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叔,来了。”侯卫东此时已经将“秘书长”完全改成了“蒙叔”,这样的称呼更符合两家人的关系。

蒙厚石与刘光芬、侯永贵寒暄几句,便对侯卫东道:“卫东,你过来,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两人走进了里屋,蒙厚石拿出了一张报纸,道:“这是文摘报,你看看这篇文章。”

侯卫东扫了一眼岭西文摘报,道:“这篇文摘报莫名其妙,居然发这种文摘。”

蒙厚石又看了一眼报纸,道:“卫东没有经历过文革,不太了解那一段历史,在文革中,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有理论支持的,海瑞到样板戏,都是代表着某种势力,我估计你这篇文章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反感,所以才会不断被当成靶子。”

“我当时接到了岭西日报的约稿,纯粹是对自己工作的总结,哪里想到理论之争。”侯卫东当时只把这篇文章当成了进入省政府办公厅的投名状,没有料到这篇投名状莫名其妙地成为了靶子,他无意中站在了吴敬链的一边。

此时听到蒙厚石提起此事,暗自担忧,心道:“周省长对此事没有意见,不知省里主要领导会不会觉得我出风头,如果留下了不稳重的印象,这会成为进入省政府办公厅的障碍吗?”

转念他又道:“我怎么变得患得患失,这是来自实践的工作总结,只是代表着个人的看法,又能算什么大错,人死卵朝一碟,不死万万年,我不怕。”

这一件事情,让侯卫东受到了莫名的攻击,而攻击者躲在暗处,让他根本找不到还手的对象。

蒙厚石循循地道:“我们政府官员毕竟是研究所,说出去的话往往代表着政府的观点,要负责任的,而研究所的人是做学问,他们的责任就是乱说话。”

他又道:“我有事到了建国家里,他看了你的文章。”说到这里,他停了话,看着侯卫东。

“朱省长也看了我的文章。”

“不仅看了你的文章,还看到了批评你的文章。”

侯卫东的心提了起来,问道:“朱省长是什么态度?”

第746章 积案(中)

据蒙厚石所言,朱建国是挺吴派,正因为此,他才让省政府力邀吴敬链到岭西开座谈会,以此来促进全省的改革。朱建国看了侯卫东的文章,还赞了一声:“小侯不错,有实践经验,理论水平也行。”

尽管阴差阳错地得到了赞扬,侯卫东仍然惊出了一身汗水,暗道:“省级部门与市级部门完全不同,讲政治成为很现实的东西,若是朱建国不喜欢吴敬链,我这一次就是搬出石头碰了自己的脚,以后一定要稳健,千万别乱出风头,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

蒙厚石与侯卫东谈完话,一家人开着几辆车,到外面吃了晚饭,其乐融融。

侯建国想起小三所托之事,回到局里以后,便将年初省公安厅的文件拿出来查,很快就查到了省公安厅一份关于提高破案率的文件,而提高破案率,又是省政法委在全省政法工作会上提出来的要求。

有了这个理论依据,侯建国提出了破积案工作方案。公安局长老粟看了,表示同意。

沙州公安局新修了办公楼,十六层大楼挺立在南部新区,就如体院毕业生一般高大威猛。

在大门外的拐角处,一辆未带任何标志的小车停了下来,蒋笑从车内走了出来,然后这辆小车才开进了公安局办公大楼。

以前在刑警支队时,侯卫国还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蒋笑作为内勤,就经常搭着他的车来上班,名正而言顺。此时侯卫国当了副局长,座车由带有警察标志的公安车,变成了无任何标志的普通车,蒋笑反而不太好意思从这辆专车了。因此坚持在大门外的拐角处下车,然后步行去上班。

虽然这就是掩耳盗铃,可是有了掩耳盗铃的这个动作,多少也是一种姿态。而姿态也是一种文化一种修养。

侯卫国到了九楼办公室,新修的办公楼十分大气,副局长办公室足有八十平米,与寻常办公室相比,在柜子里多了一套警械,标准的手铐等几件套。

当了副局长,到一线的时候很少,他还是配备了一线警员的装备,有警棍、手铐、催泪喷射器、强光手电、警用制式刀具、警用水壶、急救包、多功能腰带、防割手套等必配项目和枪支、对讲机、警务通、防刺服和警用装备包。

