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人长久

作者:月下箫声

第一章人海茫茫(一)

人海茫茫,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所以慕云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再遇见凤翔鸣。

重逢的那天,原本也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身为秘书,陪老板参加一些商业活动,这几年,对她来说,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驾轻就熟。

那天他们来得早,因为晚上的这场慈善晚宴的主人家宋濂是A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她就职的不过家小小的地产开发公司,能收到请柬,老板赵宏博已经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了,自然非常重视。不仅破天荒的让她下午提前下班回家换衣服,还早早就来到现场,希望能见缝插针的得到一个机会,去和宋濂寒暄几句。

不过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宋濂先时并没有露面,等到晚宴即将开始时才出现,只是当时宴会厅里已经是名流要人云集,他身边更是衣香鬓影冠盖如云,赵宏博插不进那样的人群中,不免有些丧气,只能远远的隐身到了角落里。

凤翔鸣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的,宴会厅里本来到处都或站或坐,总之满是人,三五成群、觥筹交错。然后已经关闭的大门忽然被人自外面猛然拉开,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引得差不多所有人都在那瞬间停下讲话或是吃东西去看,迟到了还如此大张旗鼓进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时慕云还戏谑的想,最好有束聚光灯打过去,再配合点喜剧电影里周星驰出场时时常放的夸张音乐,那就更有戏剧效果了。

结果,看清进来的人的那一瞬间,却让慕云真正的感觉到了人生果然就是一个大舞台,戏剧效果根本不用刻意的去制造。

不紧不慢走进来的一对男女,自然都是衣冠楚楚,尤其是那个男人,套用武侠小说的经典说法就是一眼看去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套用言情小说的管用说辞就是眉目如画、目光所到处勾魂摄魄,总之,是极品中的极品,精英中的精英。其实男人臂弯里挽着的女人也是极出色的,不过是男人的气场和存在感太过强烈,乍眼看去就把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开了,是以反而把女人的风采遮盖了下去。

说不吃惊是假的,说看到这样一张脸还能镇定的移开目光也是假的,慕云几乎忍不住在看到凤翔鸣的第一眼时,就不受控制的放任思绪飘过了五湖四海,纵横千山万水,然后才幽幽的回到脑海中,想着,虽然隔了几年,但是凤翔鸣却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合体的西装,永远是意大利名设计师设计,专人手工制作的,衣服也永远不见褶皱,前襟的扣子没有扣上,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说来也奇怪,西服加衬衫,放眼整个宴会厅,几乎每个男人都是这样清一色的搭配,但似乎只有他,能把这样两件衣服穿得如此与众不同,只一出场,就连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也成了他的陪衬。

慕云知道,这个时候,满场的花红柳绿,凤翔鸣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穿着永远不会错的黑色套装的她的,只是下意识的,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不过到底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视线不受控制的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宴会厅的正中央,与宋濂寒暄,再被一群穿着限量版晚礼服的妖娆娇俏的女孩子围住。再后来,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反正围绕在他周围的,每个女人脸上都露出明媚的笑容。

哦,他还是有改变的,遥遥地观察着凤翔鸣的一举一动,慕云忍不住有些嫉妒,过去他对着她总习惯绷着一张脸,再怎么去讨好,刻意的去逗他,也总是只能自己碰上一鼻子灰走开,有一次她沮丧急了,几乎哭出来,他也不过不耐烦的说了句,“幼稚”。

是呀,她幼稚,所以总能对他眼中无处不在的疏离视而不见;她幼稚,所以即便明知道他瞧她不起,她总还是有勇气把自己武装成他瞧不起、但不会拒绝的样子凑上去,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那时候,总归是年轻,因为年轻,所以不怕挫折,无所畏惧,总以为精诚所至就能金石为开,结果,到头来才知道,郎心似铁,一切不过是南郭一梦。

晃神的功夫,四周掌声雷动,慕云后知后觉,发现宴会厅里灯光已经变暗,各路商贾名人都已经各自就坐,宋濂简单致辞已毕,拍卖品开始逐一展示、拍卖。

第一章人海茫茫(二)

