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叠放着大婚喜服和皇后朝服,皆是置得整整齐齐,是她特意叠平放好的吧,就像她从来没有穿过它们。可他见到了,他是见她穿着大红喜服,瑶光舜华,如此美。

他伸手摩挲着它们,就好像仍穿在她身上一般,小心翼翼,不敢出力惊痛了她。

皇后的朝服是绛红色,自前襟至冷袖绣着金银丝鸾鸟朝凤大团绣纹,是几百名女红巧匠精心缝绣了两个月的绝品,但凡有一处微小细致的残次,皆是要废去另制。裙摆及两肩对衬映上的补团是正龙花簇,每一株蕾心都是由数颗金丝玉线嵌上苍玉红珠,一共是九九八十一颗红珠。

榻边炭火正烧得正旺,他痴愣地扬手将朝服盖下,火势瞬间袭卷而上,吞灭夺目骄人的色彩,那无上尊贵的朝衣,入火也是要化作冷灰一捧的。火光中映着他一双失了颜色的沉目,冰冷地掩下燃起的温度。

戌时,司徒远终于步出坤宁宫。宫外跪了满廊的随应终于迎上去磕头。他冷眸转下,扫了众人一眼,瞥见园中冷梅初歇,另一端的木樨似要回春,破枝露叶,由着木樨,他竟是又想到了她,心底依然作痛,无以缓解。

“把宫里所有的木樨都撤了吧,改植牡丹。”他摆了摆手,轻道。

身前众人忙应,连连为他让开路。

司徒远一手撑墙,强力走着,但有宫人前来搀扶,他都是要一手推开,倔强的如同孩子。行至东耳房,终于停了脚步,自众人中寻着杨归视线,淡道:“勤政殿的折子都送来了吗?”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寂寞的只剩这把交龙椅和无穷尽的宫文要折。嚼碎寂寞,不是他的擅长吗?可现在只想起来,却是浑身冷颤。

“是。”杨归忙垂首迎上。

“唔。”司徒远应了声。再行半步,手下推了墙,想屏己力站稳,只身子一晃,猛地栽了下去。口中泛着腥甜,唇边渗出的血迹,被冷泪融去…

第九十三章 等

清晨,东郊城门扬起了风。夹着雨的湿意,是渗入骨的凉。

杨回已先在客栈楼下装置行囊,待到楼明傲主仆相携而出时,他闷声步上,只接过璃儿手中的包囊,淡了声音:“这时候出城,时机最好。”

璃儿“哦”了一声,即要入车,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根本就是睡不下。

躲在客栈对面巷尾的影子只一恍惚,便映上,他自黢暗中浅浅步出,这晨间的浓雾太重了,他几乎看不清他们的神影。

“璃儿。”他终于唤出了声,脚步却僵立。

璃儿身形一抖,迟疑着回望,却在目光交纵间陡然生寒。她攥紧那车帷帘头,下唇死咬:“杨归。”

杨归猛垂了头,心头涌起万丈涛波。

“北城门,去了关防,你们从那出城最畅通。”这一声满是落寞,他言过即转身离去。罢了,不过是想借机再看看她。十年了,那个娶她为妻的梦到今时该尽数碎了。十年之间,他催了又催,她只笑着言等一等,她要看着自家主子平稳下来,才能安心嫁人。如今,他们二人的机缘终是断了,其实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忠,眼中都是先有主子,再有自己。

她要尽一个“忠”字,他何尝不是?

所以,只能如陌路之人相别,将所有的情绪掩下,回到他二人各自的位置。彼此喊过对方的名字,便是最后的道别。

车帘轻挑起一角,楼明傲凝着璃儿渐生了一丝怜意,声音很轻:“璃儿,你可以…同他走。”

璃儿压下满腔酸涩,回身转了笑意:“主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许多年之后,璃儿依然能够清晰地忆起那一日清晨淡薄的凉意,那个人的身影如此落寞。即便她嫁作人妻为人母后,都不能忘记那一日心底最深处的裂痛。痛得太过清醒,才明白爱有多么不容易。

