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也不敢动,片刻。

“把头靠过来一点。”

“嗯。”

“再靠近一点。”

“嗯。”

“能不能…再靠近点。”

“好。”

太阳出来了,铁皮屋顶此时像被包上一层锡纸,第一滴汗水从额头滴落,落在她手背上,她的手正紧紧抓住昨晚一直挂在墙上的工作服,她的脸紧贴在工作服主人的胸前。

回过神来,梁鳕大大倒退一步。

地板上有少许被剪落在地上的头发,被打落的电风扇插头有气无力,周遭还残留电线短路时特有的难闻味道。

温礼安正在洗手,从在便利店到现在的十几个小时时间里,她对于他来说是一场灾难吧?

把他的床霸占了还不够,这个房间唯一完好无缺的应该是那台电风扇吧?好了,现在她也把它弄得残缺不全了。

站在温礼安背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温礼安没理会她。

梁鳕擅长于溜之大吉,嗯,这话是塔娅说的。

这会儿,好像也没别的事情了。

“我…我走了。”

刚想移动脚步,温礼安就回过头来。

好吧,好吧。

“电风扇我们家刚好有一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温礼安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最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鳕的人生好像就尽剩下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半新不旧的耐克鞋停在距离她十几公分所在,低低的声线从她头顶上传来:“早点我多买了一份,离开时记得锁门,锁完门后把钥匙放在门槛下面。”

那时梁鳕有点恍神,好像回到熟悉的旧日时光。

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悠长小巷尽头中传来,到她窗前时戛然而止,她在心里倒数,倒数到一,有人轻敲窗户,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传来压低的嗓音“我给你买了早点,待会记得拿。”

等自行车铃声远去,打开窗户,手摸到君浣专门制作的那只小竹框,沉甸甸的,咧嘴笑,手再想往前一点就被抓住,装模作样挣扎着,娇嗔“讨厌”。

她以为那句“讨厌”在岁月的冲击下已然不知所踪。

恍然抬头,房间已是空空如也。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牛奶和面包,牛奶是袋装的,面包色泽一看就是刚刚出炉。

按照温礼安说的那样,锁完门,把钥匙放在门槛处。

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房子的主人叫温礼安,不叫君浣,君浣死了,温礼安就变成了什么也不是,她和他没任何关联。

温礼安住的地方距离梁鳕住的地方走路也不过七、八分钟时间,站在自家门口,碎碎念一番,推开门。

地板、桌子、厨房擦得干干净净,水壶下压着纸条。

这是梁女士一贯的手法,纸条无非是类似于“小鳕,妈妈去朋友家住几天”这样的话。

梁姝哪里有什么朋友,她看不起别人别人也同样看不起她,所谓朋友家差不多是澡堂之类的,交一点钱脸皮厚一点就可以暂时打发几天。

几天后,要么是自己回来要么是梁鳕去接她,然后各自都极有默契地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下午三点半,梁鳕按照拉斯维加斯馆贴出的招工告示出现在面试点。

面试的人很多,从办公室门口都排到走廊,梁鳕拿到的号码牌为四十五号,走廊队伍长度还在增加。

面试点和拉斯维加斯馆就只隔着一个篮球场,从走廊处可以看到它的全貌,涂鸦、铁网、哈雷模型是这座号称天使城第一娱乐中心的特定标志。

幼年时梁鳕对它是惧怕的,传说拉斯维加斯馆里有绞肉机,谁敢在里面惹事就会被扔进绞肉机里,长大后她才明白,拉斯维加斯馆没有绞肉机,相反,它对天使城的女人们最友善。

垂头丧气离开办公室,三言两语梁鳕就被刷下,太阳西沉,眼看一天又要过去了,这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下楼梯的脚步又沉又重,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她得回海鲜餐厅去端盘子。

梁鳕很讨厌去海鲜餐厅打小时工,赚到的钱少活又多,又得时时刻刻提防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忽然朝你伸过来的手。

在楼梯拐弯处,有人叫住了她,那是拉斯维加斯馆三名面试官中的一位。

次日晚上,梁鳕成为了拉斯维加斯馆新进十二名服务生之一。

经理特意来到她面前,如是告诉:如果针对你的第一通投诉产生,你就得卷铺盖走人。

对于能成功进入十二人大名单梁鳕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昨天叫住她的那位面试官告诉她出了一点意外,那点意外让她成为当天面试一百多人中的幸运儿。

至于是什么意外梁鳕不准备关心,接下来她需要全力以赴杜绝第一个投诉的产生,在天使城,只有在拉斯维加斯馆才能一个小时拿到两美元。

梁鳕没有想到她工作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两个熟人,麦至高和黎宝珠。

距离“绑架事件”已经过去数十天,那天下午的事情让她不想记起都难。

经过精心打扮、怀里捧着花、一脸心不在焉站在麦至高身边的黎宝珠让梁鳕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该不会…

