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皇上那边去。”

“那奴婢只能送姑姑到这里了。”出了永寿宫的大门,顺着东西六宫中间的宫道往前去,便是前头皇上日常起居的地方,闲杂小宫女等,便不能随意靠近了。

赵菁递了腰牌,进了麟趾宫的地界,便有小太监迎了过来,撑着伞点头哈腰道:“姑姑可回来了,皇上这几日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直闹着姑姑若是再不回来,他也要跟着出去瞧瞧了。”

赵菁知道小皇帝素来性格跳脱,本就少几分沉稳,再加上摄政王大权再握,他压根说不上什么话,平日里不过就是上学、念书、翻看一些朝臣批阅过的奏折,也觉无趣,渐渐地,在政事上头,就越发不上心思了,只一味的淘气玩耍。

“皇上怎么能随便出宫呢,你们几个,少跟着他胡闹了,让太后娘娘知道,免不了又是你们的不是。”赵菁一边说,一边已进了乾坤殿,这大殿巍峨高耸,左边隔出两间屋子,设了御书房,平常小皇帝周旭多半就在这殿中学习。

赵菁才一进门,只觉得一股脑的暖气哄哄的涌到了脸上来,冷不丁就捂着嘴要打喷嚏。只是这些事对于宫女来说,那都是失礼的,因此她只急忙拿着帕子,捂着鼻腔轻轻的擤了一声,仍旧不敢惊动到里面的人。可谁知里面的人却早已听见了,大步往这边门口走过来,双手背在自己的身后道:“可把你给等回来了,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丧事,母后也能亲自让你过去?依朕看,随便内府管事的姑姑指派一个过去,也就成了。”

因在室内待着,周旭身上穿着明黄色的九龙戏珠长袍,下身穿着明黄云锦撒花裤,只趿着短羊毛靴子,看上去随意的很。赵菁瞧了一眼,急忙道:“皇上怎么就穿这样了,刚奴婢还遇见摄政王了,若是被他瞧见了,指不定又要说皇上几句,皇上何必又在他跟前装出这副调皮样子来。”

周旭听见摄政王这三个字便已皱起了眉头来,拉着脸不去理赵菁,只开口道:“朕见过了皇叔,将他送走了才这样的,朕在他跟前哪敢啊!”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便带着几分负气的感觉,这让赵菁听了由不得就心下一软,便笑道:“您是皇上,您想做什么自然就能做什么,只是这样子若是被摄政王见了,未免又觉得没规矩了些,皇上是一国之君,万民表率,要守的规矩自然也要比寻常老百姓多一些。”

赵菁以前在宫里的日常工作,除了服侍小皇帝吃饭睡觉上学,还有一点就是抚慰他这颗从小被摄政王给吓呆了的小心脏,重建他作为一个皇帝所应有的自信心。

“菁姑姑,你时常这么说,可到底要到哪一天,朕才能真正的做到随心所欲呢?”周旭拧着眉头问赵菁,一向清澈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忧邑。

赵菁抬起头,看了一眼身高已经明显高出自己半寸的小皇帝,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历史虽然学的不好,可清宫剧也看过不少,顺治皇帝十四亲政,那时候是因为多尔衮死了;康熙皇帝也是十四岁亲政的,可他运气好些,上头没有一个把持朝政的摄政王。

赵菁再回想一下方才在永寿宫看见周熠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一两年间就要去的人。那周旭要亲政,就只能等到十年前太后和摄政王所议,等小皇帝大婚之后,册立后宫,然后亲政。

小皇帝如今才十三岁,即使古人结婚早,那也总要等到身体发育正常了才行,满打满算,男子至少也要到十六岁行。

“太后娘娘不是说了吗?等皇上大婚立后之后,便可以亲政了吗?皇上如今已经十三了,在过两年,太后总该为皇上物色起来了。”赵菁跟着周旭进了内室,见他书桌上推着几叠一尺来高的奏折,显然是周熠拿过来要让周旭过目的。

“整日里看这些别人批阅过的奏折,也不管朕准不准,都要朕看一遍,还要朕签上个已阅,朕倒是成了给他们捡芝麻西瓜的老妈子了。”周旭看着这些奏折就心烦,伸手一股脑就甩了一半到地上,青石地板硬冷,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东西就撒了一地了。

