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渊却仍是思索,突然问道:“你们可有看见岳参将?”

郑龙对岳可为恨之入骨,不屑道:“他没和我们一起出城,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掳走了。”

骆渊道:“我总觉得岳可为这次突然发难有些蹊跷,就算今上下了密旨让他对付我们,可现在黑骑大军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他为何会这么心急?还有为什么他刚刚把你们捉住,黑骑军就被放进城了!”

他话里话外已经有怀疑之意,萧云敬却摆了摆手,道:“岳可为身为两州参将,人虽然有些驽钝,但对大穆一向忠心,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骆渊握拳轻轻敲打着掌心,道:“如果不是他,那他极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与此同时,平渡关的熊熊大火终于暂时熄灭,焦糊的气味和滚滚黑烟四处席卷,城墙上下堆满了被熏黑的尸体,不断有血从城墙缝中渗流下来。城里的百姓们突逢此大难,早就紧闭房门不敢露面,可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场浩劫。

黑骑军的主帅迅速占据了城内的郡守府,芜国军的主帅是二皇子滇云,他与木戎的首领阿史那何力一起统帅着整只黑骑军。此刻两人正高高坐在府衙上首,在他们面前绑着一人,正是曾经的两州参将岳可为。他浑身早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肉,森森露出的骨节处几乎挂不住血肉,却仍是昂首挺胸,恶狠狠地瞪着站在那两人旁的邹五,几乎要用眼神将他生吞活剥。

邹五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道:“岳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愿意向大王投诚,到时候我们半壁江山在手,给你封个一品武官,岂不比守着小小的州郡”

岳可为狠狠啐出一口血来,大骂道:“呸!都怪我我有眼无珠!竟听信你这小人谗言,你吃着大穆的俸禄,竟不顾城中的百姓兄弟,放蛮子入关,我绝不会和你这小人为伍,就算今日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邹五冷哼一声,掸了掸袖角道:“岳大人既然如此食古不化,我也保不了你了。大王,你说怎么处置好?”

他转向得是阿史那何力的方向,阿史那何力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冲岳可为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到底降还是不降。”

岳可为冷哼一声,挺直背脊昂首道:“大穆武将,可死不可降!”

阿史那何力眉间闪过阴冷,道:“好!那本王就就成全你,来人,将他剥了皮挂在城楼上,让城里的人都见识见识这位岳参将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岳可为脸上尽是恨意,随后却是紧紧闭上双目,眼中两行热泪流下,“是我对不起大穆,是我对不起万千丧命的将士,我死不足惜啊!”几名黑骑兵冲进来将他拖走,岳可为突然歪头狠狠朝按住他肩头的那双手上咬去,竟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旁边那人被他咬得一声惨呼,一脚揣在他已被打得露出白骨的背,又不断用刀鞘朝她身上猛击,岳可为满嘴是血却笑着大骂着:“蛮贼,你们在平渡关犯下血债总会有人来讨,你们等着吧,哈哈哈哈…”那声音被越拖越远,最后只剩一声惨呼。

阿史那何力望着地上那一摊血迹有些发怔,他早听说过中原人铁骨难驯,今日亲见仍觉得有些震撼,这时邹五走到堂下撩袍跪下道:“恭贺大王和二皇子今日大捷,平渡关后再无险可守,大穆半壁江山指日可图啊!”

一直未开口的滇云用眼角鄙夷地瞥着地上那人,淡淡道:“此战你居功至伟,日后必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邹五喜滋滋地起身道谢,此次他偷偷向黑骑军通风报信,将萧渡的以五万征来的杂军冒充精兵,再牺牲滇良将萧渡骗出关,又挑拨岳可为将萧家军将领关押,再开城门房门我叫林两人又为他赐了些封赏将他打发出去,阿史那何力望着邹五的背影,目露怀疑之色,对滇云道:“你说,这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滇云轻蔑一笑道:“穆国有打不断的忠骨,就有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大王又何必担心。”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关内驻起得乌压压的黑骑营帐,笑着道:“现在该是犒劳这群兄弟的时候了,传令下去,劫城三日,兄弟们想拿什么就尽管自己拿。”

