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以前到水库,接待领导与自己逍遥的时间各占一半,那时还在当益杨管委会主任的时候,日子过得的确惬意洒脱得多,忙碌之后,躲到这里,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乐感觉。

此时,再到水库,却觉得世事繁杂,很难有当日拼命工作以后的单纯快乐。

周昌全运气不错,没多久就钓了好两条二指宽的土鲫鱼,兴致大增。而侯卫东的运气就稍稍差一些,只钓起了一条。

侯卫东每次来水库,多半时间是放个鱼竿在水里,然后泡杯茶,躺在凉椅上,享受舒适的日子。因此,他的钓鱼技术一直没有得到提高,运气差是客气话,技术差是实话。

第820章 调研(下)

张家水库的鱼向来是粗糙闻名,从水库将鱼钓起,现场宰杀,取几瓢井水,拍烂几块姜,煮好以后,放一点盐,最多再放些一些长在周边田野里的鱼鲜草。

这是侯卫东在张家水库一直未变过的吃法,向来是被认为最环保最卫生的,只是省委常委周昌全要在这里吃饭,侯卫东就亲自喝了几口井水,鱼汤煮好以后,他首先尝了几口。一切正常,这才道:“周省长,鱼好了。”

周昌全站水边,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他身材削瘦,背影略略有些佝,微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他根本没有想到侯卫东还有以身试井水的行为,端起侯卫东递过来的鱼汤,嗅了嗅,赞道:“真香啊。”喝了两碗鱼汤,他却不肯吃鱼肉,只是吃着鱼鲜草。

他看见水库边有一位打草的老农,放下碗,取了一枝烟,走到了老农身边,先将烟递了过去,然后道:“老乡,过来歇会,我们摆一摆农门阵。”

龙门阵本是巴渝之地的流行语,这十来年随着两地的交往频繁,此语也在岭西民间流行,那老农显然听明白了,他接过香烟,美美地抽了一口,眨巴着眼睛,问:“摆农门阵?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干部,想问啥子嘛。”

周昌全笑了起来,道:“随便摆一摆农门阵,你吃饭没有,过来一起喝鱼汤。”

水库喝鱼汤是平常事,在周昌全的全力邀请下,老农放下背兜,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坐在了周昌全旁边,他对鱼汤不太感兴趣,第一筷子就伸向了炒猪头肉。这个卤猪头肉是水库主人嫌菜不够丰富,特意从灶头取下的老肉。

“老刘,农业税取消以后,你们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老刘脑袋摇了摇,一脸苦相,道:“农业税和三提五统都取消了,我们不从包包里头拿钱出去,但是包包里面就没有几个钱,还是不富裕,吃得起饭,得不起病,上不起学。”

“你们村里有好多人?”

“我们这里张家水库村,1300人,我们村人口多,土少,人均有0.7亩水田,还有一分地,这点田土只够吃饭,找不到钱。”

周昌全对这话题很感兴趣,他取出小笔记本,道:“我们来谈具体点。”他一边说,一边给老刘夹了亮晶晶的肥肉,道:“你别客气,整一块带劲的。”

侯卫东见到如此肥的肉,想在流在嘴里的油,心里觉得闷得慌,而那位老刘吃得挺香,黑瘦的身材、满脸的纹路与亮晶晶肥肉构成了奇异的对比。

周昌全开始刨根问到底,道:“你今年打了好多谷子。”

“我打了八千多斤谷子,自己吃个二三千斤。今年谷子只有八角多一点,有四千多块的收入。除去肥料一千五百多块,还有人工,一年种谷子没有什么搞头。”

“包谷收了多少?”

“包谷收了四千多斤,主要用来喂猪。”

“油菜和其他蔬菜没有?”

“有一些,是自己吃。”

“喂猪没有?”

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张家水库老板道:“老刘是养猪大户,这两年有些搞头。”

老刘道:“养猪也是空搞灯,今年我喂一头母猪,下了10头,扣除了养猪的电费和燃料费,以及玉米的钱,养猪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堆猪粪。”

“你娃儿没有在家吗?”