呆在凤翔鸣身边的时候,慕云也参加过一次这样类似的拍卖会,总归不过是演艺圈的大腕、商界的名流拿一些私家珍藏的物品出来,可能是一块古董手表,一条钻石项链或是一套昂贵造价的戏服,标个差不多的底价,在会上现场拍卖,所得捐助一些慈善事业。每每参加这样的活动,凤翔鸣总是很大方,慕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就捐出一串红宝石镶嵌的项链,那串项链在灯光下红得璀璨动人,她几乎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其实这样的拍卖会,拍卖走的不过是个捐款的形式,也有很多人会因为不舍,干脆把自己捐赠的藏品拍回来。她忍不住了就用手指捅了捅坐在一边的凤翔鸣,等他有些不耐烦的侧头看她的时候,就用一种极度渴望的眼神去看那串红宝石。她想,她做的暗示已经足够了,只是他却仿佛对此一无察觉。

那串项链最终被别人拍走了,几年之后,她曾经在搜狐的娱乐版上意外的看到它,当时它被戴在一个女明星的颈间,那是一次电影节开幕式,宝石的光华映着红地毯上的女明星笑容璀璨。

红宝石的寓意是爱情之石,她永远不知道她央求他拍下时,他是不是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到了如今,这些终究不再重要了。

今天的这场拍卖会,开始拍卖的东西都很平常,几件明清时的古董,几张当代名家创作的书画,还有些平常的珠宝首饰。赵宏博和很多小暴发户一样,还没上升到对这些东西不懂装懂的程度,所以一脸的不感兴趣,一次也没有举过牌,事实上,他们这些坐在边角的客人大都不过是来凑趣的,这会有的趁着黑打起瞌睡,有的一杯一杯的喝着红酒或是饮料,她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拍卖会很快就到尾声,压轴出场的,是宋濂捐出的一枚古董胸针,周围点缀着数颗碎钻,中间嵌着足有四、五克拉的一块鸡血红,那浓烈的色彩和耀眼的光芒,在灯光下即便离得远远的,也让人难以忽视。

安静的坐了整晚的凤翔鸣第一次举了牌,胸针的价格也从一百万一路飙升至五百万,最后在满场雷动的掌声中,慕云看到凤翔鸣的女伴挽着他的胳膊站到台上,接过装有那枚胸针的缎盒。

心还是好想被什么扎了一下,那种尖锐的痛透过心脏,迅速蔓延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有点颤抖的翻出手包里有从不离身的小镜子,昏黄的灯光下,慕云觉得自己容颜似雪。

“老板,我有点不舒服,能先走一会吗?”拍卖会结束,整场晚宴也接近尾声,宴会厅里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场面,慕云趁机小声请示赵宏博。

“你别走呀,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不舒服了,我可告诉你,今天对咱们公司来说很重要,这么难得的机会,总得和宋总打个招呼才行。你再看那边,那个男人是凤翔鸣,他很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的,这么多年我才遇到过他两三次,要是能认识认识,以后总有好处。你要是掉链子,可别怪我。”赵宏博一听,脸就沉下来了,如果不是瞧准了宋濂正好从一群客人中抽身,赶紧要慕云和他迎上去应酬,只怕还要数落她几句。

这样贸贸然的走上去,凤翔鸣会不会看到她?他……还记得她吗?他会怎么看她?这些问题,都只在慕云脑海中瞬间闪过,她来不及再多想,只能拦住一个服务生,拿过两杯酒,匆匆跟在老板身后。人总要衣食足才知道荣辱,她是可以马上走,那样她就不用面对这些事情,不怕凤翔鸣认出她,但是那样她也会马上失业,自己回家吃自己。可是她不能失业,她不能没有这份薪水,所以,凤翔鸣看到她,凤翔鸣认出她或是凤翔鸣怎么看她,眼下就都不是想的时候了。

