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车里。

半晌,突然闻得前方有车轮声响起,该是长风京城来了旁人。阮婉便甚是烦躁,不知又来了何方牛鬼蛇神!

她是死活不去见人,让邵文槿有本事自己应付。愤愤之余,脚步声迎向公主车辇而去,想来这才是长风国中的迎亲使。

方才那两个就是来捣乱的。

反正其中一个也被她气得不轻。

脚步声折回,熟悉声音便自马车外传来,“昭远侯。”

昭远侯?

似是晋华的声音?阮婉眸中微滞,难道是?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撩开帘栊,便果真有一副亲厚笑颜映入眼帘,份外亲切,险些叫人热泪盈眶。

成州之时,虽然少卿和李朝晖都未开口说破,但心中都清楚,阮婉更是没少想过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晋华。

如今大活人能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前,惯有的笑颐就似清泉徜徉在心中,仿佛百感交集,嘴角一扁,差点儿便唤出“晋华”二字来。

幸而沈晋华低眉莞尔,温和言道,“路上有事情耽搁了,让公主和昭远侯久候,晋华难辞其咎。”

语气中的润泽,如沐春风。

是说他自己的事让他们担心了。

阮婉略微哽咽,“无妨,来了便是。”

外人看来,他只是来初次同昭远侯打声招呼的,还要到别处寒暄,自然不能久留。“我会随同送亲队伍到驿馆,陛下宫中设宴时再与昭远侯同饮。”

阮婉点头称好。

沈晋华才放下帘栊告退。

他人未走远,阮婉就掀开车窗上的幔帐张望,便见沈晋华往邵文槿处去。背影挺拔秀颀,言谈举止谦谦若君子,无论何时都温和有礼。

不舍移目,梨涡浅笑就挂在脸上。

沈晋华本在与邵文槿攀谈,稍稍侧脸,果然见到是她在马车上偷偷看,遂而一笑。邵文槿便也顺势望去,恰好四目相视。某人略微一怔,就傲慢敛了笑意,扬起下颚,幔帐一甩,眼不见为净。

沈晋华诧异看向邵文槿。

阮婉自幼他就认识,少有见到她如此,大抵也只会在阮少卿面前“表演”这些小伎俩。

眼下,邵文槿?

沈晋华不由多看了几分。

邵文槿亦是回眸,不晓沈晋华与阮婉认识,只道方才一幕旁人看来兴许匪夷所思,才开口粉饰,“昭远侯只是平素里与我有些不对路,并非针对旁人,怀安侯莫要见怪。”

沈晋华不由回头望了望马车,嘴角浅浅勾勒,“哪里会,我亦觉与昭远侯投缘得很。”

与阮少卿投缘?

邵文槿也多看了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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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沈晋华随同作陪,入得京城后便一路顺畅,京中百姓很是热忱,夹道欢呼。

按照姜颂其所言,宋嫣儿也偶尔露面挥手,笑得几分腼腆,就好似夏日里绽放的初荷。

京中百姓热情洋溢,御林军就丝毫不敢怠慢。

禁军却是轻松得很。

一行不久抵达下榻的驿馆,除却途中遇见了趾高气昂的五殿下之外,近乎通行无阻。

五殿下又很给沈晋华薄面,相安无事。

晚间是荣帝设宴,几人都要出席,便各自回房准备。阮婉趁着清荷伺候宋嫣儿梳洗前,取出了风蓝图给她。

“陛下吩咐过要由公主亲自呈给荣帝,公主收好了。”

宋嫣儿只晓阮婉是女子,却不晓她是公子宛一事,怏怏接过,便随意展开看了看,就嘱咐清荷收起来,稍后一道带上车辇。

清荷循声照办。

阮婉却一眼看出她心不在焉,就要入宫了,你魔怔什么?

宋嫣儿托腮轻叹,“从前只晓李朝晖不受待见,不想如此捉襟见肘。早些时候那二人分明是冲他去的,他都忍让成这般了,旁人却还不肯放过。”

原来是为未来夫婿抱不平。

阮婉轻笑出声,“这些自有陛下和七殿下思量,就不劳公主操心了。公主要做的是抬眸笑笑,让清荷好好替你梳洗打扮,今晚让长风京中王亲贵胄看看,我们南顺的嘉和公主如何惊为天人!”

