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市坊之内,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一个卖油饼的小贩将面饼下锅,”刺啦“一声炸出浓郁的香气。

香气一路飘远,溜进一所悬着回“春堂牌”匾的医馆内,医馆的主人李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看铺子里还没来人,转内朝内唤道:“小西,出来点点今日到的药材。”

随着“诶”的一声回应,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生着鹅蛋脸的清秀伙计掀开布帘走了出来,他的眼神还有些怯怯,手脚却是十分麻利,转眼就将几袋药材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一排药格之内。

他一样样清点完所有药材,确定没有遗漏,才长长吁了口气,又似想起些什么,飞快地冲进内室倒了杯茶放在李大夫面前。

李大夫笑着端起茶盏,似是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嘴上却还念叨着:“你刚来不久,脑子虽然算灵光,还是要多看多学,早日学成出诊,我们这医馆可养不起闲人啊。”

小西端了张凳子坐在他身旁,冲他诚恳地笑道:“那是自然,多亏李大夫肯收留我,还愿意教我医术,我一定会很努力的!”

李大夫被他明丽的笑容晃了晃眼,又瞅见他原本细细嫩嫩的双手已经磨出了些黄茧,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着:这么好的姑娘家,看起来就是没吃过苦头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流落到这市井之地来讨生活。

他转念又一想,这姑娘看起来知书达理,想必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丫鬟,若不是落难也不至于屈居于此。这姑娘聪明又好学,假以时日在医术上一定会有一番造诣,他看在眼里本就十分喜爱,正好他家那小儿子年方二十了还未成亲,改日倒可以给他们撮合撮合。

而扮作男装的元夕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低头翻看着手上的那本做满了标记的病症记录,她在闺中时曾经看过许多医书,认识了许多草药,却从未实际接触过病人。跟着李大夫学了这半个月,才发现即使是同一种病症,用药上也有许多变化,她学得津津有味,也不觉得多苦。

李大夫眯着眼越想越偷着乐起来,忍不住问道:“话说那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跑到我们医馆来当学徒,你的家人呢?”

元夕微微一怔,目光自眼前那本书上移开,思绪慢慢飘远到她从相府离开那日。

那日她问出那条秘密的小路,趁人不注意就偷偷从那里跑出。为了怕引起萧渡的怀疑,她出门时什么都没带出,只是藏了几张银票在身上。她本来想着,先找个客栈住下,靠这些银票总能撑些日子,然后再找条船离开京城,想办法养活自己,不管去哪里,只要能离他越远越好。

可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她从小极少上街,更未曾来过这种鱼龙混杂的市坊。直到她真得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只是想要买个包子吃,才发现根本没人能找的开这么大的银票。她饿着肚子迷茫地走了许久,看见侯府出动了许多人来找他,于是躲闪着进了家成衣铺,买了身男装扮上。可是她不知道,她怀揣着那么大额的银票,身后有人已经偷偷盯上了她。

终于在一个暗巷旁,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将她围住,逼她交出手上的银票。她吓得浑身发抖,将银票丢下转身就跑,幸好这时有官差经过,那几人抢走了银票也未在追上去。

她怕官差发现,又怕匪徒追上,拼了命地跑出好远,直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双手被粗粝的石块磨出了鲜血。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没用,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可哭完了还是得继续走下去,身边再没有那个宽厚的胸膛为她遮风挡雨,她必须靠自己站起来。她于是擦干眼泪,努力盘算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这时,她看见了前方悬着得回春堂的牌子。

一个小小的药堂,即能谋生又不会惹人注意,实在是个最好的选择。于是元夕大着胆子走了进去,问这里收不收学徒。李大夫那时正送走一个病人,只斜瞥了她一眼就冷冷道:“哪里跑来的小丫头,别碍着我看病人。”

元夕被他一眼识破,顿时红了脸,她低头抓着衣角,却固执地站在墙角不肯走。李大夫见她不走,也只是冷哼一声继续忙自己的。元夕一直站得双腿发麻,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只觉得头晕目眩却还是苦苦支撑。

这时店里到了一批药材,李大夫让药房的活计去收好分类,元夕怔怔看着那活计一样样分放,突然眼睛一亮,冲过去指着那药格上的牌子道:“这味药放错了。这是白薇不是白前,虽然长得很相似,但是从根茎可以分出。”

李大夫惊讶地瞅着她道:“你会认药材吗?”