公安局长老粟到新办公室来转了一圈,透过玻璃看到柜子里的这些装备,笑道:“卫国,你是副局长,要这些玩意做啥,真要轮到你上阵,沙州公安就玩完了。”

侯卫国陪着老粟看了办公室,道:“从警十来年,都在刑警队里,习惯了,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粟拍了侯卫国的肩膀,道:“慢慢来,会习惯的。”

老粟走了,侯卫国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他有些六神不安,拿起电话,给刑警支队办公室打了电话,道:“你们几个上来,到我办公室开会,研究破积案的方案。”

不一会,刑警队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到了办公室,这几人到了办公室,顿时就烟雾缭绕,雅致的办公室又变成了刑警队的会议室。

侯卫国从卷宗中将易中岭的案子抽了出来,道:“先来研究易中岭的案子,这人一直外逃,你们总得拿点措施出来。”

新任的刑警支队支队长罗金浩在县里当过公安局长,管过县局的全面工作,眼光与纯粹的公安并不一要,暗道:“易中岭此人与黄子堤联系得很紧,现在要加紧抓易中岭,莫非又是一场政治斗争。”他从县局调入市局刑警支队任支队长,是政法委书记洪昂亲自点的名,而洪昂与侯卫东曾经共同为周昌全服务,他身上的侯系影子已经很明显了。

侯卫国继续道:“我们刑警支队破案能力并不弱,只要专注于一件案子,破案的机率至少上升百分之五十,这一次破积案战役,不搞全面撒网的胡椒面办法,而是重点主力,打歼灭战,我大致把案子理了理,有三类,一是线索明显的,破案可能性较大的,二是有线索,但是有一定难度的,三是完全的无头案,我们集中精力在第一类上,争取破几个积案,给沙州刑警增光。”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看到了市公安局报上来的方案,马上给侯卫国打了电话,“卫国,我看了局里报上来破积案战役的方案,总的来说,我同意。”他口气挺严肃,道:“你给我说实话,对于积案,你们到底能破几个案子,有几成把握,如果开始搞得轰轰烈烈,却破不了几个案子,那还不如不搞。”

侯卫国原先就是刑警支队长,对案子熟悉得紧,发起破积案战役之前,他再次认真研究过卷宗,心里也有些把握,道:“报告洪书记,这次至少能拿下五到七件案子,如果运气好一些,可以破到十件案子。”

自从朱民生主政沙州以来,洪昂已当了数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陷入了朱民生布下了无名网阵,左冲右突,却仍然在重重围困之中。

朱民生初到沙州之时,对地方工作并不太熟悉,遇到大事难事棘手事总是不敢轻易拍板,与周昌全杀伐果断的作风相去甚远。但是,朱民生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不精于政务,却精于人事,三拳两脚,将沙州常委们基本上重新调整一遍。

几年时间下来,朱民生站稳了脚跟,对地方事务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洪昂也就越来越有突破重围的心思。当看到了公安局破积案方案,与侯卫国通了电话以后,顿时便有了新想法,让市委政法委写了专题报告,将破积案方案改成了沙州公安局破积案战役,一份送给省委政法委,一份送给市委。

此事的开端是侯卫东想抓住易中岭,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消除隐患。

公安局副局长侯卫国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纯粹是从公安角度考虑破积案,即满足自己多年愿望,又能给沙州刑警正名。

市委政法委书记洪昂则另有所指,省委政法委在年初下发了提高刑事破案率的相关指示,有了省委政法委文件,他就将沙州刑警破积案方案上升到政治高度。

宁玥是外地来的干部,破积案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坏处,没有反对。

朱民生看了市委政法委报告,略作思索,签到:“保一方平安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希望通过破积案战役,让人民更有安全感。朱民生。”

