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玟夜里偷袭,乃是魏郯有意诱使。在当夜,魏郯趁着夜色将大部分兵力遣往后方纵深布阵,仅以五千人在水寨虚张声势,意图把梁玟的全部军队放进来之后,一举歼灭。

“大司马此计考虑得十分周全,还特地夜间演练,说什么北人不惯水战,将自己的楼船锁上铁链。”说着,公羊刿唇角一翘,“梁玟到底心急,以为又可重施骐陵故伎,崔珽都拦不住。此计亦本是上上之策,不料百密一疏,大司马正撤退之时,忽然遭自己的船偷袭。幸好四公子造船时设好了隔火逃生的藏室,船上的人亦水性精熟,否则,几乎坏了大事。”

我听着他说的话,只觉心跳得飞快。

“你说此计乃是周密行事,”我道,“可他恰巧在佯败时遇袭,可见还是有所走漏。”

公羊刿颔首:“大司马再保密,魏昭身为二公子,还是会知晓。”

我不言语,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晰。魏郯遇袭之后,将计就计遣走。乱战之中,大火将魏郯的楼船烧毁,吕征认定他死了,便赶回雍都向魏昭报丧。我想到吕征痛哭流涕的样子,还有脸上的伤,心中冷笑,戏演得倒是像,还把我赚哭了几场。

“而后呢?”周氏和毛氏也睡不着,凑过来问道,“他们怎不回来?”

公羊刿道:“原因有二。其一,梁玟行事谨慎,过河之后,并不急于深入。他令斥候先探路,往各处乡邑搜寻粮草。大司马为了诱他,没处乡邑都零散放了些,作出守军和乡人逃难之象。梁玟后方粮草急缺,试探许多日之后,这才令大部兵马渡河攻来。至于其二,”他看看我们,道,“他怀疑朝中有人与梁玟勾结,怕现身之后走漏了风声。”

我和周氏、毛氏面面相觑。这个朝中的勾结之人是谁,我们心中都有数。

“雍都发丧之事 ,大司马也知晓,只是前方战事正紧。”公羊刿的神色意味深长:“乘混战暗杀这一手,二公子做得的确漂亮,可惜后面太蠢。他一面治丧,一面欲接管前方将士,继续剿杀梁玟。可大司马封锁了消息,前方无人应答。二公子就慌了手脚,以为军士生乱,加之梁玟逼近,便想着与郭承挟天子迁都另据一方。又是可惜,他除了有个舅父,还有个叔父,累得个引火烧身。”

“他们就不担忧我等么?也不报个信。”毛氏有些埋怨,“如同今日,可吓死人了。”

“雍都有细柳营,乃朝中精锐之师,大司马曾令程茂务必护卫雍都万无一失。”公羊刿停了停,道,“至于封锁消息之事,亦是情非得以。如今情势,大司马还活着的事若是走漏,今夜郭夫人走的时候,必定会挟上几位夫人。”

毛氏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我思索着,道:“二叔为何弃城?魏康心怀不轨,必定要入城夺天子,二叔知道细柳营会全力争夺,而后……”

公羊刿颔首:“坐收渔利。”

“孽畜!”周氏恨恨地骂道。

“如今呢?”毛氏问,“他们会如何?”

“不知。”公羊刿望望外面熹微的天色,淡淡一笑,“端看二公子还能稳得住谁。”

我入睡之前,程茂来到了凝香馆见我。他风尘仆仆,铁甲和衣袖上都沾了血迹,看得出来奋战了一夜,却仍旧精神抖擞。

他向我禀报,说细柳营已经掌握了全城,城门、皇宫都在掌握之中,劫掠的流寇也已经全数清除。

他还告诉我,魏康在逃窜之时,被魏安装备在城墙上的弩车射死。

这个消息无疑振奋人心。虽然眼下仍有危险,可暂时的安稳和魏郯确定还活着,已经能让我长长的松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而醒来之时,已是午后。

凝香馆毕竟不是久留之处,我和周氏、毛氏商议着,还是回丞相府看看。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若婵立在二楼的窗户前,望着这边。

我把阿谧交给乳母,上楼去。

“我回丞相府去了。”见到若婵,我说。

若婵淡淡一笑,道:“嗯。”