车轮碾过的“吱”音似扯断的琴铉,她虽从未予他弹过琴,却明白,这一曲…终了。

北城门,风凛雨洌,满城旌旗猎猎作响,由雨水打湿,仍以迎风展翔。

强风冲天而起,吹得城楼之上的人恍恍惚惚。

与京北城楼相对而立的便是燕山,听说燕山顶上的雪景不错,只他从未去过,或以从前他该同她去一回。豫园距这燕山其实并不远,他们是有很多机会,却都无端错失了。

随着身侧宫人的一声支应,目光淡淡掠下——那一顶软车自城门下穿过,滂沱大雨竟也拖不住他们远行的脚步。他的视线随着它一并远去,直到那车影化作雨中微弱的闪影,一瞬而逝,眸光僵冷,黯然拉回。

“皇上,这雨大了…”宫人见那影子再寻不到半丝痕迹,方大着胆子劝言。

司徒远微阖了双目,心底那个声音很轻,全是她的声音——

“要是有一天我硬是做出了什么要你伤心的事,你会不会恨我…跟着你,太累了。司徒远,同你一起,我没有一天轻松过。看着你,便想起她孩子,是她为我偷来的命,可她又在哪里?!”

空气再度沉下,他抬眼看了天水交接的远方,波光粼粼。这水波山壁,皆是他的,这如画江山,更是他的,只她不是。是他让她如此难过罢,若不是难过到撑不下去,她定不会这般伤他。

“离了我…就要好好过。”他轻轻吐了一声,唇角溢出笑色,幽幽转了身,疼痛复又漫袭,只目光竟随着柔下,“好好过吧,我妻…”如果一定要离别,痛的人只他一个最好。哪一日,她或许该思念起他们了,便会回来,他还会站在这里,站在她离开的地方,等她。

宣平元年,第一场春雨连绵了三日之后,万物起了归春的迹象。

众臣皆以进言祥兆预以丰年,帝大喜。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平五县上诏新政试行得获硕果,帝言甚感欣慰,下令北方三省于三年间完以新法体政,又将宣平新政推广至江淮南地,并寄望五年间实效全国。

那一日午后,小憩半晌的皇帝,于云阳后殿接到一封密奏,是夏相的文书,函中淡淡地提及几事,有关朝事,有关新政,仅最后几句草草带过,似乎只是予他报个信儿。那最后几句潦潦道“小女初儿日前于南隅回信,言路途颠簸,胎漏血崩,失子…”

那一夜是上元节,是京中最热闹的时景。东风夜放花千树,繁星亮如昼,城开不夜。城中繁华喧闹,飘盏盈灯,人烟攒动熙攘,一夜鱼龙舞。烟花于宫城四角冲流入空,与人间齐美,织成一副盛世华锦图卷。

北城楼孑然独立的身影,背对以满城炫华,遥望着燕山的方向。满城摇曳的春风,身后阖家欢好的喜乐,阑珊灯火皆是与他无关。冷风将一丝化着悲凉的气息卷入,吸入胸口,涩涩的酸。

三月初时,征西御令诏下,西域叛乱,终是要以强兵相抗。只兵马大元帅并非是万众瞩目的彦大司马,而是亲率众将的帝王。司徒远要御驾亲征,彦慕却被命留守朝堂。

三月初二,司徒远由北城门整军出京。

三月初十,留守京中的彦慕收到一封没有署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冷笺。那笺纸泛着着海棠的淡雅香息,还夹着一朵浮雪海棠,这时节,能最先开起海棠的地方,他确是明白了…

“…这海棠开得太艳了,我怕它凋去后依然是要零落成泥,便先行断了它生机。彦木头,你说我…是不是太过狠绝了。我只是想让它得到永生的机会。我常常想那个人,梦里醒着皆是,想他却不能说。他是不是又连夜不宿处理着文卷,总是那么拼命,却不知在为何。

有一日梦里我梦见了一个孩子,温婉如玉,竟像你。我在梦里喊他彦予。彦予,原来我还记着那孩子啊。他在你的记忆中,还能掩去吗?!你是不是常会想那孩子去了何处?就像我想着另一个孩子。彦木头,这几日我总是忆起彦予在梦中同我说的话,他说你是一个好父亲。其实你一直都是。

我曾经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平凡人的妻子,而后又做庸碌的母亲,围着小家小宅过着清平自得的日子,那样的生活,上言曾经给过我,我想我是珍惜的。可是后来我还是变了。你知吗?我也变了,变得不再渴求那一切,变的随命,生活再怎么转也不会介意了,只他在就好。

彦木头,这里的海棠开得很美,我想你来的时候她们还不至于败谢。

请带他来罢,如果他不肯,你只告诉他我想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只我随便说两句好话,他便心软的一蹋糊涂。你定会笑我们这般,都是没出息的人,不过三两个月就坚持不住。

