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已恢复了体力,他对唐树刚道:“唐镇长,我们回去吧。”唐树刚虽然和侯卫东同时当选副镇长,可是他资历要长一些,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侯卫东就和党政办、社事办的人挤在一起,也轰隆隆地开回了镇政府。

众人在政府大院下了车,长安车又返回去接另外一些机关干部。

赵永胜和粟明都在办公室等着结果,听完汇报,赵永胜脸上就有了笑意,道:“好、好、首战告捷,这是好消息,中午我一定要敬大家一杯酒。”

看着侯卫东满脸的汗水,他就粟明道:“老粟,侯镇的房子解决没有。”

粟明心道:“粮站的房子全凭着我和梁站长的关系才搁平,赵永胜一点力都没有出,现在他这么一说,就领导有方了。”

肚子里有意见,粟明脸上却带微笑,道:“侯镇,粮站的房子已经腾出来了,你去看一看,争取今天下午将上青林的东西拉下来,晚上就可以在粮站住了,这一段时间是殡葬改革的关键时期,没有什么大事,你最好留在镇里面。”

中午很热闹,镇政府的机关干部跟着跑了一趟小河弯村,就拿到了五十块钱的补助,又混了一顿伙食,还成了有功之臣,这当然是好事,于是皆大欢喜。

吃院午饭,杨凤就领着侯卫东去看他的新房子,粮站与青林初中校挨得很近,位于小镇的东头,与镇政府各据一头。

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等机构,在十年前都是极让人羡慕的,随着产品的日渐丰富,社会也由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这几个很实惠的部门就如生了小孩的女子,渐渐地轮为了配角,计生办、国土办、基金会、企业办等政府部门,却从小妾变成了正室。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各领风骚十来年。

杨凤是老机关,对场镇的各个角落都熟悉得紧,进到粮站大门的时候,对一位眯着藤椅上睡觉的老头道:“老刑,侯镇长过来看房子。”

老刑这才睁开眼,不紧不慢地找钥匙,嘴里念叨着:“青林镇堂堂一个政府,不修点家属院,跑到粮站来挤。”

声音小,侯卫东却听得分明,杨凤不客气地道:“老刑,侯镇长到粮站在住,你给粮站的面子,梁站长也是表了态的。”

老刑也不回嘴,哼着小曲进屋去找钥匙。

侯卫东心道:“自己好歹是现职的副镇长,老刑也太不会处事了,难怪这么大一把年纪,还在这个小粮站守门。”

杨凤担心他生气,就趁着老刑进屋找钥匙,道:“老刑曾经当过粮食局的副局长,因为作风问题被贬到了青林镇,这一呆就是十多年,他家里的人都在城里,几个娃儿都争气,全是大学生。”

听到老刑的经历,侯卫东看着老刑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

老刑取过一大串钥匙,走过来之时,仍然哼着听不清词的小曲,他对于侯卫东这个年轻副镇长,说不上尊重,也没有恶意,道:“粮站都是平房,很潮湿,多住几年要得风湿病的,你如果能喝酒,就到我这里倒些药酒,每天两杯,祛病强身,不得风湿。”

粮站有大门看上去很破败,走了进去却别有洞天,上了一个小坡,就是一块水泥大坝子,坝子旁边就是大粮仓,穿过几个粮仓就出现一道矮墙,从小门进去,就是一排平房。

平房后面是几棵浓密的大树,前面则是花园,繁华似锦,争奇斗艳,花园旁边有上百盆盆景,造型别致,千姿百态。

侯卫东没有想到粮站的家属楼是这样的一个大花园,他禁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花园。”

老刑一脸得意,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的神情也格外的温柔,从其眼神,侯卫东明白这个花园是老刑的得意之作,有了这个花园,老刑的档次就如坐火箭一样,嗖嗖地在侯卫东的心目中上升。

粮站在房子确实普通,一室一厅,厨房小得可怜,厕所是公用的,地面隐隐有白霉,墙角似乎还挂着水珠。设施也简陋,里面只有一张床、老式的桌子和一张破旧的椅子,就如当年在上青林一样。

老刑摇头道:“这屋子没有防潮设施,没有办法,你只能将就住了,我给你打一瓶药酒。”他顺手检查了水、电,道:“水、电、闭路都有,到时都有人来查,你把铺盖搬来,就勉强可以住人了。”