由于破积案涉及面广,就采取了内紧外松的策略,省里主要领导、分管领导都知道了沙州的破积案战役,也高度重视,但是新闻媒体上则相当低调,只字未提。

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平时市委市政府的相关文件都由秘书晏春平送到岭西,看到了朱民生对破积案战役的签字,颇为惊讶,心道:“我原先只想抓住易中岭,怎么事情搞得这么正式了,市委政法提出了正式报告,朱民生居然还签了字。”

洪昂做事素来堂堂正正,此时他将公安局一个小行动变成了一场关系民生的战役,而且直报省政法委,这引起了侯卫东的注意。

“大哥,你做事太高调了吧,我让你暗中抓易中岭,现在怎么变成了沙州一场大战役。”

侯卫国也在纳闷,道:“类似方案,市局每年都有好几次,算是例行的工作,谁知洪昂一下就提高到人民民主专政的高度了,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把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脑袋装的是什么玩意。”

听大哥发了几句牢骚,又详细问了“破积案战役”出笼的具体情况,侯卫东判断是洪昂在推动着此事的发展。“洪昂是三年不鸣,这一次是什么意思,我想不会是简单的政绩工程吧。”

正在琢磨着此事,手机响了起来,见到号码,他暗道:“岭西人真的不能说,说曹操,曹操到。”

“卫东,我,洪昂,在党校吗,我在庆达集团的俱乐部,正在喝茶看风景,我派车来接你。”电话里传来洪昂的声音。

侯卫东给周昌全当秘书之时,洪昂由县委书记升任市委常委、秘书长,两人关系一直挺好,得到了洪昂邀请,爽快地道:“洪书记别客气,我开车过来。”

庆达集团在沙州投资很大,为了搞好与地方的关系,送了一些俱乐部金卡给重要官员,俱乐部设在岭西,距离庆达集团总部有一公里,在一个偏僻的水库边。搞这样一个俱乐部,是李晶给庆达集团董事长张木山的建议。张木山同意以后,李晶亲自参与设计,整个俱乐部很有当年汉湖的味道。

侯卫东挺喜欢这里的环境,来过好几次。他开车进了俱乐部,很快找到了洪昂。

洪昂面对着水库,脸色沉静,坐在一个独立的露台上喝茶,听到脚步声,扭转头,拍了拍身边的椅子,道:“卫东,过来坐。”

第747章 积案(下)

侯卫东与洪昂两人在多年前都为周昌全服务,洪昂是相当于大内总管的市委常委、秘书长,侯卫东则是市委办副主任、大秘,两人在周昌全任上是黄金搭档。朱民生主政以后,两人由于打上了周系印迹而有着相似的命运,都在沙州被边缘了。

如今洪昂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这几年等于原地踏步,官场是讲究年龄的,年龄代表着时机,时机一失,就意味着仕途永远的终结。不是慢一步,而是永远终结。

侯卫东的仕途相对要顺一些,由县委书记变成了副市长,由正处级升级为副厅,可是再往上走也殊为不易,没有特殊机缘,很难由副转正。

此时,两人职级一样,处境相差不太多,见了面,亲热又随便。

等到服务小妹泡了新茶送上来,洪昂指着眼前的一汪湖水,道:“这里湖光山色,风景宜人,桃花源的名字取得好啊,真想在这里建一间房子,钓鱼,喝茶,过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不理会那些烦心事。”

侯卫东知道洪昂的心思,道:“桃花源虽好,毕竟是弹丸之地,小憩醒脑益神,长驻则未免乏味。而且要想在桃花源有块地也不是简单事。”

能进入桃花源者,非富即贵,若洪昂真是一名不文,要想在桃花源弄一块就等于痴人说梦。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悖论,若想有钱有权则必然要面对太多烦心事,若想要逍遥必须要放弃很多。

“知我者,卫东也。”洪昂也就不藏着掖着,道:“你小子腿快,跑到省政府当副秘书长了,我还在沙州苦熬,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再熬,就成阿香婆了。”