宋濂是A城内知名的商人,过去慕云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些关于他的文章,上面配了一张他侧影的图片。不过她看这些杂志一直是走马观花,大多时候不知所云,能记住宋濂的名字,主要是因为一眼看上去,那个侧影五官深邃,线条流畅,似曾相识。为此她还很认真的想过是不是曾经认识宋濂或是长相相似的人,当然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也就搁下了。

当然,在跟在老板身后,拦住宋濂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更明显了,不过慕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感觉,她不是那种聪明的女人,所谓的第六感通常不准确。只是宋濂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应该和凤翔鸣差不多,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却坐拥百亿财富。当然凤翔鸣的钱应该也不比他少,只是凤翔鸣是世家子弟,很大部分钱是子承母业,不像宋濂,几乎是白手起家。

“宋总,今天承蒙您的招待,”老板嘿嘿笑着,从慕云手里接过酒杯,自我介绍说,“介绍一下,我叫赵宏博,宏大的宏,博士的博,我们宏博地产公司,特别希望宋总您的公司将来能给我们一个合作的机会,哈哈。”

“……”这样的开场白,让慕云郁闷不已,只能跟在后面干笑,幸好宋濂看起来脾气和教养均好,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客气的将手里的酒杯和赵宏博一碰,少少的喝了一口酒。

“小慕,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敬宋总一杯。”赵宏博干掉杯子中的酒,酒桌上的习惯就不自觉的流露出来,他这个人粗俗,但不流氓,这也是慕云没有辞职,一直在宏博地产工作的原因。

第一章人海茫茫(三)

“宋总,以后请多关照。”仓促的被赵宏博推到宋濂面前,慕云只觉得尴尬,她不知道赵宏博这会想的是什么,只能尴尬的举起酒杯。

幸好宋濂的表情除了初初对上她的目光时,有一瞬间的波动外,一直平静,嘴角甚至浮起淡淡的笑意,手里的杯子和慕云的极轻的碰了一下,然后等着慕云的反应。

足足愣了三十秒吧,慕云看着站在面前一直不走的宋濂,有些醒悟的赶紧把酒杯凑到唇边。她不善于喝酒,但是这些年酒桌上打转的次数多了,为了自保,她什么烈酒也喝过,为了不醉,至少是不醉倒,催吐、甚至逼急了用包里带着的针扎手指放血的事情,她都做过。只是,这一刻眼角到底忍不住扫向凤翔鸣的位置,太仓促,看不到他的样子,甚至感受不到他的目光,心里不是不苍凉,但还是把酒杯凑到了唇边。酒喝得多了,微微浅尝的时候已经发现不好,她随手抓来的酒,居然不是酒会上常见的葡萄酒、香槟,甚至不是鸡尾酒,而是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干杯!”慕云觉得,宋濂应该也注意到她杯中的酒了,但偏偏他只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却是浅笑着没有走开,反而再次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末了一饮而尽,然后静静的看着她喝。

威士忌千万不能一口干掉,要先尝一小口,慢慢的品它的味道,再缓缓的咽下去。慕云记得,第一次喝威士忌的时候,凤翔鸣曾经这样说过,不过他说的晚了点,当时她已经胡乱的吞了一大口威士忌下去,根本没有尝出什么清香味、水果味的,就只觉得辛辣,眼泪和鼻涕几乎要一起流出来,还呛得大力的咳了半天。

当时凤翔鸣被她的反应弄得哈哈大笑,她急了,也忘了要在他面前维持形象,扑到他身上就用拳头连连捶他。当时用的力气不小,等到想到不应该的时候,后悔也迟了。意外的倒是凤翔鸣并没有恼她,看着她的目光也变得柔软得带着一些宠溺,那是她很少在他眼中看到的温柔神情,还来不及细细的品出滋味,他已经单手抬起她的下颌,吻了过来。

他的唇带着的火热,在一瞬间,就点燃了她的心。记忆太过甜蜜,以至于她在许多年里,不仅不敢喝威士忌,就连想想,也觉得痛彻心肺。

所以这是她第二次喝威士忌,结果还是除了辛辣之外,没尝出任何味道,高脚杯里的小半杯酒,她花了很大力气才全部吞下去,很辣,那种感觉直冲鼻子,她深吸了几次气,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咳嗽或是落泪,她早已没有了哭的权利,下剩的,就是笑了,扬扬杯子,不管是不是笑得牵强,反正,她总归是笑了。

