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莹莹,道:“天凉了,你怎的在这里?”

赵慎的右手抬起,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桂枝,他很会挑摘,上面一簇簇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

赵慎朝着肖宁走来,神色泰然。因着他的步子太过轻飘,以至于走来时,白色衣角拂起,似也带着风了。

二人肩头相齐时,赵慎目光向前,宛若不曾将这小姑娘放在眼中,却在身子越过肖宁,手中的桂枝突然就落入了肖宁手中,一个转瞬间,肖宁还感觉到了手背被人碰触的微凉之感。

赵慎的手很冰,同时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他似有若无的出现,又不着痕迹的离开,肖宁回过神时,赵慎已经走远,而她一低头则看见掌中的桂枝,正开到了靡荼。

奇香异艳!

肖宁一转身,赵慎已经不见了。那抹月光白却似乎还在她眼前浮现,如云如霜,叫她一番透心凉。

真是个怪人!

*

定北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向朝廷请封了命妇的头衔,这自是让肖家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王氏再怎么娇美,确实不是什么闺中姑娘家,何况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肖家人还以为赵凌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总之,换作肖大爷是绝对不能娶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商户女为妻的,即便王氏是二房的平妻,肖家人也认为是王氏高攀了。

可这一转眼间,王氏从一介弃妇成了一品诰命夫人?这亲还没成,赵凌就给她把诰命给讨过来了,即便日后肖老太太见着她,也得低声下气几分。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德沁堂,肖老太太脸色凝重,她此刻十分庆幸,没有在明面上对王氏责难过,否则她这把老骨头怎能耐得住定北侯府的威压?

肖大爷看了一眼肖程,道:“据我所知,侯爷还打算养你那一对儿女,王氏现如今是侯爷心尖上的人,或许她看在你二人昔日的情份上,日后还能帮你美言几句,那两孩子就甭要回来了,他们到底是你嫡亲的骨肉,你还怕往后不认你了?”

有一双儿女支应着,肖二爷也不会太惨。

可如今的肖程却是心理没底,他已经太久没有跟儿子女儿熟络了,此时此刻还有些恍然。他那如花似玉的平妻这就要改嫁他人了?日后见着她,他还得低眉顺眼?

怎么原先不放在眼里的人竟一下子成了人上人了?

而他今后恐怕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窥视一眼。

肖程内心堵闷难耐,原本还唆使了御史去御前告状,可这几番下来,帝王非但没有降罪赵凌,还赐了他大婚所需的金银。

肖老太太叹了口气,“暂时且不要惊动王氏,万一让侯爷不高兴,那就糟了。”

在摸不清状况之前,肖老太太也不敢让儿子轻举妄动。

肖老太太眸中隐现哀其不幸之色,王氏曾是肖程的平妻,试问世上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嫁过人?他定北侯又是身份特殊,但凡他存了一点心思,肖程都活不长的,更别提在官场混下去。

肖程这颗棋子大约是废了。

此事会不会连周家也被波及也未必可知。

肖老太太纳闷,这定北侯也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他娶谁不好,怎就看上一个小妇人?!

肖程从德沁堂回来,周氏迎面走来,亲自上前迎他。

周氏每日都会精心打扮,原本肖程瞧着还算过得去,现下却只觉呛鼻,他蹙着眉,无话可说。

周氏跟着他入了屋子,道:“二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肖程很不喜这般拐弯抹角,“你说。”他本来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周氏估摸着肖程此刻的心情,大约一刺激就能炸了,她总能准确的摸透他的心思,道:“二爷,妾身是心疼您呢,您说妹妹她……王家小娘子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定北侯也折腰?妾身猜着是不是这二人早就已经有首尾了?您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若非如此,王家娘子怎就这么快就提出和离,您不觉得奇怪么?”

肖程已经知道了周氏是什么样的人了。

王氏想和离,难道不是因为被周氏冤枉了?

此时的肖程已经不再信任周氏,但与此同时,周氏的话不亚于在他胸口捅了一刀,让他好一阵窒息。

他的妻儿……没了!

这才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周氏的手小心翼翼的探了过来,想去碰触肖程的面颊,却被肖程一手拂开,“让开!”