“我家娃儿都在外面打工,每年汇些钱回来,否则家里更穷。”

周昌全根据老刘的话,仔细算了帐,对侯卫东道:“老刘家庭应该还算好的,他们家里没有读书娃,如果有一个读大学的娃,老刘劳作一年,还是欠钱。”

侯卫东道:“这就是典型的读书致贫,更严重的则是因病致贫,读书致贫还是希望,而因病致贫只能让一个农户陷入绝境。”

“靠着人均不到一亩的田土,想从土地上致富,很难。”周昌全将此事接到了自己的调研内容,道:“现在全省的失业人口没有包括农村的剩余人口,一家人只有这么点田和土,老两口就做完了,年轻人就应该算作失业人口。增加就业机会,提高农民收入,还是从工业入手。这也是调研的重要内容。”

他又道:“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国家实行的土地国有制和集休制两种形式,给了广大农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果实行土地私有制,必然会发展成土地兼并,失去土地的农民将是社会的乱源。”

吃过午饭,周昌全也没有休息,带着侯卫东朝着青林山开去。

长期住在青林山,并不感受到其美丽,离开青林山以后,再次回来,眼前的风景就会让人心动。侯卫东是上青林公路的始作俑者,此时行走在盘山路上,他心中即有成就感也有怀旧之感。

一路看风景一路往上行,转眼到了芬刚石场,这是侯卫东和曾宪刚开办的第一个石场,这个石场是上青林首个大型石场,开了行业之先,为侯卫东和曾宪刚提供了第一桶金。

石场经过多年开采,盖山被揭得差不多了,表面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黄色的土色就如美女脸上的伤疤,破坏了整体的协调。

从张家水库出发以后,侯卫东就坐上了周昌全的小车,一路介绍基本情况,到了芬刚石场之时,他道:“周省长,这个石场是芬刚石场,上青林最早的一家石场,为上青林发展建设做出了贡献。”

周昌全很有兴趣地道:“我们先去看看上青林的第一家石场,这是上青林的小岗村。”

听了周昌全如此评价,侯卫东觉得有些汗颜,这个石场是带了风气之先,可是也为侯与曾带来了丰厚收入,似乎在道德上并不高明。他谦虚地道:“周书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石场,与小岗位的石破天惊差得太远。”

走到芬刚石场前面,侯卫东看见一位头戴安全帽的人正在对着一辆货车大喊大叫,虽然隔得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独石村的民兵连长杨炳刚。他一直在帮芬刚石场做事,芬刚石场卖给曾宪刚以后,仍然在这里。

芬刚石场这个地址选得很好,整个山都很厚,虽然开采了十年,半边山都开采了,肉眼都能看出这个山的石头储量仍然很丰厚。

侯卫东走近之时,杨炳刚才认出他,道:“疯子,是你吗?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侯卫东上前给杨炳刚肩膀一拳“杨炳刚,好多年没有见你了,你怎么没有变化。”

杨炳刚嘿嘿地笑出一口白牙:“怎么没有变?你看我晒得多黑?”

杨炳刚抬头看到周昌全,吃了一惊。周昌全以前是沙州的市委书记,经常在电视上露脸,大家都很熟悉,虽然后来到了岭西,也时不时在电视上露脸,因此杨炳刚对周昌全的相貌记得特别清楚,他结结巴巴地道:“周书记,你好。”

侯卫东介绍道:“这是独石村的民兵连长杨炳刚”他回头又问了杨炳刚:“你还是民兵连长吗?”杨炳刚摸摸后脑,憨厚地道:“我还是提拔了一级,从民兵连长干到了村委会副主任。”

侯卫东笑道:“那村支书是谁?”