“婉婉!”宋嫣儿便羞得面色绯红。

“公主~”清荷无奈摇头,时辰本就不多。阮婉帮不上忙,深觉还不要添乱得好,便起身辞别。

清荷心中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阮婉折回房中,晚上宫里正宴,万万疏忽不得。想起早晨出门得及,眼下还是重新裹胸得好。

屏风之后,轻解罗裳,手腕偶然碰到束发,三千青丝就顺势滑落。阮婉俯身拾起衣衫挡在身前,起身时,不经意瞥到镜中之人,雪肌通透,青丝绕肩,衣衫随意遮挡在胸前,兀得想起昨日邵文槿那一握,脸颊就好似火烧一般。

粗鲁,穷凶极恶,脾气还不好!

裹胸就比平日绑得不知紧了多少,隐隐喘不过气来。

裹胸之后,却没有着急换上衣裳,反是坐在镜前来回捋了捋耳发,看了看侧颜,不知何时才能换回女装?

半晌,又自觉笑笑,难怪阿心平日里常说她爱美。

思及此处,便有敲门声响起,“侯爷,是我。”

阿心?

阮婉喜出望外,吩咐一声进来。将近一月未见,主仆二人就似有说不完的话,诸如叶心问她可有见到怀安侯?又如阮婉异口同声问她可有探讨什么消息?

最终还是叶心心细,“侯爷晚些时候要入宫,奴婢伺候侯爷更衣,边换欢说,也不耽误。”

阮婉自然称好,叶心在身边心中就踏实多了。

趁着更衣的功夫,叶心也随口说起到长风之事,起初她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就连怀安侯身边的小厮都不知晓,只道侯爷外出了。叶心开始也信了,就在怀安侯府住下等阮婉进京。

不多久,宫中的卿公公来府中寻怀安侯。卿公公是陛下身边行走大红人,从前同怀安侯一处时就见过阮婉和叶心,叶心便将阮婉让她来京中打听的前因后果说与他听。

后来大致便是卿公公去了躺大理寺探消息,才知怀安侯果真下狱,卿公公便一直奔走,至于后来怀安侯如何出来的,就不得而知。叶心也是听卿公公说起,已然无事。

没事就好,阮婉轻叹,她今日晚些时候寻机会问问晋华便是。

言辞之间,已换上了一身华服锦袍。对着镜中轻咳两声,镜中少年翩翩俊朗,眉清目秀,很是入眼。

时辰将好,出得苑中,正好见到宋嫣儿同清荷在前方,清荷捧着风蓝图跟在她身后。阮婉招呼一声,两人循声回头,就同几个婢女迎面撞上。

宋嫣儿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有清荷扶住,叶心便也上前帮衬。几个婢女吓坏了,就哆嗦着也不敢抬头。

本也无事,宋嫣儿摆摆手,几人才悻悻起身。卷轴落了一地,婢女拾起交还清荷手中,才匆匆离去。

阮婉总觉何处不妥,宋嫣儿却已开口打趣道,“你看看,险些害我摔一场。”

阮婉遂而一笑,恰逢车辇都已备好,姜大人遣人来催,众人不做耽误,阮婉便也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1.4号的,,,

怎么天天都在补啊,,,

预告,下一章,让侯爷和邵将军独处吧,,

第三十一章 默契生

第三十一章默契生

华灯初上,长风夜间犹有凉意,拂面而过的晚风里便带了些许干涩,远不似南顺那般柔和润泽。

初春二月,南顺京城该是处处轻枝摇曳,桃花吐蕊。

长风国中又哪里比得?

再若是到了三月天里,明巷上下白玉兰幽雅绽放,远近十余里便都要沾染上几分恬淡香气,就是一年中春意最浓的时节。

小傻子定是要拉她去踏青的。

思及此处,阮婉略微错愕。

不过短短几年,就好似份外习惯了南顺种种,若是有一日突然离开,心中会不会不舍?

