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醒言却咬牙继续道:“住口!你可知道,我也并非圣贤,你可知那几日我人在水火中么?我甚至曾想过……混账!只要我一念之差,江山血火,百姓涂炭,你……竟然毫不在意?”

东明帝被他揪住,却丝毫不恼,听他口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语,却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花醒言,等他说罢了,才道:“那么,倘若我一早就说,不许你反,你……会答应我么?”

花醒言僵了僵,细细一想,心中一沉。

东明帝又问道:“倘若不给你个机会,叫你抉择……倘若,我不给你一条路,你心里头那个结,会解开么?”

花醒言神情竟有些狰狞,盯着东明帝,道:“原来你真的……一直都知道,你……竟眼睁睁地看我……可是你再怎么,也不该,拿江山百姓做赌。”

东明帝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楚,我也知道我不该如此冒险。”

花醒言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东明帝说道:“你要骂我明知故犯是么?尽管骂罢,是……我为了这个江山,熬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够了,我忍来忍去,到如今,就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纵一次,又何妨?”

“住口!”

花醒言大喝一声。

殿外,正在散淡看着天上流云的季淑微微一怔,转过头来:方才,是什么声音?

而在内殿,东明帝忽地笑了,看着发怒的花醒言,说道:“这么多年,你对我都冷冷淡淡地,连个恼色都不肯给我,如今倒是好了,七情上面,都给齐全了……”

花醒言不等他说完,便道:“住口……”声音放低,眉眼中带着隐忍。

东明帝却仍望着他,说道:“难道我所做当真就那么不堪么,在你眼中就真的一辈子都无法饶恕?我逼不得已,才拿江山做赌,你却因此又恨我?你叫我怎样?若是能让你不再恨我,我宁肯你打我一顿,在我身上插上几刀,甚至直接要了我的命!可是你肯么?你不肯!我没有法子……”

“我叫你住口!”花醒言大怒,手一挥,竟真的打落在东明帝脸上,东明帝身子踉跄,向后倒在玉阶上,却捂着脸,看着花醒言,笑了。

花醒言浑身发抖,双眼亦红,盯着他说道:“你还有脸说?我怎么对你?!难道我不恨你倒要爱你?难道我要原谅你所做下的那些……你明明知道淑儿她是我最爱的,你却对她……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当我不想打你不想在你身上插几刀不想要你的命?若你不是皇帝,不是东明不可少的帝王,你的生死若不是关乎天下百姓……你早就死过千遍万遍!”他气得脸色煞白,声音带颤,逼视着东明帝,道,“好!你说起这些来,证明你尚念旧情,如此我倒要问问你,——你当初还跟我称兄道弟,那么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兄弟,竟然会去□兄弟的女儿!你说,你说啊!”

他素来是淡然潇洒的性子,斯文儒雅,此刻,却宛如激怒的野兽,虽是愤怒,眼中的泪却在最后一句说完之后,铿然落地。

真如无声的惊雷,在殿内滚滚而过。

东明帝紧咬牙关,花醒言道:“你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知道我的心结?你知道什么!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但谁叫你是皇帝,如若你真是我兄弟,我早就动手了……可是我只有忍,每次看到淑儿的时候,你知道我心中是何感受?就仿佛一把刀在里头搅动,我没法子宽恕你,也永不会忘记你所做的,我对得起东明对得起你,我却对不起淑儿……或许,你是不会明白的,就算我未曾反你,就算到如今……我心里还是苦恨着你。”他望着东明帝,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旧事重提,仿佛旧疮疤揭起,痛不可挡。

而东明帝亦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被震慑到。

沉默对峙之中,却听到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无比沉重刺耳。

花醒言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后怕。

东明帝是正对着大殿的,此刻一抬眼便看到殿门口呆呆站着的人,脸色顿时陡然而变。

花醒言身形僵硬,几乎不敢回头,却硬是生生地转过身来,当看到门口那人的时候,心跳都似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费了整天熬制出来的大补一章,有肉肉又有秘辛,很肥美的对吧,大家快点赶紧地看啊。。。

