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年纪四十上下,体态微胖,大腹便便,个子不高,只比村长夫人冒出半截脑袋。看了二赖子的馋样,村长眉头一皱:“你碰了死人的,你洗手了没?”

二赖子很认真地点头:“洗了!还用童子尿消了毒的!”

紧跟着赶来的村长夫人听了这话,恶心得一阵干呕,白嫩的指甲捏起帕子,掩住涂了朱丹的红唇,一双画着淡紫色眼影的眸子微微一眨,溢出一抹不屑与厌恶。

随即,她扯了扯白色的绣了大红牡丹的罗裙,好似这洁白的雪也会一不小心污了她的衣。

而伴随着她这一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动作,许多妇人与少女也纷纷扯了扯自己的裙。

模仿美丽优雅的村长夫人,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村长夫人喜欢吃南瓜饼,家家户户都开始做南瓜饼;村长夫人爱喝酥油茶,家家户户都学着做酥油茶;村长夫人时不时捧心蹙眉,渐渐的,她们在干完农活儿后第一件事不是擦汗,而是捧心蹙眉。

村长夫人含了一丝轻蔑的眸光一扫,将那些模仿者的动作尽收眼底,得意洋洋地笑了,乌鸡就是乌鸡,再怎么矫情也只能是东施效颦!

但她非常享受这种被追捧和看重的感觉,或许当初,正是这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才令她下定决心嫁到了这个山沟沟儿里,原本,她是秀才的妹妹,虽然是庶出,但也应该能嫁得更好。

可惜,这种优越感,在这一年、这一个清晨,被彻底击成了碎片!

村长夫人先是发现人群里有骚动,却不是因为她。她眉头一皱,顺着大家呆呆望去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皑皑白雪中,一名身着正红色氅衣的年轻女子迎面走来。那氅衣的红,如火烧云一般艳丽夺目。那鸦青的发,似黑珍珠一般润泽顺滑。两种色彩的衬托下,她白皙的肌肤,比雪花更洁净、比寒冰更剔透。

最迷人的,应该是她那双亮若清泉的眼,乍一看,似有泪光闪耀;再一看,全是盈盈潋滟的秋波。

偏这双清澈无暇的眼,配了一张妩媚至极的红唇。

真是…尤物啊!

但很快,人群里的骚动更大了,他们看到了一个比小仙女儿还好看的人,而且是个男人!

紫色大氅包裹着他高大健硕的身躯,令他看起来宛若云霞萦绕的神祗,他的容颜太过俊美、气质太过冰冷,像个被严冬飞雪塑出的精灵王子。

寂静的村庄,因为他的到来,忽然变得大不一样。

天空更澄碧了,雪景更妖娆了,就连冷风吹在脸上似乎都没那么生疼了。

“你、你、你是…”村长紧张又木讷地问,紧张中,又透出了一丝心虚。

廖子承牵着华珠的手停在村长旁边,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地方,那些村民,因他一眼望来,不由自主地,呼啦一下散开,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

“路过的。”廖子承简单答了村长的话,与华珠行至死者跟前,定睛一看,眉头一皱,刘老伯!

来之前,他们问了翠儿,翠儿说爷爷不在房里,不知是没回还是一大早又出去了,那时,他们便猜死者可能是刘老伯。他们希望自己猜错了,但事实永远都这么残忍。

廖子承戴上手套,蹲下身,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放了两把解剖刀,三枚银针、无根自制棉签,廖子承捏起一根棉签,开始检查刘老伯的尸体。

众人一瞧他干起了仵作的行当,纷纷露出惋惜之色,仵作是贱职,连杀猪的都比仵作体面。这么俊美如仙的男子,居然是个仵作,真是…

唉!

几个胆儿小的村民唰的一下退开了,生怕沾染了他身上的阴气,会导致来年走厄运。

在城里尚不觉得,毕竟都是些当官儿的在看,大家对仵作见怪不怪,可这种小地方,村民们把仵作看成瘟神一般的存在。华珠就想起廖大人去世后,廖子承在乡下没少验尸,是不是那些村民也这样排斥着他?