此令一传下去,营帐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这声音惊起了城墙内外啃食着尸体的秃鹫,它们尖锐地鸣叫着飞过渭水河,落在了青州城内。

骆渊负手站在城墙上,忧心忡忡地望着平渡关上盘旋不散的黑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郑龙安顿好所有的军士,疲惫走到骆渊身边道:“骆先生先回去歇息吧,这法子一时也想不出来,我已经探子去向侯爷报信,只要侯爷回来了,他一定有办法把平渡关收回来。”

骆渊却仍是摇头叹气,道:“平渡关就算能收复,也不是朝夕之事,我担心,城中的百姓能不能熬的过去。”

郑龙想起一城手无寸铁的百姓,顿时也是心如刀绞。他们曾经答应过侯爷,誓死也要守住平渡关,守住那一城的百姓,这次若不是情势危急,他们又怎么甘愿弃城而逃。想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即将面临的命运,这位苦撑了一日的铁血汉子终是忍不住眼眶泛红,伸手狠狠抹了把脸。

骆渊沉吟许久,终于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对郑龙道:“郑将军,你能不能帮我召集一个营的短刀手,我有些事想让他们帮我做。”

骆渊站在城门前,目光自面前铠甲的兵士们,劲风猎猎吹起他身上泛白的青衫,他一把抽出鞘内弯刀,指着平渡关的方向大声道,“蛮夷贼子占我疆土,欺我百姓,骆某想带一队刀手冒死潜入城中,解救城中百姓,可有人愿意随我同去。”

那些兵士望着眼前这位貌似文弱的书生,他目光坚定,其声铮铮,如血残阳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好似一柄利剑守护着平渡关所在的方向。许多人受他感染,纷纷站了出来,大喊道:“我愿意!我愿意!”

骆渊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眼窝有些发热,他们都明白这将是一群有去无回的死士,他用力将手中的尖刀狠狠插入土中,大声道:“好!我大穆男儿不惧生死,我们一起进城为了百姓一战!”

“等等…我也要去!”一个柔弱的声音传来,骆渊惊得回头,只见元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拿着临时打成得包裹,急切地上前道,“你们放心,我不会拖你们后腿。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藏得下一些百姓,我就躲在那里不会碍你们的事,我还带了药具,可以帮你们治伤兵。”

“但是…”骆渊紧紧皱眉,几乎下意识要拒绝,这时元夕却露出恳求神色,双眸中闪着光亮,道:“小夫子让我去吧,平渡关城是他一生守护的地方,他不在时,我来替他守护!这是我的责任!”

第121章 056

七月的天眨眼就变,前几日还是丽阳灼灼,转眼间便风云变色,豆大的雨点夹杂呜咽的风声倾盆而下,黑压压的天际仿佛随时要崩塌下来。

萧渡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雨中,望着面前被铁蹄践踏过的前哨营账,还有遍地堆着的穿着萧家军军服的尸骸。雨水带着本已干涸的血水汇成红色的溪流,将脚下的黑靴染红,他不顾身边兵士的劝阻,解下身上的披风,单膝跪下披在了一名兵士的身上,又伸手阖上了他瞪着的双目,冰冷的雨水自他脸颊上滑过,砸得满地皆是疮痍。

这时,副将冯渊急匆匆跑来,道:“侯爷不好了,根据探子回报,平渡关果然被黑骑军给占了!现在城里的情况不明,也不知道夫人他们逃出去没。”

萧渡的身子猛地颤了颤,却仍然让自己平静站起,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全军加强操练,随时准备迎战!”

随后他推开身旁递来的蓑衣,独自走到了不远处一个土堆上,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惊惧:平渡关失守!平渡关失守!元夕和爹爹还有二弟他们有没有逃出去,如果没有,芜人会怎么对他们…

萧渡将指甲狠狠嵌入肉中,告诉自己不能再想。现在还有一城的百姓等着他去解救,平渡关后是整个大穆的河山,绝不能因家人的安危而乱了分寸,若他不能冷静下来想出个对策,中原便会岌岌可危。