“村支书是江上山,村主任是何红富。”

侯卫东就向周昌全介绍道:“独石村的村长叫江上山,十几年前我在独石村当干部的时候他就是村长,现在当了村支书。”

周昌全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石场吸引了,石场被开成一个大大的梯田,虽然很高很壮观,但是一梯一梯梯形开采,逐级后退,看上去并不危险。他背着手来到了布满灰尘的管理房,迎面就看见了芬刚石场安全规则,这个安全规则已经十分陈旧了,可是由于是封在玻璃镜框里,里面的字迹还能看的清楚。在守则最下面还有侯卫东三个字,时间标注为1995年。

看到这个安全守则,周昌全道:“卫东,这个安全守则是你制订的吧”。

侯卫东对这个守则相当有感情,当年为了制订守则,小佳从建委带了不少资料回来,但是,最精华部分还是根据具体情况制定的。他道:“当时石场遍地开花,接连出了两个大的安全事故,为了安全起见,我结合实际经验和一些规范制定了这个安全守则。”

他扭头对杨炳刚道:“这个守则用了快十年了吧,现在出来许多新技术,怎么还不换掉?”

杨炳刚由衷地道:“这个守则定得好,我们上青林都在用这个守则,只要执行这个守则的矿山都没有出事故,现在县安监局将这个守则略作修改,发给各个矿山。”

他又笑道:“疯子,我们村里迷信的老人家都说你是天上的什么星星下凡,用了你制定的这些东西都不会出事?现在村里还有人把守则挂在墙上辟邪。”

周昌全听到这个说法,闻声大笑“侯卫东,你和钟馗一样,都可以捉鬼了。”

第821章 重访上青林(上)

侯卫东无意中在周昌全面前露了一把脸,他看着自己曾经投入过无数心血的芬刚石场,既自豪,又带着些感慨。他不由得想起曾经一起到林场谈判的秦大江,暗道:“很久没有给秦大江上坟了,这次陪着周昌全又没有机会,下次一定要好好烧柱香。”

看完芬刚石场,周昌全和侯卫东坐着车继续前行,很快到了独石村办公室。在独石村办公室不远处,是以前秦大江的住房。此时,小院已经变成了一栋小洋楼,小洋楼后面还有别墅,这个小洋楼的设计和岭西城郊的别墅很像,明显比周围老百姓的房子要强。

周昌全指着这栋小洋楼,道:“卫东,这是哪家的房子?”

侯卫东对上青林的山山水水太熟悉了,随口道:“这是独石村前书记秦大江的家,秦大江开石场受到了益杨县黑社会头子叫黑娃的敲诈,秦大江脾气刚烈,不愿意屈服于黑社会,最后被黑娃派人枪杀了。”

“破案没有?”

“在益杨县严打整治时破了此案,黑娃已经被枪毙了。”

周昌全脸上露出沉思之色,道:“秦大江既然死了好几年,为什么房子修得这么好,过去看看。”

小车沿着机耕道走进小洋楼,侯卫东站在门口喊道:“嫂子,在不在家?”两只被铁链子删着的大狗扑腾腾跑将起来,呲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沉吼声。

秦大江爱人听到喊声,从楼上探个头:“谁啊?”

侯卫东道:“我是侯卫东。”

秦大江爱人道:“是疯子来了,快进来”她赶紧洗了下手,从楼下走下来。

侯卫东并不怕狗,可是想到周昌全的安全,道:“嫂子,你把狗牵走,这两只狼狗真是吓人。”

秦大江死后,家里人痛定思痛,就养了两条正宗的狼狗,这两条狼狗十分凶悍,等闲人不能进到家门口。秦大江爱人呵斥了两声,两只大狗很不甘地被关进了小屋,回头冲凉着侯卫东和周昌全吼叫了数声。

周昌全乘着秦大江爱人弄狗的时候道:“别介绍我的身份。”他站在院子看了看别墅,心里估算了其价值,问道:“这栋别墅多少钱能修下来?”

侯卫东道:“上青林有水泥、砖厂,也有劳动力也不贵,关键是这土地是建在原来的宅基地上,这一栋房子修下来可能就十来万。”

“他家是做什么生意。”

侯卫东略为思忖,道:“他家有两子一女,一个儿子在广州开修车铺,女儿在经营石场,就在后山上,这几年生意不错。”秦大江还有一个儿子叫秦敢,目前是秦家最有钱的人,他在成津飞石镇开了铅锌矿,赚得盆满钵满。侯卫东怕引起周昌全的误会,没有说秦敢的事。

等到秦大江夫人坐下,周昌全问:“你房子修得不错呀,是哪一年修的?”