么么,有谁苦等了一天的么?是不是觉得很安抚很刺激呢,像是一锅沸腾的麻辣鱼(这是啥比喻。。)

兔摸。。。苦逼的熬夜去,恁们有空,记得多来留留言加个油哈。。(╯3╰)

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

就在里头吵起来的那一瞬间,门口的太监宫女们自动地后退出去,一直退到听不到里头声响的时候才站住,个个垂手低头,如泥胎木塑。

皇家的事,越少听到便越是长命。

季淑却担心之故,反站起身来,向着殿门口走去。披风坠落在地,她也恍然不觉,将走到门口之时,正好听到花醒言的那一句……

几乎不能以为是真。

季淑想象里自己是猛地后退一步的,就像是触到烙铁,然而并非如此,她只是呆站原地,像是双足生根。

转瞬即逝的刹那,那明明已经消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起,时光流转,空间变换,步步倒退,场景由远及近,蓦地看的一清二楚,——是在杏林旧阙,那个幼小的女孩儿绕着树转来转去,天真无邪,笑声烂漫,而那人踉跄出来,扶着树干,死死凝望。她察觉了,活泼跑来,唤道:“三叔,你怎么了?”却不曾提防,他用力将她擒住。她开始慌张,挣扎乱叫,却被他捂着嘴,抵在树上,那原本红润的小脸逐渐惨白,眼睛自惊骇到失神……

像是有谁一把把未曾痊愈的旧伤口掀开,那痛楚,天翻地覆。

季淑的手毫无知觉抬起,抱住自己的头,脑中汹涌跳跃的旧情,像是要爆炸开来,承受不了。而动作间,手肘在那殿门上轻轻一撞,未曾用力,或许是哪里来了阵疾风,那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季淑呆看花醒言,以及仍倒在地上的东明帝。

花醒言脸上的惊骇之色,是她从未曾见过的。季淑张口,却发不出声。三人宛如三尊雕像,殿外的风是活动的,吹进来,却骤然成冰。

花醒言心头狂跳,惊骇欲死。

季淑缓缓放手,道:“爹……爹爹……”终于唤出。

不知为何,双眼模糊,她分明是解开了昔日悬而未决的谜题,却又惶然如什么也不知,更不知此身何处,脸上透出怅惘呆怔之色。

一直到花醒言冲过来,将她抱住:“淑儿,淑儿……你……你听错了,你什么都未曾听到!”他又慌又怕,后悔不迭,浑身颤抖,拼命捂住季淑耳朵,自欺欺人。

季淑怔怔地被他抱着,花醒言的泪跌落她的脸上,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闪过那一幕,失忆的花季淑被朝阳带到杏林旧阙,望着那满目杏树,记起前尘,她不敢相信,只能仓皇逃回家,质问花醒言是否真有此事,花醒言无不能应对,她明白所有,只疑心他怕事而已,于是大吵大闹:“你知道!你竟瞒着我,你竟一声不出!你为何这样对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爹!”她很是愤怒,满心屈辱,所有的怒气怨气,都撒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明知道此事,却不曾替她出头。

可是,谁叫对方……是皇帝?但是少女并不能了解大人的世界,不知花醒言心中尚要顾忌其他,不知他心中其实也反复地折磨痛伤,于是花醒言在花季淑心目之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她甚至开始厌弃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软弱。

她最终选择要逃,逃开这残酷而无情的所在。

但……

季淑泪涟涟地,抬起头看着花醒言,望着男人脸上张皇失措的神情,他在怕,怕季淑知道一切后,再度离开他。

方才怒斥皇帝时候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而季淑却只是觉得酸楚之余很是安慰:是,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他的爱,就算是先前为救楚昭被他拒绝后所说的,多半都是气话在里头,她人在北疆时候,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因她知道,这世界上谁都会伤害她,但是花醒言不会。

