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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似乎也曾对当时的皇子琛说过,不知如今他将此物赐我是否巧合。

“谢陛下赏赐。”我跟着郭氏,向天子道谢。

天子微笑。

徐后在他身旁看着我,目光静静。

人市

魏郯的随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带了去。觐见天子之后,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拨仆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仆人有余,婢女却不足。管事为难地来问我的意思,我很和气地说,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带来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来。

管事应下,去禀报郭夫人,那边没有反对,很快应允了。

得了回禀,我觉得这位郭夫人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母亲曾告诉我,新妇入门,家中分派摆置财物,皆可随大流。不过,贴身的侍婢却是决不能随便的。我当年听的时候不大懂,后来慢慢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谁能没有些秘密?尤其高门里的贵人们,私下往来交易众多,而那些被张扬开的丑闻,绝大多数出自仆婢之口。当然,我并不预备做什么坏事,可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我不希望自己做什么都会传到舅姑或别人的耳朵里去。

战乱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买人一点也不难,而且价钱优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长安洛阳的不少富户亦跟随而至,人市异常火爆。脏兮兮,乱哄哄,到处都是人。等着买家来相的男男女女拥挤着占据了各个角落,有齐头整脸的,也有蓬头垢面的,被牙人领着,头上无一例外地插着草标。

买主也有不少,富贵些的家主大都乘着马车或牛车来,隔着细竹帘,看中了谁就让仆从去问。

管事领着几名持棒的家人,护着我的马车走入人市,甫一出现,就有不少牙人围拢过来。

“夫人!买婢子么?我这些婢子模样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这边的吧!都是扬州来的稚婢,水灵听话!”

“还是看我的夫人!我这些仆婢都是洛阳来的,从前曾在大户里服侍哩!长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长些的?都有都有!生过孩子带过主人,还能帮忙接生!”

“男仆也有哪夫人!身形壮硕,精力充盈,可试用半月,包夫人满……”

人太多,马车行进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将他们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车外问。

“再往前看看。”我说。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搭讪兜售的牙人不绝,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拦,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伴着哭喊。马车走过,透过细竹帘,我望见一个男子神色激愤,大吼着什么。跟他对吵的人似乎是个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哭泣的女子,似乎在争抢。

我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忙开口道:“管事,停车。”

管事叫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问。

“那二人争抢的女子,去问问。”我说。

管事讶然,应诺一声,过去询问。没多久,他回来道:“夫人,问过了。那女子与男子是兄妹,父亲病重,女子自愿卖身给牙人换钱救父。如今兄长找来,口称不知情,硬要抢回女子。”

原来如此。我说:“你去告知牙人,我买这女子。”

管事吃了一惊,犹豫道:“夫人,这人市上还有许多,夫人可要再看看?这女子家中有纠葛,只怕牵扯不清。”

“无妨。”我说,“你去向牙人问价。”

管事应诺,再转身走过去。

争吵的声音蓦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满脸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礼。女子的兄长却脸色大变,看向这边,一甩手,冲冲地朝马车走来。

车旁的家人见势不妙,忙上前拦阻。

男子浑身怒气,跟家人推搡,正要开口,我已经把竹帘撩起。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我,脸色从大怒转为大惊,嘴巴半张地定住。

“阿焕。”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横,是贫民和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讨者遍地,到处是哭号的哀声。这里比人市更加肮脏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横流。恶臭伴着苍蝇团团飞起,到处是躺在草铺上面黄肌瘦的人。

“夫人,此处脏乱不可久留,夫人还是回去吧。”管事皱眉看着四周的凄惨,对我劝道。

领路的阿焕回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踌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处……嗯……不是女君该来的地方。”

“无妨,走吧。”我说。

阿焕的家在一个宽不过丈余的巷子里。说是家,不如说是个窝。小小的院落里面搭满了棚子,挤着近十户人家。

“我等在雍都无落足之处,只得租住于此。”阿焕小声道。他的妹妹阿元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的目光掠过杂乱参差的草棚和人脸,没多久,定在不远处一张草铺上。李尚,我家从前的管事,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发蓬乱,在脏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气沉沉的半边脸。

“父亲,”阿焕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哽咽,“父亲,女君来看你了……父亲醒醒,是女君……”