彦木头,你告诉他,这里的海棠花比那一年还艳。你告诉他,我在开满海棠花的后院等着他来,来看花,来看看我们的诺晞…”

第九十四章 终

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

景州城,海棠正涟。

彦慕自马上翻身而下,疾步奔入凌霄楼。又是凌霄楼,她竟是回到了与自己初遇的地方,他怎么能忘,这一处海棠最好。后院满栽西府海棠,未开的葆蕾似胭红轻缀,楚楚有致迷人醉。

他再进步,穿过初棠之景。后园正值海棠争春,舜华熠绝如晓天明霞。

猩红鹦绿,叠萼重跗,大朵大朵绽放的花蕾随风压作一片香海。雨后淡雅清香犹存,他扬起手中紧攥的冷雪笺,举至鼻端,嗅到了相同的馨气。

那香海尽处隐着一宅亭院,是凌霄楼最寂静的角落。

胸中激起欣意,连连拨开繁枝花叶,屋前落满了海棠蕊瓣,由柔风荡去,现出那一曲蜿蜒阡陌。

宅中有婴儿的哭声,甚是明亮,女子轻声哄着他,幽幽淡淡。

彦慕愣在扉前,举步不前,只双目凝着热雾散不开。

屋门轻启,那女子抱着婴孩步出,立于门前,隔着棠瓣香海望着扉处的身影。

“彦大人来了。”女人启唇低道。怀中婴孩渐也低了哭声,嘤嘤的吸着女人的手指,眸中散着明意。这孩子有一双像极他母亲的明目。

彦慕瞳中热气冷凝,推了柴扉,艰难行了几步。

垂眸怔看了婴孩,方又抬头攥着七凤,声音轻不可闻:“她…她呢?”

七凤错开他的目光,细心地将襁褓中奋力挣出的小胳膊裹紧,轻轻扬着眉:“这孩子好看吧?”指间落了他软软的额头,她不明白,这孩子为何竟比谁都能哭。可是因为…他也是懂人事的?!只一出世,便明白自己失了什么吗?

彦慕惨笑了声,身子一倾,即是要跌下,倚着冷墙痴痴道:“我…可是来晚了?”而后猛地摇了头,举起一路不离手的信笺,反反复复盯着那字迹,不错过一分,确是她的字迹,并没有错。他连夜奔来,几经驿站,换了马匹片刻不做休整…竟还是晚了一步吗?!

七凤仰了双目,眸中水波粼粼,红唇笑得颤涩:“她说这孩子叫诺晞。”

诺晞啊…彦慕目光涣散,眼前恍惚成一团模糊的黑影。这一刻,眸中无泪,空空的,再装不下人世间所有的七情六欲。因何恨别离?!黄泉别路,他真是追不上了…

香蕊残妆孤落墙垣,捻了拳中吻在唇畔,才是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海棠都余有留香…

落花萧萧,寒姻漠漠。

后院内间并不大,人站在里面即是要遮去半面阳光。里间饰物素雅冲淡,全然不像那女人住过的地方。彦慕脚下酥软,一手撑着冷壁方能入了末间。

璃儿满目无色跌跪在榻下,手边铜盆燃着明火,那些她用过的东西都要一一烧掉,这是她的意思。她说她本是一缕孤魂,与这世间更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只可惜,她不能带着这身体化为一杯净土。闻听脚步声近,茫然若失地抬了眸望去,见那身影恍恍惚惚,似踩着云走不平稳。

“彦大人,我们主子说了…这身子,她还给她,也还给您。”

彦慕忙倾身向前栽去,重重跌在榻前,满袖笼中的物件尽数散落。他带了小允描好的字帖,司徒墨最近才画好的美人图,还有阿九随手糊弄的女红,只那白绫帕子她腻歪了好半个月才绣出个五彩斑斓一团不是东西的东西。他以为她见到这些必会开心,或许萌生了念意,便会同自己回去。

“你醒来。”他攥上她的冷袖,怎她睡得这般安静,全然无了声息,“给我醒来,你说你等得…我不管你是谁,这身子我不要了。我不管你是谁,笑也好,哭也罢,我要你醒来!”他强撑着揽她入怀,冰冷的触感寒透心底,他定不要看她孤零零躺在这里,她一定不喜欢这里,这是属于楼明傲的宅院。可她不是她,从来不是,这些他明明知道,却一次又一次恍惚,再以后,甚以不知道那个让自己时而恍惚的人,是她,还是她。她其实并不喜欢这里,她不喜欢太过素净的地方,她说那会更寂寞。她从来与明傲不同,但凡一时安静都会不安的人,怎么能忍受这般凄凉的景致。纵连海棠,其实也不是她喜欢的,她说过她只爱木樨,只爱木樨!那么爱木樨的女人,怎可以深眠海棠花处,化了海棠精骨?!