赵菁摇了摇头,半蹲下来将那些奏折一本本的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上道:“摄政王给皇上看这些批阅过的奏折,是想皇上知道这些大臣是怎么处理朝事政务的,皇上若是觉得他们不对,只管用笔将自己的想法记下来,先不及去说,等过一些时日再看,兴许就明白了。”

其实赵菁在朝政上是一窍不通的,况且,这要是被人知道你一个宫女教皇帝怎么批阅奏折,她也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因此她总是告诉皇帝,不要过早做出自己的判断,应该让时间去考验一件事情。这方法看似并没有什么用处,却让小皇帝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变的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周旭看着赵菁将那奏折又码得整整齐齐的,她的手指纤细如玉,只是小拇指上生了冻疮,略略有些红肿,可看上去却也一点儿不觉得难看。周旭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拉着赵菁的手道:“你这冻疮怎么还没好呢?前阵子朕给你的玉肤膏你用了吗?”

赵菁平常和小皇帝也惯会这样,小时候也不知抱了他多少回了,如今大了才好些,因此也并没有多想,只是缓缓的从他手中把手指抽开了,继续道:“太后娘娘那日旨意下的着急,奴婢不曾带着那玉肤膏出宫,因此倒是忘了,这次出去,一定带在身边。”

赵菁上前,将小太监端进来的热茶递了一杯给周旭,抬头的时候却瞧见他正一眼不眨的看着自己。赵菁急忙垂眸,却听周旭只在那边自言自语道:“你何故非要出宫呢?再熬上两年,等朕亲政了,朕纳了你做妃子不好吗?朕可不嫌弃你年纪大,朕就想着你能长长远远的陪在朕的身边。”

赵菁手腕堪堪就抖了两下,好容易才稳住了,放下茶盏跪在了周旭的跟前。

第005章

赵菁心里明白,这大约就是太后娘娘想留她,却又不敢留她的原因,也是赵菁不得不非要出宫的原因之一。

周旭虽然年幼,可他必定是皇上,一言九鼎,即便是一句玩话,传到了郑太后的耳中,也是足够让赵菁难堪的了。

赵菁自诩自己并非什么绝色美人,必定没有万贵妃那样的能耐,能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皇帝迷的七荤八素。可她心里也清楚,这十多年朝夕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是白费的,小皇帝纵使不宠她爱她,将来必定也是拿她当长辈一样敬着。

可这些…对赵菁的吸引力实在有限,赵菁只想趁着年轻,在外头安生立命。若是身上有多余的银子,雇上三五小厮,买上一两个小丫鬟,游山玩水,领略一些宝物风光,欣赏一下古代完全没有人工痕迹的天然美景,也不枉她穿越了这一回。

“你快起来,你这又是做什么,地上有黄金不成,整日里就知道下跪?”周旭看着赵菁又跪下,稚气未脱的脸上陡然就拧起了眉头来。

赵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周旭,忽然轻笑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道:“皇上又拿奴婢寻开心了,奴婢如今已二十五了,等皇上亲政的时候,只怕都三十了,太后娘娘如今也才三十开外,到时候皇上再纳奴婢为妃,那朝臣们即便不敢说,心中只怕也是要笑话皇上的。奴婢是不打紧的,脸皮厚得很,你若当真想留下奴婢,也不过就是下一道圣旨,不准奴婢出宫,奴婢自当尽心尽力的在宫里服侍你,哪里非要出此下策?”

赵菁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卑不亢的看着小皇帝,可周旭就是知道,她这是在说反话。赵菁不高兴的时候,也从来不发火,这大约就是在宫里这十年练出来的本事,别人兴许看不出,但周旭看一眼就明白了。

“你何必要说这些气话,年满二十五放你们出去,这是祖宗的规矩,虽有自请留在宫里服侍的,那也是她本人愿意,你虽然对朕服侍处处尽心,可朕知道,你心里想着出去,你必定也想着跟之前走了的云姑姑一样,想嫁入豪门,当贵妾,要不然就跟母后身边走了的雪姑姑一样,虽说不过嫁了一个侍卫,却是正室,这些事情,朕都明白,你别想骗得了朕。”周旭说到这里,心中已略有不快,一想起这十多日赵菁不在身边,他日夜寝食难安,就更添了一层气:“难道做那些臣子的妾氏,还不如做朕的妃子好吗?菁姑姑,你不疼旭儿了吗?”

