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师傅都会打上一壶梨花春酿,就着枣饼,和她一起在暖风中赏花。只是……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

小小忽觉哀伤,她低下头来,默默地跟着走。

再抬眸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叹为观止。这是一个种满了梨花的庭院,四周悬着明灯,照得庭院之内亮如白昼。风起,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好似春雪。树下,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壶。数名娇美女子席地而坐,鼓瑟吹笙,弹琴唱曲,好一派风流气象!

小小立刻就看见,被那群女子簇拥着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白面微髯,双目含醉,他未系衣带,慵懒地半躺在地上,执着青玉酒杯,看着来人。

银枭叹口气,道,“坊主还真是会享受。”

那男子浅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夫只是及时行乐罢了。”

他那种年纪,自称老夫,听起来有些别扭。他带着醉意,道,“你这次来,又是想打听什么?”

银枭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道,“三尸神针。”

那男子一听,执酒而笑,“欲求仙道,先去三尸。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般随性的大盗,也有修道的一天。”他坐起身子,继续说道,“我知你乃是用针高手,莫不是手中的淬雪银芒不够用了?”

银枭不屑,道,“坊主何必讥讽?知或不知,你直说就好了。”

那男子笑笑,他放下了酒杯,道,“知是知道,只是,要看你出的价了。”

“二百两。”银枭伸出两根手指,道。

“一千两。”那男子不甘示弱。

银枭皱眉,“你不如出去抢!三百两!”

那男子笑笑,“你不就是强盗么?好吧,八折。”

“三百两!多一文钱我都不会付!”银枭怒道。

小小在一旁听得含泪。三百两啊,要是给她三百两,让她不拔针也行啊!

那男子叹口气,“唉,你是不是最近生意不景气啊?听说你都没什么好抢,如今连姑娘都抢上了。也难怪这么点钱,都小气巴拉的。”

银枭当即怒了。他取出淬雪银芒,直射向了那男子。

只见,那群娇滴滴的姑娘嬉笑着散开,那男子举杯。只听一阵叮当之后,那些银针全都散落在地上。

“你莫不是要用这些针来抵债?”那男子戏谑地开口,当即引得那些姑娘娇笑不已。

银枭的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那男子啜了口酒,抬手,一名女子见状起身离开。不久之后,捧着一卷文书走了出来。男子开口道,“玩笑话就不说了。三尸神针共七百二十枚,失散各地。”他接过那卷文书,展开,“昔年,这三尸神针是道宗圣物,用来除去三尸,晋升仙道。而后,辗转流落至神农世家。十七年前,鬼师闯入神农世家,夺取神针。七百二十根针这才下落不明……”

小小听到这里,不禁一惊。十七年前,鬼师闯过的九个门派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九皇神器”……难道说,这“三尸神针”是“九皇神器”之一?

“本坊还无法确知神针的具体下落,但是,可以告诉你近年来寻找过这些针的人。”那男子将手中的文书卷起,“三百两,银货两讫,该不退换。”

“银货两讫?我身上哪会带着那么多现钱?过几日给你。”银枭上前几步,道。

那男子摇头,“染指‘三尸神针’,你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现在不结帐,我岂不是吃亏了?”

银枭皱起眉头,不悦。

“回去拿了钱再来么。你要有心,再加个二百两,我连那个假扮你的人一起告诉你好了。”那男子笑道。

小小一听,立刻大喊,“不用了,就三百两!”

此话一出,银枭和那男子都愣住了。

小小一脸认真地伸着三个指头。假扮银枭的人,是行尸。而能操纵行尸的,只有神农世家。这种事情,她也知道。要是为了这个而白付了二百两,那岂不是大亏?而且,谁知道这笔钱是不是银枭付?能省一分就一分!

那男子看着小小,又看了看银枭,“看来,姑娘身上带着钱了?”

听到这句,小小傻了。不是吧,真的要她付?……寻针之事事不宜迟,看着个教坊老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种消息,今天不买,明天就落进别人手里了。可是,三百两啊,她哪有那么多钱?

她伸手,全身上下摸了摸,然后,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了一块令牌。

“天英令……”那男子脸上的戏谑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

“这块令牌应该值三百两吧?”小小道。

“绰绰有余。”那男子颔首,“姑娘既然拿出了天英令,我也不能不给英雄堡面子。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并告诉你好了。”

小小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那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小小,“‘天英令’可随意调动英雄堡麾下诸多产业,这卷文书虽然珍贵,但也值不上这令牌的价值。你以大换小,却无其他要求么?”