“我知你不喜欢这里。小楼,我带你走,去那个只开木樨的地方,盈州对吗?!栽满你所有记忆的地方。你说过从哪里开始,便结束在何处,不是这里,绝不是这里。我送你回去。”他言着言着,冷泪纵横。为什么,明明不喜欢,还要强行留驻?!就是为了回到属于楼明傲的地方,再将偷来的一切还给她?!他不要了,不要什么人回来,也不要她还。他再不是她的彦公子了,只是彦木头,那个笨笨傻傻,看似精明却实糊涂,死守坚持的木头。

满室迷香散不去,他渐有些哭得糊涂了,呆呆地呢喃,痴痴地落泪。泪落尽了,便干涸着双目愣愣盯着不知何处。佛说,世如浮萍,繁华一揭歌。这一曲迷歌唱乱了十年,终是断了。

那身影环着迷雾立在门端,摩什依是不入。看破人间生死涅磐的活佛早已是心如止水,如此来,便如此去,这是她接受的命。她或许不是妖孽了,只是情困太深的孤魂。

这一日归期。他是要来带她走的。然她的魂魄却是先行离散了。

以命搏命,她果真赶在这日之前生子。这一回,与天相争,却是她赢了半步。她宁愿魂散六道不得往生轮回,也要留下这一脉存息。其实只是这六世她修的不够,下一世,她便会修得与他缘满。为了这个生命,她是不要下一世了,辛苦修以正果的六世功德,就这般烬了。

“阿弥托佛,施主,老衲真的要带她走了…”

纵然魂灭,他仍是要将她的尸身送入六道轮回,还一个圆满。

宣平元年三月,是以藏历新年正月。

冰山雪岭嵯峨峭拔,山涧澄澈湛蓝的湖泊恰如高穹苍天之上明缀的碧珠。康巴古道上扬起了一路经幡,十多米高经幡柱夺人注目。转经的徒众络绎不绝,他们一脸虔诚景仰,绕着经柱,转着走着,默念着心底最深处的祈音。他们会匍匐长跪在主持脚下好几日,只为求那一句功德圆满的祝念。

“顶多德瓦土巴秀。”日已逼近迟暮,大法昭寺的住持以藏言送走最后一位虔徒,扬着慈悲的笑意看向西边,据说那是涅磐之地,没有昼夜,没有情欲恶念,皆是一派清明。是自己向往却走不到的地方。

“师傅。”身后的小徒弟操着蹩脚的汉话唤他。他自这位名满中原的活佛入藏后便伴在他身边,日日夜夜听他诵念汉经,再将梵经藏经转译为汉话。这位主持能言康巴藏言,却从不念藏经。起初,他总是皱紧额头从他口中听着那些浑然听不懂的语言。再以后,他竟学着他说起了汉话,那是一种很美的语言,清晰缓慢,抑扬顿挫,与主持一般,有一种引人向往的神秘。

小徒弟随着他一并望去,他知道那是法慧师傅心向的菩提圣域,额眉微蹙,艰涩生硬道:“师傅…那里…去吧。成佛…桑吉…你…能。”汉语表达不好,即掺杂了藏言。他总是不明白,以师傅的功德,离成佛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只在他的意念而已。(桑吉:藏语“佛”)

“纳措觉得法慧可以成桑吉吗?”法慧淡淡笑着回身看着身侧的小身影,发旧的袍衣灌满了风。

小徒弟忙点了头,重重的:“能,师傅能的。”

法慧眯了双眼,若有所思地收了目光,转经筒摇动的声音很美,却美不过人世间那个笑音。纳措怎么会知道,他这六世修为,是由何禁锢着。

“佛告须菩提言,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言之啧啧,心神是也向往,无奈总是做不到。

纳措听得法慧又在讼念汉经,尤以这一段,法慧师傅最是常念。他从来以为那话,是师傅讼给自己听得,要他穷极一生去醒悟修行。却从不知道,其实师傅是在对他自己说!