交待完这些,老刑就自顾自地走到了他的花园中,摸摸叶子,闻闻花香,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铁铲子,蹲在地上弄着什么。

杨凤很热情,借了一个扫把,在房子里打扫起卫生,她虽然长得胖,动作却不笨拙,笑呵呵地道:“侯镇,这一次殡葬改革,很多人想看你的笑话,今天开了一个好头,哪些人就无话可说了。”

侯卫东以跳票当上了副镇长,如今在副镇长的位置上干部得很红火,这就让许多人感到不顺眼,妒嫉是人的天性,想看笑话的人实在不少。

侯卫东随口问道:“是谁想看我的笑话?”

杨凤道:“我不在别人背后打小报告,反正有那么几个人。”杨凤的快嘴在青林镇是出了名的,她本人却认为自己的嘴巴是青林镇最严实的,人对自己的认识,有时会与旁人认识相差十万八千里。

侯卫东不想揭穿她,笑道:“杨姐,屋子差不多了,不用扫了,等会我要从上青林搬一些东西过来,还是要把屋子弄脏。”杨凤还是坚持着把房屋扫完,这才擦了擦汗水,立起身道:“侯镇,我就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你给我说。”

等到杨凤走后,侯卫东对花园中的老刑道:“梁站长住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老刑低着头侍弄他的花,闷声道:“梁兵他们都吃酒去了,今天晚上才不回来,等一会到我哪里拿一把大门钥匙,进出记得锁门。”

侯卫东见老刑的兴趣全在花上,也就不多说,道:“老刑,我现在去上青林搬东西,等一会就搬东西过来。”

老刑挥了挥手,算作回应。

侯卫东就要了计生办的长安车前往上青林,搬家之时,他留了一个心眼,只是拿了电炒锅、电视机、衣物等必要物品,特意留下了冬天的铺盖等杂物,这样就可以不腾出上青林的住房,以后上山也就有落脚之处。

他是副镇长身份,自然没有人为难他。

下午五点钟,长安车就开到了粮站,苏亚军,曾强、杨川闽、王蓉和程义琳等社事办的同志都知道侯卫东要搬家,就在粮站等着,车辆到了以后,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个新家布置好。

苏亚军看着侯卫东简陋的新家,感叹道:“粮站这个平房虽然差一点,但总算可以安家,政府确实应该考虑搞集资建房。”

侯卫东道:“敬老院的方案我没有放弃,还要找机会向赵书记汇报,争取得到他的支持。”他略略降低声音:“民政局已经同意了新方案,就等我们报正式申请,等到赵书记问你的时候,你也要在他的耳边吹风。”

苏亚军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

第一例强行火葬完成得很顺利,侯卫东现场指挥很果断,还亲自抬了尸体,苏亚军对他的印象又是一变,见他要了计生办的车搬家,就主动带着全科室的人在粮站等着,这实际上是表达对副镇长侯卫东的尊敬和认同。

对于这一点,侯卫东自然是心知肚明,他对社事办众人道:“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一是庆祝首战告捷,二是庆祝乔迁之喜。”

苏亚军连忙道:“今天由社事办请客。”

副主任曾强接口道:“侯镇家里没有电话,明天我让邮电所来安装一部。”他也参与了抬死人,和侯卫东有了“同抬”之谊,说话间就透着些亲热。

等到程义琳将屋里抹干净,侯卫东和社事办众人就高高兴兴地去吃晚饭。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刚亮,侯卫东的手机便吼叫了起来,晏道理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侯镇,九社王麻子的爸爸过世了,他们家昨天晚上已经偷偷埋了,你看怎么办?”

