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倩月回宫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公主问起只说是被掳时受了惊吓,她时常会想起他的双眸,带笑的,狡黠的,坚毅的,还有送她回宫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只是这样的回忆,便能点燃一簇的小小火焰,在无望的余生中照出微弱的光亮。

她以为自己会抱着对他回忆过一辈子,可世事偏偏捉弄,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得到了云帝将瑞贞公主赐婚宣远侯萧云敬的消息。原来云帝怕瑞贞公主被掳的名声传出,索性将错就错将她嫁给救驾有功的宣远侯,也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当公主含羞带怯地向她问起宣远侯现在的模样时,她突然觉得十分可笑,自己与他的生死之劫,却成全了他与另一个人的姻缘佳话。而她还要以陪嫁的身份,亲眼见他与公主日日恩爱相伴,这对她来说,简直如同剔肉蚀骨的永生炼狱。

于是她在又妒又狠的折磨下,终于做了平生第一件狠毒之事:她杀了公主,用了宫中最亲密的姐妹余尤儿提供的苗疆秘术,扮成了公主的模样,替她嫁给了萧云敬。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她抚着这张本不属于自己的脸想着:自己当时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也许冥冥中真得有上苍安排,只要做一件错事,以后的步步都注定陷入深潭,直到麻木地再也分不清对错。

可她很快就不再想了,因为无论给她多少次机会,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谁叫她痴爱他入骨。

爱而不得,便生怨憎,欲障入心,一念成魔。

第86章 056

二十五年光阴荏苒,曾经的纯真少女已经变成了杀人如麻的冷漠妇人,可当她满身污血才站到他身边时,这个主宰了她一生悲喜的男人,却亲口告诉她:他心里的那个人叫做花倩月!

他爱的人是她!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事实,花倩月瞪大了眼,浑身不住的颤抖,然后又有一丝狂喜钻入心扉,令她疯狂地大笑起来,泪水决堤而下,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是啊,她用了半生时间做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可如果能换回他承认爱她,再可笑再可悲又有什么关系。

萧渡远远站在一旁,将落在地下的灯笼拾起,昏黄的灯火下,公主就这么捂着脸边笑边哭,整个人好似陷入癫狂之中。而萧云敬则静静地在对面看着她,目光中有悔恨有悲悯还有许多他读不懂的东西。这时,元夕已经将萧芷萱抱出地道去找人救治,他于是展臂将灯笼挂了起来,转身也走了出去。他并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他曾见过太多或龌龊或可悲或无奈之事,这两个是他曾视为至亲之人,他们的故事就留给他们自己去面对。

花倩月过了许久才从癫狂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时她才想出老侯爷那句话的深意,猛地抬头颤声道:“你!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新婚当夜我就知道了。”他顿了顿,似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才将下一句话说出口:“因为,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心爱的女人。”

时间好像突然凝住了,花倩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只迷蒙着双目怔怔道:“你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如此欺君灭族的大罪,他为什么要替自己隐瞒。

老侯爷闻言露出苦笑,为什么…这些年来他何尝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他想伸手去扶她颤抖的双肩,却只在空中停了一瞬便握紧收回,双眸间竟闪过一丝温柔,道:“因为城郊农舍中你护过我一次,从那时起,我便宁愿护你一世!”

萧云敬一生中最常回想到得时刻不是沙场凯旋也不是殿前封侯,而是那一日,他阴错阳差救下了一个少女。

她为他包扎伤口,抱着他度过最难熬的黑夜,她在清晨的溪边宛若仙子,她明明怕得要死,却不顾一切将他护在身后。

云帝将瑞贞公主赐婚给他,他本想拒绝,可又想到唯有这样才能再次见到她。谁知就在成婚前几日,他竟得到了她在宫中暴毙的消息。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可本应成灰的心却在洞房的那一刻被她捧起拼好,几乎在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便发现了:这不是宫中那朵娇艳的玫瑰,是属于他的那一株蘅草。狂喜过后却是惊疑,如果眼前的人是她,那暴毙在宫中的那个又是谁!