元夕忙不迭地点头,李大夫思忖一会儿,又抓了几把药放在她面前,道:“那你给我一样样认认,这些都是什么药。”

元夕努力将每一味都辩了出来,李大夫这才露出赞许神色,眼珠滴溜转了转道:“我们这是小医馆,平时病人也不多,学徒没工钱,只包食宿,做不做。”

元夕扶着饿得不行的肚子,激动地点了点头道:“只要有饭吃就行!”

想起当时的窘迫情形,元夕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幸好最后总算能有一瓦遮头,还能学习她最感兴趣的医术,实在是老天的眷顾。她低下了头,含糊回道:“家里遭了难,父母都不再了,只有出来讨生活。”

李大夫怜悯地看着她,没有继续追问。这时,医馆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病人涌了进来,李大夫也开始认真地号脉诊断。需要抓药时,元夕便去药房帮手,其余的时候她就坐在李大夫旁边,打打下手做做笔记。她爱学肯问,李大夫也愿意教她,半个月以来,医术有了很大长进,只是还不能单独出诊。

谁知就在她以为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渡过之时,却突然摊上了个大麻烦。

这一日,有个粗壮汉子用板车推着一名妇人到了回春堂前,大声哭喊着要李大夫救他媳妇和孩子一命。李大夫连忙带了医具走出来,原来那妇人是难产导致出血不止,此刻已经浑身抽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李大夫皱着眉看完了症状,却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救了,节哀吧。”

那汉子难以置信地盯着李大夫,然后捂住脸发出绝望地哭嚎。元夕在堂内远远看着,那个昂昂七尺的壮汉竟哭得像个的无助孩童,抱着已经快没生气的妻子不愿撒手,她心中猛地一酸,突然想起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于是走到李大夫身边,迟疑地绞着衣角道:“如果用金针刺穴,是不是还能治。”李大夫却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快回去。”

谁知那汉子竟已听见他们的对话,连忙冲到元夕面前用带血的手攥住她的衣袖道:“你能治俺家媳妇吗?求你了求你了!”说完他噗通一声跪下,就要对元夕磕头。

元夕又惊恐又无措,只扯着那汉子让他赶快起身。她只是在典籍中看过,妇人难产若以金针封住穴位施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她可怜这汉子爱妻心切,一时冲动才说出了口,可李大夫方才的眼神已经告诉她,这法子行不通。

那汉子还在苦苦哀求,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呼道:“你媳妇儿已经没气了!”

那汉子瞪大了眼,连忙又冲过去,果然发现躺在板车上的妇人早已没了呼吸,灰白色的瞳仁直直瞪着前方,污血流了一地。他腿一软跪在地上,又伏在那妇人的尸体上放声大哭,随后却突然抬头,面容狰狞地盯着李大夫和元夕道:“你们见死不救,是你们害死我媳妇儿的,我要让你们偿命!”

说完他如同一头猛兽般冲过来,店里其他两名年轻伙计连忙眼疾手快地冲出将他拉住,可他却扭曲着面容拼命挣扎地大喊道:“你们害死我媳妇儿,我要报官,让你们关门!”

李大夫脸色十分难看,转过头责怪地地瞪着元夕。元夕只觉得脚底生寒,咬紧下唇几乎要哭出,她只道医者父母心,只要有一丝希望也应努力去救,可她并不明白,人在逼到极限时会是多么的复杂和丑陋。

就在一切即将失控之时,有一道清朗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是谁要报官。”

元夕心中一惊,这声音…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他!