侯卫东立刻清醒了过来,道:“什么,他们已经埋了。”

“昨天晚上九点过落的气,半夜就埋了,他们家里穷,这钱肯定是交不起。”

侯卫东和晏道理有过协议,为了给他增加压力,就故意问道:“晏书记,我负责修桥,兴平村的事情你要一手管完,怎么又整出这事。”

晏道理有些不高兴,“殡葬改革是大事情,光靠我们村干部根本摆不平,你赶紧带着人来,否则村里也无能为力。”

侯卫东挂断电话,就离开了粮站,苏亚军的家在农村,又没有电话,他没有办法通知他,又因为兴平村的死者已经入了地,他就在场镇姚馆子哪里认真吃了早饭,这才来到办公室。

左等右等才到了上班时间,听到兴平村的事情,苏亚军眼睛差点鼓了出来,道:“晏道理这个书记怎么当的,怎么现在才通知镇里。”

侯卫东坚决地道:“请求民政局支援,没有按照规定办,埋了也要挖起来。”作这个决定,他还是犹豫了一阵,为了全镇的工作能顺利推开,他只能当恶人,如果此例一开,殡葬改革就是一句空话。

第153章 入土为安(下)

赵永胜、粟明、侯卫东、刘坤、唐树刚、苏亚军、欧阳林、付江等人皆在小会议室,听了兴平村情况汇报,赵永胜道:“侯镇长是社事办分管领导,又是兴平村的挂村领导,兴平村的事情就由你全权办理,我只提一个要求,头三板斧一定要硬过去,做一个榜样出来,如果软下来,以后麻烦事情更多。”

粟明也道:“长痛不如短痛,下决心把尸体挖出来,如果今天不挖出来,以前死了人大家都在晚上埋了,殡葬改革就成了一纸空文。”

刘坤看到侯卫东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道:“侯卫东这回算是倒霉,分管这一项艰巨工作,做好了是应尽之责,出了事情就要承担领导责任。”相比之下,副书记的排序靠前,责任却不是太大。

侯卫东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工作压力,中国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已经入土却要被强行挖起来,自己想起来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除了挖起来这个办法,别无他途,他暗道:“今天运气不好,如果这家人有钱,也就不存在挖起来这样的烂事。”他又给自己宽心道:“这家人即然借不到五千块,说明人缘也一般,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想通了这一点,侯卫东就道:“赵书记、粟镇长,我决心已下,即使困难再大,尸体也必须要挖出来。”

赵永胜也知道事情的难度,就给秦所长打了一个电话,道:“秦所长,昨天辛苦了,哈,你们在哪里一站,比机关干部更有威慑力,今天还要请你出马,兴平村又死了一个人。”也不知秦所长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赵永胜笑容停了停,这才道:“行吧,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

放下电话,赵永胜对侯卫东道:“我给秦所长说好,派出所今天全体出动,你在现场的时候尽理依靠秦所长,一句话,不能出大事。”他又对欧阳林道:“欧阳主任,你马上发通知,每个办公室只留一个人值班,其他人全部跟着侯镇长到兴平村。”

他又安排唐树刚,“唐镇长,你去帮着侯卫东。”唐树刚就为难地道:“今天下午安监局要到上青林检查,我要去参加。”

上一次出事故以后,安监局责令各石场停工整顿,检查合格以后才能复工,这也是一件大事,赵永胜道:“你去吧。”另一位副镇长钟瑞华在县里开会,副职就只有副书记刘坤,赵永胜想了想,道:“刘书记跟着侯镇长一起去,你要负责做好思想工作。”

曾强从门外走进来,对在座的领导道:“我已经联系了民政局李科长,民政局启尸队已经出来了。”

形势逼人,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粟镇长给侯卫东加了一把油,道:“侯镇,你也要打消顾忌,我们是执行县政府六号令,是执行公务,道理在我们手里,社员们翻不起大浪,只是要注意现场控制,尽量将矛盾降至最低。”

侯卫东接受了任务,就开始安排工作,道:“苏主任,你先带着几个人到兴平村,去做当事人的思想工作,我带着机关干部随后就到,曾主任在这里等着民政局的人。”

“付江,你是驻村干部,要把村社干部也组织起来,做好分化和劝解工作。”

又交待了些具体的事情,苏亚军、付江、程义琳等人就先去兴平村,随后,侯卫东就站在机关大院里组织机关干部,杨凤拿着点名册,大声地点名。

等到派出所四个正式民警三个联防员到齐以后,四十多人的队伍也就上了路。

兴平村这一家当事人与李木墩家里相比,就显得人多势众了,小院子里站满了人,有的讲道理,有的耍泼,轮番在镇村干部面前表演,侯卫东进屋之时,苏亚军嗓子已经嘶哑了,晏道理满头是汗,在一边不断地帮腔,可是从他们的脸色上看,显然没有将当事人说服。