新婚当夜他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地与她亲热缠绵。可第二日,他便想明白了这背后血淋淋的真相。在反复的痛苦与纠结后,他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也要护她一生安稳。

可从此之后,他无时无刻不被良心与愧疚折磨,他不敢再和她靠近,只怕多看一眼,这爱恋就会决堤而出,再难掩饰。他试着纳妾,却没一个人能像她,在黑夜里为他唱起一首婉转的曲子,带他看见满目繁花。

可他到今日才明白,正是他自以为的保护和纵容,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他亲手杀死了那个记忆中的温婉少女,将她的一生埋葬在爱而不得的执念之中。

萧云敬痛苦地阖上双目,颤声道:“为什么,你为了掩盖这个秘密,竟会杀这么多人,做下这么多孽。”

公主的双目无神地抬头看他,终于掩面大哭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事情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

二十五年前公主寝宫内,她被妒意和不甘反复折磨,终日茶饭不思偷偷落泪。她的好姐妹余悠儿发现了她的异状,在百般追问下,她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

她记得,余悠儿盯着她的眼睛只问了一句话:“你真的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想和他一起吗?”

她拼命点头,然后余悠儿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一个她们家乡如何将一个人伪装另一个人的秘术。

余悠儿说完后,只是静静看着她,花倩月却已经明白了一切:她与公主样貌身形都极为相似,为了与公主互换身份,她下了许多功夫去学习公主的姿态和声音。只需要一次铤而走险,她就能以嫡妻的身份和那人长相厮守,这诱惑实在太大,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余尤儿的手道:“你能不能帮我…”

一切本来进行的非常顺利,新婚那夜,她又见到了那双令她魂萦梦绕的双眸,当他的手他的唇热切地贴在她身上,那便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一刻。哪怕,是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

可随后一切都变了,他开始对她冷漠厌恶,而她为了掩盖身份,不敢与人接触,不得不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佛堂内。当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本以为上天终于对她眷顾,谁知等到得竟是再也醒不来的噩梦。

她和他孩子没有了,而她还要勉强收下那个并不属于自己的野种,这种恨意几乎将她折磨得疯掉,从那一刻起,她开始憎恨所有人所有事,只除了他。

然后他开始纳进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她看得出他并不爱那两个女人,所以她什么都允了他,只要他能再看自己一眼,可连这么卑微的愿望最后都只化为无望。

再后来她的脸却出了问题,原来余悠儿并没有告诉她,这种秘术需要年年修补,而修补的方式就是用少女鲜嫩的皮肤,加上烧骨祭祀。她不能让自己败露,所以她默许了余悠儿用府里的丫鬟作为替代品。第一次看见那些如花般年纪的女孩,跪在她面前不断颤抖求饶,她也曾心软也曾后怕过,可很快就惯了,直到双手沾满鲜血,直到人命在她眼中再也不值一提。

无数个夜里她都从噩梦中惊醒,看见许多张脸悬在她面前,然后整张脸皮就这么慢慢剥落,只剩血肉模糊的一个圆球,冷冷地控诉着她的罪行。

也许这就是她宿命的诅咒,从她亲手将尖刃刺进公主胸口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泥足深陷,永坠魔障。

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挥霍着那些默默的隐忍和保护,如何将他所珍视的一切全部搅乱摧毁。

阴冷光秃的墙壁间,回响着一个女人悔恨而痛苦的哭嚎声。花倩月突然站起身发作狂奔起来,她要离开这里,这里太冷太暗,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终于整个身子撞到了扇架之上,那排绷着人皮的扇面轰然倒塌,那是她罄竹难书的罪孽,永远挥不去的噩梦。

花倩月移开手指,怔怔望着那一张张面皮,它们好似正咧开嘴对着自己冷笑,地缝中伸出无数双手将她往下拉扯,如鬼魅般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道:“你输了,还不快下来陪我们。”