下一秒,不好的预感成真。

“宝儿拉着我来的。”麦至高语气无奈,“九点是温礼安表演时间。”

天使城找乐子的场所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一千,可她没想到温礼安也在拉斯维加斯馆,今天早上她还在温礼安家门口提醒自己以后要远离他。

作者有话要说:爸爸住院了,明天八点如果没更新的话大家就不要等了。

红河谷(01)

在梁鳕耳边低声说了“我等你下班”后麦至高带着黎宝珠往楼上走去。

从麦至高那里听到温礼安的表演场地时梁鳕心里稍微松下一口气,如果她注意一点的话,她和温礼安应该不会有遇到的机会。

拉斯维加斯馆分为四个区,这四个区以消费数额为标注,五百比索为普通区,依次是一百美元、两百美元、五百美元。

五百美元为拉斯维加斯馆最顶级消费区,这个消费区就处于俱乐部最高楼层,一直以来,“我刚从拉斯维加斯馆顶楼喝完啤酒回来”被视为荣耀,温礼安就在这可以缔造出荣耀的场地表演。

而梁鳕就在普通区,四个区域被区分开,服务人员不同、管理人员不同、表演者不同、酒水不同。

拉斯维加斯馆明文规定:所有服务人员不能跨过各自区域。

九点半,梁鳕和晚班服务生完成交接工作。

三个小时下来,一切还算顺利,也有客人把酒杯推到她手上,除了日本客人发了小牢骚,其他客人很好说话,她甚至于从一位美国客人手上拿到了小费。

一出更衣室梁鳕就看到等在那里的麦至高,据他所说九点五分温礼安表演完,九点十分他就在等在了这里。

连续三个周末麦至高都会出现在德国馆,固定位置、固定时间拍下她的啤酒,麦至高很懂得和女孩子们相处,要和这样的人混熟很容易。

“我送你回家!”麦至高用宛如呵老友打招呼的语气。

故意忽略欲接过她包的手,梁鳕只习惯把包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上。

手不动声色收回,麦至高和她肩并肩走向停车场。

这阶段他还说了关于黎宝珠和温礼安的事情,今晚黎宝珠和那些为了温礼安买了顶级套餐的女人一样,离开时垂头丧气,至于精心准备的话最后到泊车小弟手里,而那位大堂门童更是大走狗屎运,一位外国女人把准备送给温礼安的袖扣丢给了他,那袖扣市场价不下五千欧。

到了停车场,麦至高打开车门,迟疑片刻,梁鳕坐上车,麦至高的大献殷勤图的是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以前在海鲜餐厅工作,回家时差不多清晨时间,那时梁鳕不需要担心自己安全问题。

周末她会选择搭车,两公里十卢比是有点贵可它能确保安全,下了车就是哈德良区,哈德良区的混混们很少会惹住在附近的姑娘,大家都是熟人也是穷人,有时真碰到了给他们一百卢比就可以解决了,天使城多地是姑娘能帮他们解决生理问题。

九点半是需要搭车回去的时间点,心疼那十卢比梁鳕会厚着脸皮坐上麦至高的车,他喜欢送就让他送,只要不收他东西就可以了。

眼下她在拉斯维加斯馆的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干久,她不能担保接下来的客人都像今晚的客人那么好说话。

目前,能省下就省,她下个学期的学杂费还没有着落呢。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我现在没什么事情干”的麦至高每个晚上都按时送梁鳕回家。

这一个礼拜梁鳕在拉斯维加斯馆的工作还算顺利,关于如何巧妙拒绝客人邀请她也越来越顺手。

一个礼拜过去,梁鳕拿到四十二美元工资。

拿到工资次日,她去了梁姝呆的澡堂,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离开澡堂时兜里的四十二美元变成了三十二美元。

那十美元去了哪里呢?给梁女士还债务了。

这个礼拜梁女士曾经三次打算从澡堂偷偷溜走,但无果,这也是这次为什么她一离家出走就一个礼拜的原因。

每次被抓回,梁女士一再和那些人强调“我女儿孝顺又有责任心。”