宋濂的眼神里似乎有异样的光华一闪而过,慕云已经顾不得了,她用最大的力量支撑着,和赵宏博一起笑看宋濂潇洒走过,挥一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

按照她的习惯,这会就想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找个洗手间,赶紧把这烈酒吐出去。只是赵宏博偏偏不肯这样作罢,招来服务生又拿了两杯酒,塞给她一杯的同时,又来到了适才宋濂坐过的那张桌旁。

这一次,慕云的视线是无可避免的撞上了凤翔鸣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脏抽搐,手脚冰冷,老板说了什么恭维奉承的话,她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惟一能听到的,就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然而,凤翔鸣的目光,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擦着她的脸颊一瞬而过,也没怎么停留在她那滔滔不绝的老板身上,他甚至连坐姿都是漫不经心的,一只手搭在女伴的椅背上,另一只手,略有不耐的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慕云很熟悉凤翔鸣这样的神态,知道他的厌烦,刚刚被威士忌压下去的苍凉又浮上了心头,是了,他一定是厌烦的,一定觉得她阴魂不散,好容易赶走了,隔了几年,居然又来打扰他的生活,所以他连掩饰一下这种厌烦都不肯,直接无视了她,倒是忽然凑到他带来的女伴耳畔,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齐齐的笑出了声。

这样的漠视,到底让赵宏博觉出了尴尬,他嘿嘿的笑了几声,话风一转,已经说,“凤总公事繁忙,就不打扰您了。”然后赶紧站起来,就想撤退。

“怎么?”结果,一直正眼也没看他们的凤翔鸣却忽然开口了,“我很闲,你来不是要和我干一杯的吗,怎么酒都不喝就要走了,你说,该不该罚?”末了这句,是问那已经依入怀中的女伴的。

“凤总说的是,该罚,该罚。”赵宏博恨不能把兜里的手绢掏出来,抹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过头的好了,宋濂的好脾气给了他太大的勇气,让他居然不要命的来招惹凤翔鸣,这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的人物,商场上惯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惹毛了他,一夜间倾家荡产也是可能的,越是这样想,越是冷汗横流,匆忙喝了杯子中的酒,才转头对身后的慕云说,“还愣着干什么?”

慕云回过神,飞快的把手中刚刚新拿的酒放到老板面前,看着老板一口吞掉,又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的告辞。

“就你喝两杯就算完事了?”凤翔鸣的声音很低沉好听,有点大提琴的味道,不过赵宏博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到底忍不住掏出手绢,反复的擦了擦脸,有些不解的看向凤翔鸣。

“你身边这位小姐,方才,我明明看见,她和宋濂喝了酒,怎么到我这里,就有差别对待了,或者,在赵先生眼中,我远不如宋濂?”凤翔鸣说话的语气很平缓,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是言辞间的锋锐,让赵宏博浑身一颤,他转头看慕云,急切得语无伦次的说,“我这个秘书没见过大场面,岂敢岂敢,还不快去。”

第一章人海茫茫(四)

慕云咬着嘴唇,她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凤翔鸣的脾气她虽然在他身边呆了那些年,却仍旧摸不准,但是总比赵宏博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美人在抱,应该是心情不错,所以捉弄他们的成分居多,他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会恶意等别人出丑,看别人下不来台,但是你却不能因为他的捉弄和好心情,而把他的话或是要求当成玩笑,因为下一秒钟,也许他就会忽然翻脸,玩笑会成真,然后你会因为这个玩笑,付上惨重的代价。

她左右看了看,刚刚还捧着托盘满场游走的服务生这会儿却都离他们这里很远,她不知道凤翔鸣的耐性比过去如何,只能尴尬的起身准备叫服务生拿酒过来。结果还没有来得及有动作,他已经凉凉的开口说,“酒这桌子上就有,你就喝这个吧。”