花倩月无力地栽倒在那堆扇面中央,她抬头凄凄地望了萧云敬一眼,将他的模样最终印在了心里,随后便捡起地上的金钗猛地插入喉咙。

萧云敬面色陡然一变,立即冲去将她紧紧抱住。鲜血从她的喉管中喷涌而出,顺着他的衣袖流到脉搏之上。萧云敬紧紧闭上双目,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喃喃叫着:“倩月…倩月…”他们这一生,究竟是谁负了谁,又是谁害了谁。

花倩月全身开始痉挛,她努力睁开眼,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片混沌中,他的银甲沐了光,双眸染了蜜,只看一眼,她就能甘愿咽下所有的苦果。

如果那日没有遇见他,她便不用再经历那日夜的苦痛与折磨,过得安稳顺遂。可如果没有遇见他,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搭住他的手腕,用最后一丝力气道:“萧郎,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首山歌吗?我再为你唱一遍好吗: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山多…路不平,哥要对妹儿一条心,妹就想哥来,到如今…”

在他怀中,她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的十六岁少女,站在纯净的溪水中,唱着清澈婉转的调子,等待着情郎为她回眸。

所有的怨恨全化在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老天对她其实并不算太薄,像她这样满身罪孽的人,也能死得其所,求仁得仁。

第87章 056

明旌飘扬,黄纸漫天,侯府里做了足足七天的法事,也不知是为了旧主母的离世,还是为了送走那些枉死的冤魂。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密室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侯爷对外只说是“公主”旧疾发作,重病不治,并坚持不用公主的丧制发丧,只以侯府夫人的名义办了完了丧仪。

发丧当日,文帝一身素服前来送“姑母”最后一程,明黄色的龙辇停在侯府门前时,众人齐齐跪下高呼万岁,萧渡跪在人群后方,背脊挺得笔直,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云帝走过他身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而那佛堂里的一切丑恶,则被用心地掩盖了下来,府里失踪的人命全被算在了余嬷嬷身上。刑部草草审完了一堂就将她定罪,扔进了大牢内等待斩首。老侯爷找到失踪丫鬟们的家眷,给她们送去了银两作为补偿。可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什么也买不回一条人命,做这些只是聊以慰藉而已。

暮春时节,燕子衔泥,新竹吐绿,而在老侯爷院子里,所有春光早已逝去,再也没有转回的那一日。

萧渡站在萧云敬面前,看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起来,一向健朗的身子正佝偻地蹲着,仿佛在一夜间入了暮年。他心中一阵酸涩,轻声劝道:“逝者已去,父亲还是要多保重些身子。”

老侯爷正为一棵新竹松土,自从“公主”死后,他便越来越不爱说话,有时候在房中呆呆坐上半日,偶尔出门也只是来这院中栽树,他听见萧渡的声音,只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你还是不死心?一定要问个明白吗?”

萧渡被他说中心事,执拗地挺了挺背脊道:“孩儿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请父亲把真相告诉我。”

老侯爷摇了摇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盯着他的双眸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你所认定的许多事都会改变,你往后的命运也会完全不同,你能承受这样的后果吗?”

萧渡稍有些诧异,他不过想知道生母到底是谁,为何父亲会说得如此严重,可他仍是坚定地答道:“是的,我想要知道!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承受。”

老侯爷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始终是不能再瞒住你。吃完晚饭,你和夕儿一起来我房里,这件事,我想要她陪你一起面对。”

傍晚时分,萧渡和元夕依约来到了老侯爷房里。老侯爷遣走了下人,亲自为两人煮茶。水雾升腾,茶香四溢,老侯爷望着窗外一轮半隐半现的明月,目光有些飘忽,道:“你先尝尝这新进的龙井,再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萧渡和元夕不明就里地端起茶盏,老侯爷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缓缓开口道:“渡儿,你知不知道萧家军其实是由先帝亲手创建得。”

