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且与四弟回洛阳,等到征战完毕我再过去,带尔等回雍都。”魏郯说。

我点头。这些日子见多了打打杀杀,我巴不得走开。

不过,脸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的。我抬头看魏郯,柔声问:“这仗还要打多久?”

“父亲一心要将谭氏全灭,或许要三四个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没有消息,我一直打算着尽快回雍都,免得他传信找不到人。

“那么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会很久。”魏郯道,“后方还须有人坐镇,父亲下月就会让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却盯着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欢喜?”

我扬扬眉梢,神清气定:“能尽快与夫君再见,自然欢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后上路。”他说罢,朝营帐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车上,摸着鼻子,瞪着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么红红的?被蛰了么?”车上,阿元盯着我的鼻子,好奇地问。

“没怎么。”我摸摸鼻子,觉得上面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热,“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会还想着那个鼻子被刮了就会变猪的话?那是二公子讹你的!”

那是小时候二兄的恶作剧,他喜欢刮我的鼻子,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说刮多少下就会变猪。我害怕极了,有一次被他按着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场,嚷嚷地跑去母亲那里说我不想变猪。二兄自然给母亲教训了一顿,但我心里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会觉得鼻子上总是发痒,然后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给我用凉水将手帕浸湿,敷了好一会,那种不适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着窗外:“夫人,那不是赵公?”

我望去,果然,赵隽一身布衣坐在马上,后面,跟着从人和牛车。

我让驭者停下。

“赵公。”我撩起车帏,向赵隽道。

“夫人。”赵隽见到我,下马行礼。

我在车上还礼,看看他身后的车驾,问,“赵公要走?”

“正是。”赵隽道。

我有些讶异。赵隽立了大功,我本以为他会留下给魏傕做谋士。

“赵公何往?”我问。

“往雍都。”赵隽道,说着,苦笑,“魏公已将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隽已向魏公告辞,往雍都与家人团聚。”

我颔首,道:“妾以为赵公会多留些时日。”

赵隽摇头:“魏公已胜券在握,隽离去亦是无碍。”说着,他叹口气,“若非夫人提醒,隽几乎忘记已经两年未见老母妻儿,甚是惭愧。”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隽告辞,夫人保重。”赵隽不多言语,向我深深一礼。

“赵公保重。”我亦还礼,看着他上马,领着车驾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赵隽此去,说不定魏郯那里的功名利禄就会全断了,可他有老母妻儿。而我这个用老母妻儿来劝降的人,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冲。

“夫人,走了么?”这时,阿元问我。

我凝望片刻,颔首道:“走吧。”

驭者清喝一声,扬鞭策马,在大路上留下飞扬的泥尘,载我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女诫开篇第一句的事大家就别纠结了,那是魏郯腹黑,揭露女主不读书的。。

35

35、推车 ...

去洛阳并不需要急着赶路,我的脚又没全好,于是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出门玩耍一样。

魏安原本想留在魏傕身边看打仗的,却被魏傕撵回来,有些不太高兴。他擅长两件事,一是做机械,二是装死人。我和阿元花了许多心思想逗他开心,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一路上就变得很是无聊。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无聊的人,于是在马车上,我想了许多事。

此番从魏营离开,我已经不像半年前从莱阳出嫁时那样惴惴。魏郯和魏傕的态度,让我知道我在魏氏算是暂时站稳了。那么接下来,我该继续关心我的生意了。

我一直担心着李尚他们,不知道去江南是否顺利。原先从雍都出来祭祖的时候,我计划一个月之内返回,专等李尚消息。可如今是不行了,我离开淮阳都已经有半个多月,李尚他们即使回到雍都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打定主意,去到洛阳就托送信回雍都,只道是阿元的家书,送去李尚府上。里面写明我们如今身在何处,要是李尚已经回到雍都,一定会回信;要是不回信,就是还没有从江南回来。

出门在外,乘车什么的其实还算有乐趣,痛苦的却是晚上歇宿。河南一带战乱方歇,寻常的村子十有五六已经荒废无人,如果到了晚上没能赶到城邑,那么能找到些破陋的房子歇宿已经是美事。

夕阳西下,我们在黄昏的时候遇到了一处村子,前方最近的城池还有几十里,于是停下歇宿。

村里只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贫苦的村人,见到有兵马来到,都惊恐地躲进屋子里,把门关得死死。