小皇帝这番话说的直接,赵菁虽心意已决,到底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舍。她抬起头,看着紫檀木御案上搁着的易水古砚里头干涸的墨迹,捏了袖子拿起墨块来磨了起来,只淡淡道:“奴婢固然疼你,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想做的事情,皇上想亲政,太后想着皇上早日大婚,奴婢便想着能出宫,做做小生意,过过小日子,这些都使得。”

“外头就有那么好吗?”周旭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赵菁,她的皮肤莹白透亮,像极了夏日里岭南进贡来的荔枝,好像轻轻一戳,就能溢出水来,周旭看得有些移不开眼,等着赵菁回话。

“外头不好的也多,只是比宫里自由些,宫里虽好,却像是一个金丝笼子,奴婢已经在这里十多年了,就是想外去看看。”

“菁姑姑可以出得了这笼子,那朕什么非要待在这笼子里呢?”周旭眉梢微拧,带着几分怒意问道。

赵菁知道他急起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嘴角带着轻笑,一边磨墨,一边道:“这里是皇上的家啊,可不是奴婢的家。”

周旭一下子又觉得无话可说,便闷闷的翻开一份奏折,逼自己看进去,谁知看了一半,忽然跳起来道:“这些刁民,朝廷好不容易从打仗的军饷里拨出了赈灾的银子,他们还要造反!简直不知所谓!”

赵菁眯着眸子听了半刻,心里倒是有些明白了。上回在永寿宫的时候,她就听见过太后娘娘和摄政王商量江南的事情,这起义的人里头,其实大多并不是旧年受灾的灾民,而是前朝的余孽借着饥荒,故意生出事端来。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赵菁明白,老百姓只要能吃饱饭,根本不会在乎谁当皇帝的。

“皇上这样想倒是有失偏颇了,您既说他们是刁民,可皇上您自己又是万民之首,岂不是…”赵菁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勾,二十五六的人,却也有女儿家的俏皮。

周旭一听这话,越发就气急了起来,耿着脖子道:“你说这话,不是存心要气朕吗?”

赵菁放下了墨块,替周旭换了一盏茶道:“奴婢只是妇人之见,心里想着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便是好皇帝,如今他们揭竿而起,要么就是觉得皇上您做的不够好;要么就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以为换一个人当皇帝,他们大约有好日子过。可依奴婢看,这两点都是不可取的。”

周旭将赵菁的话细细品了片刻,又看见后面六部大臣批过的内容,写的果然是跟赵菁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最后末尾还有摄政王周熠的朱批,写道:意欲亲征,请圣裁。

如今小皇帝尚未亲政,一般摄政王批过的折子,他只需看过,并标注已阅便可,因此这一句请圣裁写的便有些模棱两可,周旭拉着赵菁去看那一行字。

周熠的字字如其人,霸道逼人、苍劲有力。相反,小皇帝的字虽是习的颜体,却尚显得稚嫩。

“摄政王想亲征?”赵菁微蹙眉宇,想起今日周熠从永寿宫出来的模样,他如今入宫渐少,若不是有要事,已经很少入永寿宫,大约也是和太后商量此事,“皇上既然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先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周旭也正有此意,想了想只点头道:“那等明儿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朕再请教母后了。”

皇帝上了一天的学,晚上才看了几份奏折,便累的挣不开眼了。如今他大了,也不需要赵菁亲自值夜。等他安然入寝之后,赵菁便回了自己的下处。地上已经积了白皑皑一片雪,天井里种着的腊梅开的尚好,几个小宫女瞧见赵菁回来,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

窗台上放着一只青花白地瓷梅瓶,里头插了几枝梅花,隐隐散着馨香。赵菁进了房,对着镜子把头上的发髻散开,早有服侍她的小宫女阿碧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姑姑,你这几日不在,皇上脾气可大了,已经摔了两套青花瓷盖碗、一只和田白玉茶盏、还有好几个玛瑙果碟子。”

赵菁回御书房的时候就瞧见了,周旭一应用的东西,都换了一个个儿,被他摔的那些东西,倘若有一样能留到现代去,那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可在他手里,也只有白糟蹋的份儿了。

赵菁无奈笑了笑,吩咐道:“旧年内府不是有新进贡的白瓷茶盏三百套吗?是太后娘娘大宴用的,你去把那个取出来,给皇上沏茶也是一样的!”

