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颐之便安静坐在一旁看她烤鱼,片刻坐不住,伸手扯她衣袖道,“少卿,我是傻子,你不准同我生气。”

阮婉哭笑不得。

再见他一副诚恳表情,和着袖间隐隐传来白玉兰花香,阮婉恍然想起从前的宋颐之,心中感触就幽幽一叹,“好了,我不生你气就是。”

有人笑逐颜开,又欢欢喜喜地坐近了几分,“少卿从来对我最好。”

“那是因为有人从前也对我好,”山间晚风清照,身边又没有旁人,旧事就隐约浮上心头,低眉时,柔和开口,“我那时饿了一日,被人当作小偷追赶,就是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和一吊钱,我便记他的好到现在。”言罢抬眸看他,好似说的旁人。

宋颐之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彼时鱼的香气烤出,宋颐之便扯着她的衣袖嚷嚷,“少卿少卿,鱼好了,我要吃鱼!”

阮婉只得作罢,随手递于他时不忘叮嘱一声慢些,别烫着。宋颐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转头言笑,“少卿我不怕烫,我只怕鱼刺。”

话音刚落,脸色倏然一沉,咳了两声便伸手捂着脖子,甚是委屈看她,“少卿,鱼刺,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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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宋颐之玩耍尽兴,一行人又在环祁山呆了数日才驱车回京。

车辇进了城门阮婉都浑然不觉,只倚着角落睡得迷迷糊糊。睡梦中马车颠簸,似是同旁物相撞。

江离没拉住,阮婉直直从马车上滚了出去。

一旁之人赶紧上前扶他,连连道歉,“对不住,在下的马匹受惊…”

待得看清是阮婉,手中明显一僵。继而悠悠起身轻笑,“哟,还不到岁尾呢,昭远侯这年似是拜得早了些!”

阮婉缓缓侧目,想都不用想,这声音一听便是陆子涵。

邵文槿奉命驻守富阳,一晃三月有余。到了五月初夏,疫情逐渐控制,趋于好转。

当年成州一场秋疫,死难者数以万计。而眼下富阳,除却疫症高发期零星死了几十人,没有更多噩耗传出。

其中至少一半,要归功于眼前医女。

听闻成州秋疫时,秋娘就在其中。

耳濡目染诸多病发症状和应对之法,细微末节之处提早预防,又辅之药物加以治疗巩固,才救了许多人性命。

曲庄之人就多称她为活菩萨。

邵文槿步入苑中,见秋娘俯身亲尝药材神情专注,便也不做打扰,默声帮衬着院里的士兵打下手搬抬。秋娘性子偏冷,时常不苟言笑,此番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手中事务,仿若未闻。

起初,她本以为邵文槿是京中来的纨绔子弟,做好了驻军安排便会躲得远远的。不想邵文槿敢进曲庄,还亲自放下身段来医馆帮忙。他手下的士兵见状也就无人敢推脱,馆内琐碎事宜大都是由驻军代劳。

确实大有裨益。

曲庄附近居民感恩戴德,不加添乱,反而疫情高发的三月内,竟没有一起滋事。

秋娘遂对他刮目相看。

待得闲适下来,馆内竹摇清影,邵文槿才趋步向前,“这三月来,处处多亏秋娘。”

“是朝廷早有药材准备周全,我不过略尽勉力而已。倒是中途出了意外,幸好有昭远侯送来的药材救急。”

阮少卿?

邵文槿便笑,“秋娘也认得昭远侯?”他记得这批药材当初是阮少卿指明点姓要送至秋娘处的。

“他与我本是故交,认识了好些年,我开在富阳的医馆便一直是他倾囊相助,他不过不喜在人前提起罢了。此番春疫出现端倪,我托他务必筹些救命的药材送来,他自会设法周全。”

邵文槿就想起当日他急匆匆从京中赶来,非要将药材送入曲庄。

“听闻他在京中惹是生非,其实也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罢了。”秋娘难得莞尔,依稀记得她抓着毛笔,趴在地上作画的模样。

邵文槿也笑而不语。

六月初,春疫彻底消除,敬帝命驻军撤回守地,邵文槿则折回京中。

刚行至城门口就闻得熟悉声音,“大公子!大公子!”语气甚是亲络。抬眸便见席生笑嘻嘻跑来。席生是府中的小厮,生性憨厚老实,“大公子,听说你今日回京,夫人让我来城门口接你!”