“昨夜睡得好么?”我看着她未施脂粉的脸,问道。

“好不好都这样。”若婵将头上的发髻扶了扶,举手投足道,“从前聚宴熬夜,常常通宵,惯了。”

我笑笑。

“公羊公子呢?他在何处?”我问。

“还能在何处?”若婵倚在软榻上,朝窗外抬抬下巴,打趣道,“日理万机,他比天子还忙。”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还剩一天了,抖。。

恶战

我笑了笑。

“你我今日一别,便不知下回再见是何时了。”若婵看着我,轻轻一叹。

“什么再见何时?”我问,“你要走么?”

“是你。”若婵淡笑,“大公子回雍都之后,你这堂堂大公子夫人,皇后都要看你脸色,我要见你恐怕是难了。”

我讪然,昨夜还兵荒马乱,若婵却想得远。我岔开话,道:“若婵,你与公羊公子,打算如何?”

“嗯?”若婵瞥瞥我,莞尔:“还能如何?”

“你和他不是前嫌尽释了么?”我忙道:“若婵,公羊公子是好人。”

若婵颔首:“他若不是好人,我也不会答应嫁他。”

我愣了一下,心中登时泛起喜意,看着她,眉开眼笑。

“真的?”我拉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又想想:“伎馆呢?不做了么?”

“做,为何不做。”若婵回握我的手,却答得斩钉截铁。见我惊讶,她不以为然,“朝中那些公卿道貌岸然,不也整日做些勾心斗角的营生,就不许一个妇人背地里开开伎馆?”

我啼笑皆非。虽觉得她的离经叛道仍然让我有些接受不来,可公羊刿不介意,这样也是她的活法。我想到她和公羊刿从前的争执,以及昨夜依偎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倒是你。”若婵看着我,声音轻轻,“阿嫤,将来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将来的事?”我讶然。

若婵双眸深深:“你以为现下已万事大吉?”

此言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魏康死去,凉州兵散的散,逃的逃。可是,郭承不见了踪影。他手下原有五万人,就算与魏康混战时折半,他若杀个回马枪,对雍都也是莫大的威胁。

魏郯为了对付梁玟,除了戍边诸部,各州郡的兵马都已经大多调往南方。雍都除了细柳营,只能向魏郯求援。昨夜,程茂告诉我他已经点燃了城郊的烽火向魏郯报信,可是时日紧迫,魏郯在邰州,如果郭承再攻来……

“兵家之事,我等担心也无用。”我对若婵道,“雍都确实不十分安稳,你若想离开,公羊公子……”

“我说的不是雍都。”若婵看着我,“我说的是将来。阿嫤,大公子若打败梁玟,南北一统,大司马的位置便容不下他了。再往高处,又是不一样的景致,你明白么?”

我有些发怔。她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

高处。我望向远处,一抹青灰隐约在天边,那是皇宫的大殿。

“夫人。”这时,阿元走上来,向若婵一礼,对我道,“该启程了。”

我颔首,看向若婵。

“去吧。”若婵的唇角弯了弯,目光深远。

细柳营回援及时,魏府并未遭贼。

不过街上,到处残留着不及冲洗的血迹。魏府面前青石铺就的大街上,血水渗在石缝里,马车路过一处巷口的时候,阿元还看到里面落着断手。

我们回到去的时候,竟也有好些家人在里面。询问之下,方知晓昨夜生乱之时,他们听到说贼兵入城,便纷纷逃离。可是雍都城门都封了,大多数人并未逃出去。本朝户法严厉,普通人家出逃的奴婢若被发现,都要遣返严惩,何况是丞相府的奴婢。

我回到魏府之后,院子里跪了一大片人,都是归来的家人,无不痛哭流涕。

周氏和毛氏一脸不齿,说背主之仆,就算饶他们不死,杖责也不可免。

我却觉得疲惫至极。这些人,我大部分都叫不上来名字,也不曾指望过他们的中心。大难临头,我首先想到的都是出逃,何况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况且,他们的主母郭夫人都不要他们了,还不许逃么?