大队伍到达以后,杨凤等等几个女孩子,就发挥了牙尖嘴利的特长,挤在了当事人的院子里,与当事人的亲戚们打起了口水仗。

政策已经宣读了无数次,现在争论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侯卫东没有过多说话,他站在院内,在等着民政局组织的启尸队。

昨天夜里,住在空荡荡的粮站平房里,想着木板上在风中飘动着的发丝,他竟然有些心悸,计划生育和殡葬,这关于生和死的两个问题都是基本国策,按时髦的话来话,这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可是这种大好事到了基层,需要直面矛盾的时候,处理起来就异常艰难,其艰难程度是书斋干部不能理解的。

侯卫东在心里暗道:“好多报刊杂志都说乡镇干部是土匪,又有谁能理解乡镇干部的难处。”

税制改革以后县乡财政分灶吃饭,乡镇责任大、权利小、财力弱,为了维持基本开支,镇政府就将提留统筹看得很重,驻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收钱,由于这种工作关系,驻村干部多数与社员关系不好。

在一片嘈杂声中,民政局的启尸队终于来了,启尸队也不是正规队伍,是民政局为了殡葬改革而临时组建的,人员来自于在殡仪馆干活的民工。民政局给了他们优惠价,从地里挖一具尸体,就补贴每人一百块,而当地也要配套补贴一百块,也就是说,只要走一趟,每人就能有两百块钱的收入,这在益杨也是高收入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他们本身就在殡仪馆从事这个工作,对旁人来说,启尸是了不得的大事,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侯卫东和苏亚军对视一眼,便找到当事人的大儿子,一个魁梧的大个子,侯卫东态度强硬地道:“按照益杨县政府六号令,我们要采取强制措施,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此话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当事人家属群情激愤,侯卫东不再理睬他们,果断地指挥着机关干部前往埋尸地点,这一次遇到反抗远远强于昨天,机关干部围成了几排,保护着民政局的启尸队。

启尸队队员们多是四十来岁,他们好整以暇,先点燃钱纸,烧了一圈,又取了一个酒瓶,喝了两口以后,再浇到手上和毛巾上,这才拿起了锄头和铁铲,开始挖土。

当事人的家属被几十个机关干部组成的人墙挡住以后,双方便开始的抓扯,人墙里面响起了挖土声以后,当事人家属便激动了起来,几个人就拿起了扁担、木棍冲上来。

秦所长带着周强等民警以及联防员就在外围站着,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双方动一动拳头,民警们就没有管,但是社员们动用了工具,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秦所长带着几个民警就冲了过去,大声骂道:“把东西放下。”

警服代表着国家暴力机器,村民们还是很有顾忌的。很快,人群就混在了一起,扁担、木棍也就被夺了过去,被扔在地上。

在混战中,侯卫东脸上被打了一拳,一阵金星冒过,脸上就湿漉漉、火辣辣,他火往上涌,趁着一片混乱之机,对着一名叫得最凶的黑大汉屁股踹去,他这一脚使了大劲,黑大汉正在曾强拉扯,被踢得往前一扑,将曾强也带在了地上。

当尸体被抬出地面以后,镇政府干部护着启尸队员,朝着镇政府退去。

看着这一场乱局,晏道理气急败坏地站在坡地上骂,即骂当事人,又骂镇政府,最后将侯卫东骂得狗血喷头。

秦所长脸上被一个妇女抓了一条血印子,派出所有五四手枪,这种局面他不敢带出来,只是随身带了一只电警棍,脸被抓破以后,他就将电警棍拿出来,强烈的电流声发出“劈啪”的声音,却只是威胁,并没有真正动手,而一个联防队员手里拿着胶棒,他是刚退伍的武警,火气极旺,提着胶棒就劈头盖脸地乱打。