邵文槿侧身下马,席生就上前牵住缰绳。

回府路上,随意问起席生几月来京中可有趣事?

每逢军营归来都有此习惯,此时却蓦地想起阮少卿。大凡这京中趣事,十条之中近乎七条和他脱不了干系。

“有的!听闻昭远侯近来在府中养起了梅花鹿,还时常带出来游街,我便都见到过…”

梅花鹿?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2章肿么办,,,

第八章 宫中宴

第八章宫中宴

昭远侯圈养梅花鹿只是趣闻之一。

况且迄今为止,那头鹿除了跟在昭远侯身后招摇过市鹿假猴威偶尔搜刮下民脂民膏之外,基本与民无扰,也未惹出过大的事端,席生便没有再花口舌赘述。

加之近来京中不乏新鲜事,例如景王回京,长风国中遣使提亲等等不胜枚举。席生就自顾牵了缰绳前行,一面眉飞色舞说着旁的趣事,丝毫未曾留意有人脚下踟蹰。

往后的话,邵文槿近乎全没听进,思忖的是阮少卿的性子,哪里会无缘无故在府中圈养起梅花鹿?

席生便也驻足,有人已落在身后一大截,“大公子?”

邵文槿错愕回神,他方才费心思去猜渡阮少卿的事情做何?遂而唇瓣轻哼,自嘲摇头。

行至将军府门口,就见有家中小厮领了大夫出来。大夫挎了药箱,眉间神情晦然。

席生叹道,“大公子离京两月里,又有两名大夫来了府中看二公子。药也用了,仍旧不见好转,夫人心忧着。将才的那位,该是第三个。”

邵文槿眉头微拢。

文松失语已有四年多,爹娘请了诸多名医看过都未有起色。文松出生时受过惊吓,性格从小就胆怯老实。突然失语之后便少有笑过,也惧怕旁人对他笑,更不愿同陌生人接触。

四年里,不止一名大夫提起过二公子身体康健,所谓的失语该是本人不愿开口。但任凭爹娘如何问起,邵文松都不肯作答,逼得越紧越适得其反。

父亲征战杀场数十年,为南顺立下赫赫战功。徒劳之下,只得将对文松的厚望一并寄予他身上。

文松往后就更不敢直视父亲,吃饭便都战战兢兢。

父亲终有一次怒摔了碗筷,拍案而起,“都言虎父无犬子,你要日后如何说与旁人听,你是我儿子!”

邵文松当场吓呆,眼中的惶恐呼之欲出。

“将军,你吓着松儿了。”娘亲甚为担忧,揽过文松护在身后。文松愣愣望向邵文槿,至此以后就连邵文槿,他都有意躲避。

邵父与邵文槿常年在外,少有与他接触。

久而久之,邵文松习惯了足不出户,终日窝在家中看书练箭,也不同旁人交流。世人便几近忘了将军府还有一位二公子。

思及此处,邵文槿心中扼腕。

而让邵文槿没想到的是,翌日,他便在宫中见到了阮少卿——及其圈养的梅花鹿。

五月中旬景王携了妻儿回京,拜祭先帝陵寝,游览周遭名胜古迹,敬帝无暇脱身,便遣了煜王代其陪同。

景王是敬帝的同胞兄弟,是煜王和睿王的叔辈,封地偏安一隅。平日里清闲自在无心朝政,三年五载方才回京一次。

正所谓心宽则体胖,景王圆得时常让人担心他是否站得住,但又灵活得可以蹴鞠,撑船种种,时常自诩为灵活的胖子。

终日将笑容挂在脸上,乐呵呵打着哈哈,甚是和蔼可亲。坊间素有传闻,若有十人见过景王,其中七人都会想起弥勒佛。

景王深得敬帝欢心。

景王此番已携妻儿在京中逗留了半月,日前便禀了敬帝辞行,敬帝遂在宫内设宴款待,算作为景王践行。

朝中权臣和躬亲贵族皆有出席。

这等场合,又哪里会少得了鼎鼎大名的昭远侯?