管事已经没有了,原本府库里的司库严均却还在。据说,他昨夜是唯一没有逃走的人,并且带着子女,拿着府里的刀枪,整夜守在府库里。

我将严均任为管事,让他分派家人做活,将魏府收拾好。

回到院子里看了看,这里安然无恙。我擦了身,换了衣服,又给阿谧收拾了一番。她昨夜睡睡醒醒,还哭了几次,今日的精神却跟她那个精力过剩的父亲一样好,我冲她做个鬼脸,她“咯咯”地笑得开心。

我把严均唤来,问他许姬的事。他说,许姬昨夜投了井,尸首是今日早晨发现的。梁蕙的尸首安置在祠堂里,任姬和一众姬妾的尸首也已经敛起,如今都安置在一处院子里,等着下葬。

我听了这些话,不禁默然。梁蕙是公主,也是许姬的主母,许姬杀她,死罪是定了。她当然不会不知道,此事看起来疯狂,却并非荒谬。许姬的一生如同藤萝,依附于魏氏,企盼夫君的怜惜。她在这世上所拥有的,不过二人,一是魏治,一是魏昭。当郭夫人夺走了她的儿子,魏昭弃她而去,许姬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夫人。”严均问我,“公主如今薨了,宫中还未知晓,夫人看……”

“我去觐见天子,亲自禀报。”我说,“公主薨于乱军,虽舅姑及二叔不在,治丧之事不可拖延,家中须即刻办起才是。”

严均应下。

主意落定,我也不再耽搁,让阿元去取些合适的衣服饰物,准备入宫。

郭夫人和魏昭是叛逃,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面子上的功夫却要做足。梁蕙的死归因于乱军,究其根由便是指向魏昭。而我这边大举哀悼,却是仁义之举,对皇家,对悠悠众口都是个交代。

当年长安遭乱军之时,我已经远嫁。后来回去,见到满城的颓败,还曾经伤心了一阵。如今,当我乘车来到皇宫安庆门,见到坍塌了大半的宫墙和烧毁的阙楼,那震惊的心情竟不亚于长安。

安庆门乃是皇宫北门,天子定都雍州之后兴建。虽气势、大小都比不上长安,可天子居所的派头还是有的。如今,毁坏的砖块和焦木散落一地,门洞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些民夫正在搬运收拾,将能用的砖木拣出来。但更多的,是残砖败瓦,到处堆得像小山一样。

更远一些,我望一排草棚。许多军士在外头,有的在撕扯布匹,有的在说话,形容疲惫而憔悴。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民人,披麻戴孝,在草棚外啼哭不已。

我命驭者停住,下了车,朝他们走过去。

草棚前的军士看到我,皆露出诧异之色。未几,一名军吏上前,向我一礼:“傅夫人。”

我答过礼,看看草棚,又看看草棚外仍在哭泣的民人,问军吏:“这些都是昨夜阵亡的将士么?”

军吏神色憔悴,向我禀道:“正是。”

我颔首。程茂曾告诉我,昨日魏昭出逃之时,曾领辽东兵来挟天子,守卫皇宫的羽林死战。魏康逼紧,魏昭拖不起,放弃而去。

如今看到这草棚,一间接一间,望不到头,昨夜的惨烈不言自明。

“不知将士们死伤如何?”我问。

“禀夫人。”军吏道,“羽林两千七百人,昨夜之战,死两千三百五十七人,伤三百四十三人。”

我心里算了一下,这死伤之数加起来,正好是两千七百人。

心里沉甸甸的,再看向周围的军士,他们许多人之中,头上、臂上、腿上缠着布条,有的人缠也不缠,任凭伤口狰狞地破露。

我在看向草棚之中,许多重伤的人躺在里面,有的呻吟痛呼,有的看上去只剩一口气了。

“阵亡的将士何在?”我问军吏。

“都在那边。”军吏指指不远处一排飘着白幡的草棚。恸哭之声传来,草棚外聚集和许多民人,好些人正捶胸顿足地大哭。

“好些兄弟是雍都人,那些都是来奔丧的亲属。”军吏道。

我没有说话。心里想到的,却是魏郯。

记得那时从江东回来,我曾发现他背上有伤,心疼不已。如今看到这些人,伤痛、死亡,那些亲人悲伤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来几个人!按住他!”这时,一个声音从草棚里传出。