“纳措,你知我因何做不了桑吉吗?”他一掌迎空摊开,复又握起,寂寂地笑,“我放不下。我每日每夜凝望着佛祖真身,却在脑中浮现着一个女人的身影。佛祖拈花,迦叶一笑,她笑得却比迦叶尊者还要美。”他是要在高山峻岭之上赎以向佛不忠的恶罪。他即便能走至佛前,却也不敢抬头看他释迦牟尼。他每念一声无量寿佛便能感应到心底抽离的疼痛,每讼一遍经文,都像刑鞭落及自己身上,火辣辣的烧灼。无奈,受以千万刑罚,他赫然仰起的双目,只有她,只有她。佛祖之容,都是变做了她。

“女人?!”纳措琢磨着这个词,不由得蹙了眉,“是拉姆吗?”(藏语:天女)

“不是拉姆,是嘎玛。”言罢,他微笑了起来,明眸如水,亮若星华。今夜怕是又要将那早已诵念千万遍的金刚经再从头念一遍了…

但闻那声嘎玛,纳措心头一跳,忙羞得面红耳赤,不曾想修行高深庄重持稳的大法师竟也会有儿女性情。只望着他秋水瞳眸,心底忽地平静如水。那以后,纳措一直记得他当日的目光。

那一双清眸载满了爱意,却无欲。有爱而无欲,放不下却放了手,这也不是一般人的修为吧。

法慧微笑着转身,长袍及地,缓缓入堂。钟响念空,香烧佛念,是时候诵经了…

“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

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

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

(嘎玛:藏语,所爱之人。其实一直一直很想写一章,没有去过西藏,却总在忆念中幻想出有个人盘坐在高山上诵经,诵着当地人听不懂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经文。不算是终章,因为故事还没有结尾。不过喜好悲剧的亲们可以于此戛然而止了。我想说的其中一个故事,其实到这里便是结束了的。当然,喜好完美HE的亲,忍一忍,我给大家做个心脏复苏…)

第九十五章 番外——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风有些躁,这炎炎夏日太难耐。然,这小姑娘说完了这漫长琐碎的故事后,空气竟凝了凉息。

那素褂书生轻轻阖了案卷,淡淡道:“这就是姑娘要我写的故事,至此便是结局了吗?”

他叫容涵,是京中远近闻名以笔墨求生计的青年才子。其实也算得上是名门之后,他的父亲是三品大员,嫡母也被封作了成国夫人。只他和兄弟们不同,他并不喜园子里浓郁沉寂的气氛,更对做官出仕全无兴趣。生母故去后,他便以十五岁之龄孤身出府,做起了清闲书生。

囊中羞涩时,他多会在街铺中支起摊位,为人写信撰书,今日他偶遇的这个小女子一坐便是整个晌午。她说他要她写下一个故事。这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言语中却透着与常人不同的灵动。纵连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生动地仿佛有了生命。只可惜故事的结尾很悲,那个母亲突然消失了,连认真的一句“再见”都没有说过。他甚以不忍心抬笔写下去。最后他淡淡地问她,这便是结局吗?一仰头,目光触到她仓皇落下的泪。

他有些紧张,手足无措地掏了自己的帕子递上去。她只一愣,凝了片刻,终是接上。她想起婶娘时常叨念的话, 女孩子家不能随手接男人的帕子,偏偏自己又是糊涂忘事,从不知将锦帕带在身边。这帕子有淡淡的墨香味,是和这男子同样的气息。她记起是在很久之前,父亲身上亦萦绕着这股味道,淡淡的、凉凉的。

“这故事…还要写下去吗?”他问她,声音也是淡淡的。

“是要如何写下去?!”她闪着一双清眸,菱唇嘟起,“三年了,母亲都没有回来。父亲投军杀敌,更是忘了要寻她。我等不到她,也等不回父亲。”

他渐也不作声。其实是想说,她的母亲该不是不在人世再也回不来了吧。心中这般念想,却不敢说,只关切地迎向她的目光,抚平了案书交递过去,他见她衣衫俭朴,全然不像富贵人家出身,又听他言父亲人在边关军中,必是家中过不下去,为人父的才会前去弃子女投戎。

“这书,白送你,不要银子。”这几日他再多喝糠粥又如何,他总是要比她过的轻松吧。

小姑娘空眨了眼,微蹙了额头:“是可怜我吗?”