可如何能不想,那如花的笑靥,那双沉稳而慈爱的眼眸,还有那个孱弱却仰慕他的二弟,他们仿佛就站在他面前,却又被冷雨狠狠碾碎。萧渡痛得拧起面容,掏出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割下,用手上的伤口缓解心中的痛意,眼看鲜血随雨水不断滴落,他挺直背脊,遥望着平渡关,在心中立下无声的誓言…

入夜时分,大雨终于渐渐收了势头,而在平渡关城墙旁一个小小的狭缝处,有一队轻装简行的兵士正在骆渊的带领下偷偷朝城内潜去。这是骆渊很早以前发现的地方,这条通道年久失修,沉重的石块堆积成狭小的缺口,不能过骑兵大队,却足以容得下几十人通过。

骆渊跟在兵士的后面艰难翻过石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朝身后的元夕伸出手去,元夕却摇了摇头,将裙裾系起,自己扶着墙壁爬了过去。五十名短刀手就这么趁着夜色偷偷溜入城中,虽然他们都明白此刻的城内必定饱受黑骑军洗劫,可当真得潜行到街道旁,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

曾经平静而安宁的关城早已不复存在,无数的房屋被烧毁,街上散乱着抢劫时被扔下得物品,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抱着包裹不放被一刀插入胸膛的老人,有浑身赤裸满是血污的妇女,甚至还有被削去半个头颅的孩童…种种惨状,如人间炼狱,令天地同悲。元夕捂住嘴后退几步,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骆渊攥紧拳头,再也控制不了眼眶中落下得热泪,连那些久经沙场的兵士都掩面扭过头去,脸上均是愤恨与痛苦。

这时,旁边的一条巷子里传来声响,骆渊面色一变,连忙指挥着所有人静悄悄地退到黑暗之中。

那声音渐渐近了,竟是用芜语唱的歌谣。原来是一队黑骑兵喝醉了,正在歪歪扭扭地在这街上闲逛,他们一边荒腔走调地唱着歌,一边得意洋洋显摆着手中的战利品,骆渊与身后的兵士在暗夜中默默注视着这群狠毒的豺狼,他们手上沾着得是同胞的血,挥霍着得是许多人辛苦一生的血汗。

骆渊眼看那队黑骑军走入一条偏僻的小巷,用手势示意身后的兵士尾随杀上。萧家军训练一向有素,五十人在这暗夜中行进竟未发出一丝声响,他们面色冷峻,怀着满腔的仇恨,冲着黑骑军们抽刀就砍,方才还在狂欢中黑骑军被这群从天而降的杀神弄得懵住,一时间竟忘了呼救,勉强想要抵抗却被杀红了眼的兵士们一刀刀剖开了胸膛,踩在了脚下。暗巷中,不断听见短刀噗噗刺入血肉的声音,和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骆渊和元夕静静扶着墙根,望着眼前的兵士们泄愤一般不断朝地上的尸体砍去,恨不得将眼前的蛮人千刀万剐,方能解心中之痛。这时,元夕突然看见巷子里堆着的竹篓处有动静,连忙对骆渊道:“那是什么!”

几名兵士听到她的呼声,以为那边还有埋伏,正待往那竹篓中刺去,骆渊忙站出身喊道:“不要!”他跑过去掀开竹篓,发现里面竟坐着一个浑身血污,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他抱着膝缩着脖子浑身发抖,含糊不清念叨着:“不要…不要…杀我。”

元夕看得心疼,连忙将他抱出,问道:“没事了,现在安全了,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抬起乌黑的眼珠盯着元夕,似是这才确定自己安全,然后便扯着嗓子大哭道:“死了…都死了…妖怪…好多妖怪…杀…他们…”

稚声浓浓的啼哭,却带着无比的恐惧与绝望,在场之人听得无不心酸,元夕将他紧紧抱住,哽咽着道:“别怕别怕,我们会保护你,没有妖怪能害你了。”

