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招娣变了

上车前宋招娣就看出钟大娃是个有脾气的小家伙儿,早有心理准备,也就不生气,笑吟吟道:“我知道你只有一个妈,我也不叫你喊我妈,喊我娘。”

“娘?”小孩疑惑。

宋招娣弯下腰摸摸小孩的脸:“对,乖儿子。”

“你,你是个坏女人。”小家伙拉起裤子,指着宋招娣,“我知道,娘也是妈,你骗我,我要告诉我爸爸。”拔腿就跑。

宋招娣不急不躁地跟上去,到跟前就听到小孩正向钟建国告状。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又刚没了妈,俺理解,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是你。”

宋招娣:“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

“你——”钟大娃转过身,“你,你个坏女人,不准再说话。”

宋招娣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大娃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再说话。”

“哼!”小孩像打了胜仗,“你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喊你妈妈。”

宋招娣心想,我一点也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喊着叫我妈:“我也没叫你喊我妈妈。大娃是不是心里想喊我妈,又怕忘了你妈妈,所以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妈妈?”

一串妈妈说的钟大娃迷迷瞪瞪,干脆说:“你不要说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钻进棉衣里面。

对面的男人瞧着宋招娣满脸笑容,小声问:“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没听清你说什么。”宋招娣道。

男人无语,怕钟大娃听见,用最小的声音说:“你打算一直装下去?”

“我又不是有病。”宋招娣白了他一眼,逗逗怀里的小孩,就往厕所的方向看,空无一人?不禁皱眉:“他怎么去这么久?等等,不会忘记带纸了吧?”

男人:“有可能。别找了,我这里有。”

“麻烦你帮我看着大娃。”宋招娣拿着纸,抱着老三就往厕所那边跑。

十月十一日,早上七点,宋招娣下了火车,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深吸一口气:“娘啊,总算活过来了。”

“先进站歇一会儿。”钟建国道,“你吃点东西,咱们再去码头。”

三十个小时火车,宋招娣像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几个小孩也不好受。下车时,钟建国拎着两个包,用背篓背着老二,叫宋招娣背着老三牵着老大。

宋招娣强打起精神抱起老大,脾气大的小家伙淡淡扫她一眼,任由宋招娣抱着他。期间宋招娣抱着他不小心碰到门,小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招娣对三个小孩没什么感情,见小狮子变成小鹌鹑,还是忍不住心疼:“待会儿咋去码头?”

“有公交车。”钟建国道,“船十点开。到南边去的人少,随时都能买到票。”

宋招娣:“那时间还充裕。对了,你的副食本在这边能用吗?”

“我的副食本就是这边发的。主力部队去年年底才全部转移,副食本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换。”钟建国道,“在那个包里面,钱也在里面。你现在就去?”

宋招娣一边翻找一边说:“对。俺自己去,你别担心,俺不知道路会问别人。别忘了,俺有高中文凭,俺识字。”拿出副食本,翻开一看,愣住,“你咋还有这么多钱?”

“这几个月的工资没怎么用。”钟建国道。

宋招娣的手一顿,给她家两百,那天买布和衣服花去五六十,副食本里还夹着两三百块钱。几个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钟建国的老婆才死三个多月,老婆办丧事,还得养三个孩子,没有七八个月甭想存下这么多钱。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见钟建国正给老二喂水,没打算解释,撇撇嘴,卷起钱和副食本:“俺尽量一个小时之内回来。”

“不着急。”钟建国道,“九点去码头也能来得及。”

钟大娃望着宋招娣的背影:“爸爸,她会不会跑掉啊?”

“她的衣服、毕业证都在你旁边的那个包里面。”钟建国道,“她不会跑,反而担心咱们不等她。大娃,你这个后妈人不错,到了岛上不能再使性子,得帮后妈一起照看两个弟弟。”

钟二娃推开瓷缸子:“爸爸,我听话。”

“二娃乖。”钟建国笑笑,“大娃,听见了没?”

钟大娃“嗯”一声:“她好我就乖。”

八点多一点,宋招娣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钟建国吃惊:“怎么这么快?”