秦大江爱人没有看出周昌全是谁,可是她看到侯卫东的神态便知道来头不小,就道“这房子修了三年多,就是老宅基地起的房子。”

周昌全看了看这边,道:“石场还在开吗?”

秦大江爱人“我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现在石场就女儿在管理,这几年行情还可以,但是没有前几年红火了。”

侯卫东补充道:“前几年益杨县大搞交通建设,石头需求量很大,这几年路修得差不多了,碎石大量需求时期已经过去了,但是益杨城市建设很快,碎石生意也还不错。”

“在山上,象你这种房子,还有没有?”

秦大江爱人道:“山上开石场的多,还是开煤矿的,我这种房子只能算是一般。”

坐在院子,周昌全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山坡,在松树下面,就是近期内取之尽的不可再生资源。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从张家水库和这个小楼可以看出来,益杨县尽管号称工业强县,实际上还是靠资源吃饭,有资源,就财源滚滚,没有资源,靠从土里面刨些食物,难上加难。”

又道:“侯卫东当时分到偏僻的上青林,看起来分配得差一些,但是正因为条件差,你才努力修路,这是你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前提。祸福相依,我们古人真是很有智慧。”

周昌全为了解真实情况,和秦大江爱人聊了很久。听说近几年的时间,上青林在石场和煤矿出事故伤残的村民至少有上百人,他很难过。

离开秦家之时,他对侯卫东道:“科学发展观,要求持续、健康、可持续发展,安全事故这一块,一定要抓紧,而且要长抓不懈。”说到这,他想起侯卫东被当成符纸一事,道:“你制定的那个守则,既然被时间检验是可行的,已经县安监局采纳,我觉得完全可以继续升华以后,作为矿山企业的行为准则。”

侯卫东此时产生了在地方担任主官的想法,要将想法变成现实,第一关就是周昌全,此时重访上青林,对于侯卫东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要趁着这个时机向周昌全挑明这个话题。

周昌全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真实的事,这是纯粹听报告不能了解的,他兴致勃勃地道:“张木山有一个水泥厂,应该是上青林山上最大的企业,去看一看。”

顺着公路,很快到了铁肩山水泥厂,按照周昌全要求,侯卫东没有给庆大集团打电话。将小车停在大门不远处。看着川流不息的运水泥车队,侯卫东介绍道:“这是铁肩山水泥厂,建成投产的时候是二十万吨水泥,临行之前我看了资料,目前已经达到了五十万顿水泥年产量。”

“一个民营企业能达到这种规模,不简单,张木山还是很有些本事。”周昌全叉着腰夸了一句,抬头看着水泥厂的烟雾道:“卫东啊,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要持续健康有序的发展经济。铁肩山水泥厂建设以后,为沙州建设做了贡献,但是环保设施肯定达不了标。光凭肉眼,就能看到烟雾沙尘太重,我们办企业,生产要上去,环保也要跟上,否则造福社会的同时也污染了社会。”

侯卫东请示道:“是否进去听一听汇报。”

周昌全摆了摆手道:“水泥厂都是这个样子,我看这个大小规模也就知道它的发展情况,这几年水泥行业比较紧俏,净利润比较高,你回去后要和宁玥交换意,请沙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环保问题。”

侯卫东陪着周昌全边走边看,两人的心情显然不同。周昌全是纯粹来看沙州原材料生产基地的真实情况,而侯卫东则是旧地重游。

与十年前相比,上青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侯卫东初到上青林时,森林繁茂,鸟语花香,不时有野兔从小道上穿过,空气清新无比,是一个世外桃源。但是有利的一面就有弊的一面,上青林作为世外桃源,尽管有诗情画意,可是不通车,山上的矿产没有得到开发,七千多居民普遍贫穷,是典型的农户和山民。