他当真不会。她一时想笑,又想哭。

季淑被紧紧地抱着,手不能动。

她吸吸鼻子,闷声道:“爹爹。”或许是太冷,声音颤抖。

花醒言低头看她:“淑儿,你听爹爹说……爹爹方才所说的,是……你听错了……”关心情切,他乱了阵脚,那眼中的泪也落下。

季淑抬起手来,替他一点一点擦去,目光渐渐安静,轻声说道:“爹爹,我们回家吧。”

花醒言怔住,然后那泪便落得更急,他深吸一口气,又喜又欣慰,几乎语无伦次,仓促间只忙道:“好,好,爹爹带你回家……我们这就走。”

他用力将季淑一抱,又轻轻放开,复牢牢牵了她的手,往外便走。

“醒言。”东明帝在身后唤道。

花醒言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道:“皇上,臣的辞呈改日会递过来,我会辞去丞相官职,请皇上恩准。”他重又前行。

“咳……”一声咳嗽,而后那咳嗽声便更急了起来,东明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要走……淑儿,劝劝你爹爹……醒言……醒言……”声音里头带着绝望。

花醒言同季淑到了殿门口,季淑站住脚,花醒言直视面前,凝眸道:“不用理他。”攥着季淑的手,一步出门。

季淑回头,却见东明帝歪在地上,似要起身,却又站不住,季淑生生地站住脚,伸手握着门扇,道:“爹爹!”

花醒言皱眉,终于回头,却见身后东明帝倒在地上,面色如霜雪,偏嘴角却是一抹醒目朱红色,鲜明的刺痛双眼,他双眸微闭,气息奄奄。

花醒言身子一颤,脱口唤道:“凌时!”

太医们再度蜂拥而至。

但当东明帝再度醒来之时,却不由分说地将太医们都赶了出去,只传召丞相花醒言同季淑。

殿外是一干的禁军,皇后娘娘闻讯赶来,眉带忧色,身边儿是太子辰熙,旁侧是诸位公主,皇子,并些辅政大臣,众目睽睽下,花醒言只好同季淑入内。

入了秋,皇宫的大殿太过空旷,散发着一股幽冷之意,到了里面,东明帝躺在龙床上,盖着被子,身形看起来竟极为单薄。

花醒言上前,宦官低声告知皇帝丞相已到,东明帝挥挥手,宦官退后。

花醒言握着季淑的手,站在床边,低头看床上的东明帝,他脸色仍旧极为苍白,自两人决裂,花醒言再也未曾仔细看过他,上殿称臣,下殿陌路,冷清地如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如今细看,却蓦地发现,他竟如斯清瘦憔悴。

花醒言心头竟是一酸,低声道:“皇上。”

东明帝睁开眼睛,望着花醒言,忽地微微一笑:“先前,我听到你唤我……名字了?”花醒言道:“是微臣逾矩。”东明帝笑,道:“不,我是欢喜,你已经整整十年未曾唤过我的名字了,自我做错了那件事后。”

花醒言心头如藏荆棘,很是难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东明帝却又看向季淑,说道:“淑儿……三叔、对不起你。”

季淑呆呆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若说她心中没有什么,但那些事,是的的确确发生的,她跟花季淑这身子的牵连又是说不清道不明,因此,论起来,她该是恨着他憎恶他的。但是……虽然终于记起发生的那些,可是过去了恁么多年,又并非“真”的经历过,因此若说是入骨憎恨,又并没有,只是本能地觉得可惧、可厌、可恨……就好像听说任何强-暴的罪恶,只不过,这一场却是发生在这具身体上,季淑实在不知自己该以何种神情来面对东明帝。

季淑轻轻地摇摇头,便看花醒言。

花醒言握住她的手,转头看向东明帝,叹息道:“你病着,还是好生歇息罢。”

东明帝摇头:“我只怕我合上双眼,便再也睁不开。”花醒言身子狠狠一抖:“休要胡说!”东明帝见他恼怒,才笑道:“我若死了,也是好事,好叫哥哥你不生我气了。”一声“哥哥”,让花醒言几乎坠下泪来。