调入省政府担任副秘书长一事,侯卫东一直作为机密而藏了起来,听到洪昂点破,没有否认,道:“我的事,你知道了。”

“上午,我到周省长办公室去汇报了工作,他给我提起了此事。祝贺卫东,当了省政府副秘书长,就是迈上了新台阶,位置不一样,眼界不一样,机会不一样,你年轻,甚至还有进中央部委的可能。”

“洪书记,你在沙州这么多年,也应该挪动了。”

洪昂自嘲道:“我还是想动,只是谈何容易,现在暂时动不了,只能静观其变。”

侯卫东敏锐得紧,暗道:“静观其变,这里面有内容啊。”口里道:“我觉得应该早做准备了,近期省委省政府都在进行调整。”

洪昂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道:“很快又到了换届年,各地都有些人事调整。省委组织部高部长当了副书记,部长之职一直空缺,朱民生以前当过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又主政沙州了好几年,是很有实力的候选人。祝焱也是候选人,他和朱民生各有优势。”

对于侯卫东和洪昂来说,两人都不属于朱民生的人,如果朱民生真的当上了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并不是好消息。

想起了被洪昂明显拨高的破积案战役,侯卫东问道:“有一件事没有弄明白,这次沙州大搞破积案战役,极有可能将潜逃的易中岭抓获,抓获了易中岭,必然牵涉另外的官员,在这个关键时期,破积案对于朱民生来说并不是好事,他为什么还要支持此事。”

洪昂音调略有些升高,道:“我作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代表市委政法系统向市委写了正式报告,原因有二,一是省厅在上半年对提高刑事破案率有明确的指示;二是朱民生在年初的政法工作会上也提到过提升破案率。我们打响破积案战役,正是执行他的指示。作为共产党的书记,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侯卫东完全明白洪昂的心思,暗道:“朱民生这一届市委书记即将结束,按照岭西近几年的惯例,届满时均要调整书记。洪昂要想出头,只能等待朱民生调走。但是朱民生若当上了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对于洪昂来说绝对不是好事,他将破积案战役搞大,用的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

洪昂道:“破积案中,有一人是关键。”

“哪一人?”

“此人出自益杨,你认识,而且还有过节。”

“易?”

“对,此人与沙州干部交往很深,抓住了此人,符合沙州人民的希望,更重要的是拨出萝卜带出泥,肯定要牵出一批干部。”此时,话已经说得极为明白,洪昂不愿意朱民生担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借此案,让一批腐败干部亮相于光天化日之下。

侯卫东沉吟着道:“很有可能抓不到易中岭。”

洪昂脸有坚毅之色,“这一次破积案战役,无论是否抓获易中岭,总会取得一些战果,有战果对人民就有所交待,这也是我作为政法委书记的应尽之责。”

侯卫东对洪昂的思路表示了理解,此次破积案活动,无论是否抓住易中岭,沙州市政法系统都会是赢家。

谈罢破积案之事,洪昂看了看表,展颜一笑,道:“今天晚上我还约了一人,此人与朱民生有隙。”

侯卫东暗自犹豫,他即将调入省政府办公厅,实在没有必要掺合到沙州这些烂事,可是洪昂已经将秘密说了出来,他就成了局中人。而且破积案起因是他的建议,由大哥侯卫国具体执行,他不得不关心。

“还约了一人,是谁,赵主任吗?”

洪昂翘了大拇指,道:“赵东在沙州任组织部长之时,他要与周书记和黄子堤搞好关系,我在其中帮了些忙,我们关系很不错。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沙州年轻一代的领导人中,赵东是很正直的领导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农民负担而得罪朱民生。我自认为人处事亦是正大光明,而卫东的人品和素质也是有目共睹。今天,我们三个好官聚在一起。”

当年,洪昂与黄子堤是周昌全的左膀右臂,洪昂长于阳谋,黄子堤则喜欢阴谋,侯卫东的气质性格、政治抱负与洪昂接近,两人始终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而与黄子堤的关系则越走越远,甚至走向了反面。