启尸队抬着担架,在机关干部的保护下,飞一般地跑了。

当事人的家属看到人被抬走,大势已去,渐渐就停下了脚步,只是望着机关干部的背影一阵乱骂。

回到镇政府,已经接近一点,五月天,天气已热,中午时间温度接近三十度,许多人光着膀子就走进镇政府大院子,看到大门口摆着些矿泉水,便一人一瓶,拿起来猛灌。

吃午饭的时候,不少人脸上都有伤疤,侯卫东眉角靠近鼻梁处被打破了一条口子,经医务室处理以后,就如小丑点了白鼻子一样,他出现在伙食团时,众人都望着他笑。

程义琳回到办公室,造了一份参加兴平村行动的人员名单,从财务室领了钱出来,就到了伙食团,大家签字领钱,喝酒吃饭。

吃过饭,侯卫东回到办公室,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入土为安是千百年来的习俗,要在短时间内革除,谈何容易,这样搞下去怎样了得,说不定那天就要出事。”

可是不这样搞,殡葬改革就是一句空话,侯卫东参加工作以后,尽管遇到了许多困难,可是都没有那一件事情让侯卫东承受如此大的压力。

第154章 我来了(上)

刚刚处理完兴平村深夜埋尸事件,上青林又出现了一起不交钱就要土葬的人家,只是秦大江去做了工作,这家人暂时没有下葬,侯卫东带着人上去做工作,许诺这家儿子到狗背弯来打工,这才说服了当事人,完成了一具火化任务。

下山之时,侯卫东累得紧,坐在车上只说了一句话:“二天死了三个人,还让不让人活。”车上的苏亚军也同样心痛,“三天来,光是人工费都花了上万,社事办下半年的日子还过不过。”

不过两人的苦与累,青林镇近三万人口,从概率上来说,每天有生亦有死,计划生育还要抓,殡葬改革还要继续推进。

五月四月,这是青年人的节日,镇团委书记小关邀请还不到退团年龄的侯卫东参加团组织的活动,到沙州去旅行。

小关性格开郎,一说话就笑,眨巴着眼睛,态度很是诚恳。

侯卫东苦笑道:“我现在哪里有时间去旅行,天天提心吊担,就怕电话铃声响起来。”

小关也参加了数次行动,当然他只是随大流而已,他心里更关注是镇团委的工作如何抓出特色,汇报道:“侯镇,有事情向你汇报,我们团委一穷二白,这次去沙州学习,想找社事办化点缘,请求支持。”

侯卫东笑道“请我参加团委活动是假,想我出血才是真。”

小关就只是笑,“侯镇是我们团员们学习的榜样,上一次你说,每个团支部书记都要办一个实体,团委才有威信,我觉得很有道理,这一次我就是带团支部书记们参观沙州最大的青年创业基地,回来之后我们就展开讨论,分步实施。”

小关也是沙州学院的毕业生,比侯卫东晚一年,在镇里很有人缘,这一次团委换届,就当了新一届团委书记,他比侯卫东幸运,一来就分到了广播站,参加镇里活动很积极,于是当了团委书记。

“我给苏主任打声招呼,给多少,你自已去同苏主任商量。”

小关就欢天喜地走了。

在办公室坐了一会,苏亚军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侯卫东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口,这一次,苏亚军满脸是笑,进门就报喜:“侯镇长,报告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了尖山村唐书记的电话,他们村里死了一个人,家属答应交钱,钱已经送到了唐书记手里面。”

侯卫东拍着胸口,道:“看到你进门,我就被吓死了,在这样搞下去,我就要成为防暴警察了。”

苏亚军自顾自地高兴,道:“再搞几次行动,社事办只有当裤子了,三次行动就花了一万多块钱,总算开始回流了。”

侯卫东这几天都紧盯着殡葬改革的事情,他已做好了再打几场硬仗的思想准备,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心情一下就放松了,道:“万事开头难,我们总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等到苏亚军走后,侯卫东仍然在回味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见粟明的身影从门口一晃而过,便想去给他报告这个好消息,走出门时,就见到粟明身影已经闪进了赵永胜的办公室,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就朝赵永胜办公室快步走去。

赵永胜的办公室在最东端,而粟明的办公室在最西端,这是以前赵、秦两人定下的格局,粟明接任之后,自然接任了。

侯卫东快步经过刘坤大门,余光见到刘坤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报纸,他便放慢了脚步,心道:“赵永胜办公室那幅对联写得好,每临大事有静气,我这么激动干什么,太不稳重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粟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认为侯镇长的看法也有可取之处,目前下青林五保老人的近百人,若是原地重建,最多能容纳四十多人,而且没有活动空间,而且民政局李文龙副局长已经原则上同意了新方案。”