随后,人群中走出一名青衫男子,举止儒雅风度不凡,如玉树临风,碧水照影,令人不自觉将目光全凝在他身上。他抖了抖衣袖,对着那名汉子道:“在下不才,正好是名朝廷命官。有什么事对我说即可。”

元夕望着那个熟悉的面庞,心头一松,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感激地在心中喃喃道:“小夫子…”

第94章 056

“在下不才,正好是名朝廷命官。有什么事对我说即可。”

骆渊姿态谦和,言辞落落地从人群中走出,让那汉子有了一刻的怔忪,随后他很快恢复咬牙切齿的神情指着元夕和李大夫大叫道:“是他们!他们害死了我的媳妇和孩子!”

骆渊皱了皱眉,继续问道:“可我方才听得清楚,你家媳妇明明是难产不治,才来求李大夫救治,怎么又变成他们害死得呢?”

那汉子恶狠狠地指着元夕道:“他们见死不救!我听见这个小哥说可以用金针施救,可李大夫却不愿施针才让我媳妇断了气,大老爷,你说说看,见死不救,这不是他们害死我媳妇得吗!”

骆渊对惊惶无措的元夕投去安抚的一瞥,又对李大夫道:“敢问李大夫,这位小哥可是你们医馆的大夫?”

李大夫黑着脸摇了摇头道:“他是刚来的学徒,只是在我们医馆打杂而已,从未正式出诊。”

骆渊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请问那金针施救之法,可是真能救这妇人一命。”

李大夫捋了捋胡须,叹息着摇头道:“金针之法只在出血初时可行,可这妇人送来的迟了,出血太多根本没有救治的可能。强行用针,反而会让她死得更加痛苦。”他又狠狠瞪了元夕一眼道:“只在书中学了些皮毛就来多嘴,这下可惹出了大祸。”

元夕低着头不断说着对不起,对李大夫也对那汉子。那汉子见骆渊几句话就要将事情化解,心中不忿,还要不依不饶地继续追究,骆渊却又对着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道:“敢问这里的父老街坊们,这妇人送到回春堂时是什么模样。”

人群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人站出来道:“她流了一地的血,看起来已经不行了。”随后,又站出几个人纷纷附和,这些都是原本受过李大夫恩惠的人。那汉子眼看方才还同情他的众人,眼看都站在了李大夫这边,知道想追究已经再无可能,只无力垂下双臂,懊恼地低下头咬着牙不断流泪。

这时,骆渊掏出一锭银子送到他手上,温声安抚道:“拿着这银子回去,好好安葬你家娘子,就算砸了这里的招牌,你家娘子也回不来了,不如就让她安心地去吧。”那汉子抹了把眼泪,感激地看了一眼骆渊,才满脸沉痛地推着那木板车上的冰冷尸体弓着腰往回走去。

众人眼看那汉子走了也都纷纷散了,元夕松了口气,连忙走到骆渊面前感激一拜道:“小夫子,今天多亏了你!”骆渊却只是淡淡一笑,张嘴正要说什么,转头看见李大夫也走上前来,便止住了话头。

李大夫满脸堆笑,对着骆渊作揖道:“这位官爷,今天多亏了你解围。怎么你和小西是认识得吗?”他远远看见元夕和骆渊的对谈就知道他们应该早就相识,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不知道这看起来简单的小姑娘,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位公门中人。

骆渊稍稍迟疑,还未开口,元夕已经抢着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远房兄长。”

骆渊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掩去脸上那一抹失落,李大夫狐疑地目光自他们脸上转了转,也未在多问,只请骆渊先进了医馆。就在元夕也随之往回走时,李大夫突然用极小的声音在她身旁道:“其实你方才说得法子是对的。”

元夕惊得顿了步子,回过头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李大夫:既然是对得,为何不尽力一试,那可是一条性命。

李大夫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只是这法子需十分有经验的名医来做,才最多能有两成把握。我如果不试,那妇人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如果试了却不成功,方才的结局你也看到了。我也想尽最大可能救人,只是我还要生活下去,我就这么个小小的医馆,容不得任何闪失。”

