轻纵了这两个奴才,难免叫后宫有所闲话,以为有错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罚了呢。”

我缓缓道:“赏罚得当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妹妹想着,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着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从府里带进宫来的,若此时罚了他们去‘暴室’,恐怕姐姐身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晓得这怎样才能照顾好姐姐,反而于姐姐养病无利。”

华妃嗤笑一声:“这样的奴才连照顾惠嫔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莞嫔未免也太放心了。”说罢冷冷道:“何况千鲤池于我宓秀宫不过百步,在本宫宫禁周围出的事,本宫怎能轻饶了过去。”

越听越不妥,内心反而有了计较,“赏罚得当是理所当然,可是娘娘若杀了他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事情出在宓秀宫附近于娘娘威严有碍才如此恼怒,并非只为惠嫔溺水。取两个奴才的命事小,可伤了娘娘的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华妃眼中精光一轮,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说完我只瞧着玄凌,若他不出声,这番话也是白说。果然他道:“莞嫔的话也有理。先饶了他们俩,若惠嫔不醒,再打发去了‘暴室’不迟。”

玄凌说了话,华妃也不能再辩。采月和小施听我与华妃争执,早吓得人也傻了。冯淑仪催促了两次,才回过神来谢恩。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

见华妃脸上仍有忿意。转念一想,华妃不是要杀我们的人么,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我走近玄凌身边,轻轻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惠嫔姐姐落水原因尚且不明,可必定是侍卫救护不及才会呛水太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换了宓秀宫的守卫另换一批。否则,这次是惠嫔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当心的伤及了华妃可如何是好呢?”

华妃听我如此说,立即道:“莞嫔适才不是说要将功折罪么?怎么现在又要换我宫苑的侍卫,岂非赏罚太有失偏颇?有护短之嫌。”

我微笑道:“华妃娘娘多虑了。我也是为了娘娘着想。皇上一向爱重娘娘,怎能让这样一般粗心懈怠的奴才护卫娘娘宫禁,置娘娘于险地而不顾呢?况且只是换一批侍卫并不算是惩罚啊。”转而向玄凌道:“臣妾愚见,皇上勿要笑话臣妾见识短浅。”

玄凌道:“你说的极是。朕差点忽略了这层。就让李长明日换一批精干的侍卫过去戍守宓秀宫罢。”

华妃脸色不好看,极力忍耐着再不看我,也知道事情无转圜之地,她身边的侍卫必定要被替换了,遂不再争。换了笑脸对玄凌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妾。”又道:“臣妾带了两支上好的山参来,压惊补身是再好不过的。叫人给惠嫔炖上好好滋补才是。”

玄凌点一点头,“华卿。你成日惦记着六宫诸事,这么晚还要劳神,早点回去歇息吧。”

华妃温婉巧笑道:“皇上明日也要早朝呢,不宜太操劳了。臣妾出来时叫人炖了一锅紫参野鸡,现在怕是快好了。皇上去用些子再歇息吧。”

玄凌笑道:“还是你细心。朕也有些饿了。”转头看我,“莞卿,你也一同去用些。华卿宫里的吃食可是这宫里拔尖的。”

华妃只轻轻一笑:“皇上这么说,实在是叫世兰惭愧了呢。妹妹也同去吧。”

哪里是真心要我去,不过是敷衍玄凌的面子罢了。玄凌这一去,多半要留在华妃宫里歇息,我怎会这样不识相。何况眉庄这里我也实在是不放心,必定要陪着她才好。遂微笑道:“臣妾哪有这样好口福,不如皇上把臣妾那份也一同用了吧,方能解了皇上相思之苦啊。”

华妃含笑道:“瞧皇上把莞嫔妹妹给惯的,这样的话说来也不脸红。”

玄凌道:“朕哪里敢惯她,本来就这样子。再惯可要上天了。”

我笑道:“臣妾说呢,原来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顺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鸡煮过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这里照顾惠嫔姐姐,实是不能去了。”

玄凌道:“好吧。你自己也小心身子,别累着了。”

华妃笑道:“那就有劳莞嫔和淑仪。”说罢跟在玄凌身后翩然出去。

夜已深了。我见冯淑仪面有倦色,知道她也累了,遂劝了她回殿歇息。独自用了些宵夜守在眉庄床头。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刚才,多么和谐的妃嫔共处、雨露均沾的样子,仿佛之前我和华妃并未争执过一般,那样的和睦。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野鸡紫参汤,华妃还真是有备而来。

眉庄额头上不停的冒着冷汗,我取了手巾替她擦拭。眉庄,这事情来的突然,来不及在心里好好过一过理清头绪。现下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慢慢想个清楚。

眉庄未醒,自然问不出什么。若是眉庄迟迟不醒,华妃又要惩罚采月和小施就再无理由可阻拦了。

我唤了采月进来,问道:“采月。你跟着你家小姐恁多年,也该知道我与你家小姐的情谊非同一般。”

采月尚未在适才的惊吓中定下神来,听得我如此说,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呜咽道:“奴婢知道。要不是这样莞小主怎肯为了奴婢与华主子力争,要不是小主,奴婢连这条命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