“行了,”花醒言只觉得这话极为刺心,将头转开,道:“你若再如此说,我便带淑儿走了。”东明帝伸手,将他手腕握住。

花醒言觉得他的手腕冰冷,心中也凉了,就看他。东明帝道:“别走,我知道你始终怪我,你恨我对淑儿起意,可是……我只是想有个人在我身边,陪着我,我知道这样自私,可是……”他望着季淑,说道:“淑儿,你恨三叔么?”季淑眨了眨眼,轻轻摇摇头。

东明帝他轻轻叹息,表情颓废而哀伤,“我是个极为自私的人,起初,也没想当太子,当皇帝,可是有一天,有个人跑来同我说,我一定会成为好皇帝的,我觉得,我这一辈子,终于能有一件事去做了,咳……不过,为了这个皇位,我们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花醒言凝视东明帝片刻,重又将头转开,暗自隐忍。

东明帝道:“我是被人所误,服了药,就做出那禽兽行径来,可,到底是我不好……小时候相士就说我一生孤苦少爱,还会不利亲近我之人,果然。”

花醒言面色沉重之极,东明帝道:“所幸,这一辈子,有个能叫我信任之人出现,其实,我都已做好被辜负的准备,谁知……上天竟如此厚待我这罪人。”

花醒言轻声说道:“凌时,别说了。”

大抵是药石得当,小半个时辰过后,东明帝恢复了几分精神,外头朝臣趁机进来见了一番,剩下事宜,自要花醒言出马,花醒言暂且忍了先前打定的主意,出外安抚百官。

花醒言离开之时,皇后同诸位公主皇子也都在,乌泱泱地挤在皇帝寝宫,花醒言去后不久,东明帝道:“皇后,你也累了,带着太子跟大家伙儿回去安歇罢,朕也想清静歇会儿。”

皇后答应,于是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出外。花醒言先前去见群臣,也带了季淑出来,她闲着无事,就在外殿坐着发呆,眼睁睁看皇后带着太子行经身边,那太子辰熙忽地道:“母后,儿臣等会再回去好么?”皇后点头,目不斜视离开,辰熙恭送罢了,撒腿跑到季淑“藏”身之处。

季淑先前见皇后带人经过,便向后一退,站在柱子后头,无人察觉,一低头发现太子辰熙站在跟前,亮晶晶地眼睛眨巴眨巴看着自己,又是意外又是不安。

“太子……”季淑唤,刚想撵他走,太子辰熙却道:“花季淑,你在此作甚?”季淑道:“呃,我等我爹爹回来。”辰熙道:“丞相此刻忙,怕要一个时辰才回来,不过,我方才出来时候,父皇悄悄跟我说,叫我找你去见他。”

季淑吓了一跳,本能地有些忌惮东明帝,却又不愿给这小鬼看出,便道:“皇上该好生歇息养病才是,我就不打扰了。”却不妨辰熙攥紧她的袖口,道:“父皇说,我若连这点儿小事也办不了,太子就不用当了。”拉着季淑便走了出来。

季淑啼笑皆非,又是身不由己,只好说道:“去就是了,不要拉拉扯扯的。”辰熙斜眼看她,道:“你别指望跑了,周遭都是侍卫呢。”季淑见他果真人小鬼大,便低头揪住他鼻子,用力一扭,道:“遵命,太子殿下。”

辰熙用力推开她的手,才放开她,昂首挺胸入内,季淑跟在后头,也不抬头,只听辰熙小声道:“父皇,儿臣把人带来了。”

东明帝说了什么,太小声,季淑听不到,只听辰熙恭顺道:“儿臣知道了,父皇好好歇息,儿臣就等在外头,父皇有什么吩咐就叫儿臣。”说完,便一步一步后退回来,经过季淑身边之时,冲她使了个眼神,季淑瞪他,道:“你去哪?”辰熙道:“我在外面等着。”悄无声息出去了。

季淑心下忐忑,周遭竟听不到其他人声,片刻,东明帝道:“淑儿,你来。”季淑头皮发麻,皱了皱眉,道:“皇上有何吩咐?”