视线微微一扬,他身边乖巧的女伴已经了悟,自动自觉把桌上一只看起来没有动过的高脚杯推到了慕云面前,又拿起桌上开了瓶的红酒,很干脆的,满满的倒了一杯。

那是八二年的拉菲,慕云心头又重重的滑过一抹酸楚,她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凤翔鸣过去喝过,她总是把他的生活细节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让人觉得无望。

不过宋濂果然也足够大方,只是不知道,一会他绕回来,看见自己的收藏被人像喝啤酒一样一大杯一口驴饮下去,心里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慕云想,他应该是不在乎的,就像她一口喝下去后,因为急于吞咽而屏住呼吸以至于出现了短暂窒息后的眩晕感觉时,凤翔鸣的眼神一样,满不在乎,漠不关心,以及比那更可怕的冷漠。

“凤总,这样可以吗?或者,我再喝一杯?”慕云深深的吸了口气,红酒的后劲绵长,但眼下一切还好,她扬了扬手里的高脚杯,和每一次不得不陪赵宏博应酬开发办的领导一样,嘴角挂上虽然僵硬但还自认为得体的微笑,声音控制得足够娇嗲。

“拉菲不是这么喝的,翔鸣,你不怜香惜玉,我也可怜我的酒了。”宋濂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回了桌子,这时很巧的挡在了慕云和凤翔鸣之间,淡淡的插了一句,也是这一句,同时让赵宏博连同慕云皆有如逢大赦的感觉,似乎身上所有的细胞都瞬间经历了一次死生。

“那不打扰二位,您们聊着。”赵宏博以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豹的速度起身,甚至顾不上慕云,就飞快的离开了这张让人如坐针毡的桌子。

被凤翔鸣一吓,惟一的好处就是,赵宏博对这次的晚宴彻底失去了兴趣,带着慕云回到他们的桌子上略坐了一会,就开始看表,幸好片刻之后,舞会就开始了,他赶紧趁着大厅里的水晶灯灯光暗下之后,招呼慕云撤退。

出了酒店,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慕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红酒的后劲就上来了,几步之后就有些头重脚轻。不过赵宏博没有送人的习惯,甚至因为心情不好,都没叮嘱她一声可以打车回去报销,就开着自己的丰田霸道一溜烟的走了。

“这样的老板真小气。”慕云抱怨了一声,她今天穿了很细跟的高跟鞋,套装外面虽然搭了厚外套,但是这样的行头,这个时间去坐公交车或是地铁,明显也不行。她有些醉了,但是头脑偏偏还很清醒,记得这个月因为几天用饼干和方便面当午饭吃,所以支出比照预算要少些,本来计划用这个钱带小豪去吃顿肯德基的,但是现在,可能这个计划要推迟些了。

酒店门口,不少待客的出租车,她摇晃着过去,上了最前面的一辆,报地址的时候到底犹豫了一下,只说了家前面的一条街。她住的那条街是单行,如果出租车从这边开过去,就得绕一个圈子,起码多花两三块钱进去,不值得。

出租车开得很快,这会不堵车了,路又平直,很多车和他们相向驶过,只能听到唰唰的风声,颇有歌词里唱的,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感觉。她把头贴近车窗,有些茫然的看向外面。这是过去她最喜欢的事情,什么都不想,就看街灯一盏一盏飞快的被抛在身后,只是今天,她却很难静下心来,她可以不想凤翔鸣,但是却控制不住心底蔓生出来的凄凉。

等到她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时,酒意已经退去大半,心情也好了很多,然后并不意外的看到小豪的床前,亮着的那盏小夜灯。和过去很多个迟归的夜晚一样,小豪已经睡得很熟了,圆圆的脸蛋苹果一样红润,只是却还穿着白天去幼儿园的衣服,抱着他从小搂到大的绒布小狗。

“宝贝,脱了衣服再睡。”她的心软到了极点,洗干净手后回来,一点一点解开小豪的衣扣,又抱起他软软的身子一点一点褪下衣袖,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起来熟练又轻柔,只是小豪还是醒了,甩掉衣服之后,热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