洪昂又道:“赵东被朱民生排挤到了省减负办,若不是赵东另有机缘,其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他和你我的心思应该很接近。”

侯卫东一直在想办法接近赵东,可是两人关系始终不咸不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此时此境下就有些结盟的意味,三人的关系必将有一次飞跃。

对于洪昂的提醒,他自然是心知肚明。

晚上七点,赵东这才进来。他进屋就拱手,道:“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此时他没有省委书记大秘的架子,满脸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老洪,久等了。”赵东与洪昂打了招呼,看了侯卫东一眼,伸出手,握了握,道:“卫东,这么久不联系。”

赵东与两人打过招呼又握了手,这才坐下,道:“钱书记刚回家,我就赶了过来。”

侯卫东在成津当县委书记时,赵东是市委组织部长,两介货真价实的上下级关系,因此,侯卫东面对着赵东就比较客气。洪昂与赵东同为沙州市委常委,关系又不相同,两人很随意,还互相开着玩笑。

“老赵,吃饭没有,我们还饿着肚子。”

“嘿,你们还没有吃饭吗?我陪着钱书记吃了饭,你们别等啊。”

洪昂道:“这里服务好,我叫他们送点菜到平台上,我们三人边吃边聊,老赵,你别拿架子,陪我们两人吃点,不喝酒。”

三人坐在独立的平台上,看着绚烂的晚霞。

服务员将六道美食传了上来,发出了诱人的香味,洪、侯两人早就饿了,一边吃着,一边与赵东聊天。

聊了一会,洪昂将话题转到了省委组织部部长人选之上。

“老赵,听说朱民生是省委组织部长的有力竞争人选之一,恕我直言,此人就是一个政客,到了沙州就开始搞顺者昌逆者亡这一套。老赵到了减负办,我被踢到了政法委,侯卫东从成津县委书记岗位上被调到了农机水电局,若不是老赵和卫东能力出众,也就和我现在一样。”

他直言道:“他当了省委组织部长,岭西多了一个政客,少了一个干部的贴心人。此人不爱财不爱色,只爱权术。不关心民生,不关心人民疾苦,只关心自己的官位,是典型的政客式领导。由他主持全省组织系统,绝对将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这对岭西发展极来不利,出于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也不能让这种政客式的人物上台。”

侯卫东第一次听到洪昂如此尖锐,而且,其尖锐处句句直接朱民生要害,他暗道:“洪昂这种老练圆滑之人,今天说这番话,必然是将赵东的心理摸透了。另外,也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果然,赵东情绪被调动起来,道:“此事我憋了几年,两位都是当事人,当时在成津县发现了农民负担问题,出于责任感写了调研报告,结果触了朱民生的逆鳞,他在沙州数年,基本上没有出彩之事,沙州与铁州的差距不是缩小,而是不断扩大。”

听了赵东直抒胸臆之语,侯卫东只觉痛快淋漓,深合其意。

他暗道:“有了今天的接触,我和赵东的关系算是拉近了,从此就是真正的朋友。更关键是的,赵东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重要领导。”

第748章 少壮派(一)

三位少壮派在俱乐部谈了很久,从岭西的历史、现状,谈到了对岭西未来发展的设想。

官位能至厅级的干部,都是从千军万马中爬出来的,是踩着无数基层官员的肩膀一步一步突出重围,多数都是精明强干之人。

不少愤青将市长们看成蠢货,其实市长们不是蠢货,而是他们对社会认识得太浅。

在岭西,不少人混迹于街头的年轻人,人到中年以后就回归到了社会主流,成为社会的骨干,他们看不惯年轻一代肤浅和冲动,又因为单调、乏味和保守被年轻人所批判。当年国外的嬉皮士也有类似的经历。

赵、洪、侯三人都有当秘书或是秘书长的经历,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平时甚少谈理想人生和政治见解,此时在明郎月光之下,面对着波光粼粼的小湖,将阳光下的厚重盔甲脱下,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无拘无束。