阿碧吐了吐舌头,她可不敢这样,虽然她是赵菁带出来的,而且听说赵菁过两个月就要出宫,可皇上跟前的事情,她还是不敢造次的。

赵菁净过了面,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羹,捂在被窝中睡觉,这房里的暖炉不如大殿里的热,古代的窗户又都是木质的,窗户纸好似透风的一样,她裹着被子还觉得有些凉,便闭上的眼睛,默默数起了羊来。

可是数了好久,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赵菁想起自己刚醒过来的时候,她一睁眼,就看见周熠站在自己的跟前,一双猎鹰一样的眼神睨着自己,让她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原身子其他的记性虽然也是乱的,但是理一理,多少也能知道一个大概,可唯独关于摄政王周熠的记性却全然没有,好像是被抽离了一样。可一看到他,心里的那种恐惧感,却无法遏制的涌了上来,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心魔。

但赵菁知道,这心魔不是自己的,而是这原身子赋予自己的,或许她一直没有走,存在于自己思维的角落中。

再翻身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想着武安侯府上的那些事情,赵菁起身时虽有些头重脚轻的,却还不至于耽误事情,亲自到永寿宫问安之后,便匆匆回了武安侯府。

因为雪大,马车行驶得很慢,赵菁到武安侯府门口的时候,并没有见什么往来的客人。大门倒是早已洞开了,几个婆子迎出来,赵菁照例走了角门进去。

第006章

赵菁停下了步子,往正院那边看了一眼,外头搭着的凉棚里头,丝竹先生们都在。那些和尚道士先不必说了,收了银子一天做几场法事,多一遍也是不干的,可这些人也动都不动的,倒是有些不像话了。

那婆子见赵菁的脸暗了下来,只急忙道:“前几日婆子丫鬟们都累了,姑娘昨日一走,老太太就说让她们回去歇息一天,这会子只怕还没有起身。”

赵菁听了这话,当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她累了这些天,回宫除了给太后回话之外,还要服侍皇帝。徐老太太倒是一个宽厚之人,一句话便让大家伙都歇了,合着前几日也不过是做给自己看得罢了。

不过赵菁从前几日的观察中也发现了,徐老太太对这个儿媳妇似乎并不怎么满意。虽然亲自进宫请了太医,可她死后,老太太并没有表示什么太多的伤心,还是跟以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只是在早几日招呼侯夫人娘家亲友的时候,稍稍露了几次面。但那几次赵菁都在场,老太太也并没有当着他们娘家人,表示什么心痛,这中间的情分也就可见一斑了。

“老太太当真是个体恤下人的主子。”赵菁淡淡说了一句,索性也不直接回议事厅,转道往灵堂里去了。

这时候有眼尖的婆子瞧见了赵菁,偷着往那里头使眼色,赵菁走到二门口的时候,已隐约听见里头传了锣鼓唢呐之声。赵菁目不斜视的往灵堂里面走进去,飘着白幡的灵堂里依稀跪着五六个婆子,眼睛也都清亮的很,并不像是哭过的样子。

灵位的正前方跪着一个纤瘦的身子,低着头,似乎正在无声抽咽。赵菁想了想,大约是武安侯的义女孙玉娥,如今也只有她,算得上武安侯夫人膝下最亲近的人。待她走近看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孙玉娥,而是徐娴低垂着头,正拧着帕子,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如核桃一样红肿了起来。

她听见外头的唢呐声,以为有外客来,正打算转过身磕头行礼的时候,看见了赵菁。

“菁姑姑。”徐娴已经十三岁了,现代的姑娘十三岁早已经生长发育,已是一个大姑娘样子,可徐娴身子单薄,完全没有长开,赵菁料定了她必然连癸水都还没有初潮。

“你不必多礼,跪着就好。”灵堂里人人都跪着,赵菁一个人站着也觉奇怪,幸好有小丫鬟送了蒲团上来,她便拉着徐娴跪到了一旁的角落里,离那些婆子丫鬟也有一丈远距离。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大姑娘呢?”