那侧脸似乎动了一下,我走过去,只见李尚蜡黄的脸上,耷拉的眼皮缓缓开启。他的眼眶深陷,从前那矍铄的双目现在像两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女……”李尚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涩哑,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俯身看着他,牵牵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双眼突然涌出泪光,李尚张着嘴,突然嘶声哭了出来。“女君……女……”他挣扎着从铺上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我眼眶一热,连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礼,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着我,一边喘气一边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

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擦擦脸上的泪水,看向旁边的阿焕和阿元兄妹。

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他们已经哭得脸皱成了一团。

阿焕告诉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刚好带他们兄妹回乡。待闻得噩耗,已经过去了一月。李尚当即将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着身险回长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时,傅氏的家宅全毁,我的父兄族人已无一留存。李尚虽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边,却无法见面,只得痛哭着回乡。

后来,时局直下,长安大乱,战火四起。去年,他们的家乡遭叛军劫掠,屋宅全毁,只得随乡人外出避难。不料到处都有贼寇,三人财物尽失,一路乞讨来到雍都。

以后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无依无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瞒着他们卖身,就出现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顾下,已经和缓下来。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气几乎耗尽,此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

李尚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亲一向对他敬重有加,也不许家人拿他当仆人使唤。即便他已经卖身入府,父亲仍准许他每年回乡祭扫先人。因为父辈的情谊,李焕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从小玩耍。

李尚从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府中上下无人不说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现在,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过来,一脸为难,“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我点点头,转向李焕,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他。

李焕脸色一变,忙道:“女君,这不可……”

“拿着。”我果断地塞到他手里,道,“你父亲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带走,你去城中寻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父亲治病。再有,此处住不得人,你另寻一处屋宅安身。”

李焕望着我,眼眶一红。

我看他又要哭,叹气道:“别难过了,好好照顾你父亲。”

李焕点头,一擦眼睛,向我长揖一礼:“多谢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铺上静静躺着的李尚,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寿宴

虽然仆婢是买给我的,但郭夫人才是主母。

路上,我想好说辞,回到府中就领着阿元径自去见郭夫人,将事由细说。从以前到现在,如何主仆情深,如何生离死别。我没有瞒给阿焕金子的事,那是我的嫁妆里出的,自然由我意愿。

我当说客很有些添油加醋的本事,郭夫人听完之后,脸上有些动容。

她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阿元,叹口气:“既是从前的旧人,如今难得重逢,救助亦是应当,此婢你留在身边便是。”

我拜谢,正式将阿元带入了魏府。

故人相见,免不得一番长谈。

当夜,我和阿元像在傅府时那样,一起坐在榻上,拥着被子说了许久。

她听我将经历说完之后,睁大了眼睛,欷歔不已。

“那……大公子待女君好么?”想了半天,她忽然道。

我笑笑:“什么好不好,我同他相处不足一日。”

阿元脸红,不好意思地笑。

“女君,”她咬咬唇,迟疑地小声道,“我曾见过季渊公子。”

提到这个名字,我的笑意凝在脸上。

“哦?何时?”我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去年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在冀州。”阿元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色,“他那时在河北庞措帐下,似乎是个什么谋士。那时我们走在路上,他照面走过,后面跟着许多兵马。”

我不知该说什么,片刻,道:“你们也算认得,他竟不帮助么?”

阿元摇头:“公子曾相助来着,那日他特地找到我们,将一包钱物塞给父亲。可父亲不要,说他誓不受负义之徒恩惠。”

我的心一暖。这的确是李尚会做的事,父亲没有看错他。

“知道了,以后勿再在府中提他。”我淡淡道。

“我知晓。”阿元点头,忽而微笑,“女君,我父亲曾说,以前曾有相士去府上看过你,说你有天生福相。”

“哦?”