聊了一会,话题聊到了媒体,赵东想起了一事,道:“卫东发在岭西日报的那篇文章捅了马蜂窝,我至少看到了六篇文章点了你的名,你胆子不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侯卫东写了这篇文章以后,引起了一些非议,可是他的这篇文章恰好合了省政府朱建国和周昌全的胃口,总体来说是利大于弊。

“那篇文章与其来说是理论文章,更准确来说是我对沙州国有企业转制的总结,加上那天参加了国内几位经济学家的座谈会,受到了一些启发,这才写了这篇文章。”

洪昂道:“这篇文章的时机稍为有些不合适,目前社会上对贫富悬殊意见很大,你这篇文章出台,就算是写的是真话,也会被扔臭鸡蛋。也不知对你的调动是否产生影响。”

赵东所站角度不一样,道:“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钱书记和朱省长都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知道岭西的社会现实,更知道做事的艰难,不会在意在意那些闭门搞理论者的胡说八道。”他特意强调道:“我对真正的理论家还是心存敬意,在国家转型期间,孙治方、薛慕桥、吴敬链等经济学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有一些书斋型的学者,脱离了奔腾的大时代,我瞧不上这类人。”

他又对侯卫东道:“卫东这些年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很多人都认为你是秘书党,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进步,卫东能成长,关键在于能做实事,岭西进步不是说出来的,是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做出来的。”

三人聊得很尽兴,似乎在这一刻都回到激情飞扬的青春时光。

其实,侯卫东才三十出头,洪昂和赵东也并不老,可是经历了官场起起伏伏的熔炼,他们的心态都比年龄来得苍老。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恢复他们的本来面目。更有甚者,经过更长时间的官场生活,他们的本来面目甚至会与官场面目重合,高度统一。

此时,三位还算年轻的厅级干部在月光下,再次指点了岭西的江山,说了些实话。

开着车,在《离家五百里》的歌声之中,侯卫东开着车行走在岭西城市之中。在一般的省,省会城市与省名不同,岭西是唯一的省名与省会城市相重合的城市,这是一座大城,也是有着英雄传统的大城,而自己就将成为省政府的副秘书长,看着这座城市的眼光又不相同。

从俱乐部出来,一路灯火辉煌,进入城中心,有一块区域的灯光突然暗淡下来,建筑不仅矮小且杂乱无章,给人的感觉就如时光在这一片区域停止了,还停留在八十年代,停留在改革初期。

这是岭西著名的城中村。

从狭义上说,城中村是指农村村落在城市化进程中,由于全部或大部分耕地被征用,农民转为居民后仍在原村落居住而演变成的居民区,亦称为“都市里的村庄”。从广义上说,是指在城市高速发展的进程中,滞后于时代发展步伐、游离于现代城市管理之外、生活水平低下的居民区。

岭西市的城中村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指在建成区内环境脏乱的城市角落。岭西市约有这类的“城中村”五个,具体分布的区域为东城区一个,西城区一个,礼文区一个,岭城区两个;第二类“城中村”主要是指规划城区内的行政村,大多分布在城乡结合部,约有十二个,居住人口二十一万人,占地面积五点五万公顷,违章建筑六万间,建筑面积九十三万平米,违章建筑涉及常住人口四千户。

侯卫东驾车经过的地方是岭城区最大的城中村,这个区域城市化进程相对滞后,市政基础设施匮乏,房屋破旧,违法建设、违章建筑和私搭乱建严重,环境脏乱,且人口密度大,外来人员相对集中,社会管理混乱,城市公共安全隐患多。

在这个城中村附近,楼盘的价位要比相近似位置低上五百元到一千元,岭城区政府和岭西市政府早就想对此进行改造,却由于里面情况复杂,方案修改了好几套,却总是无法下定最后决心。

从城中村穿过以后,顿时就灯光大亮,光明与黑暗几乎就在一线之间,城中村的低矮房屋与高楼大厦只有一条公路之隔。

今天意外的收获,是与赵东猛然间拉近了关系,当然,没有以前修渠道的功夫,也就没有今天水道渠道的意外。

“朱民生永远不可能真心对我,他是很冷静的一个人,手下都是他的棋子而已。”

