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彼时,他已经是高大瓷实的青年,而她尚是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

和如今的样貌自然天差地别。

程谨之依稀从少女的脸上看出几分薛长安的影子,这才敢相认,“哎呀,居然是薛五小姐!”

他狐疑地望着薛琬,“你找我有事?”

能让个年轻姑娘不顾闺誉就这么将他抓进马车的事,想来一定是私事了。

难不成,薛五姑娘听说了他最近相亲频繁,也对他有什么意思不成?

程谨之连忙晃了晃脑袋,将这不靠谱的想法驱散。

哎呀,真是的,在想什么呢!这丫头才多大,若是他先头元配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他的孩子也要差不多那么大了呢!

他咳了一声,“有事你就说。不过,咱们可以换个地方,这马车里不大方便吧?”

毕竟他还是个单身汉呢!

薛琬笑着说,“谨之哥哥说笑了,在别的地方才不方便呢,就这里最安全了。”

她高声对着车外说道,“十一,你就绕着这里走两圈吧。”

苏十一低声应了句“是”,马车就徐徐缓行。

薛琬从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递了过去,“我想向谨之哥哥检举揭发一桩恶行,只不过,我不想叫人知道这事是我做的。”

程谨之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份状书。

他仔仔细细看完,凝眉问道,“这里面所言属实?”

薛琬道,“属实。”

程谨之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的证词都来自于杨奇这位小厮,可京兆尹衙门办案,光凭证言,是不能将一个人定罪的。”

他顿了顿,“薛五小姐,你得有证据。”

杨奇确实在五年内换了四个贴身小厮,但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主人就不能换小厮用。

他的小厮们确实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可是,这也并不能代表这些人就一定死了。

没有苦主,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是不可能立案的。

还有,举报人声称他曾在后花园的苗圃中发现过半截手指。

言下之意,那苗圃就该是杨奇埋尸的地方。

可是无法立案的话,京兆府尹可没有这个名目无事端端地去掘人家悦来茶坊的地。

掘出来有东西倒还罢了。

什么东西都掘不出来,那以后京兆府尹的脸该往哪里搁?

薛琬目光微凝,“证据呀?”

能这么年轻就坐上京兆府尹这个位置,必定是有几分真才实干的,所以,程谨之一下子就找到了关键。

她确实是没有证据。

可是,她有前世知道的讯息啊!

第22章 皮鞭

前世,骆真在两年后被陈王所救。

陈王爱惜人才,无意中发现骆真的千里耳,便想将他收之麾下。

堂堂陈王殿下要个人,自然是很容易的。

可要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归顺他替他卖命,却需要花一点心思。

陈王最擅长在他需要的人身上花心思了,从前对薛琬如此,后来对骆真也一样。

他要替骆真报仇。

悦来茶坊的说书先生杨奇外表看起来仙风道骨,是个满腹才华的老人,但私底下却暴躁狠戾,心理变态已极,尤喜好拿人来欺辱凌虐发泄。

只要能折磨人的,不管是刀枪剑棍他都用。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鞭子。

骆真的背上就有大大小小新的旧的鞭痕一百零二道,它们纵横交错,形成丑陋又可怕的图案,让人看了既害怕又心疼。

陈王的人在悦来茶坊的后花园苗圃内,确实发现了几截手指的白骨,但也仅此而已。

几段指骨,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既没有尸体,也没有苦主,官府无法立案。

如此,陈王便只能动用私刑了。

彼时他已经得了陛下的青眼,入主了千机司,成为皇朝大大小小三千名探子背后真正的主人。

想要办一个毫无根基的说书先生,甚至连个托辞都不需要。

陈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杨奇吊在千机司的密牢里,亲自将沾了盐水的皮鞭交给了骆真。

薛琬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奄奄一息的杨奇用最后的力气求饶,陈王的紫袍一尘不染,脸上的表情也平静无波,像是要对付一个梨子或者只是切一个红薯般轻描淡写着。

他对骆真说,“我找人将你背后的图案画了出来,你就照着抽吧。”

被凌辱多年,身上的伤口总是可以愈合的,但心里的伤怕是再也治不好了吧?

只有将积蓄的怨恨发泄出来,才有可能抛去过去,重新生活。

骆真的双眼泛着血光,他抬起的手又落下,终于还是扔掉了皮鞭。

他说,“我若是这样做了,岂不是和这老匹夫变成了一样的人?不,我不要成为恶魔。”

陈王笑了。

骆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就算低入尘埃,也始终保留着一份天真。

而这天真,在这个被墨染黑了的世间,又是何等地珍贵?珍贵到,连陈王自己都不再有了。

原本他只是想替骆真报仇,这样的话,恐怕就要费一番力气替所有被杨奇凌虐过的人报仇了。

陈王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十天之后,他的人就找到了杨奇埋尸的地点——离悦来茶坊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

千机司的人找到了零零碎碎的白骨残肢,拼接起来,刚好是四具尸体。

薛琬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告诉程谨之,杨奇将那些失踪的小厮埋在了哪里。

以程谨之的谨慎,必定要追问她是如何得知的。

而这,她无法解释。

总不可能像对其他人那样,连蒙带骗带哄带唬的。

程谨之不是其他人,他是精明的干吏,二十八岁就爬到了京兆府尹的位置,掌管着皇城的所有畿务。

就算他这次勉强信了她的鬼话,以后也会盯着她不放的。

虽然她不怕,但被这样的人盯着,还是挺麻烦的。

最要命的是,她手头没有程谨之的把柄,这人不论在业务上还是行止上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薛琬叹了口气,“谨之哥哥说得很是,我们确实没有证据。”

她顿了顿,“我原本想,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京兆尹衙门彻查,就该能将恶人拿下的。说到底,是我想当然了。唉!”