“妈妈,你喝酒了。”小豪趴在她的脖子上闻了又闻,眼睛困倦的又闭上了,嘴里却说,“妈妈,今天我回答老师的问题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

“小豪真乖,小豪最棒了。”慕云亲了亲他的脸蛋,抱着他轻轻摇晃,只片刻,他的小胳膊就松开了,整个人又睡得香香甜甜的。

第二章撞南墙也需要勇气(一)

酒精在血液里奔流,躺了很久,慕云仍旧了无睡意。而一旁的小床上,小豪搂着绒布小狗,整个人被厚厚的被子一盖,就只露出苹果一样的一个小脸蛋,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约略的露出了一点点甜甜的笑容。

她忍不住就凑过去,伸手极轻的摸了摸他绒绒的头发,小豪长得终究是像她多一些,除了浓浓的眉毛能看出和他的神似之外,其他的地方,感觉上,就不大能找出他的痕迹了。她记得很清楚,小豪刚出生的时候,脸颊红红的,小脑袋不过一拳大小,哭的声音倒响亮,刚出生那会她只瞄了一眼,听说是个男孩,就累得昏昏睡去。

梦里都是他的脸,若有所思的、微笑的、冷漠的、发怒的,还有温柔的……等到一觉醒来,护士已经把小豪包裹好,放在她身边的小床上了,她忍不住撑起身子去看,满心期待的,是可以看到一张相似的脸,结果却只有失望。虽然新生婴儿还不大能看出究竟像爸爸还是像妈妈,但是她那么熟悉他的脸,几乎甚过熟悉自己的,所以一看之下,就觉得,小床上酣睡的那个脸蛋皱皱又红红的丑孩子,并不像他。

有那么几天,她几乎神经质的想,孩子是不是抱错了,这样的事在医院并不是没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并没有亲人陪护,如果孩子在什么环节被抱错,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等到她撑着身子悄悄去看了所有那一天出生的男孩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还是同一病房的另一个产妇的妈妈告诉她,男孩像妈妈,女孩像爸爸,又抱了自家的外孙给她看,果然像妈妈多些,她才苦笑着抱起小豪,想亲亲他的脸蛋,但是眼泪却先掉在了孩子脸上。

后来,小豪果然越长就越像她了,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下颌,两岁半送他去幼儿园的第一天,小班的老师几乎以为小豪根本是个小姑娘。

而小豪入园的第一天,对她来说,也是一场梦魇,直到如今,做噩梦的时候,还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可是她不能不让他去幼儿园,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没有姥姥姥爷或是爷爷奶奶可以在家照顾他,因着他,她已经三年没有出去工作了,她手里的钱很少,要养大他,不工作不行。而小豪生活在单亲家庭,个性文弱了些,如果请保姆在家带他,她有些担心,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很内向,甚至会羞怯而胆小的孩子,那样,她就不是爱他,而是害了他。

和很多第一天把孩子送去幼儿园的家长一样,她把小豪交到老师手上,就悄悄的躲到了门口,很快的,小豪的哭声就传来了,他很少那样的哭,撕心裂肺到绝望一样,老师怎么哄也不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狠下心从幼儿园的大门出来的,只记得那天她去了宏博地产公司应聘,行政部的普通文员,月薪八百元,基本是打杂的角色,但是她三年没有工作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那天下午她早早的去幼儿园接小豪,小豪已经不哭了,但是也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而是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怀里抱着他从小玩的小小的绒布小狗。那种感觉,很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孤苦无依似的。她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正巧老师走出来看见她,一脸苦笑的说,“你家小豪真能哭,嗓子都哑了,回家好好哄哄他,和他讲讲为什么上幼儿园,小朋友也能听懂道理的,哦,再给他吃点润喉的东西。”

她只能连连点头,然后在门口轻轻叫小豪的名字,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扑到她怀里,沙哑着嗓子还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慕云没忍住,也掉了眼泪,她知道,她的小豪懂事又聪明,可是她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所以他的心也纤细又没有安全感,“妈妈最爱小豪了,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一路到家,她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哪里有那么多小朋友和小豪玩,小豪不喜欢吗?”晚上,她第一次和两岁半的儿子聊天,不再是哄,而是更近似于大人之间的交流。