“今天我们三人合谋,就是为了拖朱民生的后腿,我怎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难道这也是政治的一部分。”

侯卫东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埋头苦干,他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手,但是并不是整人害人的能手,除了易中岭以外,他基本做到了对事不对人。今天,与江昂和赵东在一起,他对人不对事。

这一次聚会很寻常,却在寻常中有着深刻的变化。

回到宿舍,他洗了澡,清清爽爽地坐在了窗前,想起了沙州破积案战役一事,便给大哥打了一个电话,手机传来“无应答”的女声。“无应答”的原因是多种多样,侯卫东并未多想,略作休息,上床睡觉。

在沙州,侯卫国正守在办公室里,破战案战役打响以后,他基本上就以办公室为家,指挥着数个专案组的行动。

今天有一个专案组得到消息,外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流窜回沙州,这是一个持枪杀人的恶性案子,犯罪嫌疑人是当地黑社会团伙重要成员,手持枪械,极度危险,且关系复杂,与警方也有联系。

为了达成行动的突然,专案组严格保密,实行抓捕前,所有警员交出了手机。由于准备充分,晚上的抓捕行动很顺利,专案组警员将犯罪嫌疑人扑倒在床上之时,犯罪嫌疑人的手已经握在了仿六四手枪之上。

首战告捷,令新任副局长侯卫国很是欣慰。

晚上十点,专案组又接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

一名专案组警员几乎是冲进了办公室,报告道:“侯局,我们监听到了易中岭的电话,他给他爸家里打的,打了七分四十秒,已经确定了大致方位,他是在岭西打的电话。”

侯卫国果断地道:“专案组的同志作好准备,以最快速度赶到岭西。”

在岭西市刑警支队的帮助下,抓捕工作进展得很是顺利,凌晨五点,潜逃的易中岭被捉获。

由于易中岭案子涉及到前市长黄子堤,侯卫国不敢怠慢,一直以专案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的身份督战。当捉住了易中岭以后,他也就跟着参战民警上楼。

易中岭在戴上头套之前,看了酷似侯卫国的警官,道:“你是侯卫国。”

刑警不客气地给他戴上了头套,他大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侯家人。”

在侯卫国眼中,易中岭就是一张奖状,也就不屑于多费口舌。

专案组民警仔细地搜查着房间,一名专案民警从抽屉里取出了十来张照片,翻到第三张,出现了一张大家都很熟悉的面孔——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

民警下意识地将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扭头去看着侯卫国。

看到眼前的照片,侯卫国心里暗自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往下翻,这十来张照片只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侯卫东,另一个是一位相貌隽永的女子。

侯卫东和这位女子并没有合影,可是从照片中可以看到相似的背景,尽管照片没有日期,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在同一个地方在相同或相近时期拍的照片。

他极有经验,拿着照片来到窗口,对着照片,他很快就找到了拍摄的背景——一个普通的楼门洞。

“小三肯定和这个女子有关系,被易中岭无意中撞破,他就拍了照片,在合适的时间抛出来。”

“易中岭应该是认识侯卫东和这个女子,他处于逃亡之中,恰好在这个普通的小区先后看到了小三和那女子,于是怀着阴暗的心理,将两人照了下来。”

“不过,他们没有合影,能证明什么,在天安门广场相同位置留影的人比比皆是,又能证明什么。”

“小三让我留意易中岭,果然有些道理,他们两人是互相都关注着对方。”

侯卫国是刑警思维,即严密又发散,他站在窗前,基本上还原了事实。

那名专案刑警接到了侯卫国递过来的照片,低声问了句:“头,这个怎么处理。”

侯卫国斜了他一眼,道:“我们搞搜查是寻找证据,不是搬家,哪些有用,哪些没有用,都有明确规定,严格依法办事就行了。”