说完他无奈摇了摇头,负手就走回了医馆,元夕望着他略带沧桑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每日陷在柴米油盐里的生活,根本没资格谈什么太高的理想。

一场风波过后,医馆里的病人又来了不少。眼看元夕忙得脚不沾地,骆渊也不好再去打扰什么,只是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待。还好转眼就到了午饭时,元夕忙完了手上的活计,走到骆渊面前笑着道:“小夫子今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不如留下吃顿饭吧。”

骆渊笑着点了点头,正好他也想与她好好聊聊。平日里元夕就住在医馆后院一件收拾出的杂房里,吃饭也是与其他两个活计搭伙,今日李大夫看出两人有话要谈,便特意带了两个活计让出了位置。

元夕将骆渊请到了后院,颇有些歉疚地搓了搓手道:“灶房里也没准备什么菜,小夫子不会介意吧。”她不好意思说得是,自己还没领工钱,平日里都是跟着几个伙计随便吃些,所以也没法请他吃什么好得。

骆渊却无所谓地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一颗榆树下,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是何时会做菜得。”

元夕的目光黯了黯,她学做菜是为了萧渡,不过在侯府与在这里的灶台不同,又有厨娘手把手教着她,所以她现在还是不大会做菜,基本都是给人打打下手。她连忙摇了摇头,挥去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笑着道:“那今日正好尝尝我的手艺。”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灶房,骆渊坐了一会儿,眼神一直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突然见灶房内涌出一阵黑烟,连忙走到门口去看。只见元夕正手忙脚乱地生着火,原来生火的伙计之前都是别人做,她弄了半天也生不好,更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骆渊忍不住失笑,连忙过去帮她将火生好,又替她把摘了一半的菜全弄好,待她将油锅烧热,便将菜扔进去,只让她来炒。待两人忙活了半天,几个小菜才终于上桌,元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道:“说了请你吃饭,还要你来帮手,我真是没用。”

骆渊看着她弄得满身油污,脸上却是红扑扑的润色,配着身上的粗布衣服,已经丝毫不见了相府千金或者侯府夫人的娇贵,反而添了许多家常的味道。他的思绪突然有些飘远,他从未想过元夕会过这样的生活,还能过得如此甘之如饴。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过,如果能有幸娶到她,一定不让她沾上任何烟火,就算请不起厨娘,他也会自己做给她吃。

元夕见他不答,有些忐忑地唤了他一声,骆渊这才反应过来,目光落在那几样菜上道:“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元夕连忙洗出碗筷替他盛饭摆好,骆渊夹起一道菜放进嘴里,不过是最简单的家常小菜,元夕的手艺也并不算高超,可吃在嘴里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甘甜滋味,忍不住一再回味。元夕见他没露出嫌弃的表情,也松了口气,便自顾自地夹起菜吃起来,然后才想起问道:“小夫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骆渊边吃边道:“我只是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能从相府出去,想随我一起四处游历,然后好好钻研医术,你还说要开一家闻名四海的医馆,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名医。”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想起这句话时,便告假几乎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医馆,才在今天恰好与她“撞上”。

元夕想起自己当日天真的之语,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她低头笑道:“那时我真是有些傻气,只是坐在小小的闺房内发梦乱想。其实当名医那有那么简单,现在我只要学一门技艺,能养活自己就好,其实,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下去也挺好的。”

午后的阳光从叶缝中洒下,斑驳地照在她的脸上,连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骆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脑中突然想起一句:布衣菜饭,可乐一生…如果能日日与她同桌,吃着两人亲手做得家常小菜,这难道不是自己曾经梦想过千百遍的情景。他放下碗筷,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真的决定了,不再回去了?”