“俺坐车去的。”宋招娣会说一口流利的申城方言,出门就找当地人打听供销社和百货大楼。申城市民见她头发乱糟糟,风尘仆仆的样子,误认为她很着急,有几个善心人还特意把她送到站牌,“站里可以洗脸吗?俺想洗洗脸。”

钟建国:“我也不知道,咱们下午就能到,再忍忍吧。”看向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宋招娣道,“俺在国营饭店给你们买几个包子,俺来的路上吃了两个,你也吃点。”

钟建国好奇:“你怎么买到的?”

“那个国营饭店收钱,不要票。”宋招娣仗着自己会申城话,挤上公交车就跟一群年龄大的当地人唠嗑,不但把国营饭店摸清,连哪家卖的包子好吃都弄清楚了,“瓷缸子里还有水吗?俺去找站里的同志倒点水。”

钟建国把瓷缸子递给她:“东西给我。”

宋招娣把布包递给他,二娃去掰钟建国的手:“爸爸,我看看。”

“别急。”钟建国见大儿子很好奇,碍于宋招娣在跟前强忍着,“你后妈走了。”

钟大娃嗖一下跑到钟建国跟前,勾头一看,惊讶道:“大白兔奶糖?好多好多,全是大白兔奶糖欸。”

钟建国也挺意外,翻开看看,有雪花膏,有牙刷、牙膏、蛤蜊油、清凉油和纸,剩下的全是小孩吃的东西。

钟大娃和钟二娃眼中只有大白兔,钟建国注意到奶粉和麦乳精,不禁往宋招娣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她居然只给自己买一盒雪花膏和一个牙刷?

“后妈好不好?”钟建国剥开一个大白兔塞大儿子嘴里。

小孩抿抿嘴,不想承认又不好意思否认,转到另一边抓住呼呼大睡的三娃的手:“弟弟,醒醒,我给你糖吃。”

钟建国摇头失笑。

宋招娣端着水小跑回来,看到钟建国笑眯了眼,很是好奇:“你笑啥呢?”

“想着快到家了,高兴。”钟建国道。

宋招娣不信,于是故意说:“俺记得大娃的姥姥就在申城,咱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不要!”钟建国还没开口,钟大娃抢先道,“爸爸,我不去姥姥家,你也不准去。”

宋招娣眉头一挑,看来钟建国瞒她不少事啊。

“时间来不及了,这次就不去了。”钟建国道,“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宋招娣心想,来日方长,你不说我也能弄清楚。于是,主动背着三娃,冲钟大娃伸出手,“俺牵着你?”

钟大娃下意识看钟建国一眼。钟建国递给他一个大白兔奶糖,小孩抿嘴一乐,把手递给宋招娣。

宋招娣无语又想笑。不过,见小孩不再排斥她,也没再逗大娃。

下午三点左右,一家人到翁洲岛。

东海舰队主力部队移到翁洲岛,导致小小的翁洲岛上师长、团长遍地走,而像钟建国堪堪三十岁就当上团长的也只有他一人。

钟建国是大学生,可以说是年轻军官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行事低调,架不住人高调,以致于除了全军将士知道他这个人,岛上的渔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宋招娣一句钟建国,往哪边走。钟建国就被过往行人认出来。

片刻,一辆军用吉普出现在钟建国身边,车窗还没打开就喊:“钟团长,上哪儿去?”

钟建国停下:“回家。”

“我送你一段。”说着话往钟建国另一边看,见他身边的女人又黑又瘦,还穿着极不合身的绿色衣服,整个人灰头土脸,忍不住啧一声,“那位是新嫂子?”

钟建国点了点头:“她叫宋招娣,你喊她小宋就行了。”

招娣?男人品一品,人土名也土,工人阶级出身的钟大团长也有今日?唉,老天爷果然最公平:“哪能喊小宋,嫂子,慢点。”

“谢谢。”宋招娣无意中瞥到男人眼中的嫌弃,颇为无语,革命队伍里居然还有这种人?心下好奇,“建国,这位是?”

钟建国:“某个舰的队长,马中华。小马,这是干什么去?”