那名专案刑警一直是侯卫国的手下,两人挺有默契,听到如此说,专案刑警就将照片随手丢在桌上,口里道:“这些照片没有什么意思。”然后又在其他地方去搜查。

早上,当侯卫国出现在省党校侯卫东面前,讲了昨日战果,侯卫东道:“警察认了真,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若不是我提起,易中岭的案子就真的成了积案,难道破案真的需要外力推动,这可是你们的本分。”

第749章 少壮派(二)

侯卫国并不多说,看了弟弟一眼,从兜里掏出几张照片,慢慢地放在了桌上。

看完照片,侯卫东骂道:“妈的,这人死到临头还要搞事,我的判断没有错,幸好把他抓住了,要不然我就会中暗箭。”

他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易中岭不是想象中的敌人,而是躲在暗处的毒蛇,自己不下手,恐怕还会被此人反扑。二是那间小屋,除了自己去过,郭兰也去过。

易中岭被捕以后,在侯卫东眼里,除了引发沙州官场的震动以外,他基本上已经是死人了,打一条死蛇毫无价值,因此他很快就将易中岭抛在了一边。而郭兰在他心中则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她能再次来到这间小屋,这让侯卫东心中多了一丝暖暖的感觉。

侯卫国对张小佳这位兄弟媳妇一直深有好感,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家人,他并不认为照片事件只是小三私事,此事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侯家的家事,他指着照片问道:“易中岭盯着你们,肯定有原因,这女的我看着眼熟,应该和你有关系,你别在一位老刑警面前否认。”

侯卫东继续翻了翻照片,他根本不准备在大哥面前道出实情,反问道:“这个照片有什么意义,依我对大哥的了解,若真是有实质性意义,你绝对不会私下拿出来,你能从易中岭家里拿出这些照片,就证明确实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两兄弟讨论起来有意义吗。”

侯卫国正色道:“小佳是你媳妇,她这人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不错,当年你还在上青林那个山沟里,她在沙州建委办公室工作,条件远比你优越工,她没有嫌弃你,很了不起,你做事也得考虑考虑,不能做对不起小佳的事。”

大哥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确实有着不同凡响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一点酷似父亲。其实,他同样继承了这方面的基因,没有洞察力和判断力,很难在官场中一路斩将夺关。

“易中岭被捕,恐怕沙州官场又要有所改变。”侯卫东不愿意在谈郭兰的事情,将话题转移到了官场中来。

侯卫国将照片交给了小三,又明确自己的意见,也就完成了见小三的目的,道:“我不管官场的那些事,抓好业务工作才是本份,走了,你好自为之。”

侯卫东将侯卫国送至了门口,一边走一边道:“你专心抓业务是好事,可是官至公安局副局长,有些事你躲不了,我作为兄弟有一个建议,不仅要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

“你们那些烂事,我想起来头痛,还是专业务工作实在。”跳上了蒙迪欧小车,侯卫国一轰油门,小车很快就提起速度,离开了党校。

回到了宿舍,侯卫东关掉门,拿起了郭兰的照片,仔细地看着。与郭兰有过这许久的接触,他还从来没有郭兰的照片。凭心而论,易中岭确实是聪明人,他的摄影技术着实不错,照片中的郭兰很清晰,而且独有的书卷气也被抓拍的出来。

他抽屉里恰好放了一柄放大镜,透过放大镜,相片中的郭兰仿佛立体了起来,栩栩如生,眼神也穿透了时空,从上海一路穿山过海,到达了岭西省党校的书桌之上。

对着相片发了一会傻,侯卫东这才将自己的相片细细地撕碎,拿起了郭兰的相片,他却舍不得撕掉,在宿舍里转一圈,然后将相片放进了小盒子里,又放在了书柜的顶部。

上午的课程,是由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讲授如何打造一支坚强有力的干部队伍。这是老课题了,侯卫东有些走神,很多学员也在走神。

下课以后,他并没有马上起身,坐在课桌前,给任林渡打了电话,道:“林渡,我下课了,找个地方吃饭。”

任林渡在电话里笑道:“侯市长,我在教学楼外面等着,中午安排在沙州印象,你看行不行?”

“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定了就行了,不过,中午我不能喝太多,下午要参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