东明帝道:“你心里恨我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季淑说道:“皇上说哪里话,我怎么敢。”东明帝苦苦一笑,道:“你过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你这回不听,这一辈子也都没有机会了。”

季淑闻言便抬头,见东明帝就在面前不远的龙床上,身子靠在床边儿半坐,灯影中,他的剪影带着一股憔悴消瘦,寂寞无言的味道。

季淑上前一步,看看东明帝,见他略带笑意,手指头轻轻勾了勾,季淑便又踏前,一直到了他床边上,东明帝才道:“好了,可见要叫你到我的身边儿来,是极难为的,……哈。”

季淑道:“皇上要说什么?”

东明帝轻咳了声,道:“嗯,闲话不说了,我想问你一句话。”

季淑道:“嗯?”

东明帝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声音轻轻,带一丝冷意,那双长睫掩映下的眸子,沉静如水,深不可测地。

季淑心头悸动,却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东明帝道:“你不是淑儿,你是何人?”季淑不动声色,道:“我名唤花季淑。”东明帝沉沉看她,季淑只觉得在他双眸的注视之下,似身负重担,简直喘不过气来,便缓缓垂了眼皮不看他。

沉默之中,季淑慢慢只觉周身渐渐发冷,她心中一沉,抬眼看向东明帝,道:“皇上你想如何?”

东明帝波澜不惊:“你到底是何人?”季淑面色冷冷,说道:“我是我爹爹最疼爱的女儿。”东明帝双目如刀,猛地一探手将季淑的手腕握住,厉声道:“你是……可你又不是,你不是昔日的那个淑儿,她不似你这般……你知道她若是听到真相之后会如何?她会大哭,会不知所措,甚至会跟她爹决裂,她会恨我憎我,却更怕我,但是……你没有……还有,花王神会,你说的那些故事、你待你那相好的戏子,上官家……”

原来那天躲在屏风后的,竟真是他……原来她一路行来所有事,他了若指掌。

季淑忍着骨子里泛出的那股阴冷,将所有杂乱无章按下,只说道:“那么,——我若恨你怕你,有用么?”东明帝仍旧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季淑沉静说道:“三叔,你弄疼我了。留神,别再我的手上留下痕迹,给爹爹看到了,不知会如何。”

东明帝的手狠狠地抖了两下,终于松开季淑。季淑用尽浑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让自己后退一步,逃出这宫去,她面上平静,颈间的汗却湿了衣襟。

东明帝冷冷地笑了:“你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你若不说……”

季淑将袖子遮了手腕,道:“三叔,我已经不是那个习惯听话,被吓一吓就什么都忘了的小女孩,你有心将我爹爹调走,就是想问我是谁?我的答案已经给了,我是我爹最疼的人,这个答案三叔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生生世世,都是如此。——或许,我面对你的时候不哭不叫,反让你失望了,但我知道,我那样做无用对么?若是给我爹见了我那样,他还会伤心,可是,——你当我真的不记得昔日的痛了?我只是明白,我若总是记得,我身上痛一分,我爹就痛十分。”

她语气平静,不带波澜,像是叙说家常:“三叔,你错过一次了,不打紧,你看你的苦肉计多么有效,我爹眼见就原谅你了,但若是你对我下手,我爹会恨你到骨子里……你想天下做赌,他绝对不会再心软,这天下当真会翻个个儿的。——唔,或许这正是你想要的,对么?”

东明帝死死地盯着季淑,双眼之中逐渐地亮起疯狂地光,就宛如炙热的火焰在跳动,他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笑的绝艳炽烈。

“淑儿,我小看了你?或者……你长大了?不……分明不是同一个人。”他笑完了,眼角还带着泪,有些喘息不定,笑着斜睨季淑,样子半正半邪,“你竟比你爹爹还了解我?”