华珠又心疼了。

刘老伯的袖子有撕裂的痕迹,嘴角破裂,呈愈合状,是生前受伤所致,但刘老伯离家之前面部没有创伤。所以它,发生在刘老伯离家到死亡的这段时间内。从愈合的情况来看,不超过一个时辰。换句话说,刘老伯先与发生了争执,然后才死在了雪地里。

头部有被重击过的痕迹,从创面来看,被硬物击打过三次,前两次较轻,后一次较重,导致死者昏迷,又因无人发现而活活冻死。

凶器,有棱角。

华珠听了廖子承的分析,眉心微蹙:“昏迷后冻死的?凶器呢?”

抿了抿唇,华珠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小铲子,开始在刘老伯周围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

二赖子这会儿吃完了饼,见一小妇人挖坑,旁人都不帮忙,他挠挠头,上前,憨笑道:“你要挖啥?我替你挖!”

华珠刚刚就已经注意到他了,双耳畸形,小如珍珠,但听力正常,说不惊悚是假的,但华珠本身并不歧视,就笑了笑,把铲子递给了他:“劳烦你,帮忙挖个凶器,石头、砖头这类的,上面应该还要血迹。轻一点,别挖坏了。”

活了二十几年,除了父母,也就这个小妇人没用嫌弃的眼光看他,二赖子一颗心都透亮了,也不要铲子,就徒手去挖。

华珠忙道:“会弄伤手的!”

二赖子憨憨一笑:“我手粗,没事!”用手挖,才不会弄坏小仙女儿要的东西。

村民们见华珠竟敢跟二赖子说话,还脸不红心不跳,吓得瞠目结舌。妖怪吧,这是?怎么不怕二赖子的?那么丑!

嗯,一定是妖怪,只有妖怪才长得这么漂亮!

她男人还会验尸。

结论——他俩,都是妖!

人群骤然散开!

恰好此时,廖子承又掐住刘老伯的下颚,用棉签搅了搅,似发现了什么东西,放下棉签,用修长的手指夹出了一个东西来。

众人凝眸一瞧。

村长夫人吓晕了!

胆儿小的村民尿裤子了!

村长亏得刚刚如过厕,不然这会儿也得掉链子了。

耳垂!

一片血淋淋的耳垂!

刘老伯…吃人?

他收留了妖怪,所以被妖怪附体,然后开始…吃人?

华珠忍住心底的恶寒,回头一看,咦?看热闹的村民呢?都去哪儿了?

刚刚还把这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眼下就只剩晕在雪地里的村长夫人,连村长都跑没影儿了!

须臾,两个强壮的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把村长夫人抬走了。

案发现场,就只剩廖子承、华珠和二赖子。

“你不怕?”华珠问他。

二赖子用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抹了抹鼻涕,笑道:“不怕,刘老伯是好人,你们也是好人。”

其实,他只觉得华珠是好人,但因为华珠,他能将与华珠有关系的人全部定义为好人。

华珠不理解二赖子的思维模式,也没深究,又问向了廖子承:“看来,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事故了,凶手,会不会是耳垂的主人?”

廖子承帮刘老伯穿好衣裳:“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华珠站起身,四下看了看,说道:“这个村子很封闭,村民也不多,挨个排查的话,找到耳垂的主人并不困难。对了,你昨晚说听到争吵声,还说吵得很厉害,会不会就是刘老伯与凶手的?”

廖子承点了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先找到凶器,再锁定嫌疑人,然后逐一排查。”

“找到啦!我找到啦!有血!好多血,你们看!”二赖子兴奋地挖出一块儿染血的石头,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它是凶器。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磨刀石。

嘤嘤嘤,凶手是谁咧?

【第六章】蜜月之旅(五)

磨刀石的两端都有血迹,中间少,看样子,是分别由两端击中了头部,鲜血才又顺着两端流至中间。

廖子承拿好磨刀石:“回去吧,开始审案了。”

二赖子把刘老伯的尸体背回了刘老伯的屋子。

翠儿知道爷爷死了,扑在爷爷身上,哭得声嘶力竭。

堂屋内,村长和两名手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华珠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人,不是被刘老伯吃人给吓跑了么?怎么又跑到人家家里头来了?

村长的目光自从华珠进门便没移开过,哎呀呀,刚才只顾着管老刘,都没注意到这小妇人生得如此俊俏,瞧她那白花花的脸蛋和小手儿,咝,只怕比膏腴还滑腻吧。身板儿清瘦,该大的地方却一点不小。这…这么风情万种的小妇人,哎哟,真是…

廖子承入内,冷芒一扫,一股强大的冰寒之气直直扑来。

村长打了个哆嗦,收回眼神,说道:“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们呢!”