肖程离开了书房,竟一时间不知往何处去,碧桂院倒是他心仪的地方,可那里已经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玲珑只是个小妾,肖程不必在她面前有任何隐忍,这一晚便留在了玲珑屋里,怎么折腾才能消气,他便怎么来。次日丫鬟收拾屋子时,玲珑已经不省人事了。

婆子下人一阵后怕,这温文尔雅的肖二爷也有发了疯的时候。

*

冬去春来,定北侯府在二月就送来了嫁衣和诰命夫人的大妆。

一品诰命,凤冠上用红宝石镶嵌,怎一个华贵了得!

李氏瞅着眼睛都快发直了,竟不知羞的懊恼,自己怎就没有救了这么一个高位权重之人?

因着通州王家离着定北侯府颇远,在大婚之前,定北侯就着人来接了王氏去京城,到时候就在驿站落脚,届时吉日就去驿站接亲,每一条细节,每一处事项,赵凌都考虑在内了。

大婚将近,肖宁和良哥儿也一并跟着启程,王家老太爷和老太太抹泪相送,但愿女儿这次没有嫁错了。

京城定北侯府,一片喜气蒸蔚,就连停在飞檐上的几只麻雀儿也叫的格外欢畅。

离着婚期还有十来日,赵凌已经迫不及待的着人打点好一切,通州那边正送了新娘子过来,而赵凌又派了人去官道上迎接,生怕人会被掳走似的。

赵凌在京城这一歇就是小半年,皇帝体恤他多年为了战事奔波,并未催促他去大同。

军中事宜却是一项没有落下。

这不,三个儿子又在他跟前一一汇报。

赵凌明显心思不定,游神在外。

三兄弟识趣的很,赵夔道:“父亲,再过几日,王家那边的人就该入京了,小五和小六的院子就先安置在梅园,届时等新夫人入府,若有不妥,再另行休整。我看,大婚之前,先将小五小六接过来,以免了新夫人的后顾之忧。”

小五和小六指的就是肖宁和良哥儿了,他二人跟着王氏进了侯府,按理说就是侯爷的嗣子了。

赵凌点头,儿子们鲜少让他失望,如此安排甚好。

赵翼接过了这桩差事,道:“不如由我去接吧。”

赵夔这几日也不想待在府上,要知道三姑娘赵淑婉终于获知父亲要娶续弦了,以她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把侯府骚扰个遍,她是不会罢休的。

赵夔和赵翼都想避开一些。

赵慎这时却道:“还是我去吧,大哥二哥不如帮着父亲料理府上诸事。”

老四最不擅谈,寻常话也少,侯府要办大婚,远亲近邻,朝廷同僚都是要招待的,加之肖老太君这些年一直在礼佛,也不怎么踏出葵阁,定北侯还真是需要赵夔和赵翼这样的得力帮手。

赵凌一摆手,“也好,老四去接人,老大老二留在府上。”

赵夔面上笑了笑,内心却如同被爪挠了几下。

赵翼一贯是个心善的,可面对三妹,他恨不能将她早日嫁出去才省事。

父子几人商榷妥当,便各自开始忙碌。

三兄弟出来时,赵夔一脸生无可恋的长吐了口气,赵翼打趣道:“大哥,你是不是也该成亲了?我真担心你再这样熬下去会跟父亲一样。”

这叫什么话?!

赵夔持扇,与赵翼在太湖石砌成的假山下‘切磋’了起来。赵慎看了一会,觉得这些招式也无妙处,他不紧不慢道:“大哥,二哥,你们是不是还欠我银子?”

赵夔与赵翼纷纷止了动作。

要知道他们三位虽身份高贵,但侯府家规甚严,公子们的月银也是有严格规定的,数百两乃至上千两,绝对不是靠着月银能攒下来的。

还得靠着其他手段。

三兄弟上次打赌,唯有赵慎赌赢了,定北侯果真次年开春就迎娶王氏。

愿赌服输,赵夔和赵翼只能掏银子了。

赵夔输了一千两,赵翼则是五百两。

赵慎面露浅笑,将一千五百两塞入袖中,转身悠然离开了。

看着赵慎修长的背影,赵翼道:“大哥,这都第几回了?下次万不可与老四打赌。”

赵夔亦点头,心疼那一千两,“老二,你言之有理。”

*

几日后,肖宁与王氏等人就在驿站歇脚了,早有侯府的人在此准备妥当,还有前来拜见王氏的贵妇,不过都被侯府的人拒在了门外,这些人都是在沙场杀过敌的,只认军令,不认人。

王氏异常紧张,肖宁发现她这几日连饭都吃不下了,她嘴上虽不说,但肖宁知道她心里还是害怕的。

“母亲,侯爷与父亲不一样,女儿打听过了,侯府连个小妾也无,您进了门不会受那些窝囊气。”

话虽如此,但侯府还有几位公子和一个姑娘,都是侯爷原先的女人生下来的。

继室哪有那么好当的?