眼看天色渐亮,元夕连忙带着一群人去寻找她此前听说得一处地窖,萧家兵们仍不解恨,沿路又顺手干掉了几个零落的黑骑兵。

据说那地窖是城中的一个乡绅所建,已经荒废许久,元夕听府里的侍女提起过,便留了个心眼,想不到此刻竟真得派上了用场。一行人终于找到那处地窖,发现里面竟有足足两间屋子那么大,顿时都觉得十分惊喜,元夕拿出药具想为那孩子治伤,可那孩子早已被吓得神志不清,只说自己的名字叫做柱子,然后便惊恐地瞪着眼抱着腿躲在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元夕明白他受了极大的刺激,也不去勉强,便开始为受了轻伤的萧家兵们包扎。那群兵士方才手刃了不少敌兵,正是士气高涨之时,纷纷嚷着要再去多杀几个蛮人,为百姓和兄弟们讨回血债。骆渊却道:“我们方才杀了不少黑骑兵,天一亮他们的统领必定会发觉,白天城里的戒备一定会更加森严,大家不能大意,要好好商议出计划,才能把更多的百姓救到这里来。”

萧家兵们于是也纷纷冷静下来,一群人围坐在一起,骆渊凭记忆在地上勾画着城中的地形,为兵士们讲解着随后的作战计划,元夕则四处找来一些干草,铺在地上作为大家临时休息的软垫,然后才顾得上掏出随身带得干粮啃上几口。

骆渊为兵士们讲解完自己的计划,让他们先暂时歇息一会,迎接即将到来的硬仗。他转头看见元夕正拿着干粮慢慢啃咬,于是走到她身边递过水囊,道:“夫人根本不该跟来,这里太过危险,也太过辛苦…”

元夕仰头喝了一口水,指着那群已经累得倒在地上的兵士,道:“和他们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辛苦。”她转过头看着骆渊,道:“小夫子你以前教过我‘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直到今日进了城,才真得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我既然做了宣远侯夫人,就有责任去保护他们,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一定会赞成我这么做。”

骆渊看着她眉间的倔强,突然勾起唇角,指着她的脸颊道:“宣远侯夫人,你的脸脏了。”元夕有些赧然地用衣袖蹭着脸颊,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仿佛回到那个曾经娇憨懵懂的小女孩。骆渊默默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然后站起身对着其他人道:“休息好了就出发吧,在天亮前能多救一个就多救一个。”

隅中之时,郡守府内,阿史那何力十分暴躁地咆哮着:“没用的废物,一晚上死了好几十人,你们还查不出来是哪里跑进来的此刻!”那跪在下方的校尉吓得浑身发颤,又不断磕头允诺一定会捉到凶手,才终于捡回条性命。这时,滇云慢悠悠地放下茶盏道:“大王又何必如此担忧,如果那些是正规军早就杀过来了,想必就是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小卒子而已,怕他们作甚。”

阿史那何力却仍紧锁眉头,道:“二皇子不知啊,中原人诡计多端,我总担心这次会不会中了什么计策。总之萧渡一天不露面,我就一天不得安宁。还有那个邹五,你说真得可信吗?”

滇云嗤笑道:“大王太过多虑,你若不信他,一刀杀了就是,至于萧渡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仅凭他手上区区三万人,如何冲得破我们十几万人把守的关墙,只要平渡关在我们手上,他在城外没了供给,也不过是一群困兽而已,迟早有一天会被我们干掉。”

阿史那何力低头沉吟,找了名副将进来吩咐道:“派一队人马去好好探一探,萧渡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一样都不许漏地给我报回来!”

而在他万万没想到就眼皮之下,有一队仿佛鬼魅般的兵士在城中穿梭着,不断偷袭着黑骑兵,救出他们刀下的百姓。地窖里的百姓越来越多,元夕忙得脚不沾地,这时,骆渊一脸激动地找到她道:“我刚才听见几名黑骑兵议论,侯爷他们已经到了平渡关外,我想他一定有办法攻进来。”

元夕惊喜不已,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骆渊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侯爷想做什么,但是他如果要收复平渡关,首先要做得就是诱这些蛮子们出去。我想,如果我们能在黑骑军中制造一些乱子,让他们的首领生疑,应该能对侯爷有帮助。”他转头望了望挤满了地窖的百姓,高声道:“大家有谁知道蛮子的粮草放在哪里?”