“回队里。”马中华回头看一眼宋招娣,真黑,“嫂子是哪儿的人?”

宋招娣:“我也是滨海人,我姨是钟团长的继母,按照辈分算我是钟团长的表妹。”

“表妹?”马中华没想到,“以前也没听钟团长提起过。”

宋招娣:“我比他小八岁,他去上大学,我还在上小学,年龄差太多,没走动过。”

“嫂子上过学?”马中华颇为意外。

宋招娣见钟建国没阻止她,继续说:“上过两年,粗通文墨。”

马中华的手一抖,钟建国连忙抱住坐在他和宋招娣中间的大娃。

上过两年学的人可说不出“粗通文墨”一词,马中华忍不住羡慕钟建国,都什么运气啊,前一个老婆高中毕业,娶个填房不但是表妹,还是个学问深的主儿:“嫂子谦虚了。”

“一般一般。”宋招娣懒得搭理他,继续谦虚,“也就会写我自己的名字。”

马中华噎了一下,还想再开口,钟建国一句认真开车堵了回去。

翁洲岛不大,部队家属院虽然离码头很远,开车也不过一根烟的工夫。钟建国下车对马中华说声谢谢,就翻找钥匙。

宋招娣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吃惊道:“居然是楼房?”

“离海近,空气又比北方湿,一楼太潮没法住人,部队修房子的时候就修两层。”钟建国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宋招娣相信他这次没骗自己,“你要去部队?”

“有事会有人来通知我。”钟建国道,“我帮你收拾收拾?”

宋招娣点了点头,背着老三到二楼就问:“楼上有几个房间?”

“四个房间,能住人的有三间。窗户面朝南的这间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大娃和二娃的,左边是客房。”钟建国道,“大哥、大嫂偶尔过来的时候就住在左边。”

宋招娣推开主卧的门,抬眼看到床头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是年轻版钟建国,而照片中的女人白白净净,瓜子脸,眉眼细长,看起来很弱。然而,她生出三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凭这一点,宋招娣知道她很强大:“我住左边吧。”

钟建国楞了一下,以为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住客房。”宋招娣重复道。

第11章老婆有问题

钟建国张口结舌,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

“等你的房间收拾干净,我再住进去。”宋招娣往墙上睨了一眼。

钟建国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是,是我疏忽。”

“你也没想到我会跟你过来,没提前收拾很正常,我没怪你。”宋招娣跟钟建国没什么感情,嫁给他不过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确实无所谓,“先把东西归置一下,再给他们仨洗澡、换衣服?”

钟建国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下去烧水。北边屋里有木盆,脏衣服先扔盆里,我晚上洗。院子里有压水井,厕所在楼后面,洗脸盆在一楼廊檐下,胰子也在那边。”

“知道了。”宋招娣道,“我回头找不到什么再问你。”

钟建国“嗯”一声,想回屋换身衣服,走到门口转回东面客房去给宋招娣铺床。

钟大娃看了看他爸,又看看像换一个人似的后妈,不敢再熊,跑到他爸身边小声说:“爸爸,我想吃大白兔。”

“一天只能吃一个,今天已经吃过了。”钟建国一边铺床一边跟宋招娣说,“小孩不能吃太多糖,我以后不在家,你不能惯着他俩。”

“不会。”宋招娣道,“他们仨是你儿子,你说怎么养,我就怎么教。”

钟建国眉头微皱:“他们仨也是你儿子。你,你别把自己当外人,咱们以后是一家人。只要你是对的,无论是打他们还是骂他们,我都没意见。”

“爸爸!”钟大娃瞪眼,“你要变成后爸吗?”

钟建国抬手朝他脑门上弹一下:“你再敢调皮捣蛋,你妈不打你,我也拿皮带抽你。”

钟大娃顿时蔫了。

“二娃,怎么了?”宋招娣眼角余光注意到二娃揉肚子,意识到忽视了老二。

钟二娃下意识看向钟建国一眼。

钟建国听到宋招娣的话,正好回头看:“怎么了?”