幸而领队的军曹见多识广,和颜悦色地跑去一户人家屋前说了一通,又递上些米粮,那家人才小心地开了门。军曹又让军士趁天黑之前给村人修补房子,两百人的队伍,我和魏安住到房子里,其他人都在外露宿。村人见军士秋毫无犯,还帮着做事,皆解除戒心,欢喜不已。

军士们在废墟里找到灶头生火做饭,用膳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魏安。一番好找,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他正在给一位跛足的老丈修胡床。

“四公子怎么干木匠的活?”阿元小声嘀咕道。

我笑笑,向老丈一颔首,道:“四叔,用膳了。”

魏安擦擦额头上的汗:“我不饿,长嫂先用。”

我看看旁边的跛足老丈,他见到我们许多人,脸上本已经有些不自在,此时更是尴尬。

“这位公子,”他向魏安拱拱手,“先用膳吧,老叟这胡床能用。”

魏安摇摇头:“我不饿。”

我并不着急,在魏安眼里,什么事都比不过手里的活。我让军士们先回去,留下两三人在原地举火把,照着魏安继续敲打。

回去的路上,魏安有些不好意思。

“长嫂,你饿么?”他小声问。

“不算太饿。”我说。

魏安不出声。

“四叔为何修那胡床?”我说,“又不是机械,日后交给军士就好了。”

魏安低头,嘟哝一声:“不是。”

我侧目:“不是什么?”

魏安看看我:“长嫂,我原本是去找木头的,见那老丈实在可怜,我身上又有锤子。”说罢,他停了停,说,“我祖父以前也跛足,他待兄长和我可好了。”

祖父?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说的祖父,应当是魏谦,曾官至太尉,六十岁告老。

“四叔想念祖父么?”我心底有些软。

“嗯。”魏安说,“祖父会舞剑,还会讲故事。”

我笑笑:“他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多了。”魏安说,“都是从前七国争雄的故事。”

不愧是魏傕那枭雄的父亲。我心道。

“如此。”我的父亲当年也喜欢给我讲七国故事,于是饶有兴致,“不知七国之中,四叔喜欢何人?四君子?白起?哦,你应该更喜欢墨子……”

“龙阳君。”

我:“……”

旁顾四周,无论阿元和护卫的军士,脸上都没有诧异之色。我明白过来,他们还不知道龙阳君是谁。

“四叔,”我觉得我的笑容有点抽搐,低声道,“为何喜欢龙阳君?”

魏安看看我,说:“龙阳君不好么?剑术过人,有武有谋。”

我说:“许多人也有武有谋。”

魏安挠挠头:“可龙阳君名字好听,我只记住了他。”

我:“……”

经过一番思考,饭后,我对魏安说:“四叔既然可怜老丈行动不便,何不加上两只轮子,将那胡床做成推车?”

魏安说:“我也想,可此地找不到木料做车轮。”

我想了想,道:“我这推车可赠给老丈,四叔以为如何?”

魏安一愣,想了想,看看我的脚:“可长嫂还有足伤。”

“足伤快好了。”我说,“明日就到洛阳,路上我不必走上走下。且若是到了洛阳仍觉不便,四叔还能给我再做新的。”

魏安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点头答应了。

“夫人。”阿元看着魏安出门的身影,疑惑地问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将推车送人?”

我微笑,道:“阿元,你觉得如今世道,行动不便的人多么?”

阿元想了想,道:“战乱多年,且不说民人,打斗致残的士卒都多了去了。”

我点头,道:“如此,若能将推车卖出去,那可是一个大数。”

“卖推车?”阿元吃惊:“可只有四公子知道怎么做,先不说他肯不肯,生意的事,让四公子沾上合适么?”

这也是我的忌惮所在,我笑笑:“总会有办法。且此事还是设想,成不成也不一定。”

我的母亲是洛阳人,但我从未去过洛阳。

从前,母亲常在我面前说起洛阳哪里的风景最美,什么寺什么宫,哪里最热闹,哪里的井水据说喝了会变美人。我听着她说的时候,觉得那里是除了长安以外最好的地方。

当然,长安已经变成废墟,洛阳也不会幸免。

马车驰过护城河上的吊桥,隆隆通过城门。我从车窗朝外望去,宽敞的街道,整齐的房屋,俱是名城典范。不过,许多房屋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无人修葺,宏伟的宫殿没了屋顶,高墙上尽是焦黑的痕迹。

“夫人。”阿元随我望着窗外,忽而道,“不知两位姨夫人和乔公,如今还在洛阳么?”