自从上青林公路修通以后,十年来上青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公路盘旋而上,贯通整个上青林山,在公路两旁则是大大小小的石场,以前五大石场形成的碎石协会早已解体,大小碎石场在上青林遍地开花,沿公路两代形成一些丑陋的开挖痕迹。

随着公路的延伸,藏在望日村的煤炭资源也被发现,带着现金而来的老板们在山上接连开了几个矿,煤炭储量都挺丰富。

水泥厂,石场、煤矿,都需大货车来运输原材料和产品。重车在公路上川流不息,公路沿线灰尘四起,乌烟瘴气,当然,从另一个侧面,乌烟瘴气是有生命的表现,但是却对环境造成了巨大影响。

到了望日村贺合全家里,秦飞跃、贺合全等人早就在门口翘首企盼。

周昌全眼尖,看见等候的人群中有干部模样的人,便对侯卫东道:“除了村干部,你还通知了县里干部?”

侯卫东指着秦飞跃,道:“除了村干部,还有以前的老镇长秦飞跃,他帮我们找了两只猎枪。”

“此人现在做什么?”

“他是县建委主任。”

下了车,周昌全和村干部贺合全、孙虎等人热情握手,对秦飞跃则有些冷淡。

侯卫东理解周昌全的做法,一般来说,高级将领对士兵越是体恤,反而对手下的军官很严历,周昌全如此做,与高级将领导的做法是同工异曲,也算是一种控人之术。

大家握了手,贺合全想请周昌全到屋里坐。

周昌全大手一挥,道:“贺支书,搬几张板凳,我们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到了院子里,周昌全问:“老贺,我看上青林这几年发展不错,你除了在村里领点工资,还做其他事情没有?”

侯卫东对基层情况很熟悉,没有认真听,他看着陪着笑脸的秦飞跃,心道:“我初到青林镇,秦飞跃中很有派头的镇长,今天看他,不仅苍老了,而且穿着打扮挺土。”

秦飞跃感觉到了侯卫东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话要说。

第822章 重访上青林(中)

侯卫东知道秦飞跃有话要说,他打了一个眼神,示意秦飞跃等一会再说。

周昌全见惯了大大小小的领导,他对坐在眼前的县建委主任不感兴趣,而主动与纯朴憨厚的贺合全说话。

贺合全的变化不如曾宪刚,相较于以前也是今非昔比,以前是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肚子,开了石场以后,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识,虽然话仍然不多,却也能附和着说两句。

他憨憨地应答着周昌全的提问,道:“村干部一年算下来也就是两三千块钱的误工,没有什么搞头,上青林田土紧张,一个人就七八分田,靠误工收入和田土哪里够生活,在农村,象我们青林山这种情况,种养殖不亏本就算能人。”

“村集体有多少收入?”

“以前统筹款中有一部分由村里开支,如今这一部分钱被取消了,我们村里靠山吃山,收点石场的管理费,村里还有些集体林,每年卖竹子,也可以收点钱。”

“那你们村就不算空壳村。”

“比起山下的村,我们村还算不错,可是和城边的村相比,又差得很。”

周昌全看着贺合全修的洋房,道:“村集体有钱,开支有公示没有?”

贺合全指着不远处的办公楼,道:“村里这点钱就是赖子头上的毛,数都数得清楚,每一笔帐都要公示。”

周昌全早年当过公社干部,在省领导中算是熟悉基层工作的行家里手,可是他毕竟离开基层第一线很久了,对第一手材料很感兴趣,道:“走,我们去看一看公示栏。”

来到了村办公室,在底楼的墙上贴着村集体开支情况、妇查情况以及各部门的宣传,楚休宏手里拿着相机,对着张贴栏就是一阵猛拍。

周昌全观察得很仔细,粉笔在黑板上写的开支情况,边缘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证明不是临时写出来蒙人的,他一笔一笔看着开支,看了一会,觉得不对,道:“怎么没有生活费?”