“我饿。”钟二娃弱弱地说。

钟建国套上被罩,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过去抱起二娃:“咱们现在就去做饭。”说话时看向宋招娣,没问题吧。

宋招娣:“我也饿了。你给他们仨洗澡,我做饭。”

“好。”十月的滨海已进入深秋,而十月的翁洲岛依然很热。宋招娣和钟建国穿着长裤长褂,在申城转船的时候感觉不到热,一到翁洲岛就热的汗流浃背。钟建国闻到宋招娣身上的怪味,也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到一楼就拎着桶去压水。

宋招娣把熟睡的老三放在客厅的长椅上,叫大娃和二娃看着他,就卷起袖子去洗手洗脸。

钟家厨房里的灶是土灶,宋招娣把大锅留给钟建国烧水,准备用小锅做饭。

打开橱柜,里面有米有面有鸡蛋,油盐酱醋也不缺,也只有这些东西。宋招娣便问提着水进来的钟建国:“有青菜吗?”

“应该还有。”钟建国道,“你去院子里看看。”

钟家小楼有两百平米左右,外面的院子有七八十平米,四周用毛竹围起来,远远看过来像个小别墅。

宋招娣先前随钟建国进来,粗略打量一番就忍不住给自己点赞——没嫁错。

到院子里,宋招娣傻眼,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种的全是花花草草?宋招娣不信邪,也只找到几颗苋菜。

宋招娣弯下腰,手伸到一半停下来,没有拔苋菜,而是把苋菜的叶子全部摘掉。

宋招娣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忍不住叹气。随后拿个竹筛子去压水井旁边洗菜。

“现在烧火吗?”钟建国见她进来就问。

宋招娣原本想找点葱,可她连个葱叶都没找到。宋招娣很想问钟建国,你家以前是不是都不开火:“烧吧。”说着话往小锅里兑两瓢水,又分别在三个碗里打三个鸡蛋。

“你在做什么?”钟建国好奇。

宋招娣:“你家什么都没有,咱俩吃白面疙瘩,给你三个儿子做三碗蒸蛋。”

钟建国眉头紧皱:“别总是我家我家的,这里以后也是你家。”

“好吧。”刘灵也挺喜欢花花草草,她变成宋招娣以后这个喜好也没丢,前提是得吃饱穿暖。实际情况呢,她想给三娃买四袋奶粉,犹豫将近十分钟还是只买两袋,端是怕她把钱用完,回到岛上一家人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刘灵上辈子最穷的时候也没这么憋屈,前世今生第一次,刘灵告诉自己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然而,她在申城精打细算,翁洲岛上的钟家连一棵葱都不种。只要一想到以后吃棵葱都得去买,刘灵就忍不住头痛。

钟建国回到自己家,整个人放松下来,不如在小宋村时心细,听着宋招娣的声音不对才注意到她好像不开心:“是不是累了?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做。”

“不是。”宋招娣道,“我没事。”屉子放锅里,把加了水和香油的三个碗放进去,“锅里的水开就好了。”

钟建国眉头紧锁,看到宋招娣又去拌面,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

五点左右,宋招娣洗了澡,穿着短袖和大裤衩上楼,看到钟建国抱着三娃来回走动:“给我吧,你去洗澡。”

钟建国见宋招娣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叹了一口气,转身下楼。

宋招娣冲着他的背影扮个鬼脸,就去西边的房间,推开门看到大娃和二娃已经睡着,找个毛巾毯搭在两小孩肚子上,才抱着三娃出去:“小家伙,两个哥哥都睡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孩睡了半天,这会儿不困,见宋招娣跟他说话,伸出手咿咿呀呀乱比划。

宋招娣听不懂,便教小孩喊她娘。

小孩“啊”一声,口水流出来了。

宋招娣转身就想去拿纸,走到一边停下来:“纸也得省着点用。算了,赶明儿多给你做几个围嘴。”抬眼看到院子里郁郁葱葱,宋招娣脑壳痛,点了点三娃的小脸:“你亲妈真是个大家闺秀。”

钟建国走到楼下,一边盛水一边仔细回想他有没有惹宋招娣生气,前前后后过两遍,猛然想到自打他们下船,宋招娣再也没说过“俺”。

宋招娣跟马中华搭话时,普通话字正腔圆,没有一点滨海口音?他刚刚跟宋招娣说话,宋招娣的普通话也没有滨海口音。

钟建国越想越奇怪,小宋村没电视机,也没有广播,宋招娣一个从未出过红崖镇的农家女,跟谁学的普通话?