萧渡皱起了眉,他只知道萧家军是父亲毕生心血,却从不知其实是由先帝所建。老侯爷又煮沸一壶水,道:“当年,先帝还只是被封宁王的七皇子,论出生论宠爱都比不过当时的太子。太·祖皇帝年迈之后,大穆的国力看似昌盛,内里其实早已陈腐不堪。初元二十八年,芜国和木戎开始频繁进犯边关,竟连破数城无人能挡。朝中的文臣武将贪图享乐,全都不愿出战,只不断妥协退让。这一让,苦得却是边疆的百姓,那些人烧杀掳列无恶不作,几乎将关内城池洗劫一空。先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无力改变什么,却已发誓要亲自建立一支铁骑。这支铁骑会成为驻在边关的利刃,打得那些蛮子们再不敢犯我疆土一步。”

“只可惜他一腔热血,却受限于郡王的身份难以施展。于是他只能暗地里找来一批死囚,偷偷将他们安插在我的军队中,又重金够来为精锐的兵器,用最严苛的训练,将他们打造成一支虎狼之营。初元三十年,函谷关告急,先帝亲自挂帅出征,萧家军自此一战成名,此后更是数战告捷,让外族闻风丧胆。”

老侯爷的脸上隐隐了燃起了光芒,似乎又回到那个热血激昂的年代,他饮了口茶,继续道:“此时,太·祖皇帝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虽昏庸无能,背后却站着一批权臣支持。后来,先帝娶了夏氏的长女为王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太后虽是女儿身,但野心和眼界都不输男儿,说服了夏氏一族全力支持先帝。先帝依靠萧家军立下的赫赫战功和夏氏支持,终于逼得太·祖皇帝废了太子,登上了皇位。”

萧渡眉头微蹙,这段往事有些他早已听过数遍,有些却是闻所未闻,可他还是不明白,老侯爷为何要对他说这些。

老侯爷叹了口气道:“外人只道先帝娶了一位能辅佐内外的贤妻,可先帝登基后,才发现夏氏扶他上台,不过为了清除异己,获得更大的专权。那时,无论是皇城禁卫还是三书六部几乎全由夏家把持,先帝本想建立一个清明的时代,可无奈事事皆受夏氏掣肘,朝中上下沆瀣一气,贪腐之风竟比以往更甚。先帝郁郁成疾,曾对着我愤而质问:这天下到底是我赵家的还是他夏家的!”

说到这里,他的话语稍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而最让先帝忧虑得,便是子嗣的问题。夏皇后不仅数次替父族干涉朝政,在后宫中也是一手遮天,为了保证自己的嫡子登上皇位,她决不允许任何嫔妃有孕,若被她发现必定强迫她们落胎或是赐死。于是,先帝不敢再宠幸任何后妃,明知自己的血脉被害,也只能碍于她的父族势力,为了社稷安稳而无奈隐忍。”

元夕瞪大了眼,只觉得背脊发凉,原来这就是后宫专宠,帝后情深的真相吗,那些口口相传的佳话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的不堪与丑陋。

这时,老侯爷突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道:“可无论夏皇后如何防范,后宫还是有一个女子偷偷怀上了身孕。她便是先帝最为喜爱的端妃,端妃性格温顺,平时从不争闹出头,可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将自己有孕的消息瞒了下来。直到月份越来越大,她知道再也瞒不住便偷偷禀告了先帝。于是当夜端妃寝宫起火,先帝对皇后称端妃在火中被烧死,暗地里却派一名暗卫护送她和一名贴身侍婢逃出了皇宫。”

萧渡听得心中一惊,不知为何,握住茶盏的手已经有些发抖,只听老侯爷继续道:“那时京城遍地都是夏家耳目,先帝唯一信任的人只有我。所以她一出宫就被护送到了我这里,然后,我将她藏在在了绛寒院中,几个月后,她终于诞下一名男婴。”他放下手中早已冰冷的茶盏,盯着萧渡一字一句道:“而那个男婴,就是你!”

“砰”地一声,青瓷茶盏摔落在了地上,茶汤飞溅起来湿了袍角,萧渡却好似浑然未觉,他被这个消息惊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竟无法动弹。

老侯爷看他这样也有些不忍,叹着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从小会对你要求如此严苛,为何不到十六岁就带你去军中历练,为何先帝会那么急着让你封侯领兵。渡儿,先帝需要留下一名血脉去对抗夏氏,去建立他想要建立的王朝,你明白吗!”