我看去,却见是一位老者,他蹲在一名重伤的军士面前,正在处理伤口。

几名军士连忙过去。

“再忍忍。”老者说着,让军士按住那人,紧跟着,痛呼传来,声音大得让人心惊肉跳。

待那老者抬起头来,我愣了一下。

他看到我,也有些讶异。

“涂太医。”见他起身,我颔首行礼。

“傅夫人。”涂太医连忙还礼。

这位太医,是太医署里的人,声名不错。从前魏傕生病之时,他曾来过魏府几回,但结果都跟别的太医一样,被魏傕赶跑了。

“太医来治疗军士么?”我问。

“正是。”涂太医颔首,“昨夜伤亡不少,太常今日将我等都召出来医治。”

正说着话,草棚中又是一阵痛呼。

涂太医看看那边,叹口气,拭拭头上的汗。

“可有难处?”我看他神色,问道。

涂太医看看我,道:“不瞒夫人,大司马出征之时,太医署中的伤药大多被带走。如今,已经告罄,止血、止痛皆已无法,遑论医治。”

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围城

与外面的惨状相比,再往前十几丈,一切却换了个模样。白墙红花,绿荫鸟鸣,宫中仍保持着这个时节最美的景致。不过,从步履匆匆的侍卫、低头行走的宫人和内侍身上,还能看出来昨夜经历的恐惧。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听我将梁蕙薨逝的事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出声。

“妾深愧,身为长嫂,却未护得公主周全。”我向天子叩首道。

天子长长叹出一口气。

“夫人请起。”他低声道。

我再礼而抬头,天子看着我,面容似几分疲倦几分悲伤,和在一起,却看不分明。

“陛下节哀。”我轻声道。

天子微微颔首,却看着我:“若朕未记错,丞相府中,唯夫人一人而已。”

“正是。”我答道,“如今家中舅姑、夫君、叔叔皆不在,府中只有妾一人。”

“朕也听说,大司马在邰州,是么?”

我没有抬眼,却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直视。

“正是。”我答道。

昨夜的祸事之后,程茂为了稳住民心,将魏郯未死的事传播开去。没多久,全城尽知。据严均说,魏府家人,绝大多数也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跑回来的。

如今,此事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也并不稀奇。

“梁玟。”天子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大司马棋走千里,布下一个如此大的局,必是有趣。”

我心中一哂。没错,连我蒙在其中,如果魏郯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恼。

“妾唯愿人人平安。”我说。

天子看着我,声音温和:“吾妹之事,还请夫人多多操劳,如有难处,但禀无妨。”

我应下,向天子再礼。

从宫中出来,心底始终有一股怪异的感觉。

想起方才与天子对话的情形,我很快明白了这怪异从何而来。我和他,从前共患难,也曾真诚相待。如今,我们竟有几分像演戏的优人,戴着或哭或笑的面具,而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感慨不是没有。可如今的情势,我们都没了退路,避无可避,不如面对。

离开皇宫之后,我又到雍都的别处转了转。

昨夜的乱事,虽是由魏康而起,对雍都破坏最重的,却根本不是魏康。魏昭意图挟持天子攻打皇宫,自不必说;辽东兵撤走之时,为了阻挡魏康,竟将城北和城西的民宅点燃多处。昨夜细柳营夺回全城之后,除了剿清流寇,更多的却是四处扑救大火。

一些地面干净的道路上,筋疲力尽的军士顾不得浑身邋遢,在路边就地歇息,躺得横七竖八。而因屋宅被毁坏而无家可归的民人,则大多安置到了庙宫里。

万幸的是,这里面没有李尚。阿元告诉我,在凝香馆的时候,李焕曾经去过一趟,报了平安。

雍州府的府卿班斐是魏傕任命的,年已五十,处事颇为稳妥。他将府库的仓廪开启,取来粮食熬粥,分与民人。又在庙宫的空地上搭起草棚和帐篷,作为这些民人暂时的安居之所。

“大司马曾经颁令,雍都凡天灾兵祸以致屋宅毁坏者,由朝廷补偿重建之资。”行走在草棚间的时候,班斐向我道,“城北、城南都是户不足十金的人,故而细柳营占据雍都之后,民人并无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