侯卫东听到粟明提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到停下了脚步,他见四周无人,就站在门外又听了几耳朵。

赵永胜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侯卫东办事能力强,就是工作时间太短,不懂规矩,这么重大的事情不经过党委,就擅自上报了,他这是在将军。”

粟明道:“侯卫东肯办事,这值得鼓励,尽管方法不对,以后慢慢教育就行了,但是新的敬老院选址还是不错的。”

侯卫东连忙轻手轻脚退了回去,他知道粟明是用迂回的办法来说明赵永胜,但是听到粟明的话,他心中仍有些不舒服,因为上报民政局的事情其实是粟明干的。

他坐回办公室,苦笑两声,心道:“我怎么就象那种过河卒子。”在办公室越坐越是烦燥,侯卫东就下楼来到社事办,社事办里笑声不断,曾强正在开着程义琳的玩笑,玩笑足够粗俗,所以引起了程义琳的强烈反击。

给曾强打过招呼,就回粮站。

今天粮站比往常的人多一些,梁站长的办公室也开着,侯卫东过去打了个招呼,闲谈了几句,便回过后院的平房。

老刑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把花刀,正在为盆景修枝,他的盆景别具一格,绝大多数都是用枯朽的树干为主体,主干虽然枯朽,木质部有着各种空洞,但是树干的边缘仍然枝叶繁芜,根部露出盆土外,有如枯木逢春,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

他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侯卫东站在背后,不经意回过头,见到侯卫东,道:“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吓我一跳。”

“看你这么专心,不忍心打揽你。”

老刑把花刀放下,拍了拍手,冒了一句:“侯镇是性情中人。”

在侯卫东心目中,老刑是一个不得志的怪人,今天见面,却见其语言平和,居然隐有隐者之风,便道:“我是性情中人,何以见得。”

“我昨天听老尹讲,这场镇卫生是你在抓,对吧。”老刑蹲下去摘了一片枯叶,接着道:“打扫场镇卫生不稀奇,栽点行道树也很正常,关键是将这等偏僻小镇的人行道上栽满了桂花树,这就不是一般的镇政府官员能做到的事情,没有真性情,是不会想到栽桂树的。”

侯卫东笑了一声:“这算什么真性情,青林山这么多的桂树,不拿来利用,实在可惜,我这是功利主义。”

“我也是算是老青林了,在这上下青林数十平方公里,只有两人最喜欢桂树,一是上青林学校的铁柄生,另一个就是你了。”老刑眼睛翻了好几下,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喜欢种树,我才懒得理你。”

侯卫东这才明白,难怪老刑态度很好,原来是看来桂树的面子之上,他脑中闪出杨凤介绍的人物背景:“老刑原来曾经是粮食局副局长,因作风问题被下派到了青林粮站。”想到这个背景,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心道:“老刑才是真性情,在那个年代居然作风不好。”

和老刑闲扯了几句,他就回到屋里,把门窗打开,透透湿气,在屋角,一个木厢装着此生石灰,这是社事办曾强准备的,也是为了除湿。

侯卫东心中始终堵了一口闷气,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看了一会电视,心思渐渐飞了出去。如今,他面临着三个选择,调沙州工作,调开发区工作,留在青林镇,三个选择都是有利有弊。

调到沙州去,邓晓阳已经答应了此事,只要再拉上粟明俊,做一做工作,应该问题不大。此事的弊端在于:调到沙州以后,就要将青林镇建立的人脉全部放弃,所有的事情都得要从头开始,所有的关系都要重新建立。此事有利的一面在于:沙州经开区的位置相当重要,不是青林镇可以相比,如果在经开区能有所发展,前途不可限量。

调到益杨开发区,秦飞跃在开发区任一把手,随时都可以调过去,弊处在于:自己这个副镇长是跳票所得,组织部门对此是有保留的,调过去肯定当不了开发区的副职,只能从二级班子干起,或者是从一般干部做起。利处在于:秦飞跃是开发区老大,能得到重视,提升的机率较大。