“真的呢。”阿元道,“女君你看,先是有太后,后又遇到魏氏,总是逢凶化吉。”

我讪笑。太后确实救了我的命,至于魏氏么……是凶是吉只怕还说不准。

阿元还要说,我推推她,打断道:“好啦,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勿忘了如今不是在傅府。”

阿元撇撇嘴,下榻去。

“是了阿元。”她要出门的时候,我唤了声。

“嗯?”阿元回头。

我莞尔:“将来我是夫人了,不可错了称呼。”

阿元一怔,片刻,颔首出去。

当夜,我心平气和,睡得却一点也不好。

梦里面,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或下棋,或抚琴。或与人高谈阔论。不经意间,他转头看到我,俊雅的眉目顿时浮起笑意,带着些狡黠。

“……阿潜,我这衣裳好看么?”这是我的声音。

“……阿潜,听说你买了白马,明日借我拉车好么?”

“……阿潜,我昨日卖了一只梅瓶,你猜多少?我只想卖一百钱,可那人给了我一百五十钱!”

“阿潜阿潜……”

话音纷杂,我望见阿潜骑着他的白马,身上穿着崭新的婚服,后面跟着的漆车上,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上面……

我在梦中醒来,微微喘着气。

眼前是浓浓的夜色,窗外虫鸣低低。

是梦……心里道,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探向手腕,那里空空如也。我掀开被子翻身而起,点起烛光,打开我装首饰的箱子。可是翻了一遍,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心中焦虑顿起,我又转而去翻那些没有拆过的包袱,终于,在一堆旧衣服里面翻出一只小小的桃符。那上面刀工简陋,却有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我如释重负,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泪水忽而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月光如水,从窗台上透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在地上,像当年一样无助。

“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会忘记的……”耳边,母亲的话语似又响起,轻柔抚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个月已经过去。

春天过了大半,已经开始天热了。

我在魏氏府中过得还算不错。郭夫人虽是主母,却是个深谙治家之道的人,处事周全。我自知新来乍到,上下以礼,也算与众人相安无事。

阿焕那边传来消息,他在西城找了一处小宅院,带着李尚搬了过去,也给李尚专门请了医者。两天前我放阿元回去探望,她回来说李尚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床了。

没多久,东边传来消息,魏傕杀了董匡和他的三个儿子,收编其麾下降将和兵卒,下月就能回到雍都。这消息让家中上下很是振奋,郭夫人甚至已经定下了魏傕回来的当日家里该摆什么样的筵席。

“长嫂,长兄和二兄都要回来了呢!”魏嫆笑嘻嘻地冲我道。

我笑笑,让阿元把一件新做的夹缬上衣拿给她,道:“过两日夫人四十寿辰,这新衣你收好,莫又擦破了。”

魏嫆吐吐舌头,好奇地将新衣看了看,笑道:“长嫂真好。”

我莞尔:“四叔呢?他也有新衣,可我总不见他。”

“他么,”魏嫆扬扬眉毛:“大约又在摆弄那些零碎。”

“零碎?”我讶然。

“是呀。”魏嫆似有些不屑,看看我,却神秘一笑,“长嫂还不知道么?我带长嫂去看。”

我虽是魏府新妇,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人事都不熟悉,魏安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说,魏安与魏郯一母所出,与我的关系应当更近。他的院子就在魏郯的院子附近,可是他很少出现,见面行礼总是一副冷清的样子,即便说话也从来没有几个字。我不知因由,也从不爱贴冷脸,魏安这般态度,便由他去了。

魏嫆没有把我带去魏安的院子,而是来到庖厨附近。这里挨着柴房,有一处简单的木屋,隔几步还有一个烧得乌黑的小土窑。

还没到门口,我已经听到里面传出来木头敲打的声音。

魏安穿着一件单衫,坐在一只矮床上,埋头将一块木板楔入另一块木板中。他全神贯注,淋漓的汗水湿透了头发。

“你又摆弄这些,先生留的课业背了么?”魏嫆道。

魏安抬头,看到魏嫆和我站在门口,愣了愣。

“不关你事。”魏安淡淡道,起身向我行了一揖,“长嫂。”说罢,继续低头摆弄。

魏嫆似乎已经见惯,撇撇嘴。

我看着魏安手上的活计,却觉得有趣,再看看四周,只见小小的木屋里堆满了木头、竹竿,还有些看起来做了一半的东西放在地上,形状古怪。我看到一个木架上摆着些小陶件,各种各样,有小人,也有兽物。

“这些都是四叔制的么?”我好奇地问。

“嗯。”魏安答道。

我拿起其中一个,道:“这狗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