贺合全摸了摸后脑,道:“县里面规定,村集体开支中不能出现生活费。”

侯卫东在一旁道:“每个村都有不讲道理的橇棒子,如今村里做事不比当年,也开始讲程序讲公开。”

看过了村两委的张贴栏,几人又跟着回到了贺合全的小楼,周昌全道:“你这楼修得不错,按你的说法,靠工资吃饭应该修不起这幢楼。”

贺合全提前得到了侯卫东招呼,他也不隐瞒,道:“我开了个小石场,每天给工地送石头,勉强过日子吧。”

周昌全道:“勉强过日子?这话太谦虚了,我看你这小洋房很不错。”

贺合全道:“在上青林,像我们这样的小洋房,是到处都有。”

“你们现在还有茅草房吗?”

“要说茅草房,可能还有几间吧?”

“上青林老百姓都挺富裕,怎么会有茅草房?”

“现在这个政策,吃饱饭没有问题,可是要找点现钱就很难。现在还住在茅草房的有几种情况,一种缺失家里没有劳动力,不能打工,也就守着田土。一种是脑子有毛病,傻乎乎的,这种人也比较穷。还有一种生了病,我们农村什么都不怕,就怕生病,生了场大病,不管你以前找了多少钱,全部都要花上去。”他忍不住说了句粗话:“狗日的,现在的医院比黑店还黑,随便看什么病,一天几十几百像流水一样挡都挡不住。”

周昌全问了两家人,都提起了农村医疗问题,这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回头对侯卫东道:“这几年全省经济发展了,但是社会保障这一块在全省来说都是比较弱的一环,这一次专家组来岭西,你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这时,贺合全老婆从挑着水进了屋,她头上冒着汗水,口里喘着粗气。侯卫东看见贺合全在老婆挑水,很惊讶地问道:“合全,我记得你家门口有口水井,井水很清凉,我以前到你这儿总要打井水来喝,怎么还要挑水。”

贺合全用脚踩了踩地面,道:“我们脚底下有好几个煤矿,把山都挖空了,现在山上很多地方不能蓄水。以前我们上青林山上风调雨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干旱,现在我这口井水早已经不出水了。这事很恼火,以后每年都要受旱。”

侯卫东对上青林青山绿水的环境很多感情,听到贺合全说得这样严重,道:“山上蓄不起水,这里就不适合人居,真是太可惜了。”

贺合全道:“现在煤炭价钱这么高,煤老板发了疯地挖,他们才不管你蓄不蓄得起水。”

周昌全以前都是在材料上看到矿区出现的这些情况,他早就想走出办公室,看一看鲜活的社会,这个想法盘在脑里多年,想起来是简单之事,却总有各种事纠缠在身,不能轻易成行,今天才是真正实现。

他看了一眼在旁边快速记录的楚休宏,道:“祖先讲究天人合一,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以前我们穷,为了吃饱饭,什么都不顾,代价很大啊。如今有了原始积轻,我们不能光顾了发展而不考虑生存的问题。”

听了周昌全这一番话,侯卫东猛地想起了茂云,庆达集团在茂云的大金矿为当地带来了巨额财政收入,为老百姓也带来了不少益处,可是却对环境有着潜在的威胁,要钱和要环境,是一个颇为两难的选择。从人类的总体利益来说,肯定是要环境,可是从个体来说,因为有不同的利益需求而会产生不同的选择。

几个坐在坝子里聊着天,喝着上青林的大树茶叶,休闲、轻松、愉快。

周昌全这一路走来,虽然时间很短,路程并不远,但是确实看到了从书面汇报中所不能直观感受的东西,他对侯卫东道:“卫东啊,我省是资源大省,必须高度重发展和环境问题,如果我们现在有所忽视,以后必然引起灾难,祸及子孙。贯彻科学发展观,就要从发展和环境的对立中寻找平衡。”

聊了一会,侯卫东知道周昌全有睡午觉的习惯,聊了一会,他见周昌全有些倦意,道:“周省长,您休息一会,下午还要去打猎。”他将话题朝一直受到冷落的秦飞跃道:“秦主任准备两只猎枪,经过专业人士检验,等周省长休息好了以后,就到附近的森林里转一转。”