“姐姐说膝盖疼,今日就晚一些过来。”徐娴低着头,温婉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让人看着就心疼了几分。

赵菁有些好奇了起来,便问她:“你和你二婶娘很熟吗?她死了,你这般伤心?”

徐娴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脑海中似乎还在思索起武安侯夫人的样子。要说熟她可真不熟,只是隔三岔五的,总能收到武安侯夫人送给她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徐娴多半是没见过的,稀奇的不得了,偷偷藏起来,却还会被孙玉娥翻出来。

她实在是出生不好,连这府上最下等的人,都知道她是死去的大爷和□□生的孩子。

“我…想二叔了。”徐娴低下头,一汪眼泪从脸颊上滑下来,抽抽搭搭道:“二叔在的时候,就没有人欺负我了,可惜二婶娘死了,二叔都不能回来,二叔一定也很伤心。”

徐娴抬起头,眼泪婆娑的看了赵菁一眼,赵菁的心坎上却像是被戳到了一样。按理她这样奉旨出宫为武安侯办理丧事,是不应该管他们家里的家务事的,可谁让她在宫内翻滚了十年,这一颗心却还未完全麻木。

“你,去玲珑苑,把大姑娘喊来,就说客人到了,这里头没个亲人也不成个体统。”赵菁略略抬了抬下巴,对着远远跪在一旁的一个婆子道。

那婆子脸上顿时有几分为难之色,可一想到赵菁是宫里派来的,老太太都要卖她几分面子,她一个做下人的哪里敢驳回,只好硬着头皮就去了。

这会儿时辰尚早,还没到用早膳的时候,因此没有客人来也不足为奇。赵菁在灵堂等了片刻,瞧见武安侯的义子冯纬从外面进来。冯纬今年十二岁,行事却看上去极为老成,脸上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武安侯虽然收了他当义子,可他却不敢以武安侯府的公子自称,和自己的母亲元氏住在武安侯府后院一处靠外头开门的小院里,俨然是一副侯府外人的模样。

赵菁对这些侯门辛秘并不怎么感兴趣,无非是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听而已。况且老太太一人在家,心中难免寂寞,侯爷多一些义子义女的,老太太身边也热闹,这大约也算是一种孝道。

没过片刻,方才赵菁遣了去请孙玉娥过来的老妈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赵菁其实也料到这样的结果,她这几日略微也对这这家中人的性格有些了解,那孙姑娘虽然出生不怎样,可在老太太面前却异常吃的开,正可谓娇宠一身。对比徐娴,那可真叫一个亲妈养的,一个后妈养的。

“回赵姑娘,大姑娘才刚起身,说是梳妆打扮好了就过来…”那老婆子越说越心虚,低着头眼珠子不住四下的轱辘了起来。

赵菁看她那样子也能猜到没准她连人也没瞧见,也不知道谁拿这个话让她来搪塞自己。赵菁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伸出手对着一旁的徐娴道:“娴姐儿,姑姑今儿一早来,还没用过早膳,不如你先陪着姑姑,去老太太那边讨一顿早膳吃如何?”

平日三餐,除了中午和晚上,早膳都是婆子们送到赵菁的房里去吃的。可今儿赵菁没住在侯府,婆子们自然不会往她房里送。这时候正是松鹤堂摆早膳的时候,赵菁过去,必定就能遇上孙玉娥。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也就着急了,方才大姑娘跟前的丫鬟打发自己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姑娘还没吃早饭呢,等去老太太那边吃过了,自然会到前头去,那宫里出来的姑姑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呢?大家都是奴才,干什么在咱侯府充主子威风。”

这话要是让赵菁听见了还了得?婆子吓得连连道:“你这丫头不懂规矩,宫里的人是服侍皇帝的,能和我们一样,便是我们老爷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只让姑娘快点,我自想法子回了她。”

可如今赵菁要去松鹤堂,让她这老脸往哪儿搁?得罪了一个,难道连另一个也要得罪了不成?