萧渡实在无法消化他所听到的事实,他死死扶住桌案,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我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得。”

老侯爷忆起那段往事,内心不免一阵悲戚,道:“你的母亲,她是为你而死得…那时公主正好也有了身孕,又与你母亲的月份十分相似。我本想着带她们出府生产,再以双生子的名义带回侯府,谁知端妃的侍婢芸娘看出公主对你们的怨恨,她护主心切,为了保证你成为侯府唯一的嫡子,竟下毒害死了公主腹中的胎儿。而端妃产后身子本就虚弱,她明白自己活着一天只会为你带来危险,几日后,就将你托付给我便服毒自尽。”

萧云敬的目光有些飘远,他还记得,那个柔弱的女子如何日日抱着怀中的婴儿不愿松手,明明心痛不舍,却死死忍住泪水,不想让她刚出生的孩子看见一丝悲伤。她又是如何毅然决然地服下剧毒,只为让自己的孩子安然地活在世上。

萧渡的双唇不断颤动,他紧紧闭上双目,泪水却不断从他脸颊滑落。元夕在旁也替他心痛不已,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安慰。

可她始终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老侯爷明知是芸娘害死自己和公主的孩子,为何还允许她留在侯府将萧渡带大。她并不知道,老侯爷没说出口的是,因为假公主的事,他一直觉得愧对先帝和公主,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并不应出生的孩子。他知道花倩月必定不会善待萧渡,所以便留下了芸娘的命,让她尽力照顾好少爷。这是他为自己和花倩月这个错误所做得最大的偿还。

夜愈发深了,窗外传来几声鹭鸟的鸣叫,老侯爷看着萧渡道:“渡儿,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萧渡一言不发,只神情恍惚地扶案起身,刚一站起,身子便有些摇晃,元夕连忙一把扶住他,目光中全是关切与忧虑。

萧渡却没有再看任何人,只眼神空洞地迈步就往外走,他走过斗拱飞檐,走过垂门影壁,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原来一直以来,他所以为的承担和背负全是谎言,他所以为的家人和他全无关系,原来为了他的出生有那么多人在背后死去,而他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他一直走到自己房中,身体被夜风吹得不断发颤,突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搭在他的肩头,回头就看见元夕那双温柔而关切的双眸,他心中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泪水崩然而下,道:“夕儿,我已经没有家了。”

元夕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彷徨无助的表情,连忙流着泪拼命摇头,道:“不是,你还有我。阿渡,你要记住,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第88章 056

彩帘飞凤,珠翠焕彩,长乐宫内光洁如玉的地面上正抖抖索索地跪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的青灰色囚衣已经被鲜血浸透,身上瘦得骨节突出,只短短几日,被已折磨地几乎不成人形。

余嬷嬷陡然从阴森的诏狱中,被带到这温香软玉的暖阁之内,一时间内心还有些恍惚。而当她看清帘后那个高贵的身影,双目中立即射出渴望的光芒,那是一个明知必死之人,对求生的最后挣扎。

她将头在玉石板上磕地“砰砰”作响,全然不顾额头的伤口已溅出血来,口中大声呼喝道:“太后千岁千千岁!求太后救命啊!”

帘后之人发出一声嫌恶的冷哼,嵌了红宝石的护甲在绒垫上轻轻刮过,轻启红唇道:“将事情办成这样,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余嬷嬷听得心中一寒,随后又继续磕头哭喊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全是按太后您的吩咐办得,怂恿花倩月对瑞贞公主取而代之,控制她在候府的一举一动,这些年来,奴婢可是样样都不敢大意啊。只是,奴婢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败露。不过您放心,现在花倩月已经死了,她到死也不知道我会是您的人,我在刑部大牢里更是一个字都没往外吐过,还望太后看在奴婢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放奴婢一条生路啊!”