周昌全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走了一路,确实感觉有点疲倦,道:“我老了,确实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我睡个半个小时,到时准时叫我。”

侯卫东给晏春平使了个眼色,晏春平点了点头,表示房间还行。

他就对周昌全道:“周省长,我陪你上楼看看房间。”

周昌全洒脱地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是农家子弟,没有那么金贵。”

他又道:“好久没有打枪了,以前我当地基干民兵,发了一杆美国枪,我的枪打得还是挺准,跟着民兵连长到山上去打猎,一枪下去,把猎物打个大洞。”

侯卫东道:“那时候乡里的武装部和民兵都是配着枪的,前几年所有枪支都收归县武装部,如今县武装部的枪都不好,以五六式四半自动步枪为主。”

周昌全谈起枪也不陌生,道:“五六四半自动步枪虽然是老枪,但是它精度好,准确性高,算得上比较优秀的枪支。”聊了会枪,他看着窗外,道:“你记住半个小时叫我起床,我们一起去寻觅野趣,能否打到猎物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回归大自然,感觉大自然的冷暖,享受大自然的呼吸。”

侯卫东很少听到周昌全发出这种文艺腔,道:“那周省长好好休息,我到楼下等你。”

侯卫东下了楼,秦飞跃、晏春平和楚休宏在楼下谈天论地。

秦飞跃见侯卫东,站了起来,把侯卫东拉到另外一个房间,道:“卫东,我有事需要老弟领导帮忙。”

侯卫东和秦飞跃并排坐在一张条凳上,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枝烟,递给了秦飞跃,秦飞跃取出打火机,准备给侯卫东点火。

“我戒烟了。这是给各位老朋友准备的烟。”

秦飞跃给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道:“我这辈子是戒不了这一口,人生不过百年,能享受还是享受,何必苦着自己。”

秦飞跃很年轻就当了领导,当时很是潇洒,八十年代流行跳舞之时,他经常流连于益杨城内的几个大舞厅,后来流行找小姐唱卡拉OK,他也很热衷此道。在青林镇第一次官场挫折也正是因为这个性格。如今在官场历练多年,激情渐渐消失,开始为退休以后的生活作打算了。

“飞跃兄,你是我的老领导,有什么话就吩咐,不必这么客气。”侯卫东有意称呼秦飞跃为飞跃兄,也是经过考虑,这样称呼可以缩短两个在职务上的差距,增加亲密感。

“今非昔比了,现在老弟是省政府大员,出来是视察,古时候要鸣锣开道。我就是益杨县科级干部,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在你面前说话,我都得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不对被你降罪,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飞跃这是调侃的话,话里带着带着玩笑,不过说的也确实是实情,若不是当年的关系,省政府副秘书长还真不会与县里科级干部如此亲密。

“我侯卫东是个恋旧的人,在这儿诚恳地说一句,如果真能帮上小忙,请飞跃兄直说。”这十年来的人生经历让侯卫东眼光变得锐利起来,秦飞跃虽然比他大,但是在周省长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都完全看在眼里。他心里特别清楚,秦飞跃肯定有事要找自己,而他这个年龄的干部十有八九是为自己寻找退路。

听到侯卫东如此表态,秦飞跃放心了,道:“我秦飞跃就是一个死犟的性子,说话不会拐弯,得罪了不少领导。以前在青林镇的时候和赵永胜也斗得不亦乐乎,现在想起来很没有意思,赵永胜因病先走了,他彻底解脱了,我还在这个社会熬着。”

“飞跃兄功成名就,没有必要这么悲观吧”

“我从青林镇调到县里,也算顺也算不顺,开发区刚刚起步,就和新管会合并,先到城关镇,又到建委,就在这几个部门调来调去。”秦飞跃感叹道:“人的机遇关键就是那几年,曾昭强和朱兵抓住了机遇,现在都成了县级领导,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