譬如,舍不得她那个偌大的昭远侯府,虽然她常常抱怨风水不好,与对面陆二毗邻之流,但住起来其实很舒服。

又譬如,侯府里的那帮蠢厨子,做得东西永远那么难以下咽,但日后若是再吃不到那般难吃滋味,偶会也定是会很怀念的。

再譬如,她苑子里的…那个洪水猛兽沙包不是?

咒骂了那么多年,习惯早已潜移默化,若是日后离开时不能随身带到别处,任凭它留于旁人打骂…阮婉怎么都觉得亏大了的是自己。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东西凭何要留给旁人?!

继而自己被自己吓得吞了口口水。

惶恐之时,车辇缓缓停在宫门口。

荣帝在宫中设晚宴为嘉和公主接风,遣了宫内的车辇和内侍官来接,内侍官不敢怠慢。

宫门口简单交接,就有旁的内侍官来领路,分毫没有耽误。

阮婉回过神来,免不了伸手好奇打量一翻。虽然自幼在长风国中长大,却是头一次入宫。

眼前的宫阙楼宇金碧辉煌,一路上的火树银花雕琢着琉璃砖瓦,宫中浮华虽有,斑驳投影下,却总显得比南顺空洞萧索了几分。

不多时,依稀到了正殿处,闻得内侍和宫女快步来接,阮婉便顺势放下帘栊,沈晋华已在殿外等候。

清荷搀扶着宋嫣儿下了车辇,缘是接风宴,宋嫣儿只带了十余女官跟在身边。禁军里,邵文槿也只挑了二十几人跟随。

姜颂其就先张恒一道入了殿中。片刻,听到殿中传唤,荣帝身边的卿公公亲自来接。

入得正殿中,才晓不过是皇室内的接风家宴,来得都是国中的王孙贵胄,没有别国观礼的使节,就连荣帝的亲信权臣都没有几个。

阮婉其实心中微舒。

人一多,繁文缛节便多,就处处都要小心谨慎。稍有差池,恐怕当场便遭笑柄,初次见面便要宋嫣儿应对多国使节和一干朝臣,其实是会有些力不从心。

若只是皇室接风家宴,哪怕席间真出了些幺蛾子,也是皇室内部的家事,轮不到旁人评头论足当正史对待。

荣帝其实思虑周全。

种种会面礼仪,早在南顺宫中就不知被训练了多少次,宋嫣儿无甚好怕的。言行举止处处得当,大方端庄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倒是一旁落坐的皇子就纷纷错愕。

轻纱遮面,娥眉淡扫,侧颜隐在明媚灯火中几分看不真切。唯有肤若凝脂,手如柔荑,言笑间款款大方,定是生得极美的女子。

加之见惯了长风女子高挑丰腴,这般肩若削成,腰身盈盈一握便别有韵味。其中几人就目不转睛,停在半空的酒杯都忘了送至唇瓣。

从前就有诸多猜测,敬帝爱女定是面貌奇丑无比,或是身体何处有缺陷,否则就凭李朝晖在国中的地位,敬帝凭何将爱女嫁与他?

先前等着看好戏的几人,就多少有些瞠目结舌。

那小子命倒是好!

戏谑中免不了嫉妒。

起初,荣帝是问候了敬帝和陈皇后近况,宋嫣儿简单应声,又道父皇母后安好。荣帝便问起宋嫣儿一路可还适应,过往从未来过长风,总归有些不习惯,语气里就甚是亲切。

宋嫣儿乖巧言谢。

荣帝就赐座在近旁,还特意让最宠信的卿公公侍奉,任谁都看得出荣帝对宋嫣儿的喜爱和维护。

李朝晖也头一次坐到离荣帝不远。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间便免不了歌舞助兴。

远道是客,巡礼荣帝理应举杯相邀。但荣帝身体不适,御医叮嘱饮酒应有旁人代劳,长风国中又无太子,就让李朝晖代饮了第一杯。

宋嫣儿和阮婉却之不恭。

阮婉是南顺送亲使,为表礼遇,位置就安置在离嘉和公主最近的坐席,沈晋华便踱步至阮婉身旁位置落坐。

邵文槿就同姜颂其依次落座。

众人皆是一愣,但见荣帝并无异议,顿时明了是荣帝属意的。

有沈晋华同昭远侯一处,确实可以省去不少事端。

老二就一声轻哼,自斟一杯,朝向身旁道,“听闻三弟四弟今日在南顺昭远侯处吃了些亏?”