而留在青林镇继续卖命,弊处在于:从刚才无意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让侯卫东意识到赵永胜始终有成见,而粟明也未必可靠,自己在镇里就是一个急先锋,就算苦干三年,下一次换届能否保住副镇长的位置,还是一个未知数,至于群众威信等等,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利处在于:留在了青林镇,能够直接管理上青林碎石场和兴平村条石场,96年高速公路建设的体量极大,应该能好好地赚一笔。

三个念头就在头脑里盘来旋去,侯卫东以前没有完全静下来思考何去何从这个大问题,此时从激烈的争斗中停了下来,这个问题反而突然间就迸了出来。

“再留在青林镇干一年,等到高速路完工,就调到沙州经开区。”侯卫东想到一句并不完整的名言:“经开区算什么,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

第155章 我来了(中)

坐在床上乱想了一会,侯卫东看着床头的手机,还是忍不住取了过来,再次打开。

他是拥有手机的新潮一族,可是自从有了这个手机,其行踪就由手机所掌握,不管躲在哪个角落,都会被人找到,根本无所遁行,而手机在凌晨或是夜晚的尖利铃声,更是深深地折磨了侯卫东的神经。

今天走进粮站大门的时候,他就将手机关了,可是坐在床边看电视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看了一集已经背得下台词的刘罗锅,他忍不住又将手机打开,打开没有几分钟,手机便如脱衣舞娘一般,一边骚首弄姿地扭动,一边叫唤起来。

侯卫东迟疑了一会,还是拿起了手机,看到上面的一串手机号码,虽然没有细看是谁的,心已经放下一半,在青林镇政府,除了赵永胜、粟明和自己,还没有谁用上手机,看到手机码,他就明白,这不是苏亚军和村干部打来的电话。

“我是侯卫东。”

“卫东,我是李晶。”

听到李晶略有些软绵的声音,侯卫东更是长舒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这几天接电话被接怕了,听到手机响,心就要跳出来。”

李晶在电话里“呵、呵”笑了几声:“难怪这几天你不跟我联系,究竟在做什么事情,这么紧张?”

侯卫东调侃道:“国家的大事,镇政府的破事,不说也罢,对了,李总有何指示。”

“我来了。”

“到哪里来了,到益杨吗,要过来看石场?”

“我的车子现在停到粮站门口,快下来接我。”

李晶今天到益杨交通局办事,办完以后,就给侯卫东打电话,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她便给青林政府办公室打电话,杨凤听到女人找侯卫东,就不那么热情,给了社事办的电话,便算了事。

“社事办一个女同志说你回粮站的新家,卫东,今天我来得巧,正好恭贺乔迁之喜了。”

侯卫东来到粮站的门口的时候,粮站职工已为李晶开了门,她穿一套紫色的连衣裙,将凹凸有致的身材衫托得曲线毕露,有一位穿粮站工作服的女职工正在同李晶说话,也不知李晶说了什么,两人笑成了一团,有了粮站职工的对比,更显得李晶气质高贵,貌美如花。

粮站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漂亮的女子,梁站长也从办公室走出来,朝这边东张西望。

看着侯卫东探询的目光,李晶笑吟吟地道:“卫东,搬了新家,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好给你烧锅底。”

两人就朝粮站后面走去,到了平房处,见到满院的花卉、盆景,李晶也是眼前一亮,驻足看了许久,进了房门,她不觉皱的额头道:“这屋太潮湿,住久了要生病的。”

侯卫东心道:“今天她到这儿来,显然是故作轻松,她东绕西拐,迟迟不进入主题,肯定不是为了石场的事情。”口里道:“在青林镇,有房子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讲究这么多,我也有防护措施,屋角有生石灰,平时注意开窗户,应该没有问题。”

李晶随意地坐在床头,见床边放着《平凡的世界》,就拿起来翻了翻,她身穿着紫色的连衣裙,V字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乳沟或隐或现,看似认真地看着书,也不说话。

气氛就突然有些尴尬,侯卫东把眼光从雪白处飞快地移开,无话找话道:“兴平村的工程进展很顺利,兴平桥在七月份就可以完工,石场最多十来天就能投产了,你今天是否去看看。”

李晶摇头道:“石场的事有你照看,我放心。”她笑了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道:“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印着精工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是吴兴彬。