“我知道”只听一个怯怯的声音回到,骆渊惊喜的回过头,发现那小男孩柱子终于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我爹… 娘…看见他们运粮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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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渡关外,萧渡终于见到了青州城派出的密探,得知郑龙他们带着六万人马已经撤出平渡关,元夕他们也都平安地被接到了青州,顿时大大松了口气。他负手走出营帐,望着平渡关的硝烟滚滚,眉间染上傲色,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现在,到了我们讨债的时候了。”

第122章 056

“什么?”阿史那何力惊疑地站起身,朝那探子追问道:“你说他们真得只是在做这些?”

那探子点头回道:“小的们扮成周围的山民在军营外观望许久,萧渡带着那群人每日喝酒作乐,完全看不出着急的样子。虽然日日操练,却也看不出有攻城的打算。”

“那伙食呢?伙食减少了没?喝粥还是吃饭。”

“没有,所有军士依旧是每日三餐,顿顿白米饭,一点也没减少。”

阿史那何力皱眉直直坐下,又问了几句才将那探子打发走,转向滇云道:“二皇子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过了这么些天,萧渡他们带的粮草应该早就告急了,没有补给他们迟早会饿死在城外,可他们还能这么沉得住气,根本没有为粮食发愁,你说他们是不是在等后援?”

滇云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用手指轻叩着桌案,思忖着道:“也许这只是萧渡使出的障眼法,就算京城那边来了援兵,又如何能绕过平渡关直接送到关外,我们还是多看几日再说。”

阿史那何力点了点头,却仍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继续道:“还有这几天城里总有兵士被杀,不把那些人找出来,我也放不下心来。”

就在这时,一名探子匆匆跑了进来,对阿史那何力附耳几句,阿史那何力面色骤变,滇云认出这是他们派去盯着邹五的暗叹,心中咯噔一声,莫名有些不详的预感。这时只见阿史那何力阴沉着脸,道:“好!把他押进来!还有邹五呢?也把他给我带进来!”

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邹五被押到了堂前,又被一把推到了地上。当他看清身旁还站着一名满身是伤却穿着萧字军服的兵士时,顿时大惊失色地问道:“大王,二皇子,这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何力冷冷看着他道:“我倒要问你是怎么回事?这人是在你房里找到的,他躲在那里正要给你送一份密报,刚好被我的人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邹五吓得扑倒在地上,颤声大呼道:“大王冤枉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什么密报啊!”

那兵士却露出悔恨神情,道:“邹参军,事已至此又何必再求他们,只怪我太过大意,连累你了。”

邹五瞪大了眼,指着他手开始发抖,“你!你血口喷人!大王你们千万别信他啊!”

“哦?”滇云自旁边拿出一张纸道:“那这封你的亲笔手书又作何解释!”

邹五看清他手上的字迹,吓得大喊道:“这不是我写得!真得不是我写得啊!”

“住口!”阿史那何力气得上前一巴掌将他猛扇倒在地上,又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道:“这信上的笔迹和你寄给我们的密函上一样,你怎么解释!”

邹五被扇得头晕目眩,张开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可他顾不得剧痛,歇斯底里哭喊道:“一定是有人故意模仿我的笔迹,他们要陷害我,大王你一定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啊!”

“好了!”滇云冷冷挥了挥手道:“到底是不是陷害,交给安鹫营审一审就知道了!”

邹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容因极度恐惧而整个扭曲了起来,安鹫营是芜军里一支专门负责审讯拷问细作的队伍,据说其手段极其毒辣,凡进去得人没人能活着出来。

这时,那名兵士哭喊着冲过来撞到他身上道:“邹参军,救救我啊,我还不想死啊!”邹五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浑浑噩噩被他撞地蜷缩在地上,抬起头看见那兵士毒刃一般的目光正狠狠钉在他身上,以口型一个个字道:“狗贼!这便是你的下场!”

邹五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来不及呼救就被拖了出去,阿史那何力和滇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安鹫营的校尉走进来,回禀道:“两个都熬不住,死了!”他想起邹五死时大小便失禁时的场景,忍不住嫌恶地皱了皱眉,又道:“不过总算有收获,那个萧家兵本想自尽被我们拦下,他实在经受不住酷刑,就说出了密报的内容。”

“密报是什么?”阿史那何力连忙上前问道。

那校尉走近一步,一字一句道:“狼烟起,大事成!”

