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被那间屋子里的灯光轻易俘获?

景深照例开了整个屋子的灯,明晃晃的一片,亮堂如白昼,我曾嘲讽他资本主义的浪费,他却坚持着,只要不停电,天一黑他就把所有电灯都打开,他说他喜欢满目灯光的感觉,他说,有时候,真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了。

那时我只想着我是家中拮据才要省电费,其实这种亮堂的感觉,我也是满心喜欢的,我说,人活世上一百年,不趁能看的时候多看些光,那死后可真是无边黑暗了,在这光芒里,其实是一种活着的感觉。

景深笑,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文艺了。

我说,我是死亡线上徘徊过的人,你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活着的幸福,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我说,景深,你有家世,有学历,有钱还有貌,走到哪里都能引起女人侧目,可你为毛愿意窝在这个破楼里?

他说,因为交通方便。

我无语,这什么借口啊,就算他狗血地来一句“因为你在这里”都比“交通方便”要容易忽悠人吧,我呸,感情他拿我当猴耍?

时钟指向十二点,我坐在窗台上,他提了两瓶红酒走过来,站到我旁边,看着窗外的月亮说:“我在国外的时候,习惯在晚上对月亮喝酒。”

我下意识地说:“你一个人?”

“一个人。”

“哎哟你还挺有诗意的嘛你,看不出啊,小样儿。”我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然后毫不客气地抢了一瓶酒,拔掉软木塞,我豪爽地一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真他妈帅啊我心想。

“洛洛……”他叫我名字,又没下文,我举着酒瓶瞅了他半天,他精致的脸上,是明显的犹豫。

“你想说啥?”酒意上来,我歪着半边脑袋问他,“是个男人嘛?有屁快放。”

“……”他还是欲言又止。

我嘿嘿笑着说:“你不会是想请教情感问题吧?这回又糟蹋了哪家姑娘忘记负责了?”

“洛洛。”他忽然伸出手,按在我的鸟毛头发上,像要把它们抚平一样,他终于说:“如果有可能,你愿不愿记起从前的事?”

啊?

这回轮到我的嘴张成O型,大到可以把酒瓶给吞下去,而他就这么低头望着我,乌黑的额发垂下来,他的目光中有温柔,有怜悯,也有不忍。

我想那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我O了半天,我说:“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

我说:“那我还是不要知道了,你也说过,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活得挺好么?”

他说:“洛洛你是个坚强的人,这么多年,你好样的,我喜欢你这样。”

我一听,嘿嘿笑了,我得意地说:“过奖过奖,我也喜欢你啊。”

……

??????

!!!!!!!!!!!

在这一刻,我恨不得把酒瓶吃下去,我靠,我他妈的我还没喝醉呢,呸呸呸,我说的什么屁话啊我!

景深脸上的一闪即逝慌乱没有逃过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心中转过成千上百个念头,最后,我一咬牙,豁出去了,反正老母也成天催我嫁人,这不眼前有个现成的么,虽然他花了点,可人还是不错的,老母也喜欢他,既然他对我不安好心那我索性就让他栽了吧。

借着三分醉意,我扬起下巴:“景深啊,我知道你这别扭的鬼性格,喜欢什么人也不会说出口,我不怪你的哦,我觉得这奔放的年头谁先开口都一样,所以呢,我喜欢你,嗯?你有难言之隐也没关系,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不挑食,你呢,待我挺好的,我呢,家世清白,也没不良嗜好,所以呢我觉得咱们将就将就也可以了,没意见的话呢我回去就跟我老母说说,当然你要直接去民政局我也不介意,我家穷,九块钱我还是出得起的,我妈啊,天天催婚跟催命似的,我想来想去你还算个合适的,你说,哈,咋样?有戏没戏,等你一句话了。”

我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就像那海浪一样磅礴伟大。

第九章(1)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告白……好吧,我终于说完了,趁着奔放的酒劲还没褪去,我喘着粗气望着他,嗯,八成是有戏的吧。