季淑瞧着他绝艳外露之态,不知为何却有些可怜,默默地道:“三叔,你忍了半生,为什么不能继续忍下去?”

东明帝面上的笑渐渐地收敛,最后一丝儿笑影都无,瞬间,宛如从盛夏转入寒冬,他若有所思,而后靠在床头,仰头道:“是啊……我为何不能继续忍下去?”

他伸手捂住胸口,重转头看向季淑,面色几度变化,终于道:“或许我可以的……”莞尔一笑。

季淑望着他,东明帝道:“或许我可以继续忍下去,但淑儿你愿意么?”季淑道:“关我何事。”东明帝摇头,说道:“淑儿,别装傻。我头一回发现你竟如此出乎我意料,很好,这很好……”他含笑看她,问道,“同样还是那一句话,我想淑儿你……入宫来,好么?”

季淑咬了咬唇,道:“不行。”东明帝问道:“为何?”季淑道:“我不愿意,我爹也不会愿意。”东明帝柔声说道:“你知道你爹爹最听你的话了。”眼波竟也温柔起来。

季淑后退一步:“三叔!”神色极为严肃。

东明帝面色一僵。季淑说道:“三叔,若这就是你的权宜之计,我不能从。”东明帝说道:“是因为你心中另有人么?”他的笑忽地有几分狰狞。

季淑面对这喜怒无常城府极深的帝王,生怕一句话说错,因此步步小心,听到此,只以为他不忿,便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一生,不愿意当谁人的替身,或者谁人的棋子。——我只愿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守在我爹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如水,然,抽刀断水水更流。东明帝望着她,眸色闪闪烁烁,终于说道:“你……爱你爹爹?”季淑低着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东明帝道:“你当真愿意一辈子都在他身边?”季淑点头:“亲情无价。”东明帝冷笑说道:“来历不明之人,难道要朕相信?”季淑抬头,目光之中带几分傲然:“信不信由你。”

东明帝狐疑看着季淑,举棋不定。

季淑不去看他,只盯着床边上那垂落的明黄被子,那张牙舞爪的龙花纹,一旦发怒,伏尸百万,流血五步……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季淑道:“三叔,你的话说完了么?那么我也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东明帝道:“嗯?”

季淑说道:“你说你这辈子只能信一个人,那就是我爹,而事实证明,你并没有信错他,就算我爹对你有恨,在那生死关头,他却仍旧选择你这一边,在佩县,他为了守你这江山,明明是文官,却效武将上阵欲生死相搏,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把这条命也给了你,给了东明。他先前明明曾答应我,要好端端地陪着我,但最后的关头,他还是选择了你的江山。”

东明帝双眉微蹙,静静而听。季淑道:“三叔,你信我爹,这么多年来想必也有许多人对你说他的不是吧,你却始终未曾动摇,你的确做到了信这一字,你守着你的丞相,以国士之位待之,而我爹也做到了,在生死一刻,他放下所有恩怨,也想以性命回报你的信,不负这国士之位。老实说,——我先前觉得,皇族,朝臣,无非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但是你跟我爹爹,两人不管如何猜忌对方苦恨对方,在最后关头,仍旧并未毁了最初的那份信任。人的一生,有许多执念,难以释怀,但是在我心里,我觉得一辈子有个能让自己彻头彻尾去相信、一辈子都不离不弃的知己,就已经足够了。——三叔,你觉得呢?”她一口气说完,终于扬眉,看向东明帝。

爱欲之于人,如逆风执炬,有烧手患,但有时,足以将整个人烧得体无完肤或者……

东明帝望着季淑,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那樱唇边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最后终于一闭眼,眼泪滚滚自眼角跌落,而他张嘴,想笑,却又笑不出,肩头颤了两下,才笑出声来,用尽浑身力气一般。

“淑儿……你……说得对,”他流着泪,任凭泪跌在胸口,肩头,有的滑入嘴里,“朕心已足,夫复何求!”他的心,缩成一团,是安慰,安慰的想流泪,亦是苦涩,纠结在一块。东明帝自己知道,他的心,天底下至为寒冷的坚冰都不足以冻滞压抑,唯有那熊熊烈火,烧成灰烬,方能解脱。