匆匆洗个战斗澡,钟建国套上大裤衩和背心就往楼上跑:“招娣,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

“我也想跟你聊聊。”宋招娣道,“现在最当紧的不是咱俩开诚布公的谈谈,而是你家连一根葱都没有。明天早上吃什么?白米粥就白馒头?他们仨吃什么?继续吃鸡蛋羹。”

钟建国噎了一下,喃喃道:“你觉得需要买什么,我现在就去买。”

宋招娣叹了一口气:“你去找个笔,再找几张纸。”

钟建国原来的妻子活着的时候,柴米油盐葱姜蒜都是他妻子置办。妻子死后,钟建国一直吃食堂。家里要添置哪些东西,他也不甚清楚。纵然心中有很多问题,在生活危机面前,那些都不算事。

宋招娣把三娃递给他,接过本子和笔:“三娃的亲妈生三娃的时候,你如果不在家,她是怎么照看大娃和二娃?”

“前两个月是我那个丈母娘照顾她。”钟建国道,“大娃和二娃听话,三娃偶尔哭闹不止,我又正好不在家,是隔壁刘师长的妻子,段大嫂帮她。”

宋招娣边写边问:“大娃为什么不喜欢他姥姥?”

“重男轻女。”钟建国想起他的那个丈母娘,脑门就一抽一抽的痛,“无论大娃的妈妈给几个孩子买点什么好东西,老太太都会偷偷藏起来一大半,寄给大娃的舅舅一家。”

宋招娣啧一声:“是够重男轻女。我知道大娃为什么不喜欢他姥姥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大娃的妈怎么去的?”

岛上人多嘴杂,钟建国也没想过瞒宋招娣:“大娃的姥姥以前在申城富户家当过仆人,大娃的姥爷在报社上班时写过不甚好的文章,去年申城爆发‘革命’,老两口就被查了。

“大娃的舅舅和姨妈是工人,子女是无产阶级,老两口的问题也不大,那些人也没怎么苛待他们,就是让他们写检讨。老太太不知道听谁说部队里不用写检讨,就发电报叫大娃的妈妈过去接她。”

“接她?”宋招娣的手一顿,“被那些人盯上怎么接她?你之前的那个媳妇不会真去了吧?”

钟建国:“我不叫她去,她嘴上说不去,其实并没有打消念头。估摸着我快从海上回来了,就把仨孩子托给段大姐,带上钱和衣服走了。

“她打算从杭城坐火车直达申城,到达杭城天下起大雨,火车没法开,她就回来了。可是出了火车站就刮起台风,然后就那样了。”

“哪样?”宋招娣不明白,“被台风刮走了?”

钟建国叹气:“是刮倒的树砸着她了。”

“那还真是……”宋招娣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知道的?”

钟建国:“我们收到有台风的消息就往回赶,我到家的时候她才走半天。我安顿好三个孩子打算去找她,这边也刮起大风,船没法开。

“两天后风停了,我以为她该到申城了,又收到老太太催大娃的妈妈去接她的电报,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她出事了。到杭城查好几天才查到,找到她的时候勉强能认出是她。要不是找到她兜里的车票,我也不能确定她要去申城。”

“大娃的姥姥知道闺女因她而死,也没说帮你照看他们仨?”宋招娣瞧着钟建国不甚难过才继续问。

钟建国冷笑:“大娃的妈妈横死街头,她怕我找她麻烦,大娃的妈妈火化的那一天,他们家都没敢来人。”

“大娃的妈妈走的时候不知道有台风?”宋招娣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钟建国的极品岳母,干脆转移话题。

钟建国:“我们前年夏天搬到这边,当时遇到过一次台风,只是下几天雨。她大概存着侥幸心理,觉得不会刮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