景深平时待我不薄,总是不经意就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要说他在外面流连花丛,我想着想着也就想通了,好歹他还是单身么,凭我横看小言三千本的手段,婚后还不把他治服帖了?再怎么样,总比婚前服服帖帖,婚后流连花丛要好么。

而且他专门搬这小破楼来住,不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很像他挂掉的前妻这一点吧,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但死人也永远代替不了活人,再怎样情深,时间也会磨平伤痕,我想我喜欢他,他喜欢我,这就足够,无关乎别的。

我脑中的三千本小言和三百部电视剧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闷骚别扭男人,别看他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真要爱了,他不到危急关头那是不会说出口的,没办法,性格使然,至于那什么危急关头,在小说电视中大多是生离死别啊,战争爆发啊,世界末日啊,再不济也来个棒打鸳鸯私奔天涯之类,可现实没那么戏剧,我老母巴不得我拖只雄鸳回家呢,哪舍得棒打,对我老母来说找不到雄鸳,找只公鸭都成,只要是可以传宗接代接替她的麻将事业的,我真怕我再不嫁出去,老太太哪天逼急了找只公猪逼我来结婚。

果然,他一双清亮的明眸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情绪,我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但他眼中那么明显的恍然和惊喜是掩不住的,天底下有什么比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让人开心呢?

他闭上了眼睛。

他伸出双臂,我被他一把搂在怀里。

哎哟,我当时那个心跳啊,跟个十万马力似的,他衬衣上的清香味汹涌入我的鼻腔,我贴在他胸前,满脑子都是粉红泡泡,啊,这种美好的感觉,就跟老任提前发稿费一样,我几乎就要下意识伸出双臂反抱住他。

“洛洛……”他开口了。

“你喝多了。”他说。

我立马激动:“啊哈哈,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嘛,这结婚啊,不就是搭伙过日子么……”

“洛洛,你喝多了。”他重复。

我:……

啊?

我顿时推了他一把:“我靠!话都到这份上了,我一姑娘家我都豁出去了,你说啥呢你?”

“你喝多了。”

他只是重复着这四个字,耳边的发丝在夜风中摇晃,我看不到他的目光,可我永远忘不了我说我喜欢他时他眼中的喜悦。

眼睛不会骗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他刚才抱着我的时候,呼吸急促的跟什么似的,那种爱着的熟悉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深刻,仿佛我们已经爱了许多许多年,在我看不到的记忆之外,被无尽的时光所掩埋,到如今,我只能出神地看着他的脸,那么好看的干净的一张脸,放到过去,我一样会喜欢吧,我听到自己细碎的低语:“景深,其实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对不对。”

我说:“你告诉我好吗?”

那一刻,景深的瞳孔缩紧了,他两只大手牢牢地抱住——或者说是抵住我的肩膀,他沉声又不安地问:“你……都想起来了?”

我是个诚实的人,我本能地想摇头,想起来?怎么可能,可我却鬼使神差地笑了,如果有镜子,我想我一定笑得像个幽灵,我听到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说:“是啊,我都想起来了,景深,我爱你,我从前就暗恋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九章(2)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他。

也许是为了从他紧闭的嘴里掏出更多的真相,我笑得满脸诚恳,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大壮士。

景深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他薄薄的嘴唇一闭一合,许是想说什么,又组织不了语言,以他的涵养,是不会做出我这类神经病的尖叫暴走等举动的,是啊,我想他一定是震惊了,我暗恋他许多年,他却不知情地爱着他钱夹照片中的女孩,而那女孩到底里离开了他,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我们俩人的命运,就这样玩笑似的分合又分合,如今他终于知道我爱他了。

多么狗血小言的故事啊,我心中感慨,看来骗他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这副心中翻滚着滔天巨浪却还要强自镇定的样子映在我眼中,我太会看人了,他的语言在这一刻都变成苍白,这反应,十有□他也是喜欢我的吧。

他几乎是颤抖着说:“想起来了吗,那你告诉我,是谁害你成这样的?是谁害你……”

是谁害我?我怎么知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我现在有全新的生活,有失而复得的爱情,有幸福快乐的人生,我很知足,很高兴,也很不要脸,我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一喜,踮起脚,伸出手,圈住他脖子,扳过他脑袋,嘴巴亲上去——