敬帝宫中设宴,阮少卿就同睿王一处落坐。睿王怀中便抱了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小鹿有些怯生偎在怀中,又时常好奇伸脖子打量四周。

睿王本是傻子,席间抱了一只梅花鹿逗玩也无人觉得不妥。

阮婉伸手,它便默契张嘴去啃她手中的胡萝卜。睿王见状,也拿了榆树叶喂它,梅花鹿吃得甚是满足。两人一鹿便玩得欢畅得很。

内侍官恰好领了邵文槿入座,座位就在阮婉对面。

两月未见,邵文槿抬眸细致打量,阮婉与文松同岁。过去的一年里,阮少卿个子似是比从前足足高了一头,个头却仍算同龄之中娇小的。加之又生得眉清目秀,若非那等顽劣浮夸性子,倒更像是女子多些。

蓦地想起富阳时那身女装打扮,遂而松拳掩袖,低眉隐晦一笑。

邻桌煜王顺势望去,片刻眉头微微拢起,声调就有些诡异,“怎么?去了富阳两月,回京见到奇葩都觉有趣了?”

邵文槿轻笑,“唔,是想起了些趣事,不提也罢。”

煜王不以为然,举杯邀饮,邵文槿却之不恭。

富阳一行,邵文槿确实对阮少卿改观不少。

过往只知他好在京中惹事生非,大小事宜都要闹得人尽皆知才肯罢手。后来才晓,有人做过的正紧事情却缄口不提,好似皆是旁人所为与他毫不相干,莫不关己。

平日里分明要面子得紧,还会忍气吞声来富阳找他放行。语气虽是别扭了些,却正如秋娘所言,实质是张刀子嘴,顶多比旁人多记仇了些。

再者睿王呆傻,京中假意奉承的大有人在,转身就换一副眼色,阮少卿却是少有的耐性。傻子不会演戏,阮少卿对他好,他才会一直粘着阮少卿,没有参杂任何利益考量和权衡。

邵文槿便又想起了二弟。

睿王闹起来只会比文松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至少同阮少卿亲近。

恰逢此时,见到睿王拿起榆树叶往嘴里送,想是先前见小鹿吃得欢,自己便也嘴馋要尝。幸好阮婉眼疾手快抢了下来,掰开鹿嘴就塞进去,彻底免除后患。

睿王眼睛一直,鼻尖微微泛红,“少卿,你对我不好!你为何抢我的榆树叶给它?”

“嗯,那本来就是鹿吃的,你同它抢做什么!”阮婉伸手撸了撸鹿角,“吃了头上可是会长角的。”

宋颐之眼中阴郁一扫而尽,取而代之是流光溢彩,“少卿,我们一起长角不好?”

“不好!”阮婉已然见怪不怪,“头上长角难看死了,要是你头上长角了我便同你绝交。”

宋颐之委屈扁嘴。

邵文槿尽收眼底,便唇瓣微挑,举杯自酌。

阮婉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甩过一记眼刀!

先前内侍官领邵文槿进殿时她便看到了,只装作不知,可那厮座位竟然安排在她对面!虽然中间隔了一排,但座位上的人迟迟未至,阮婉就觉得胃中翻滚。

富阳一事,阮婉便憋了一肚子火气,谁知他何时回了京中的?

她今日还有其他人要隆重“招呼”,所幸懒得理他,自寻烦恼。谁知他看便看,眼下竟然还嘲笑起她来了,真当她是瞎子不成?

这一记眼刀阮婉便用了九成功力。

邵文槿熟视无睹,他身后之人却不幸中招,吓得当场落杯,再往后就一直哆哆嗦嗦,直至离席都未敢抬起过头。

阮婉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正好听闻内侍官高呼,景王到!

殿中遂即安静下来。

与景王同来的还有陆相,和陆相家的二公子陆子涵。陆相早年就同景王走得近,陆子涵也认给景王做义子,所以宫中设宴陆子涵也应邀出席。

今日主角到场,众人纷纷起身恭维迎合。

敬帝赐座,君臣之间少许寒暄后,殿中便歌舞俱起,水袖柳腰,衣香鬓影。

陆子涵的座位就在阮婉正对面。

待得看清对面之人,陆子涵眉间怔忪。阮婉却单手托腮,冲他懒洋洋一笑,只差没有挥手问候。陆子涵自认同他没好到这等程度,只管阴沉着脸去端酒杯,也不搭理。

阮婉的心情倏然好了许多。

还真怕他不来呢!

陆子涵心中隐隐不安,难得同父亲入宫一次,谁知就遇上阮少卿!