侯卫东作为省政府副秘书长,协调一个副县级的岗位,他还是很有把握的,宁玥和杨森林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因此,他不想和秦飞跃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飞跃兄,你有什么想法,我能说话的就一定说话。”

秦飞跃就道出了实话:“我快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了,县委县政府那边肯定进不去了,能不能到人大过度一届再退休。这样也好歹有个副处级待遇,退休以后日子好过一些,在儿女面前也有个说法。”

侯卫东道:“以飞跃兄的资历,当大人副主任应该没有问题。这一次我陪周昌全副省长要见市委书记宁玥,到时我会找合适的机会与宁书记沟通。”

秦飞跃闻听此言,知事情成了一大半,道:“自从第一眼见到老弟到上青林报到,我就知道老弟不是池中之物,只是没有想到发展得这么好,远远超出我当年预想。”

侯卫东保持着谦虚,道:“我也是机遇好。省政府的官也不神秘,如果换了秦主任,一样当得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问题。”

秦飞跃知道自己的命运可以说是系在侯卫东一念之间,他的态度渐渐开始变化,亲密中多了一分恭敬,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不敢和老弟领导比。我希望干实事的领导,官当得越大越好。老弟是青林的骄傲,你以后当了省长省委书记,整个青林镇都有面子。”

第823章 重访上青林(下)

等到两点钟,侯卫东问楚休宏,道:“这一段时间周省长的睡眠如何,午休要多长时间?”

楚休宏在茶叶和茶怀等问题上,亲身感受到了侯卫东待人接物的细致,耳濡目染之下,他不断向侯卫东靠近,越发地细心起来。侯听到卫东询问,毫不思索地答道:“周省长午休时间很短,最长不超过一个小时,一般情况下只睡半个小时,今天在外面走得久,估计要多睡一会。”

秦飞跃与侯卫东深谈以后,从侯卫东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自己的事希望很大,心情极佳。与侯卫东从房间出来以后,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下级的自觉意识,陪坐在旁边傻乐。此时听了两人对话,心道:“当秘书也难,楚休宏恐怕连父母的生日都记不得,却将周昌全的一举一动牢记在心,秘书工作固然能很快得到晋升,可是在当秘书之时,还真是得将人字缩得小小的。”

想到楚休宏的小心,他回想着自己当干部时候的潇洒,暗道:“我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做个小领导,逍遥自在。”转念又想道:“我真的是逍遥自在吗,除了在建委这一亩三分地可以一言九鼎,见了县级领导还是得小心应对,如龟儿子一般。”

侯卫东与秦飞跃的心境不一样,他此时是十点钟的太阳,正在奋力往上,而秦飞跃已是下午五点的太阳,很快就要面临着傍晚的来临。

他与楚休宏说了两句,道:“我去请周省长起床,再晚,打猎的时间就不够了。”

刚才上楼之时,侯卫东顾着同周昌全说话,并没有注意房屋装修的问题,此时他一个人上楼,就开始打量起房屋的装修。

贺合全的小楼是经过认真装修的,只是其欣赏水平就是上青林的水平,如曾昭强初做生意时的穿着一样。

从楼梯开始往上都铺着地砖,地砖从质地来说并不便宜,只是颜色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很热闹,在侯卫东眼里就很没有档次。在拐角处有一个卫生间,卫生间的瓷砖质量还不如楼梯的地板砖,水管用的是老式的水笼头,接了一根管子到便槽,旁边还放了一个水桶,水桶上浮着一柄铝质的瓢,瓢上有着黑色的斑点。

站在周昌全所住房间的窗前,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此房间地面贴了瓷砖,墙上刷了仿瓷涂料,贴了明星的年画,窗户是用不锈钢做的推拉南玻,床是典型的实木床,样子倒很古朴。

这是典型的农村装修风格,比起以前的刷石灰有了质的进步,可是从审美来看还与县城有着不少差距,与省城的距离更是远的很。

侯卫东正在窗前探头探脑,里面传来周昌全的声音:“卫东,进来吧,我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