澡堂一边放着垃圾桶,梁鳕当着梁姝的面,把纸袋里的番石榴狠狠丢到垃圾桶里去。

那可是梁女士最爱的水果,番石榴的价格可以买到最小包装的大米。

日当正午,头顶上的日光让梁鳕天旋地转,站停在哪里,那只手轻扯她衬衫衣袖,手使力一晃,甩开。

“妈妈先回去了。”听上去声音还是有点内疚的。

梁鳕别开脸,再转过头去时,梁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的尽头。

简单的遮日棚,零零散散经过修剪的盆栽,配两张长椅就可以充当街心公园,梁鳕在其中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街心公园对面是天使城唯一较为像样的商场,在这里可以买到高级布料、外国化妆品、商场也有咖啡厅,小型电影放映室,来到这里消费的绝大部分是在克拉克度假区度假的旅客。

商场前的街道整理得很干净,停在商店门口大多数为私家车和商务车,在那些私家车中就数那辆粉紫色宾利最惹眼。

穿着制服的商场保安一次又一次把围着粉紫色宾利车转的孩子赶跑,撑着乳白色洋伞的女孩从咖啡馆走出来,保安弯腰弧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弯着腰接过女孩给他的小费。

女孩开着车扬长而去。

那女孩梁鳕认识,天天到拉斯维加斯馆来,跟在麦至高身边很有礼貌,会主动和服务人员们打招,进旋转门时麦至高总是深怕她被旋转的门页磕碰到,会用身体垫着门页一边提醒着她“宝儿小心点”。

宝儿,宝珠,实至名归。

商店门口一些车开走了,新的车又开进来。

一旦新的车进来,在街边卖椰子的就一拥而上,在这一拨人中每次跑得最慢地都是那位老妇人。

也许是看到跑在前面的都能顺利卖掉他们的椰子,下次,老妇人逮到一个空隙跑在最前面,但她今天的运气很背,从车里出来几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其中一位堆了老妇人一把。

老妇人跌倒在地上,没人去扶她,好几次她想自己爬起来,但都没成功。

梁鳕朝老妇人走去,在她拉起老妇人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来了。

垂直的日光一束一束,黑、白、红、在交错的视线中她似乎瞧见自己老去的模样。

那些在天使城老去的女人们都终都去哪里呢?这个大家都不愿意提起,眼前这位也是在天使城中老去的女人。

梁女士的葬礼她肯定会参加的,在葬礼上她肯定会哭得很伤心,而她自己的葬礼呢,谁会来参加她的葬礼?这世界上又会有谁因为她的离去哭泣?

仓皇而逃,逃到那个电话亭,急急忙忙从包里拿出麦至高的名片。

她要穿漂亮衣服,她要和黎宝珠一样撑着洋气的伞,她不要偷偷躲在公园一角盯着黎宝珠的鞋,她不要为了十美元而大发脾气。

麦至高来得很快,冲着他笑,笑着说道:“我中午还没吃午餐呢。”

这个是大实话,本来她打算接梁女士一起到附近小餐馆大吃一顿。

“怪不得看起来像饿坏的小狗。”麦至高捏了捏她脸颊,一定是她笑得太轻浮了,轻浮到让他想,摸一下没关系吧,投资了一个礼拜收点利息理所当然。

对,得给点利息,笑得更甜了,那张脸在光天化日下就这样朝着她凑,脸的主人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

在即将触碰到时别开,敛眉。

“好了,好了,带你去吃大餐。”麦至高拿出哄宠物的语气。

意大利服饰店和法国餐厅隔着一条通道,吃完大餐麦至高把梁鳕拉到服饰店,洗得发白的衬衫牛仔裤换成印有英文商标的小洋装,鞋子换了,包也换了。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任凭麦至高揽着她肩膀离开商场。

车子开进加油站,加油间麦至高问她要不要和陪他去打保龄球,点头,甜笑,任凭那只手轻抚她脸颊。

刺耳的喇叭声来自于车背后,麦至高手从她脸颊上垂落头往后转,透过车前镜梁鳕看到后面有辆粉紫色宾利车在排队等着加油。

粉紫色宾利在这个地方很难见到,目光再往下拉,开车的人不是黎宝珠,看清楚开车的人时梁鳕迅速别开脸。

温礼安坐在宾利车驾驶座位上,黎宝珠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梁鳕猜到大致上发生了什么。

拉斯维加斯馆后门的小巷距离德国馆更近,几天前晚上,那是周末,梁鳕一下班就奔向后门,那天晚上在后门通道上梁鳕听到一男一女对话,正确一点来说那更像是女孩的独角戏。

“温礼安,我要被姓黎的小婊.子给气死了。”

“…”

“天天到这里来还不算,还到修车厂去找你。”

“…”

“我就不信她的车每天都有那么多问题。”

“…”

“那是她耍的把戏,她故意把自己车弄坏,然后借着修车的机会接近你。”

“…”

“温礼安,下次她再出现的话,你得拒绝她,像以前你拒绝我一样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