“精工集团,这是正在组建的公司,我是董事长。”李晶解释道:“在沙道司当个副总,实际上也是为别人打工,实在没有意思,等高速路沙益标段建设得差不多之时,我就正式自立门户,大概就在十月份左右,现在我还是沙道司的副总,把名片印出来不太好。”

“我是搞原材料的,就靠着你们这些公司吃饭,应该请李董关照才对。”

“这个董事长的名头听起来唬人,其实是很小的公司,以后卫东要多多关照。”她一口一个卫东,口气比小佳还要亲热。

又道:“我已经在益杨县接了一条县道,也是交通建设年的项目,这条路虽然只有十二公里,是打通益杨南北阻隔的重要通道,曾县长亲自任指挥长,在十月份动工,虽然还没有招标,但是曾县长已经同意将新和路拿给精工集团来做。”

新和路是益杨县96年的民心工程之一,益杨县里的几个建筑单位争夺得很历害,不料被名不见经传的精工集团抢得了先机,侯卫东知道李晶与副县长曾昭强关系密切,心道:“李晶与曾昭强关系真是不一般,李晶能夺得这项工程,曾昭强肯定使了大力。”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晶从沙州跑到益杨青林镇粮站,恐怕不是为了单单看一个石场,侯卫东就没有再兜圈子,道:“李董,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

李晶就收起了笑容,道:“实话说吧,我是请卫东帮忙的,新和路还有几个月就要开工,公司帐上已经没有现金了,我想拉你入股。”

侯卫东拉了唯一的椅子,坐在李晶对面,道:“怎么入股?”李晶道:“我准备拿10%的股份给你,如果你愿意,下午就可以到沙州的公司谈具体入股事宜。”

说完之后,她就盯着侯卫东的眼睛,她眼波如水,鼻梁左侧有一颗黑痣,反而更增添了她丰韵。

侯卫东反而不敢跟她对视,就道:“这个。”

见侯卫东迟疑,李晶道:“我说明一下,按入股的比例来算,10%的股份就是100万元,相关证明文件全在沙州,今天下午就可以去查验。”

这笔钱侯卫东倒拿得起,但是他一时下不了决心。

李晶眼光中的急切之色一闪即逝,道:“现在沙州市大办交通,业务量很大,说实话,凭着我的关系,业务是不愁的,投钱到精工集团,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侯卫东摸了摸鼻子,心道:“新和路十二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晶新组建的精工集团肯定遇到了资金问题,否则也不会来找我。”

他对李晶的能力还是比较放心,摸了一会鼻梁,才道:“我要先去看相关资料,如果符合法定程序,可以考虑入股。”

李晶自立门户,不仅投入了所有积蓄,还动用各种关系货了五百万元,又拉了两位信得过的朋友,才勉强凑到了一千万元,而交通建设体量都很大,计量单位都是以亿来算,这一千万资金看上去很多,实际上微不足道,这一段时间买设备,招募人员,交保证金,做图纸、租场地,乱七八糟的开销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李晶就成天为了钱焦头烂额。

她拉侯卫东入股,一方面解决了当前急需的现金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侯卫东手里有两个碎石厂,他成为股东以后,新和路所需碎石就可以搞全垫资,等到交通局付了建设款,精工集团就转手支付碎石款,这样也就减少了资金压力。

侯卫东脑袋转得极快,他已经想到了碎石问题,直白地道:“精工集团资金这样紧张,恐怕业务不好作,光是碎石钱就够喝一壶了,现在上青林碎石协会有规定,不管是公是私,一概不赊购。”

李晶见侯卫东已经想到这个问题,只得道:“你是精工集团的股工,这些事当然是由你来一手搁平,卫东,反正上青林石场这一块,我全权交给你了。”

侯卫东盘算着:“今年修高速路,碎石这一块估计能赚好几百万,李晶手段了得,是做生意的好手,又借着修路的东风,这个投资应该没有问题,如果失败了,就当打个水漂,也不会伤筋动骨。”

拿定了主意以后,就道:“我们马上到公司去,如果相关的证明文件没有问题,我就是精工集团的股东了。”

李晶高兴地站起来,道:“我们这是第二次合作,从今天起就是一条船的战友,同舟共济,一起发财。”她伸出手,与侯卫东来了一个夸张的握手,随后又迅速地吻了侯卫东脸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