“菁姑娘的早膳厨房预备着呢,不如还叫丫鬟送去您房里?”老婆子一说这话,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她自侯府开府之后就在这里服侍,也是二十来年的老人家,今儿真是没得丢了自己的老脸。

赵菁哪里听她,已经拉着徐娴起身,倒是徐娴还有些害怕,小声道:“姑姑,我平日早膳并不和老太太一起用。”

别说平日的早膳了,便是平日午膳晚膳,以前她也是单吃的多,难得老太太想起喊她去,她也不敢造次,只吃自己跟前那几盘。偏生她跟前那几道菜也奇怪,来回不过就是青菜豆腐,别人压根是不会动一筷子的。徐娴老实,并不懂里头的猫腻儿,渐渐也就习惯了,因此对于她来说,去老太太那边用膳,也并不就等于改善伙食。

“那今日就当是陪着我去蹭一顿吧,想来老太太那边也不会少了你我这两口吃食的。”赵菁寓意并不是要去用早膳,她想敲打敲打那孙玉娥,却也不想驳了徐老太太的脸面,自然会委婉一些。

徐娴心里却还是很害怕,老太太看她的时候,她就紧张的浑身不自在,只要自己有一些做的让老太太不高兴的地方,便开口就数落自己像她的娘。其实徐娴被抱回来的时候才三四岁,如今已是连她娘长得什么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看着徐娴胆怯的模样,赵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声道:“你怕什么,有我呢!”

赵菁容貌不是小家碧玉类型,一张鹅蛋脸更是端庄秀气,不苟言笑的时候,平白就多出几分威严来,再加上她在宫中打滚了十来年,为人处世中透出的从容不迫和刚硬要强,很容易就让人信服。徐娴抿了抿唇瓣,终究没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任由她拉着自己往松鹤堂而去。

绕过侯府的后花园,几个婆子正在路边上扫雪,因为隔着一坐假山,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有人来,只听那几个婆子在那头一边扫雪,一边嘴碎道:“咱家大小姐可真是厉害,比侯府的正牌小姐也不差了,夫人活着的时候,连夫人都不放在眼底,再瞧瞧二姑娘,一副勾肩缩首的样子,哪里像个小姐,简直比丫鬟还不如。”

另一个婆子听了,只笑着道:“可不是,窑姐儿生的,老太太没让她流落街头,那都是恩典了!”

徐娴听了这话,脸上早已经惊得没有血色了,尴尬的捏紧了手指,气的嘴唇都发白了,她虽然出生不好,可也不想在赵菁面前如此丢脸。

第007章

徐娴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赵菁,却见她依旧神色如常,仿佛对方才那两个婆子的话置若罔闻。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婆子原想去劝着那两人,也皆因赵菁神色未改,所以不好出声。

一时间众人绕过了假山,那几个说主子闲话的婆子见忽然有人出来,吓得脸都绿了,抱着手里的笤帚,一个劲低头只装作认真扫雪的样子。

赵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几个婆子顿时吓的动作都僵硬了起来,正以为赵菁要发难,却听她不紧不慢开口道:“太后娘娘也喜欢赏雪,这种日子,宫里的太监三更就要出来扫雪,若是到了天亮,地上的雪水还会沾在鞋面上,那干活的太监可就要领赏了。”

这话听得身后拿几个跟着赵菁的婆子都倒吸了几口凉气,可徐娴年纪小,哪里懂这些,忍不住好奇问道:“领什么赏呢?”