所幸一直相安无事,紧张就渐渐平和下来。

一轮歌舞助兴后,阮婉才朝傻子勾了勾手指,“辣椒带了没有?”小傻子热烈点头,遂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青色朝天椒递于她手中,阮婉顺势塞进鹿嘴里。

小傻子惊愕,梅花鹿便挣脱了怀抱,在殿中毫无章法地乱窜。

如此小鹿,殿中倒不至于惊慌,反是有趣得很。

侍卫们怕伤了睿王的心头好,逮了许久未果急得焦头烂额,最后只得用强。宋颐之见状便急了,扯开嗓子就喊,“鹿二!你再敢乱跑冲撞人,我就把你炖来吃了!”

陆子涵当场脸就绿了。

京中都晓陆子涵排行老二,在京中的外号是陆二,偏偏这只梅花鹿也叫鹿二。

陆子涵与昭远侯素有过节,听闻近来昭远侯又在家中养起了梅花鹿,不消想也知道是陆子涵着了昭远侯的道。

陆相有些恼怒。

阮婉一句话便推脱得轻轻松松,寻来的梅花鹿有两只,他与睿王一人养了一只,睿王那只小些,就唤作叫鹿二。

解释得合情合理,殿中便是捧腹大笑。

陆相当时气得脸色挂不住,敬帝却龙颜大悦,“昭远侯年少,陆相莫往心里去。朕亦听闻迎春会时,子涵也带过一只赵远猴入宫,不过晚辈间的玩笑。”

哪里会,陆相不好当场发作,席间传来的笑声就尤为刺耳。

“逆子!”陆相强忍着的一通怒气,只得就近发泄到陆子涵身上,今日真真让他丢尽了老脸,沦为笑柄,日后如何统领百官!

陆子涵咽了口水,不敢吭声。

气氛沉闷之时,倒是景王笑眯眯开口打破尴尬,“陛下,臣弟倒是觉得与昭远侯投缘得很…”

煜王就在一旁低声言道,“阮少卿自小劣迹斑斑,仗着父皇和母后对他的厚爱维护,在京中闹得鸡犬不宁,这次简直无法无天!”

煜王对昭远侯从来没有好感,特别是昭远侯又和睿王走得近。

睿王再是傻子,变傻之前是何等受父母喜爱?

否则他傻这么久,为何还不立太子?

煜王始终如鲠在喉。

睿王虽是胞弟,煜王对他也是不喜。没想到父母爱屋及乌,连同睿王要好的昭远侯也加以厚爱。

煜王便越看阮少卿越是厌恶。

方才一幕分明是阮少卿无理取闹,竟然无人管束,煜王就朝近处的邵文槿抱怨。

煜王心思邵文槿向来知晓,此刻便也缄口不言,只得举杯敬他。

酒过三巡,阮婉缓缓起身去花苑里透气。饮了些小酒,六月晚间的风竟也带着几分柔和惬意。

敬帝在同宋颐之说话,宋颐之没有跟来,只有内侍官远远候着。寻得假山水塘处落坐,折扇轻摇,阮婉顿觉畅快了许。

悠悠想起方才一幕,她这般顽劣行径,景王竟会说与她投缘?

打死她都不信!!

初次见面就这般无事殷勤,只怕非奸即盗,阮婉对景王并无好感。思忖之际,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阮婉懒懒侧目,遂而眸间一滞,邵文槿?

“曲庄春疫,多亏了你的药材。” 邵文槿竟然主动示好,简短的三言两语足够阮婉错愕。她与洪水猛兽之间就没有这么平和的对话过——莫非,洪水猛兽也有吃错药的时候?

见她怔忪,邵文槿嘴角微微勾起,正欲开口内侍官却领了旁人匆匆赶来。那人邵文槿在昭远侯府中就见过,是阮少卿的贴身婢女。

宫中设宴,何事府中的婢女竟会寻到这里来?

阮婉同样疑惑,叶心深吸口气才轻声唤了句,“侯爷…”。语气中少有的颤抖,近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阮婉心中骤然生出几分不安。

邵文槿知趣转身。

尚未行出几步,阮少卿便自身后跑过,重重撞上他也丝毫未觉。邵文槿回身扶起,却分明见她鼻尖通红,神色木讷。

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阮少卿。

用失魂落魄形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