她一边说,一边伏在地上痛哭起来,光洁的玉石上映出她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太后却只是讥讽一笑,道:“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你供出些什么嘛?且不说有谁会信这无稽之言,别忘了,你全族的性命可都在我手上攥着呢。”

她缓缓起身扶帘而出,刚朝余嬷嬷跪着的方向走了几步,便瞅见地上的血污就要沾上自己的裙裾,立即皱眉停了步子,道:“好了,你也不用叫屈了。现在你就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他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一个字都不准记漏!说得好了,也许我还会考虑放你条生路。”

余嬷嬷怔了怔,连忙将这些时日侯府发生的所有事全交代了一遍,待她一口气说道自己如何进了刑部哭诉自己经受的酷刑时,太后不耐烦地朝她瞥去,出声打断道:“够了,你是说,萧渡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余嬷嬷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道:“他好像已经发现花倩月并不是他的生母,可他一直没查到那个住在绛寒院的女人到底是谁。”

太后勾着唇角,把玩着手腕上的翠镯,突然懒懒接口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余嬷嬷心中一惊,连忙磕着头颤声道:“奴婢不想,奴婢不想。”

太后的脸上却笑意更盛,似是想到什么令她心情转好,她一边朝上翻了翻眼皮,一边缓缓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他的生母就是…”

一听此言,余嬷嬷脸上露出恐惧绝望的表情,全身无可抑制地发起都来,牙齿“咯噔咯噔”地打着架,而当耳边的话还未听完,一个黑影已经落在她身旁,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已如一条死鱼般瘫软在了地上。

太后用手指掩住鼻子,嫌恶地看着地上那摊血肉,对那黑影厉声道:“放肆!谁叫你在这里动手的,还不快找人把这里处理了,真是脏了本宫的地方!”

那侍卫吓得连忙跪下,又麻利地将余嬷嬷地尸体带了出去,叫了宫女进来将宫内收拾干净。

太后莲步款移回到了帘后,待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对着一面龙纹绣凤的屏风道:“你都听清楚了吧,萧渡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现在的形势,可由不得你在心软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叹息,随后声音道:“母后冤枉孩儿了,孩儿怎么可能心软,只是云常郡以北还有数个强敌在虎视眈眈,萧家军若是有了贰心,大穆江山便岌岌可危,所以没有万全之策,孩儿还不能动他。”

太后冷笑道:“万全之策?等你想出万全之策,只怕你的皇位都要易主了。你也无需再找什么借口,这萧渡是非除去不可!宜早不宜迟。”

那声音肃然回道:“是的,孩儿一定谨遵母后的教诲!”随后一袭明黄色的袍服自屏风后消失,而太后摘下手上的护甲,冷着脸将它狠狠插·入炉灰之中。

宫闱中的风谲云涌暂时被关在了宫墙内,侯府里终于度过了一段平静无波的日子。萧芷萱的及笄礼过后,她的伤已经全好了。而她又开始整日闹着出去玩,恢复成那个贪玩爱笑的女孩。

可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又比同龄的女孩多了一丝坚韧和通透,好像生在河蚌内的明珠,在黑暗中经历了无数痛苦磨砺后,才能始见光华。

元夕将她的一切转变看在眼中,便是由衷地为她高兴。此时,眼看她气鼓鼓地自外摔门而入,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了,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萧芷萱嘟着小嘴,愤愤道:“别提了。今天碰到个无赖,那么大条街,偏说是我挡了他的路,那么多家店,偏要抢我看上的东西,我看他就是专门来找我晦气的,害我逛街的兴致全没了。以后若是让我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元夕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把她气成,她连忙让安荷端了茶果过来给她消气,两人又聊了几句,元夕便觉得身上有些疲乏,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萧芷萱眼珠滴溜一转,贼兮兮地笑道:“这才下午就犯困,大嫂是不是怀上了啊。”

她本意只是调侃,谁知元夕竟脸上一红,低下头轻声道:“这个月的月事,确实推迟了几天。”

萧芷萱惊喜地张大了嘴,连忙开心地直拍巴掌道:“真的吗!太好了,大哥知道了吗!”