“小豪想妈妈。”小豪眨眨眼,眼圈又红了。

“妈妈早晨送你去,下午接你回来,晚上小豪还是和妈妈在一起呀。”她说。

“……”小豪不出声,低着头,揪着小狗的耳朵。

“妈妈送小豪去幼儿园,妈妈就去上班,上班就有钱给小豪买肯德基、麦当劳,小豪说,好不好?”她叹气,如果小豪还是这样哭,那她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只是她剩下的钱,真的不能维持太久了。

那天因为哭累了,小豪睡得比平时早,她整理了第二天要上班的衣服鞋子和背包之后,如常的去替他掖背角,却发现他的两颊有些红,用手一摸,竟然发烧了。

这两年多,她已经有几次这样的经历了,但是也有些忙乱,给小豪穿衣服,自己穿衣服,然后抱着他出门。夜里公交车都收车了,那天晚上天上下雪,出租车又特别难打,她就抱着小豪往医院的方向跑,跑了足有一公里。最后只急得恨不能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倒是一台看起来很高档的黑色轿车从她身边开过去又退回来,载了她和小豪一程。她那天太忙乱了,以至于那个好心的司机长得什么样子,事后全无记忆。

那些过往回忆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慕云想,她读书的时候,八百米从来没有达过标,跑一趟下来,都是死了一回的感觉,恨不能得同学搀着才能走回教室。但是自从有了小豪,她就好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变得没有什么体力活,是她做不到的,真是奇怪了。

这样绵长的回忆,让慕云觉得很累,第二天起得迟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她经常夜里睡不着,早晨醒不了,不过她有小豪,就省去了闹钟,孩子睡得早也醒得早,一两岁的时候,天亮必然起床,然后就光着脚丫趴到她的头边,叫她妈妈,一声一声,叫醒她为止。

现在快五岁了,懂事了很多,虽然还是醒得早早的,但会自己先玩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才来叫她。

第二章撞南墙也需要勇气(二)

第二天早晨的到来,让慕云总觉得自己忙碌得好像在打一场仗。战役从起床时开始,小豪趴在她的枕头旁边,软软绵绵地叫她。“妈妈,六点半了,要迟到了。”

失眠差不多整夜,所以慕云觉得自己不过是刚刚睡着,几乎脱口而出,说,“让我再睡一会。”但是幸而她已经习惯了听到小豪的声音就迅速作出反应,所以这种想偷懒的话到底及时憋在了嘴里,算是没给小豪做出一个懒散的坏榜样。

穿着睡衣起床,洗手之后先做饭。小豪之前是喝奶粉的,她要起来烧一壶开水,冲开奶粉,放到温的时候给小豪。现在他可以喝袋装的牛奶了,也知道冷热了,但是她的工作却也没有减轻,先用微波炉加热两袋奶,然后分别倒如两只碗里,加一点糖的给小豪,没有糖的给自己。这面还要抓紧时间,给小豪做一只荷包蛋,然后把买回房放在冰箱里冻着的小包子热两个给他。幸好小豪这几年在幼儿园锻炼的,已经可以自己顺利的吃饭,她才可以在这些忙完了之后,匆忙的洗脸。

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怎么也要画一点妆,别的都可以挨到公司再弄,唯独眉毛,她的眉毛这些年变得稀疏且颜色很淡,所以打过底之后,怎么都要描一下,否则整个人就好像病了一样毫无神采。而等到这些做完,小豪也差不多吃完了,她才冲到桌前,三口两口把自己的牛奶喝了,再拿出他们要穿的衣服,数一二三,母子俩各自去换衣服,最后提着自己的包在门口会合。