小花却道,“程大人,您说笑了啊,若是证据详实,我们又何必以这样的方式来找你?”

她反正一开始就以恶丫头的形象出现,那就凶恶到底好了。

难道堂堂京兆尹大人还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不成?他还要不要在皇城继续相亲了?

小花这样想着,索性就不管不顾了。

她将右腿放在凳子上,叉着腰,一副女流氓的模样欺身靠近程谨之,“程大人,您就给句痛快话吧,这案子,您到底是查还是不查?”

程谨之本来应该发怒的。

至少也该板着脸显得他很生气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居然不争气地老脸一红,害羞起来了。

哎呀,这小丫头有点带劲啊!

小花身上香风一阵飘过。

程谨之不由地软了下来,“唉,我查,我查还不行吗?”

他双手一摊,“但问题是怎么查?就光凭现在这点信息,衙门是不可能发正式的公文的。”

若都是这样没影的事就开始到处抓抓抓挖挖挖,那衙门的人不是都要累死了吗?

薛琬没有料到小花一耍蛮就让程谨之服了软,倒枉费了她在来之前腹中想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法子。

她叹了口气,“杨奇喜欢用鞭子抽人,他的鞭子都是定制的,每隔两个月就要换一根。我打听到,他定制鞭子的地方叫巧匠阁。”

前世,陈王的人挖到了杨奇埋尸的地点,因为都不是新鲜的尸体了,并且白骨都细碎零落,严重影响了仵作验尸。

杨奇见状,抵死不认,执意声称这些尸体与他无关。

但最后,还是让陈王找到了证据。

就是因为他定制的这些鞭子。

薛琬知道,程谨之是个聪明人,她不必细说,只要稍微提点一下,后面他自然就会跟进。

果然,在听到巧匠阁三个字后,程谨之的眼神变了。

他笑着说,“既然是薛五小姐所托,那这趟差事我就先接下了。”

这话说得很是滴水不漏,既要让薛琬承了他的情,又没有保证这查证一定从官方的渠道走。

将来若是事情不成,随时都可以推脱。

真是老狐狸!

薛琬暗骂一声,脸上却笑得感动又真挚,“那我就替举报人多谢谨之哥哥了。”

与她相比,小花的感谢显然直白很多,她微肉的手掌拍了拍程谨之的肩膀,“程大人,不,以后我就叫您程青天了!若是你能帮我表弟伸冤,我就……我就……”

程谨之竖起耳朵,想听到“以身相许”“做牛做马”之类的话,好歹也得有“报答”两个字吧!

然而,小花憋了半天说的却是,“我就送你十八个酱蹄髈!”

第23章 拓跋

程谨之办事,薛琬很放心。

她在心里暗暗地计算着时间,不出三日,永安伯府的事就要闹出来,而且传言的根源必然是悦来茶坊。

彼时,悦来茶坊便会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像悦来茶坊这样的地方,高门大户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默许着它的存在。

但这是建立在不闹出大的幺蛾子的基础上。

一旦林朝的事从这里传扬出来,难免会让人很没有安全感。这年头,哪个大家族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有多少人想要看到林家倒,就有更多的人对悦来茶坊深恶痛绝。

有这么个动力在,程谨之做事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这可是个一举数得的好差事。

不仅帮了薛琬的忙,还遂了众多高门大户的心愿,又将个恶棍绳之以法,还能博取百姓的赞誉,可算是个很大的政绩了。

对他将来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可是有很大帮助的。

薛琬也不介意送程谨之上青云。

前世,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待了五年,三十三岁就入主了内阁,原本就有锦绣前程。

这样的人,与他交好并没有坏处。

从春风一渡离开后,小花问道,“小姐,咱们现在就回府去吗?”

她眼巴巴地望着薛琬,“您今日是得到了侯夫人的允许出的门,时间还早,我看不如……”

哎呀,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美好,比家里那些乌七八糟复杂的人和事不知道要有趣多少了!

难道就不能出去溜达溜达,欣赏欣赏偶遇的美男子?

薛琬想了想,笑着说,“也好,趁着还有些时间,不如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涨涨见识。”

她顿了顿,对着车外道,“十一,先回去将骆真接上,然后我们去龙虎拳馆。”

赶车的苏十一微微有些一愣,“龙虎拳馆?”

那地方他知道,位处城西偏僻的所在,叫是叫拳馆,其实也有些像镖局。

老板听说是个外邦人,教的拳法都是异族的路数,不与本地相同,打起来姿势不大好看,但出拳狠准快,很是凌厉。

也承接各种帮人押送货物的活,只要出得起价钱,多远都接。

这地方,多半是江湖人士和贩夫走卒光顾,很少有上层贵族踏足,更何况,还是个年轻的小姐。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他跟随的这个女人,若是能以常理来推测,就不是她了。

不管她要做什么事,他现在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

马车疾驰而去,小花有些跃跃欲试,“小姐,这次我们要扮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