上帝啊,谁让他这么好看的。

可是下一秒,嘴唇刚刚相碰的时候,他就呼啦一下推开了我。

“喝多了……”

他摇着头说。

我当时眨眨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重复:“你回去吧,你喝多了。”

我:……

我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可我也是个有尊严的人,我不会为了锲而不舍,而放弃我最后的尊严。

在这繁华的京城,我穷得,只剩下尊严了。

半小时之后,我坐在蓝雅的茶座里,看着窗外灯火,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回家睡觉,我一个人浑浑噩噩来到蓝雅,服务生说这么晚了只剩咖啡和奶茶,问我要哪个,我说那就随便来壶奶茶吧,不要奶不要茶不要糖。

服务生傻站了半天,最后从柜子里拿个空纸塑杯扔给我。

我就坐在窗边,一个人喝空气,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空气都是可以让人醉的。

我不知道我在桌子上趴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催我买单,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去,不多,不会超过二十块,再后来又有人来催我买单,我呼呼大睡,恍惚间被推嚷着醒来,我不管,继续睡,过了一会,又有人推我肩膀,我不耐烦了,大吼:“老娘买过单了你们还想怎么着?大爷的,没见过失恋啊?你丫再催一个看看?站这儿,……对,就站这儿,看我不抽死你丫的!……”

服务生大概被我吓跑了,世界又清静下来,天亮了周围又渐渐多起来那些斯文高雅说话都拿捏了腔调的所谓精英人士,我困得眼皮儿打架,手脚又冰冷发软,我不管那么多,继续趴在桌上睡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简直想永远睡下去别醒了。

我睡得正香,不知多久,又被拍了一下肩膀,我心里正窝火,抬头就吼:“催你大爷啊,靠,再催老娘强了你!”

“洛洛……”那人毫不生气的语调。

我眼角依稀瞅到阳光下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反光。

“你病了,烧得厉害。”他说,“赶紧回家吃药,吃了药再睡,乖啊。”

我:……

我这人从来就吃软不吃硬,刀山火海我都不怕,就怕别人的温柔,特别是,这么一大男人,还用哄小孩的口吻哄我回家吃药!

我眼眶忽然就红了,胀痛的浆糊状脑袋告诉我,明明眼前这男人不是景深,不是那个欲言又止最后拒绝我的人,可我在这茶店里孤单单睡了一夜,终于是扛不住了,我四肢因发冷而抖得厉害,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只想找个被窝好好的睡一个暖和觉。

陈书俊把手臂伸过来揽住,我二话没说就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昏昏沉沉中,我被他抱进了他的车里。

第九章(3)

天气很热,我很冷,醒来已是下午了。

呃?

这好像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我的床,更不是我的被子。

巨大的落地窗,淡色系的镂花窗帘安静拉开在两旁,落地窗外是阳台,阳台上没有我熟悉的那些花草,反而是白茫茫的天色。

这间卧室很宽敞,采光也很足,床单,被子,地板,以及壁上的衣柜,都是极淡极素的色调,整个房间很干净,东西也很少,甚至给人一种许多年没有人住的错觉。

这不会就是陈书俊的卧室吧?我脑袋有些晕乎,一转头,发现床头的挂衣架上,竟然吊着盐水袋,水袋已经空了,一根细长的管子弯弯地往上搭着,而我手背上,正好贴了个创可贴。

我开始在床头摸眼镜,我想知道盐水袋上写着什么,天啊,我竟然吊光了一袋盐水而完全不记得,我的脑子里果然是塞多了黄桃罐头导致记忆力退化么,想到这食物,我又一阵心酸。

这时卧室门悄然开了,走进来的是陈书俊,手上提着一袋水果,估计他是没想到我已醒了,我俩就傻逼似的对视了老半晌,末了,我说:“这是你家?”