元夕笑容一敛,眸间拢上一抹哀伤,随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回去了,他应该娶妻生子,他还有自己必须做得事,我也有自己必须做得事,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骆渊静静望了她许久,心中有一些早已成灰的希冀重又燃起火花,在那一刻他做了个自私的决定,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是受萧渡之托来找她,也对萧渡瞒下了今天这场相遇。也许那些无奈的错过,无处安放的悸动,真得还能有挽回的机会…

第95章 056

从那日之后,骆渊有空就会到医馆里去,有时会给元夕带去几本最新的医书,里面照例做好了满满的笔记,有时只是坐在那里,看元夕围着病人们忙里忙外。有时碰到难缠的病人,也会上去帮忙劝解几句。

又过了几日,李大夫告知元夕的已经可以正式出师,让她开始单独诊断一些病症简单的病人,并承诺会按照她所收的诊金比例为她开些月俸。一拿到预支的月俸,元夕兴奋地满脸通红,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赚到得银子,因骆渊给她的那几本医书对她起了很大的帮助,便提出请他吃饭一并感谢加庆祝。

骆渊自然是欣然应允,元夕虽说是请客,却也不过是找了个巷子里的小摊子,除了因为她如今囊中羞涩,也因为她不敢进大馆子生怕会暴露身份。

两人点了些简单的小菜边吃边聊,骆渊的心情似是很好,于是点了壶酒慢慢斟饮,元夕不胜酒力,便只是吃着菜看他饮酒。这顿饭吃完时,已经是暮色四合,四周的屋檐下开始亮起了华灯,将并肩而行的两人一同罩在昏黄的光晕之下。骆渊此刻已有些微醺,他低头望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微风轻拂带来香甜的气息,心中仿佛被柔纱轻轻扫过,突然有些想去牵她的手。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却让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时,一群大约十岁的孩童嬉闹着从他们中间跑过,转眼又飞快朝巷外跑去。元夕听见那些孩童热闹的欢笑声,内心突然抽痛了一下,她有些恍惚地走了几步,突然惊慌失措地按向腰间,惊呼道:“我的镯子!我的镯子不见了!”

骆渊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即意识到,那群孩子很可能是这活动在暗巷里的扒手。于是他连忙转身去追,可这小巷七弯八绕,如何还能找得到他们的身影。

待骆渊一脸无奈地转回,元夕正焦急地站在原地低头祈愿,一听到脚步声走近,她的眼眸中立即闪起期盼的光亮,可见到骆渊的表情那光彩立刻黯淡下来,她懊恼不已地抱着膝将头埋在手臂肩呜咽道:“都怪我…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那个碧玉手镯是萧渡特意为她买得,又亲手为她带上,她一直十分珍视。在她离家的那日,什么都不敢拿走,只是带走了这个镯子。她因为每日都要做粗活,怕将镯子磕着碰着,便小心将它包在帕子里,又贴身收在腰间,谁知今日一时不备竟会被摸走。

骆渊见她埋着头双肩不断抖动,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样的镯子,很重要吗?要不我再替你买一个。”

元夕慢慢抬起头,眼神中却是空无一物。他送她的镯子丢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也没有了,她该拿什么再度过余生,那些想他想得胸口生疼的长夜该怎么熬过。

所有被苦苦压抑的情绪就在这一刻爆发,思念的漩涡如灭顶般袭来,将心中本以为结痂的伤口不断撕裂,再反复抽打,直到扯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她张了张口,却痛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骆渊慢慢走到她身旁蹲了下来,他已经看明白了一切,掩下眸间涌起的哀伤,轻声道:“既然舍不得他,为什么不回去找他呢。”

元夕坐在地上抱着膝,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胡乱摇着头哭喊道:“不行,不能去找他,他们要害他,我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不能没有孩子,你明白吗他不能没有孩子。”

骆渊伸手停在她发髻前的一寸处,隔着空气抚过她的头发和脸颊,他如何能不明白:那些爱而不得的苦痛,想见却要苦苦压抑的心酸,无数个夜晚的相思成疾,却连远远看上一眼都是奢侈。

夜不知不觉全黑了,清冷的月光照着暗巷中的两个身影,一个埋着头哭得不能自己,一个蹲在她身边,眼神专注默默陪伴。骆渊的手掌悬在半空中,冰冷的风从他指尖滑过,终于令他完全清醒过来。他苦笑着低下头在心中默念道:婉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这么痛苦下去,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人能得到幸福。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起亮起,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过长街,车顶悬着的角铃叮咚作响,终于停在正对回春堂大门的一处小巷内。

一只大手掀开车帘,只听车厢内一个声音压抑着激动情绪问道:“就是这里吗?”