就在阿史那何力苦心揣测这几个字是何意时,骆渊正负手而立,对着面前的五十名兵士肃然道:“都记好了吧,十人为一组,在我方才和你们说得地方埋伏好,看见狼烟同时行动,绝不能有半点差池!”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一旦被黑骑军发现,必须死死缠住他们,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真实的人数,就算拼了命,也一刻不能退后,明白了吗!”

“明白了!”五十名萧家兵昂首而立,声如洪钟般嘹亮,这是一场明知会赴死的战斗,可他们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恐惧和退缩,只有勇往直前的坚定。

地窖里的百姓们默默看着这一幕,一位老人颤颤站起,将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取下系在一名战士的腕上,道:“勇敢的孩子,保佑你们能平安回来。”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拿出随身的物品送到萧家兵的手上,絮絮叨叨地说着祈愿的话语。这些在生死间都从未哭过的兵士们终于忍不住,纷纷低下头,咬牙忍住眼眶中的泪水。骆渊也感到眼窝一阵发热,可他明白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伸手狠狠抹了把脸,走到小柱子身旁蹲下,道:“你敢带叔叔去找那些坏人放粮食的地方吗?”

柱子用黝黑的瞳仁直直注视着他,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骆渊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放心吧,叔叔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来!”随后他直起身子,大声道:“时候不早了,出发!”

方才还在悲伤中的兵士们立即肃起面容,他们握紧了手上的弯刀,迈着整齐的步伐站在了骆渊身前,骆渊赞许地望了望他们,又指着其中一队道:“你们随我去粮草营,其他队伍依计划去城门处埋伏。”

就在他转身准备带队朝外出发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叫道:“小夫子。”元夕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发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殷切道:“小夫子,你一定要回来啊!”

骆渊摸了摸手上的柔软的绸带,退后两步躬身一揖,朝她露出一个如常般清雅的笑容。

元夕眼前模糊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夫子时,他也是这般地笑着朝她作揖,如朗月清风,纤尘不染。

几个时辰后,尚在与滇云商议得阿史那何力终于接到来自关外的探报,萧渡带着大军毁了营帐,砸掉所有灶具一头扎进了山中。阿史那何力听得心中惴惴,正在惊疑不定之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叫着:狼烟,山里起了狼烟!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大惊失色,连忙策马飞驰到城楼之上,果然看见青色的狼烟自远山中中升起,与此同时,城里响起几声巨响,四处都燃起了火光,有人匆匆跑上城楼报道:“不好了!粮草营起火了!”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派人去看,又不断有兵士跑上来嚷嚷着几处城门都起了火,据称有穿着萧家军服的兵士埋伏在城门和粮草营处,他们如鬼魅一般不顾性命地冲杀,打得黑骑兵措手不及,混乱中也辩不清对方的人数。

阿史那何力一拍大腿,对滇云道:“哎呀!中计了!城里果然有埋伏!”

滇云也有些乱了阵脚,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引我们入城的目的是什么?”

阿史那何力正要开口,突然瞪大了眼,看见远方有滚滚的黄土扬起,聚起一团黑云快速朝这边移动,他张大口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只有三万人。其他人是哪里来得?这是怎么回事!”

滇云也惊出一身冷汗,朝身边的探子踢了一脚,道:“快去,去给我再探,萧渡到底有多少人!”

那探子屁滚尿流地带人往外跑,这时有人终于看清前锋部队手上举得帅旗,惊呼道:“是南越国的战旗!”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这才注意到,象征着南越部落的旗帜在风中高高扬起,忍不住吓得退后一步,他们万万没想到,萧渡竟联合了南越人一起来攻城,现在他们摸不清前方敌人的数目,若是青州的萧家军从后方一齐进攻,他们可谓是腹背受敌,更别提城中还有不知埋下了多少对方的伏兵。阿史那何力暗叹一声,狠狠捶向城墙道:“弃城!往青州杀过去!”

“不行!”滇云尚有几分理智,大喝道:“不能弃城。”

阿史那何力指着城里四起的火光道:“二皇子还看不出,我们已经掉进他们的陷阱了!这叫什么?这叫瓮中捉鳖啊!现在只有往青州城搏一搏,那里只有六万萧家军残部,我们的人马是他们的一倍,若是能突过去,就能一路杀进中原。再呆在这里,只怕是会全军覆没啊!”