赵菁笑了笑,一向严肃的脸上似乎明亮了几分,转头冲徐娴道:“自然是赏一顿板子了。”

徐娴吓得睁大了眼珠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那几个婆子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低头看时,见赵菁的脚上穿着宫里头订制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上已稍稍有了一些潮湿的痕迹。

赵菁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梅林,对徐娴道:“娴姐儿,你去折几枝梅花,送给老太太放在房里头供着。”

徐娴从小到大,几乎没送过什么东西给老太太,一来是她没钱,二来也是她做不好。旧年徐老太太生辰的时候,她好容易找了一块像样的缎子,替老太太缝了一双袜子,谁知道送人的时候,里头忽然多了一根绣花针出来,老太太当着自己的面儿就把那袜子给扔了,还狠狠的教训了自己一顿。

想起这些事情来,徐娴心里还有一肚子的委屈,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有些怯怯道:“老太太不喜欢我送的东西。”

赵菁瞧见徐娴这一脸气馁的样子,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根深蒂固的惧怕,也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只是长此以往,徐娴的将来,怕也只能落得个让人扼腕的结局。

“你去折一枝你喜欢的,我来送给老太太,不告诉她这是你折的。”赵菁改了策略,仍旧看着徐娴,徐娴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一株腊梅花跟前,挑选了一枝花朵茂盛,枝干虬劲的折了下来。

腊梅花枝上撒着雪花,幽香扑鼻,原本就清丽的少女手中捧着花枝,越发显的楚楚动人。几个婆子平素都不拿正眼瞧上徐娴一眼的,今儿猛地抬头一看,只觉得她眉间若蹙、弱骨纤形,端得是一副好皮囊,当真是像极了当年大爷的样子。

赵菁领着徐娴来到松鹤堂的门口,早有报信的婆子先进去回话,两人才进了垂花门,老太太身边的韩妈妈便迎了出来。

“姑娘今儿来的可真早,老太太还说宫里头事情多,兴许姑娘会迟来一会儿呢。”

只等韩妈妈的话说完了,赵菁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宫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也是一个将规矩的人,既说定了辰时初刻要来,自然不会错了时辰。”

韩妈妈素来知道赵菁说话行事中都带着几分肃然,见她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使了眼色让小丫鬟挽了帘子,便引着赵菁进去,一回头却瞧见徐娴的手中拿着一枝盛放寒梅,跟在赵菁的身后。

“二姑娘怎么想到折一枝梅花来?”韩妈妈心里狐疑,便问了出来,谁知孙玉娥正巧扶着老太太,从偏厅出来,一抬头就瞧见徐娴手中拿着的那一枝梅花。

老太太的心口顿时抽了一样痛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花你折的?”

徐娴吓了一跳,急忙低下头去,手中捧着的腊梅花如烫手的山芋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原来武安侯府去了的大爷,年少时就及喜欢腊梅花,花园里的那些各色梅花品种,也都是他找了人四处弄来的,每年冬天,总是折了满屋子的梅花供着,老太太房里也从不缺这些东西。

可自从他死了之后,这腊梅花便再也没有进过老太太的屋子。赵菁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她今日让徐娴折了梅花,却是另有深意的。

“是我让她折的。”见徐娴吓的话也答不上来,少不得替她开口。她素来会察言观色,也发现老太太看徐娴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徐老太太不愿意瞧见徐娴,没办法非要看她的时候,也总是一副瞧不上的不耐烦,可此时此刻,徐老太太看她的眼神中,却分明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觉。

赵菁笑了笑,从徐娴的手中接过了腊梅花,转头对老太太道:“我瞧着这梅花开的正好,就让娴姐儿折了一枝,送给你老人家在房里供着,这一枝是娴姐儿折的,枝干又老,花骨朵也茂,没想到她能选出这么好的一枝来。”

赵菁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徐老太太心里因有心结,却不这么想。再看看徐娴,她虽然尚未完全长开,可女儿多似父亲,她和自己的大儿子确实长得很像,也难怪都这么喜欢梅花了。

徐老太太尴尬的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对身旁的丫鬟道:“去取个花瓶来,好好供上,我这房里确实好些年没闻到过花香味儿了。”

那丫鬟正要转身进里间的多宝阁上去取,孙玉娥笑着道:“老太太,我去取吧,她们哪里知道这梅花放在那个瓶子里才好看呢!”