华珠的眼皮子动了动,高烧还没退,人不大精神,廖子承轻声道:“你先去屋里歇会儿。”

“不了,我看看。”华珠柔声拒绝。

廖子承握住她的手在长凳上坐下,又看向村长,神色淡淡道:“正好我也要找你。”

村长被廖子承这副领导做派弄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找我做什么?”语毕,想看廖子承,却被他浑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压得挺不直脊梁骨,眼神就堪堪落在廖子承领口的位置,便再也不敢往上了。

“搜查全村,看谁的耳朵受了伤,他将士本案的第一嫌疑犯。”廖子承不疾不徐地说道。

村长拳手猛地砸向桌面:“你谁呀你?竟敢插手本村的案子?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村长?我告诉你,别以为有俩臭钱就了不起了?这事儿我已经禀报了衙门老爷,你们两个,很快就要被缉拿归案了!”

华珠心中冷笑,居然怀疑他们两个是凶手?按理说,这种怀疑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刘老伯在村儿里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没事,他们俩一来便丢了命。华珠反感的不是村长的质疑,而是村长狗眼看人低的嘴脸!他分明是认为廖子承只是个仵作,又嫉妒廖子承的容貌与气度,这才想把廖子承狠狠地踩一脚。他若知,自己踩的是当朝二皇子兼水师提督,也不知会不会吓尿了。

廖子承面部表情地坐着,也不搭理村长,就那么用食指一下一下摸着妻子的嫩手。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镇衙门的官老爷来了。

官老爷四十多年纪,长得比村长还胖,属于年希珠的级别,不过没年希珠那么可爱。

他一进屋,先是被一股强大到不容忽视的威压震慑,脚步一顿,朝对方看去。

来的路上,村长的手下已经向他汇报了村子里的情况,也提到了两位神仙一般的人物,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见到时还是被惊艳了。

此人…只应天上有!

“封大人!封大人您可来了!”村长笑呵呵地起身,做了个揖,把封大人迎上主位。说是主位,其实只是一把瘸了一个脚用砖头垫着的椅子。

封大人甩甩长袖,一脸倨傲地坐下了,想着自己是屋子里最尊贵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吓到?他们都告诉他了,对方是仵作。

一个仵作,纵然穿的华丽些,长得漂亮些,气质高贵些,那也只是个仵作!仵作是贱职,村儿里随便挑个出来都比仵作有体面!依他看呀,这小白脸儿八成是哪个官太太的小情人,这通身的贵气也是跟官太太耳濡目染的。他从官太太那儿得了钱,便又在外娶了一房美娇娘。别说,那小娘子长得还真好看,白白嫩嫩的,散发着一股少女的纯真,可唇角微勾又隐有一种少妇的风情。

再看看自家妹夫那垂涎欲滴的样子,淡淡一笑,小娘子,你自求多福吧。

“咳咳!”封大人清了清嗓子,拉长音调,问,“见到本官为何不行礼?”

华珠好笑:“你确定你受得起?”

封大人的心咯噔一下,小娘子的话什么意思?他堂堂七品推官儿为何受不起一个仵作的礼?莫非——这二人另有来路?

“你们…是做什么的?”

廖子承淡道:“仵作。”

还是仵作嘛!封大人提到嗓子眼的心又给揣回了肚子,慢悠悠地笑道:“村长,你刚刚跟我说你们村儿死人了,死者是谁?凶手是谁?把经过跟我说说。”

村长得意一笑,说道:“死者是刘老汉,全民刘中贵,村里人都称呼他刘老伯或者刘老汉。刘老伯一生清苦、待人宽厚,昨日,砍柴途中偶遇两名外地人,好心收留他们在家中过夜。谁料他们不知感恩,反而起了歹心想把翠儿据为己有,这才趁着刘老伯去抓药的空挡,暗杀了刘老伯!”

华珠笑了,杀人动机、杀人时机、作案经过,村长竟全给他们安好了,还讲得仿佛是那么回事儿。

封大人眉头一皱,随手操起一个杯子,当做惊堂木拍了下去:“大胆刁民!竟敢在本村行凶!还不速速报上姓名,随本官回衙门听候发落?!”

华珠端起手里的茶水,毫不留情地朝他泼了过去!