季淑后退,一直退到寝宫之外,眼前一黑,额头的汗涔涔落下,她抬起袖子擦一擦,那颗心如擂鼓一般,似要从胸口蹦出。

——竟想杀了她吗?这狠毒的君王……

果然宫廷游戏不是任何人能玩得,尤其是遇上一个变态。

季淑回想方才里头情形,身子几乎挨着墙壁软倒。——她究竟是怎样有勇气在东明帝跟前说出那些话来的?简直是在赌命。

虽然……好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东明帝之时,却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勿论是变态气场亦或者帝王气场,或者是那种亦正亦邪的气息……震慑住。

差点儿话也不能说。

幸好。

季淑一阵后怕,一直到旁边有只小手探出来,太子辰熙揉揉眼睛:“花季淑,你出来了?”季淑正在魂魄归位,差些又被吓死,身子一哆嗦,勉强镇定下来:“太子怎么还在此处?”

辰熙道:“父皇呢?睡下了么?”季淑点头:“是,你也回宫歇息罢。”辰熙道:“那你呢?”季淑说道:“我等我爹爹。”辰熙道:“在这儿干等却不是法子,不如你跟我回宫,我让内监去跟丞相说,让他来找你便是了。”季淑想想也是,她方才应付东明帝,元气大伤,当下一口答应,太子辰熙很是欢喜,拉着季淑,往自己寝宫去,走到半路却累了,季淑见他不住哈欠,便将他抱了起来,让太监领着路,谁知到了太子殿,辰熙已经睡着,却仍死死地抱着季淑脖子不放,季淑无奈,只好自作主张让伺候的宫人退了,她自己也累得够呛,便搂着辰熙爬上床,倒头便睡。

辰熙身子软软地,倒好像是个小玩具,又带着温热,季淑牢牢抱着,睡得安稳之极。

南楚之事平定下来,花醒言回京后小半月,东明帝的病情却一日比一日更不好,据说是旧疾复发,外加思虑过度。期间花醒言屡次上奏要辞官,都被皇帝一拖两拖拖了过去,如此一直到半月后,皇帝病情突然恶化起来。

花醒言是在半夜被召进宫的,随行的自还有季淑。

两人赶到之时,却见皇后,太子辰熙,各位公主等都也聚集在了皇帝寝宫之外,另各位辅政大臣们也纷纷地赶进宫来。

花醒言见此阵仗,不由地心惊肉跳,没来由心慌的很。

里头传旨众人进见,当着皇后,太子,群臣的面儿,东明帝撑着身子,传下口谕,道:“朕去后,辰熙为帝,以丞相为亚父,宫内事听皇后,宫外之事,同丞相商议而后决断。不得有违。”

太子辰熙同众臣战栗听命。东明帝挥退众人,屋内只留下皇后,太子辰熙,花醒言,季淑四人。东明帝抬手,声音已经微弱,想说什么,却又未说,苍白的脸上,却浮现一个极朦胧的笑意。

花醒言望着他枯瘦手掌,亦探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都在不言,而所有恩怨,都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辰熙抿着唇靠在季淑身边,强忍着眼中泪,季淑轻轻摸摸他的头,辰熙张手抱住季淑双腿,牢牢不动。

季淑抱着辰熙,在皇帝寝宫的床榻上安歇,花醒言则守在东明帝床边,将到天明时候,季淑一阵心惊肉跳,忙地睁开眼睛,却见身边人来人往,悄无声息,宛若幽灵。辰熙茫茫然醒来,揉揉眼睛,道:“花季淑,怎么了?”

花醒言迈步而出,看了季淑一眼,拉起太子的手。

季淑看到他双眼通红,眸中带痛,心中已生不祥之感。

辰熙问道:“亚父……父皇如何了?”花醒言道:“太子,去见皇上最后一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