元夕却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轻声道:“你先别急啊,也别告诉别人。我还没找大夫来看呢,我的月事一向不太准,所以想再过几日再和你大哥说,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萧芷萱点头应下,心中却已经开始幻想未来小侄子或侄女的样子,忍不住想得眉开眼笑起来。元夕见话头说到这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做了一半的小包被,道:“这是我自己偷偷做得,做了一段日子了,就是有几个地方一直做不好,你女红好,来帮我看看。“萧芷萱接过仔细瞅了瞅,道:“你如果有了身子可不要做这些活了,交给我,保证给你做得漂漂亮亮。”

元夕却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我的手虽然笨,还是想自己亲手做好这床被子。我想我的孩子知道,这些都是她娘专门为她做得。”她从小没了娘,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从出生时,就能感受到这针线中传达的浓浓母爱。

萧芷萱歪着头看她,突然间心有所感,莫名有些隐痛起来。她于是笑着将那包被递回去,道:“没事我来教你,大嫂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窗外流云渐渐飘移,书房内,萧渡对着墙壁默默站了许久,终于伸手取下墙上的银弓,放在手中慢慢摩挲。

关于那人的事,他能记得并不太多。在宫中伴读时,偶尔几次遇见只觉得他既遥远又冷漠,现在想来,只怕是为了怕暴露他的身份而默默隐忍。唯一,便是那次他凯旋回朝,他亲手赐他这柄银弓。抬起头,便能看见他眼中的热切和期许,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眼神中的深意,可一切都太迟,他甚至从未听他叫过一声父亲。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开,元夕端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进来,笑着道:“天气越来越热了,喝碗莲子羹消消暑气吧。”

萧渡抬头看见她的笑脸,只觉得心中郁结散了许多,他舀起一勺莲子羹放入口中,抬头发现元夕正目光闪亮地盯着他看,心中一动,便皱起眉道:“这莲子羹做得太淡了。”

元夕惊讶地抬眉,又走到他身旁盯着那碗羹,道:“我看着她们熬得,应该不会淡啊。”她随手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随后又道:“明明就很甜。”

这时,萧渡却一把将她拉得跌入自己怀中,又就着她的手再舀一勺放入口中,笑得十分开怀道:“这次够甜了。”

元夕知道他故意作弄自己,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人通传,说从左相府送了封书信来。

元夕大惊站起,自从她那次离开相府,爹爹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这次为何突然有书信送来,她连忙将信纸展开,只见里面是爹爹的笔迹草草写着:“你七姨娘病重,速回。”

第89章 056

“你七姨娘病重,速回。”

短短一句话,却在元夕心中惊起巨大波涛。七姨娘对她亲厚如母,是她在相府时最为依赖之人,她怎么会突然生病,生得又是什么病?

元夕攥住信纸的手慢慢垂下,担忧、恐惧和疑虑一起爬上心头。她明白,侯府现在看起来虽然平静,其实是大厦将倾,危机重重。萧渡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日日都在寻一个对策,为萧家军和侯府谋一条生路。

可为什么爹爹恰好在这时,给自己送来这么一封信,他太清楚七姨娘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无论这病是真是假,她都一定会回去看看,可如果这件事只是个的陷阱怎么办?他会不会利用自己来对付萧渡。

萧渡看出她眼中的疑虑,目光又在那信纸上转了转,扶住她的肩开口道:“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去。”

元夕猛地转头,道:“不行,你不能去!”

萧渡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声道:“你曾和我说过,从小七姨娘对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我想她也一定想要看看,你的夫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夕顿时感到眼窝一热,心中涌起暖暖的感动。她确实存过这个想法,七姨娘总怕她在侯府过不好,如果她能亲眼看到萧渡是如何对待自己,应该也会安心许多。可左相府是什么地方,岂是他随便能去的。何况他现在身份特殊,更是步步都不能走错。

萧渡看出她的心思,温柔替她拭去脸颊上滑落的泪水,笑着道:“不用担心,那是你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你爹爹还能吃了我不成。”

元夕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突然觉得有些骄傲,这便是她的相公,不是什么皇子王侯,只是一个将她放在心尖上,视她最在乎的人为亲人,处处替她着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