另一个声音回道:“骆先生说了,就是这个叫回春堂药馆,侯爷别着急,等下开门了应该就能见着夫人了。”

萧渡重重的“嗯”了一声,之后的每一刻都开始变得十分难熬,直到街道旁的屋舍慢慢升起炊烟,回春堂的门终于“吱呀”一声由内推开。萧渡猛地掀开车帘,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在门内忙碌着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地想着:没有他在的日子,她能竟过得如此轻松自在。而自己却是日夜煎熬,恨不得挖去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他于是沉着脸下了车大步朝那边走去,后面的小春刚想跟上,就被他回头狠狠一瞪,只得缩着头钻进了车里。

元夕昨晚几乎一夜未眠,现在精神还有些恍惚,她垂头丧气地坐在李大夫身旁,木然地整理着手上的一叠病症记录。突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谁是这里的大夫?”

她整个人顿时僵住,唯有心狂跳着几乎要窜出胸膛,疑心是自己想他想的太多出现了幻觉,连忙抬头朝前望去。想不到那在梦中出现千百万次的人竟真得站在面前,元夕完全愣在当场,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不过半个月未见,他竟然憔悴了这么多。眼前的萧渡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满脸全是胡渣,眼眶深深凹陷下去,连那一向灼亮的双眸也完全失了神采。此刻那双眸子正狠狠瞪在她身上,几乎瞪得她无所遁形。

元夕又是惊慌又是心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把头往下不停垂着,恨不得埋进手上那叠纸笺中永远不要出来。

李大夫一看眼前这位公子周身贵气,眼神却十分不善,心中不由有些发怵,连忙堆着笑道:“在下就是大夫,敢问公子有什么病症。”

萧渡撩袍坐在桌案前,眼神却是半点不离埋头不敢看他的元夕,口中冷冷吐出几个字:“相思病!”

李大夫顿时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忍不住在心中暗叹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仪表堂堂,脑子却不太好使。他于是清了清喉咙,努力保持脸上的表情不变,继续陪笑道:“这…这小店可治不了啊,公子还是换家医馆看看吧。”

萧渡微微扬起下巴,指着李大夫旁边用纸遮着脸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元夕道:“我要她治!”

李大夫惊讶地回头看了眼男装打扮的元夕,又转头再看着萧渡,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公子好像从进门起眼神就一直凝在小西身上,他终于恍然大悟:难怪眼前这公子看起来不太对劲,原来是好这口啊!

第96章 056

李大夫早就听说,这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别得花样玩腻了便号起了男风,这小西生得细皮嫩肉,扮起男装自然是唇红齿白,看起来清秀可人,难怪这人动了心思。

这一琢磨过神来,李大夫可不乐意了,好歹小西也是自己认定的儿媳妇儿,怎么能就这么被这有变态嗜好的公子给盯上了。他于是重重咳嗽一声,道:“小西啊,这里不需要你了,到里面药房去吧。”

元夕一听此言,如获大赦地站起身就要往内逃,萧渡双眉一扬,心中越发恨得发痒,大吼一声道:“你敢!”

元夕吓得一个哆嗦,心虚地立在当场。李大夫可越发不痛快了,沉下脸道:“这位公子,小西是我药馆的人,虽不是什么名医,可是也由不得外人随便呼喝。”

话音未落,他面前出现了一锭的锃光瓦亮分量十足的纹银,李大夫一脸的怒气还未反完,此刻顿时直了眼,一时间不知该怒还是该乐,表情变得很是精彩。萧渡目光不错地盯着元夕,手中把玩着那锭银子,淡淡道:“十两银子,我就要她给我治。”

李大夫心中顿时纠结万分,这十两银子他看一天病人也未必能赚到,可又关乎到小西的贞洁,左右掂量了半天,终于在心中一咬牙道:“罢了,反正就看个病,在我眼皮底下他还能强抢不成。”

于是他小心地将那锭银子收下,又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道:“小西,听见了吧,还不来为这位公子诊病。”

元夕眼睁睁看着李大夫为了十两银子就把自己给卖了,顿时有些苦笑不得,她始终不敢看萧渡一眼,只怕自己内心会松动,于是低着头蹭到桌案前,小声嗫嚅着:“你,你到底要干嘛。”

萧渡根本懒得和她废话,低声吼道:“和我回去!”