“不,不是。”他紧咬下唇,忙摇头。但不知为何,那眸光一投向自己,心中惊鼓变作了乱响。

“我看着很穷吗?”她垂眼打量了自己的穿束,确是寒酸了点,是她偷不到更普通的衣衫,只得取了柴房小丫头的劳作裳。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再欲解释,却支吾言不出,只得偏躲着视线。

“阿九——”这一声由西边传来,透着清冽。

二人皆向声处望去,那是个绝美男子,也是着一身破衣烂衫,噙着笑立在远处。偶有梨花飞坠,恰落在他肩头裙间,宛若仙子。小姑娘眼中冲着笑意,回眸扫过容涵一眼,从腰间卸下那九龙玉佩仍过去:“我没有银子,你收这个吧,该是能兑些银子,换多少我就不知道了。不够这书钱的话…下一次,下一次我找你写书,你再来要。”

“阿九,我们该走了…”梨花树下的男人又唤了声,引得容涵又望了去,只看过一眼,却是晕眩满目。

容涵竟也不明白了,这一株老梨树,他坐守了两年,从未见过他开花。今日那男子身影方现的瞬间,竟有梨花芳蕊落下。莫不是他太美了,惊了梨花的精骨?!淡淡笑了,那姑娘,也是很美,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如绣似锦。垂头掠了眼那尚余有她温度的环佩,精雕细刻的一个“御”却叫他陡然生寒,真真可惜了,莫不是日子太过艰难,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却做起了贼,且是偷这皇家之物,当真是胆大的不要命。

梨花枝下,那二人身影逐渐化作微小的团影而逝。

“墨哥,你怎么寻我来了?”

“我来畅春阁喝酒。”

“墨哥,你不要向婶娘告状好不好,她知道了又要骂我。”

“好。只不过,你要乖些了。父亲便要回京了…”

宣平三年,六月中,京师凯旋而归,边塞三年征伐,终以捉拿叛党贼首,且将我大朝疆域西扩三百里。得胜之师,于万民翘首期盼中浩荡归京。

六月二十,帝亲率文武重臣告慰祖先之灵,感念先祖护佑大军战捷。恰以三年,新政以及至大半皇土,骄果硕硕,民安而国兴,早将多年前民生社稷之霾一扫而去。世人言之“宣平盛世”。

这三年,是铁血铮骨的三年,一代帝王已于沙戟尘埃中步步夺权,再不是那个事事要言于诸臣商议的浮萍皇帝。如今皇权,便是震慑朝纲的重器,无人能小觑,更无人都夺,它稳如磐石,却是建立在铁与血之上。这江山不是他司徒远坐稳的,而是又一次打稳的。他明白文臣之用,回宫后大用文人治臣,以兴德治。

新政与征西,是他初即位之时的两大利器,一文一武,一刚一更,横纵捭阖,如今都已大成,做了他稳固江山霸业的基石。

窗外瓢泼大雨如期而至,室间已暗下烛火,司徒远卧在软榻之上,却是整夜不眠。阔别三年的龙榻,竟不能生起他的困倦,反要自己更清醒,愈清醒,便愈空寂。想来这三年,自己除了营帐中夜以继日的回批案着,便是在沙场上杀人。他说的话越来越少,有的时候一个眼神便能让臣下知道他的意思,反不用多言了。再之后,他说话的次数,已经比不上他在战场杀的人。

推了榻起身,眼神阴郁,披了长衫即是起身。

屋内的声响惊醒了外间侍夜的奴才,忙打了灯靠上,见皇帝已起身临了案台坐下,便是明白了意思,忙回身嘱咐道:“快,把外间的折子全抱过来,皇上要批奏。”

第九十六章

曙光逼入,又是一夜不眠,他似已是习惯了。草草洗漱,用了简单的食膳,便更换朝衣入云阳殿上朝。

早朝后,回殿仰坐于圈椅中微阖了双目,憩了半刻,便听身侧宫人靠近的脚步声,警觉地半抬了目,冷冷地睨了来人一眼,目光郁寒。

“皇上,大班智达持金印代藏王前来朝贡。”(大班智达系班禅前身,此译为藏地佛学集大成者)

司徒远仍是最不喜这些披着佛门圣衣的教众,无奈与康巴交好一事不可再拖,心下再无喜意,亦要允请。

大班智达双手高举大朝御赐金印入殿时,司徒远已绕到主座之位稳坐。

宫人由大班智达手中接过印书,递至皇帝手中。司徒远只一翻开大致略了几眼,见是汉文,不由得起了些微惊诧:“唔。你懂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