滇云咬着牙喟叹一声,最后只得不甘地下令道:“击鼓传令,立即弃城,全力攻下青州。”

就在滇云他们终于做出弃城决定之时,骆渊带着得十名兵士正在粮草营处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斗,他们挥着短刀左突右砍,杀得人仰马翻、血花四溅,浓烟中不断响起怒吼声和惨叫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竟杀得黑骑军阵形大乱,一时间有些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城中传来了撤退的号角,那群黑骑兵虽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但军令如山,只得立即掉马朝大军处集合。只得骆渊见时机成熟,连忙抱紧怀中的柱子,小声对仅剩的几人道:“走!”可这时浓烟渐渐散去,掉在最后的一队黑骑军终于发现眼前不过几名残兵,于是大吼道:“他们只剩几个人了,快杀,杀啊!”

可他们很快就后悔了,眼前的兵士好似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丝毫不顾刀刃砍在自己身上,只红着眼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短刀插入对方的胸膛,直到杀得刀刃卷起,还拼命用牙咬用手撕,用性命去绞杀着一个个敌人。

终于,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之后,一队黑骑军竟被杀得全军覆没,而萧家兵也只剩下最后一人,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护着骆渊和柱子朝隐蔽处逃去,谁知却有一名侥幸活下来黑骑兵自后方包抄过来,朝骆渊挥刀就砍。那兵士大喝一声,将骆渊和柱子扑在身下,用身体替他们受了这刀,然后反手狠狠钳住那人的喉咙,直至对方失去了呼吸。

骆渊忙翻身起来,扶住他不断坠落的身体,他想用手去堵着他身上的血窟窿,可却怎么也堵不住,只是急得不断掉泪。

那兵士吐出一口血,道:“先生不用管我,我今天杀了这么多黑骑兵,这辈子也算够本了。”他的身子开始变冷,目光也渐渐涣散,“只是请先生记得,我的名字叫做孟七,是沭州通城人士,我想有人能告诉我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死在战场之上,是个保护了许多百姓的英雄,还有,把我这些年存的俸禄交到他们手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不见。骆渊哭着不断点头,替他将瞪着的双目阖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把搂住吓得不停发抖的柱子,将他抱着跑到一处草垛旁,可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处又传来和黑骑兵的呼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来到他们身边…

而此时伴随着城门处的冲天火光,萧渡已经带着三万将士顺利杀进城来,在他们身后竟是上数千头疯跑着的耕牛。这是萧渡想出的计策,他早听闻木戎首领阿史那何力生性多疑,便故意装作稳操胜券的模样,令阿史那何力生出猜忌。然后利用城中的细作陷害邹五,让黑骑军以为自己轻松破城是中了大穆军的圈套。再让那细作联系到城中的骆渊,待时机成熟,就点起烽烟,两边一起行事。他派出一队人马举起南越人旗帜冲在最前面,再利用上千头耕牛扬起的沙土,让阿史那何力摸不透攻城大军的数量,又担心城中设下的埋伏,在慌乱之中做出弃守平渡关,直接攻占青州的决定。

萧渡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了平渡关,却丝毫不敢松懈,先命几队人马死死守住城门,然后,翻身下马冲上城楼,望着黑压压地黑骑军的背影,接过身后副将递过来的铁弓,拔箭张弓,运气大喝道:“胆犯我疆土者…”城楼下的将士们高高长戟齐声呼应,“杀!”

萧渡又喊:“辱我同胞者…” “杀!”

“弑我兄弟者…” “杀!”