王氏笑得有些牵强,虽说几乎每日都会情不自禁得想起赵凌,但赵凌具体是何相貌,她已经无法描绘了,这个人似乎与她很熟悉,但又似乎很陌生,她说不清也道不明,慌张到了不能自抑。

芳婆这时撩了帘子进来,面露喜色,道:“夫人,赵四公子来了,说是来先接了宁姐儿和良哥儿去侯府,过几日您也能安心出嫁。”

王氏听到‘出嫁’二字,愣是臊红了脸,去年这个时候她刚与肖程从通州出发来京城,这才一年不到的光景,她竟如此火速的另嫁了。

换作以往,王氏是想都不敢想的!

赵慎为了避嫌,只在院外候着。

王氏自然不能让继子多等,就对肖宁道:“宁宁,你带着良哥儿到了侯府,切记母亲跟你说过的话,咱们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若非是侯爷大度,母亲还未必能留得住你们两个,可一定不能让侯爷难做了。”

这一点,肖宁自然是知道。

且不论定北侯的威严了,单是看到那三位继兄,她想放肆也不敢啊。

“母亲,我省的了。”肖宁应下,她在想,一会如何应对赵慎。

肖宁心想,赵慎猜忌心甚重,她肯定不能对他表现出任何不满,或是敌意。

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那无疑是愚蠢至极。

肖宁认为自己在他面前务必得是纯良无害之态。想当初赵慎杀了太多的人,那双修长的手曾操控着无数人的生与死。

令肖宁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赵慎微服私访那次,因着肖宁的魂魄无法远离赵慎,她也跟着去了,有一日不知怎的被恶狗盯上,那畜生像是能瞧见她,吓得肖宁魂魄颤颤,却被赵慎一个眼神看过来,那恶狗就吓跑了

可想而知,这人当真不可喻拟凡人。就连恶犬和惧怕他。

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开怀的笑过,肖宁跟在他身边那些年,都不曾猜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赵慎立在一株长出新叶的柳树下,英姿挺拔,他听到了动静,一回头就看见小姑娘正抱着一个娃娃,双眸无措的看着他。

肖宁本就生的娇小,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孩子,就像一只白如初雪的小耗子怀里抱着一只秤砣,可不得把她累死。

赵慎不明白这么大的孩子,为何还要抱着,他从记事之后就没让婆子丫鬟挨近过他。

赵慎对身侧的随从说了什么,那随从也是精明的人,上前便道:“五姑娘,您上马车吧,六公子让我来抱。”

肖宁晃了一下,才认识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即便她并不愚钝,但面对赵慎,她还是强行让自己愚蠢一下,“啊?哦。”

要是让他瞧出了自己在他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看了不该看见的场景,他会将她如何?

肖宁想都不敢想。

良哥儿认生,一双短肥的手臂圈在肖宁脖子上,就是不肯放开。那随从一靠近,良哥儿就往肖宁怀里钻,“姐姐,姐姐!”

肖宁一阵心软,良哥儿上辈子孤苦,虽最后得了帝王庇佑,可她这个当姐姐的,终是没能护住他。

赵慎蹙眉,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赵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与他相处时,这人已经几步上前,抬臂就拎起了良哥儿,那声音不冷不热,却透着叫人为之一颤的威力,“不准哭!”

赵慎将良哥儿提到了随从跟前,随从赶紧伸手去抱,“六公子,休要哭闹,若哭就送你去军营!”

良哥儿两眼汪汪,像是被震慑住了,当即撇着唇,可怜巴巴的瞅着肖宁。

肖宁也没有法子,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多谢。”上马车时,肖宁轻声在赵慎身侧道了一声,他是骑马来的,闻言后,只是身形微顿,之后就跨上马背,不再言语,似乎还是不在意。

他好像从不在意任何人或事。

肖宁一路上偶会留意赵慎几眼,她微微纳闷,甚至怀疑过赵慎的身世,但他问鼎之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肖宁又离不开他的周身,以至于魂飞魄散之前也没能打探清楚。

马车走的很慢,一路迎着春.光,可见京城长街上的繁华。

她终是又来了这里!

车水马龙,似锦都城,她曾只是一个过客,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不一样了。

到了定北侯府时,良哥儿早就在随从的怀里睡着了,肖宁知道她得带着良哥儿去拜见赵老太君,侯府的门第比肖家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肖家尚且晨昏定省,何况是侯门?