“不验尸体,不审证人,不问嫌犯,就此结案,封大人是吗?你这官儿是谁封的?把他给我叫来!”

华珠这一泼,可是把一众人等给吓坏了,封大人是谁呀?是他们青山镇的土皇帝!他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顺他者未必昌,可逆他者,一定亡啊!这个娇滴滴的小妇人,怎么敢如此狂妄?

村长炸毛了,封大人是他靠山,不敬封大人就是跟他过不去,他捋起袖子,抬起巴掌就朝华珠扇了下去!

廖子承眸光一厉,一脚将他踹回了椅子上。

力道过大,将椅子压成了碎片。

“哎哟——哎哟——小王八羔子!你…你敢打你爷爷我?你们几个,给我上!”

村长揉着屁股,一声令下,两名粗壮的手下便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廖子承。

廖子承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一脚一个,踹地二人当场倒地晕厥。

封大人火了:“凶犯拒捕,罪加一等!给我拿下!无论死活!”

外头的捕快呼啦啦冲了进来,在冲进来的一瞬纷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如此昏庸的官员,难怪此处民不聊生了,一个案子连查都没查,就定了她与廖子承的罪,还无论死活地缉拿。这种效率,传到上头,怕是还会受到嘉奖呢,上头会说,封大人,你的破案率真高,不愧是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儿。

为了追求所谓的“绩效”,不惜将血案变冤案,当初杨老伯的女儿就是这么冤死了也求告无门。

华珠握紧了拳头,相公,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不好生教训他们一顿,他们永远不知天高地厚!

廖子承自然没让华珠失望,他徒手,也不知使了什么招式,灵活如狐,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毫发无伤,却是把十名捕快全部撂倒在地。

屋子里,响起一大片痛呼的声音。

封大人见自己的精英团队这么轻易就被对方给制服了,心中大感不妙:“你你你你…你…你究竟是谁?”

廖子承掸了掸下摆,又拿出帕子擦了手,取出一块令牌丢在了桌上。

封大人拿起令牌一看:“水师提督?!啊——”

封大人扑通跪在了地上,磕头道:“小、小、小的不知提督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一听是水师提督,村长的尿都吓出来了。刚刚他还朝提督夫人扇耳光子,哎妈呀,提督大人会不会杀了他?

忍住剧痛,村长爬到封大人身边跪好:“提…提督…提督大人!”

廖子承看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只又坐回华珠身边,华珠高热太厉害,坐都快坐不稳了。他揽住华珠肩膀,让华珠靠进自己怀里。

封大人、村长和一屋子人连头不敢抬,就那么战战兢兢地跪着。

廖子承用唇角碰了碰华珠额头,烫得很,他皱眉,倒来热水和十粒药丸,喂华珠服下。

整个过程,屋子里静得只剩众人的呼吸声,和华珠的喝水声。

吃完药,华珠靠上他肩头,有气无力地问:“先从谁审起?”

“杨老伯。”

华珠点点头:“我来审。”

封大人与村长亲自把堂屋收拾干净,与廖子承一块儿走进了偏房,华珠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对面,一张四方桌,再对面,一条长凳子。

杨老伯来了,他年纪比刘老伯小,身形魁梧,常年种药,令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他已知自己昨夜治疗的对象是鼎鼎大名的提督夫人,进门后,跪下磕了头,说道:“草民叩见夫人。”

华珠拿出小册子和笔,用眼神示意杨老伯坐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与刘老伯被杀一案有关,还请你如实告诉我。”

杨老伯觉得好奇怪,既然是审案,为何还能允许他坐?他之前到衙门告状,可都是跪着的。

华珠用笔端点了点桌面:“坐吧,杨老伯,你看我本身就病了,别让我把力气花在请你入座上。”

杨老伯受宠若惊地坐下:“夫人请问。”

“你与刘老伯关系如何?”

“普通朋友,有些往来,他偶尔从我这儿拿药,用柴抵钱。”

“拿什么药?”

“他有很严重的风湿病,到了潮气重的日子就犯病,还有翠儿,小姑娘每年都会得一、两次风寒。”

华珠一一记下,又问:“昨晚他戌时四刻(晚上八点),他到后山找你拿药,那时,他的嘴角有没有伤痕?衣服有没有破裂?”

杨老伯摇头:“没,他找我时,好好儿的。”

华珠又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把药拿回来,却叫你亲自送来。他是不是在离开你家后去了别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