元夕把心一横,逼自己强硬道:“既然走了,那还有回去的道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李大夫故意踱着步子在两人身后走来走去,支愣着耳朵想听清两人的对话,谁知却被萧渡抬头狠狠瞪了一眼,那目光中的杀气竟将他逼退几步,被脚旁的凳子绊得一个踉跄。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在心中想着:“小西啊,这种世家公子没几个好东西,你可一定要把持住啊。”

萧渡见李大夫退远,才直直将目光又落到元夕身上道:“你过得很好?那你知道我每天过得什么日子吗?”

元夕怔了怔,想起他进门时的模样,心中又酸又痛,却强忍着泪意轻声道:“阿渡,我已经下了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了断对我们两人都好。”

萧渡心中冒火,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在乎孩子。”

元夕抬头盯着他道:“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和我在一起,却有一辈子的遗憾。更何况如果有朝一日,你真得能问鼎天下,膝下却无子继承,该如何和世人交代。”

萧渡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我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

元夕却死死咬唇扭过头去,也不知是为了说服他还是自己道:“总之我不会和你回去,”

萧渡脸色越发难看,还待再说什么,元夕已经大声道:“这位公子,你这病皆有心结难解,只需放下执念朝前看看,过些时日就自会转好。”说完站起身,飞快地跑进了里屋。

萧渡双手攥拳,“砰”地砸在桌案上,恨不得现在直接闯进去绑了她回去。但他深知元夕的性格,外表看起来柔顺,内心却有自己的坚持。她若决意去做的事,外力越强越会适得其反。大声道:“我明日还会再来,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会带你回去!”

元夕紧紧靠住门板,终于让泪水肆意流下,只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李大夫在门外发了半天呆,才摇摇头继续看起了病人。

小春在马车上焦急地等了半晌,终于看见萧渡气冲冲地返了回来,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心里明白这次又是无功而返。马车缓缓驶在长街上,小春眼看萧渡神情十分消沉,也暗自替他着急,突然他眼珠一转,对萧渡道:“侯爷,依小的看,夫人这件事不能强攻,而是要靠智取啊。”

萧渡转头狐疑地看着他许久,才慢慢会过神来,小春满脸堆笑地又再加一句:侯爷,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啊。

第二日,萧渡又来到了回春堂,依旧是出十两银子点名要元夕出诊,这次,他却真得是来看病的。元夕见萧渡大剌剌坐在桌案前,笑得不坏好意,于是努力保持冷淡神色,道:“今天又是什么病。”

萧渡凑近她,道:“我胸口疼。”

元夕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伸手搭在他腕上随意把了把脉道:“脉象并无异样,公子只怕是臆想出的病症,回去多歇歇就好。我待会儿还有其他的病人要看呢。”

萧渡却反手将她的手一抓,朝胸口拉近道:“真得疼,不信你摸摸看。”

元夕脸上飞起一抹酡红,还未来得及骂他过分,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李大夫笑呵呵走过来,道:“这个老夫最会治,要不让老夫来摸摸。”

萧渡慢慢抬头瞪向李大夫,那眼神里杀气再明白不过:“不想死就滚远点!”李大夫屁滚尿流地逃回自己的桌子后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盏压惊,在心中默念道:小西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元夕拼命想将手挣出,却被他牢牢握住,还有意无意摩挲着她的指尖,令她心中一阵发颤,连忙压低声音喝道:“你干什么,这里可是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