一开口,我才发现喉咙干得要冒火,声音嘶哑嘶哑的,跟个劣质磁带差不多。

他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擅自把你带来家里。”

我眨眨眼睛,看着他手中的水果,我好渴啊。

而他显然是理解错了,他说:“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你当时烧得厉害,又哭又闹的,我怕……”估计他说想说他怕我烧坏了脑子,而其实他不知道我的脑子早就坏了,他顿了顿,说:“我只好叫了私人医生过来,给你吊了瓶,你放心,只是普通的葡萄糖。”

说着他还把盐水袋解下来给我过目,我依旧两眼放光盯着水果,在食物面前,我很容易失去节操。

“要吃橘子?我给你剥。”

上帝啊陈书俊终于理解我的苦心了!可他没把水果给我,竟然自己坐下来,拿了个橘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剥皮,我看着他精致的手指与橘子皮优雅地奋斗,拇指上那枚翡翠的扳指闪闪发光,简直让我眼晕。

我终于解了渴能说话了,我说:“谢谢你啊,还请私人医生来,医药费很贵吧?”

在我印象里,私人医生就跟私人飞机一样稀罕。

陈书俊笑笑,继续给我剥第二个橘子,说:“医院黑,还不负责,你看这年头的医疗事故还不少么,我只信得过私人医生。”

我说:“有道理,我就是医疗事故的受害者!”

我当时就觉得陈书俊这种和我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的有钱人能有和我一样的鄙视医院的想法,实在是太难得了。

所以他的形象又亲切不少。

特别是他还坐在床头,用他签合同签支票的那双手给我剥了橘子一瓣瓣喂到我嘴里的时候,我简直感动到受宠若惊,他还说:“慢点吃,这里有许多。”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我人清醒了不少,看这天色我也该回去了,再赖着人家恐怕要赶人,也不知我睡的这间是客房还是他自己的床,我抬头偷偷瞧他,他正全神贯注给我削着梨,似乎并没有打算赶我走的意思。

我只好没话找话:“陈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好像太打搅你了。”

他却不理会我,只是抿着嘴唇微微笑,金丝边的眼镜反着光,他依旧埋头削梨,雪梨的皮被他拿着小刀慢悠悠完整地削下一圈,这一刻,我觉得他更像个艺术家。

削完后,他切下一小片,凑到我嘴边,说:“吃吧,乖。”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我差点以为是我的幻觉。

我鬼使神差地咽了梨,他又切了一片喂我,我明明手脚健全却也鬼使神差地不想动,只想让他这么喂我,落地窗里照进来的光在他身上镀下很柔和的一层金边,我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喂猪一样喂我吃过东西。

享受的感觉让我身处梦幻,有这么一个帅哥喂食,做一只猪都值得了。

陈书俊说:“我一个人住,在北京有几处屋子,这一处不常来,从茶座开车过来方便,就暂时安顿了你。”

他又说:“其实我北京也不常来,今年把分公司落脚的事情办完,我还是要回南方去,我喜欢湿润的气候。”

我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场面话,只好用直白地夸奖他:“你真有钱。”

陈书俊笑着摇头:“我更羡慕你们艺术家的生活,金钱是父辈的财产,其中的醉生梦死让我麻木,让我遗忘了感情。”

嘿嘿,这就是犯贱吗,没钱的人羡慕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又羡慕粗茶淡饭,像他这样的富二代,粗茶淡饭个几天还图新鲜,淡他几个月他就得哭鼻子了,住这种高档公寓的二世祖,又怎么可能真的习惯我们狗一样的生活?他吃一顿酒宴的钱,都不知得让我和老任奋斗多少年。

我本来想鄙视他的,不过他又是给我看病又是喂我吃东西,我心中还是感激更多,我说:“你一点都不麻木啊,你还照顾我,我就觉得你人挺好的。”——尽管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我……”陈书俊忽然放下了梨,两只手不安地握在一起,简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看着我的目光很认真,他说:“洛洛,我把你背进屋的时候,你发着高烧,又哭又笑,又吵又抓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我:“……啊?我那么傻逼?”

我显然没有印象了。

陈书俊说:“后来你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请来医生给你输液的时候,你又开始哭,死活都不让医生扎针,还咬了一口医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