赵菁脸上神色淡淡的,看着孙玉娥进了里间,在八宝阁前看了半日,取了一个龙泉青花凤耳瓶来。

“梅花清香幽静,腊梅颜色淡雅,这青花凤耳瓶虽然名贵,用来插腊梅,却也有些多余了。”

孙玉娥刚捧着瓶子走到外间,就听见赵菁面带微笑的对老太太说了这句话。孙玉娥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娇艳的脸上带着一丝怒意,咬着唇瓣转过身去,将那青花凤耳瓶归位,重新选了一个唐三彩细颈花瓶来。

赵菁看在眼中,只暗暗一笑,随即又道:“这细颈瓶瓶口太窄,这一枝梅花虽细,插在那里头,却也不合适。”

孙玉娥此时脸色早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一样,气得手指都发抖了起来,放下手中的花瓶,早已不顾礼仪,转身问道:“那敢问姑姑,这梅花到底插在哪个瓶子里好呢?”

赵菁早就料到孙玉娥有此一问,只是没想到她如此沉不住气,不过才换了两个瓶子,就忍不住质问了起来。

看着孙玉娥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赵菁却依旧心情平和:“梅花自然是长在枝头最好,这就跟鱼儿活在水中,鸟儿飞在天上一般,不过是因地制宜,若是梅花被人强折了下来,那也只能选一个比较适合自己的瓶子,才能显出它的美来。就比如这一枝腊梅吧,本就不是什么名贵的种类,你选的那两个瓶子虽然名贵,却并不配它,若是外头人见了,势必不能先发现这梅花之美,反倒先被瓶子引去了目光,那我们折梅又是为了什么呢?”

孙玉娥自诩聪慧,在老太太跟前混得如鱼得水,先听了这一席话却愣了半日,等想明白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赵菁已经喊了徐娴,将八宝阁上的一个青釉瓷瓶拿了下来,将那腊梅花插在了里头。

老太太看了一眼这插在瓶子里的腊梅花,不禁感叹了一句道:“以前你父亲在时,也喜欢用这个瓶子插腊梅花,我这房里的摆设都换了几波了,唯独这瓶子还留着。”

徐娴从来没见过徐老太太这样跟她温声和气的说话,心中虽然还有些害怕,可到底对自己的父亲有些好奇,便忍不住问道:“老太太,父亲也喜欢腊梅花吗?”

徐老太太方才正沉浸在对儿子的念想中,冷不防听了这话,再去看徐娴的时候,越发就觉得她和徐思胜相像了起来,只点头道:“他就爱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舞刀弄枪倒是放在了后头了。”

徐老太太说起了大儿子来,心里不禁难受起来。赵菁心里也难受,她方才那一番旁敲侧击的,只怕孙玉娥自己都听明白了,可续老太太怎么就跟没听到一样。也难武安侯夫人的病越养越重了,有这样一个鸡同鸭讲的婆婆,这要如何才能心口不闷得慌呢?

不过今儿的事情,总归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徐老太太对徐娴的态度,似乎是比之前好了一些。

不多时,老太太这里果然摆起了早膳来,齐嘉宝和齐慧宝也由奶娘抱着过来了。他们两个虽然上桌吃饭,但都不自己夹菜,都是奶娘夹好了,放在跟前,两人老老实实的坐着等喂的。虽然赵菁觉得,都四五岁了,还不能自己吃饭,确实娇惯了一些,可想着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便也没好开口。

徐老太太这边的早膳,自然是要比外头丰盛一些的,一笼水晶烧卖、一碟芝麻凤凰卷、一盘千层蒸糕、一碗四喜饺、还有一笼小窝头,中间放着梅花簪心的六套小茶碟,里面分别是笋丝、萝卜丝、宝塔菜、乳黄瓜、糖蒜、酱花生米,边上另备着碧梗米粥,另外一人还有一盏酥酪。

这些东西便是多了赵菁和徐娴两个人,也是吃不完的,更别说平常,不过也就是赏给下人吃了。

东西一样样的上了桌子,到最后一人一盏酥酪的时候,孙玉娥稍稍朝着那丫鬟使了一个眼色,那丫鬟便小声对老太太道:“不知道今儿菁姑姑回来用早膳,厨房里没齐备,这酥酪少蒸了一盏。”

第00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