城楼下的将士们想起那些死在敌人刀下的同胞弟兄们,不由得热血翻涌,不断大声呼喝着“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呼声如潮水般翻涌,直冲入云霄之上,本就仓皇逃窜出城的黑骑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吼声吓破了胆,竟一时忘了阵型,不断撞在自己的人马之上。

阿史那何力眼看形势不妙,连忙挥手下令击鼓,重新摆起阵形。萧渡冷冷勾起唇角,瞄准那飘扬的帅旗旁一个黑影,运气张弓,连射两箭。他手中的铁弓足有十余斤重,需用十足的力气才能射出,可射程却非常惊人,只见乌黑的箭羽呼啸着凌空而至,前面那支的箭羽刚要落下,就被后面的箭羽撞上,然后竟刺穿了阿史那何力的护甲,将他猛地射落下马。幸好他身边的亲兵及时赶到将他拉上,才不至于让他在乱军中被踩死。

黑骑军们眼看对方竟能在几十里之外一箭射下自己的首领,顿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可更让他们绝望的事还在后面。原来郑龙竟偷偷派人决了渭水河上游的堤坝,让河水涨高足有一米深,普通的马匹根本难以跨越。然后,对岸的青州城内又开始不断射出火箭,黑骑军今日连遭大挫,此刻再无抵抗之力,竟被围剿地损失了几万人马,幸而滇云亲自扛起帅旗,指挥黑骑军重新摆好阵形撤退到渭水河旁的山中,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萧渡见大局已定,才终于稍稍松懈下来。刚走下城楼,就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他连忙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元夕被他抱在怀里,悬了几日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然后又带着哭腔道:“小夫子他带人去了粮草营,一直没回来!”

萧渡面色一变,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放心,我会带他回来!”然后,他亲自上马朝粮草营的方向疾驰而去,元夕被两个亲兵带着回到了郡守府,却始终心神不宁,焦急地朝外张望着。

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哭声,心头顿时揪起,她连忙冲到到门外,只见落日余晖之下,萧渡牵着马慢慢朝这边走来,马上坐着得正是那个小男孩柱子,可他肩头上扛着那人,青衫早已染成了鲜红,那温柔而的双眸却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元夕觉得身子一阵发软,要死死扶住门框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滑倒,可她还是不愿相信,只用祈盼地目光盯着萧渡,希望他告诉她,小夫子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了重伤。

萧渡红着眼眶不敢看她,轻轻将骆渊的尸体放下,将柱子从马背上抱下来道:“他把这个孩子藏在草垛里,用自己去引开敌兵,我找了很久,才在尸体堆里找到他…”他喉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元夕觉得眼前一片发黑,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往地下栽去。萧渡连忙冲过去将她扶起,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发泄。这时一直呆在在旁的柱子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只见他的里衣上,用鲜血写着一个个的名字,一笔一划,苍劲峻逸,这是骆渊在黑骑军到来前最后做得一件事。

他在最后一刻写下了每个死士的名字,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得事,也是他虽死而不忘的承诺。

第123章 小夫子番外

我的命是在战场上捡回来的。

那一年边城的风吹得格外猛烈,我坐在山头,看着金色的砂砾在狂风吹拂下不断变幻着图案,最后卷起茫茫的沙雾,缓缓朝天际移动。突然,有一团黑云自远方升起,转瞬间就将这沙雾吞噬不见,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我听见山下有人大喊着:“南越人来了!快跑啊!”

然后周围开始变得乱糟糟,我慌张地从山上跑回家,又跟着爹娘随全村的人一起往外跑。可高大凶悍的南越人很快就闯进了城,他们骑在马上不断呼喝着我听不懂的话,几乎是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我被爹抱着踏着一地的尸体往城门处跑,可仍然被一个南越人追上,他挥起大刀朝我们砍来,曾经像山一样硬朗的爹爹就这么软软倒了下来。临死前他死死将我压在身下,然后,娘也倒在了他的身上,血花从他们身上飞溅出来,将天地都染成血腥的红色。我躲在爹的尸体下不断发抖,忘了呼吸,忘了思考,也忘了逃走。

终于,一个南越兵发现了我,他用枪尖挑起爹爹的尸体,然后面目狰狞地用皮靴狠狠地往我头上踩下,我闭上眼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可那一脚却并没有踩上来。我抬起头,就看见那个南越人惨叫一声朝后倒去,然后,一位白袍将军逆着光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在那一刻被他带离了恐惧。

他蹲下身对我说了句:“别怕。”然后一把将我抄到马背上,在无数南越人的围追中杀了出去,我被马震得不停想呕,混乱中只看见马蹄扬起的黄沙中,一面写着“萧”字的帅旗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