这几年小豪去的幼儿园规模扩大了,每天有班车可以到楼下来接送,她觉得很是松了一口气,也开始觉得,当初省吃俭用,也要送小豪去条件好一点的幼儿园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等车的时候,慕云忍不住又叮嘱小豪要听话,晚上如果她回来的晚,就去隔壁王奶奶家吃晚饭,然后自己回家,早点睡觉,记住出入都要锁好门,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其实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她觉得自己唠叨得好像要提前进入老年期了,但是不说又不放心,直到幼儿园的车来了,把小豪交到来接的老师手上,她还停在原地反省了一下,有没有遗漏什么。

接着,她挤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公车去公司,打卡的时候前台的女孩冲她直乐。她知道每天这时,距离赵宏博进公司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赶紧跑步到办公室里,从包里掏出睫毛膏和唇膏,唰唰的涂上,又去洗手间,沾点水把早晨来不及梳理的长卷发弄得看起来不那么凌乱。剩下的十来分钟里,她还来得及烧一壶开水,给赵宏博冲一杯咖啡,然后把今天公司里上下人等刚刚交上来的一天工作计划表整理好。八点半钟,赵宏博十数年如一日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其实他们公司规模不是很大,最近天气刚刚转暖,去年开发的楼盘还没有恢复施工,加上过完年也没有多久,今年市里的土地开发政策和预备开发的地块也还没有确定,所以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赵宏博和所有私企的老板一样,最不喜欢知道他的员工无事可做,所以,坚决要求所有人书写当日的工作计划,早晨向他汇报。不过慕云翻了翻手里收上的当日工作计划,发现营销策划部所有人填的还都是和广告公司讨论楼盘广告如何设计定位;工程管理部的全员都是照例写着去工地现场查看楼盘的实际情况;财务部写的是去银行对账;至于行政中心,虽然名头很大,但是只有她和前台接待还有公关部的几个人以及几个司机,他们平时就是围着赵宏博转圈的,自己无处可去,只能写到岗,等候任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在慈善晚宴上饱受惊吓,赵宏博今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就潦草的看了眼所有人的工作计划,之后就对着电脑发起呆,甚至没有察觉,这几个部门的人从上周开始,每天的工作就是这些,慕云自然也乐得不提醒他,图个耳根清净。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胃又开始针扎一样的抽痛,这已经是好些年的老毛病了,她不怕熬夜就怕起早,所以总是吃不上早饭。那时候,凤翔鸣就对她的这个恶劣生活习惯表现得非常痛恨,可是……为什么要想起他呢,她已经很久都不会想起他了,一定是昨天晚上受到了刺激。慕云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这几年因为有了小豪,她早饭起码也能喝袋牛奶了,可是估计一袋牛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不足以饱腹,所以她的胃病一直没什么好转的迹象。幸好,刚刚烧的开水还有大半壶,她把抽屉里放着的胃乐新抽出一包冲了,一口热热的喝下去,又翻了翻,昨天中午剩下的半包饼干还在,反正没事,就咔咔的嚼了。

整个上午过半的时候,赵宏博都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出来,这样的清闲是很难得的,慕云挂上了MSN,几秒钟后,刘媛畅的头像晃来晃去。慕云顺手点了,对话框里立刻蹦出了一张呲着金牙的大笑脸。

“金牙留下,人就算了。”慕云开了句玩笑,刘媛畅是她高中时的同学,两个人考了同一所大学一起到了这个城市,本来高中的时候不算熟悉,但是这些年,独在异乡为异客,让她们渐渐了解彼此,然后发现虽然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但是也能求大同存小异,于是就这么成了朋友。

“最近好吗,前几天想去找你来着,结果死领导又安排我出差。”刘媛畅打道,“晚上有空没?”

“今天晚上?今天有点累,改天行不?”慕云想了想,赵宏博一般不会安排他们加班,因为加班要付加班费,加班时间太长还要管晚饭和晚上回家的打车费,他就是这样一个既善解人意又一毛不拔的人。但是,今天她真的想早点回家,她的心还是很乱,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呆着。

“好几年没听你说过自己累了,还以为你是铁打的,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刘媛畅嫌打字太慢,直接就把电话拨了进来,听慕云说不是之后又说,“我听你的声音也觉得你没感冒发烧,怎么的,小豪惹你了?不能呀,你那儿子乖巧得像十来岁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