只知道我在洛阳有两位姨母一位舅舅,皆门第高贵,我跟他们见面,也都是在长安。

后来傅氏出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对于我来说,这些亲人就同从前的荣华一样,如同被狂风吹走的烟云,早已消失不见。

幸好母亲不必知道这些。

我心里安慰道,把竹帘放下。

虽然被毁过,可洛阳的人却是不少。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行人络绎不绝,经过西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偌大的集市里,熙熙攘攘正是热闹。

魏氏的旧宅在城北,周遭都是些大宅。马车停在宅前,家中管事及仆人已经迎候在阶前。

我朝那些人仔细看了看,都是家人打扮。

早在雍都的时候,我就曾听闻魏昭有一妾住在洛阳,姓许。如今看来,她并没出来迎接。心里想想,也合适,这位许姬并非正室,这宅子的主人也并不是我,她出来迎候,我若不知其名姓,徒增尴尬。

“拜见夫人,”管事向我一礼,恭声道,“夫人远道而来,膳食汤沐皆已齐备,请夫人入内。”

36

36、姨母 ...

洛阳的老宅是魏傕在洛阳为官时的家宅,那时魏傕官职不大,家宅也不过个寻常院落。但他当上丞相以后,却一直没有舍弃这座宅子,也没有另置新宅。

至于那位许姬,据我所知,自从定都雍州,魏昭也一直跟随着魏傕,魏氏一家也迁去了雍都,却为何将魏昭唯一的妾侍在洛阳?

我的脚已经无大碍,只是不敢随意行走。来到洛阳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屋里,把脚养好了再走动。

魏安是个闲不住的,他一直记着我的推车,才落脚,就张罗着找木料。

“四公子,你这还是推车么?”阿元拿着魏安画图的木板,看了好一会,对上面的横横圈圈一脸茫然,“怎么似乎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魏安说,“原来的太矮,我加高了些,还在轮子上加了牙,若推车要在土坡上停住,可以把轮子刹住,不会乱走。”

“四公子真聪明。”阿元赞叹道。

魏安挠挠头:“我其实还想再改改胡床,变成两层坐板。上层可坐,下层挖个洞,底下接粪桶,这样,长嫂就不必拖着伤足去如厕了。”

阿元:“……”

“四公子真好心,”她的笑容变得羞赧而怪异,看看我,道,“可夫人又不是残疾,这些日常之事并无妨碍。”

“是么?”魏安皱皱眉头,有些失望。

“无妨。”我说,“四叔主意甚好,不妨先做出来。便是我一时用不着,放在家中说不定也有备无患。你说是么?”

魏安神色一展,点点头。

我微笑。

刚才听着魏安一番话,我心中大亮。世上伤了腿脚的人各种各样,程度不同。那么推车也可以有不同的式样,比如我先前用的,若只是不便行走,已经够用了。而魏安说可以如厕的这种,不知有多少不能自理生活的人在盼着它?

我眯眯眼睛,耳边似乎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响。哦,那是铜钱在布袋里碰撞……

静养的效果很好,两天后,我的伤足已经完全复原,行走无碍。

当我自己走出庑廊的时候,只觉天地明净,阳光普照。

我住的屋子是魏郯从前的居所,屋里的东西都是他少年时用物,我打开一只箱子的时候,还发现了几件旧汗衫和弹弓木剑等玩物。我拿出来看了看,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箱子了塞了樟香防虫,其中一把弹弓的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郯”字。

再写得歪一点就可以视作文盲了。我看了好一会,心里下个定论。

魏郯的屋子待腻了,我对魏安表示出观赏老宅的意愿。他挠挠头,很难能可贵地放下手里的活,给我画了一张老宅的地图。图中标明各处院子方位尺寸谁人住过,画完之后,魏安丢给我,然后继续埋头弄他的推车。

我于是拿着地图,和阿元一起到处看看。这种宅子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既然住进来,至少要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地方。走了一圈,各处都寻常得很,不过后园里,一片芍药映日盛放,颜色正艳。

不过吸引我的,是芍药丛中的一名女子。她体态纤瘦,戴着遮阳的草笠,虽穿着寻常布衣,却看得出这绝对不是仆从之人。

似乎听到动静,女子抬起头来,笠沿下,露出一张眉目秀致的脸。

她神色有些诧异,却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摘下草笠朝我走过来。

“妾许氏,拜见夫人。”她盈盈一礼。

我听懂“许氏”两个字,便知道我猜得一点不错。

“原来是许姬。”我微笑,颔首还礼,“久闻姬芳名,不想今日方见。”

许姬神色谦和,道:“妾常居洛阳,故不曾与夫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