老三面色一沉,怒意涌上心头,老四却轻笑拦住,“不过口角玩笑而已,倒是听闻五弟吃了闭门羹。”

话锋一转就绕到老五身上。

老五素来倨傲,杯中一饮而尽,冷冷道,“好过从旁看戏的。”

老六也似无甚在意,“看着我做什么?大哥,二哥不也没有动静。”

老二则是笑容可掬,“有晋华在,我素来搁不下颜面。”

倒是老大面无表情,懒得同几人答话。

荣帝本在不时同宋嫣儿和李朝晖说话,殿中钟鸣鼎食,鼓瑟吹笙,兄弟几人之间的窃窃私语也传不到对面去。

席间气氛尚佳,晋华就问起阮婉,“宫中如何?”

幼时起她便嚷着要自己带她进宫,一直没有寻得机会,不想真有一日到了宫中,竟会是这般场合。

阮婉掩袖轻笑,小声打趣道,“不过尔耳,也就比我的昭远侯府大了些而已。”

有人忍俊不禁。

言笑时,阮婉随意瞥过,对面的老四就盛情举杯相邀,阮婉略有拢眉,他却掩袖饮尽,笑容挂在唇瓣,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搭理。

阮婉只得回礼,一杯下肚,喉间就有些火辣辣的。

她是南顺送亲使,不能公然失了这些礼节,好在一旁是晋华,她倒是不怕的。恍然想起上次在慈州喝多时,也不知道同邵文槿说过什么,只是她断然不会去问他。

而后六皇子敬酒,她借着饮酒之际,余光偷偷瞥过,邵文槿果真停杯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阮婉仿佛是喝得急了些,微微呛了几口,便见他眸色一沉,而后移目,好似方才都是她错觉一般。

酒过三巡,对面六人也算逐一尽过地主之谊。

姜颂其微微执手,宋嫣儿瞥过,就起身恭敬道,“父皇听闻陛下素来推崇名家纪子画作,纪子封笔多年,弟子之中便以公子宛为最。出行之前,父皇特意嘱托,要亲手将这幅公子宛的风蓝图呈送陛下。”

荣帝推崇纪子,朝中便都挖空心思投其所好。

近乎无人不晓风蓝图是公子宛的成名作。

公子宛流出的画作本来就少,成名作更谈得上稀世名贵,是敬帝的心头好。荣帝心情大好,就朝宋嫣儿哈哈笑道,“朕从前向你父皇讨要过这副风蓝图,他不肯割爱,这回倒是沾了你的光。”

众人便都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敬帝怕是宠爱嘉和公主至极。

看向李朝晖时,便神色各异。

宋嫣儿微微颔首,清荷便托着卷轴上前到殿中,交到另一女官手中。名画鉴赏惯例都从一侧延展开来,待得那名女官托好卷轴,清荷便徐徐展开。

席间大多王孙贵胄都不曾见过风蓝图,荣帝如此推崇,自然都屏息看着。

邵文槿几人业已在南顺见过,也就平常心态。

倒是对面几个皇子表情各不相同,却都似兴趣盎然得很,相视一笑,又似心照不宣。

阮婉便也抬眸,卷轴开到十分之一处,阮婉目光猛然一滞。

这幅不是她的风蓝图!!

继而脸色骤然一沉,她的风蓝图有瑕疵,当初在富阳作画时,用的是秋娘驿馆中的宣纸,当时便是用的一张沾染了药汁的宣纸。

即便后来墨馆做表幅,那处药汁都还在。

旁人虽然知晓,却不如她来得清楚,只消一眼就瞧出不对劲。

目光扫过对面几人,或尔饮酒,或尔嗤笑,或尔拢眉,或尔凝神注目。

阮婉蓦地想起早前从驿馆出发,那几个素未蒙面又匆匆离开的婢女,彼时她就觉得何处不对,后来被宋嫣儿岔开话就抛诸脑后。

当时还以为是驿馆的婢女,但哪里会那么巧合,偏偏几个婢女都是捧着画卷来的,阮婉手心死死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