肖宁半点不敢马虎。

她正要上前唤醒良哥儿,赵慎突然立在了她面前,她若不是及时止步,险些就撞在了他后背上,他那样高大,她只能看到他坚实的背影。

赵慎从随从怀里接过良哥儿,侧过身子,只留给肖宁一个萧挺的侧脸,“跟我去一趟葵阁。”

肖宁并不知道葵阁在哪里,但已经来了侯府,赵慎总不会将她给卖了。

她“哦”一声,无比乖巧的跟在赵慎身后,像只刚经历了一场夏雨的荷花苞,安静怡人。

赵慎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之后又如他一贯的孤冷。他似乎以不太情愿的姿势,抱着良哥儿往葵阁方向而去。

葵阁四周还种了成片的墨竹,越往石阶上走,还可见从暖房中刚搬出不久的花卉,直到看到门楣的匾额上写着的四个烫金大字“万寿无疆”,肖宁才笃定这里便是赵老太君的住所。

“一会见到祖母,你且随意。”

一阵轻飘飘的话荡了过来,让肖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赵慎为何要让自己随意?不是应该小心翼翼才对么?

进入厅堂,立有丫鬟上前抱过良哥儿,肖宁心细,她发现这丫鬟长的秀气水灵,还偷瞄了赵慎一眼,之后含羞带怯的退到了一侧。

“可是小五小六过来了?”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

肖宁头一次见赵老太君,她行了跪拜大礼,既然侯府都将她和良哥儿当作赵家子嗣了,她肯定不能再生分了,以手伏地道:“给祖母请安,祖母安泰长寿,福泽延绵。”

赵老太君还没见过王氏,但赵凌对王氏的痴迷,她却是看在眼里,今日一见肖宁,似乎明白了什么,抬了抬手道:“孩子,快起来吧,今后啊,你就是赵家人了,无须多礼。”

肖宁这才起身,她身子一轻,感觉到有人抬了一下她的臂膀,再回头时,赵慎已经一脸寡然的看着别处了。

良哥儿也学着肖宁的样子给找老太君行礼,只是他才刚醒,样子实在是可人乖张,逗得赵老太君一阵哄笑。

肖宁却笑不出来了。

她早就知道会在侯府碰见老熟人。

这不,赵淑婉正眼神不善得看着她呢。

赵淑婉比她大了好几岁,前世她太过任性,以至于和朱明辰早早便私定了终身,否则她这个侯府嫡女,怎会只是朱明辰的侧妃呢。

赵淑婉为人不恶,就是太过刚烈,当初温玉身为次辅大人的孙女,她做了辰王府的正妃,一开始还与赵淑婉斗的死去活来,等到肖宁入了王府后,她二人就联手来对付她了,赵淑婉多半时候都是被温玉怂恿的。

肖宁谈不上讨厌她,但也没法喜欢她。

谁也不会对一个曾经害过自己的人存了欢喜之情。

不过,赵淑婉是嫡女,而她自己呢,则是侯府的继.女,算不得嫡亲,她还得掂量着。

肖宁朝着赵淑婉福了一福,“三姐姐好。”

肖宁先服软,赵淑婉一时间也不好找茬,再者她从宫里之后已经闹过一次,父亲非但没有宽慰她,还险些将她禁足了。

禁足是小事,可若见不到表哥朱明辰,可不得让她郁闷一阵子!

侯府人物关系简单,没有姨娘小妾之类的,也没有隔房的长辈,见礼之后,肖宁和良哥儿就被下人领到了梅园。

赵慎全程没有说话,在走出梅园时,赵淑婉叫住了他,她一向对他不敬重。

其实,按着月份来算,赵淑婉的生母死之前,赵慎已经出生了,赵淑婉一直以为是侯爷在外面养了外室,才至于母亲早逝。

就算赵慎比赵淑婉大,她也偏生要当老三。

“我问你,是你去接小五小六回来的?” 赵淑婉问道,又说了一句,“梅院中了一片腊梅,一入冬,景致极好,我还想着年底搬进去住呢,到底是谁向父亲提议将梅园给他们住?”

光听这话,赵淑婉对新来的弟妹就是相当的不满意。

赵慎步子微滞,却没有回头,闻言后继续抬着长腿悠然的离开了。

赵淑婉在他身边连叫了好几声,“老四,你给我站住,我问你话呢,你听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