小小笑着,不回答。“天英令”这种东西,她要是随便拿出去用,那才是树大招风,自寻死路。还不如在这里脱手呢!至于其他想知道的东西……只有,杀死师父的凶手……只是,这是她的念想,却不是师父的期望。她还是想照着师父的意思,好好地生活。

银枭看着她,眼神里微带了惆怅。他朗声,开口道,“坊主,已经占了便宜就别罗嗦了。还不把文书给我?”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笑着走到小小跟前,“我这‘曲坊’虽只有短短数年的经营,但见的人也不少。像姑娘这般的,我倒是第一次遇上。在下贺兰祁锋,今天就交姑娘这个朋友。”他将文书递了过去,“天英令,我且收下。姑娘可在我的坊中随意挑一件东西。也算是礼尚往来。”

小小看了看四周,这里是教坊哎,除了酒就是姑娘,要挑一件东西,还真不容易。也罢,就随意拿一样吧。她慢慢走到梨花树下,提了一壶酒。

“那我就要这壶梨花春酿。”她站在纷飞的梨花下,笑着开口。

贺兰祁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呵呵,姑娘原来是好酒之人。本坊自开业以来,来买酒的人少得可怜。姑娘可是第一个。”他走到树下,拎起另一壶酒,递给小小,“本坊也不小气,买一壶送一壶。”

小小高兴地接过那壶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你这儿是卖酒的?不是教坊么?”

一听这话,那些姑娘都笑成了一堆。

贺兰祁峰叹口气,看着银枭,“你看看,你都对人家姑娘说了些什么?我这儿是正经酿酒的,怎变了教坊?”

银枭忍俊,“我哪有说过什么,她自己胡猜罢了。”

小小很尴尬地看着众人,无语了。

银枭笑道,“既然买卖完了,我也不打扰坊主雅兴。我们走吧。”他伸手拉起僵硬的小小,举步出门。

贺兰祁峰掂着手里的“天英令”,目送那两人离开。他的脸上带着笑意,悠然地对身后的姑娘们道,“我的小姑奶奶们,开工吧。你们不是也很有兴趣么?那姑娘的身家……”

那些女子娇笑着,齐声道,“领命。”随即,纷纷纵身离开。

先前应门的那个女子笑吟吟地走到贺兰祁锋的身边,道,“坊主,那姑娘不像是高手,您怕是要失望的。”

贺兰祁锋笑得高兴,“呵呵,我啊,可是在那姑娘身上嗅到了一股子鬼气……”

……

出了曲坊,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过了卯时了。

小小捧着那卷文书,就着晨光,仔细读着。

文书上,巨细无遗地记着寻找过“三尸神针”的各色人等。让小小汗颜的是,这些人也是五湖四海。要是一个个去找,还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功夫。

她叹着气,正觉得自己运气差得不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名字。

齑宇山庄?!

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愣在了原地。齑宇山庄也在找“三尸神针” ?她不禁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失踪的陵游,被掳的少女,行尸,三尸神针……再加上,那三尸神针很可能是九皇神器之一……那天晚上她看到的暗影,机关,这一切的背后,到底在酝酿什么?

银枭见她停步,便也停了下来。看到她一脸深思,他开口道:“丫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小抬眸,正要把那行尸假扮的事说出来。忽然,一股森冷的杀气迫近。银枭察觉,立刻抽剑阻挡。

小小闪到一边,看到突袭的人时,惊讶不已。

银枭笑笑,一边接招一边道,“莫允公子真是好兴致,大清早的就找人晦气。”

没错,那出刀突袭的人,正是英雄堡的二公子,莫允。

莫允的表情冷淡,手中的“泯焉”泛着冷寒的光彩。

“交出赵颜,我饶你不死!”莫允开口,语气里透着霸道。

银枭满脸不解,他几招逼开两人间的距离,冷笑着开口道,“莫允公子,恕在下愚笨。‘赵颜’是哪位?”

“哼。果然是采花贼,连抢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莫允愈发愤怒,手中的钢刀愈发杀气逼人。

银枭依然一头雾水,在一旁抱着脑袋的小小倒是听明白了。不是吧?赵颜被掳了?而且,是“银枭”做的?今天银枭的对象是沈鸢沈小姐,那就是说,赵颜是之前被掳的?……难道……那天晚上她看到的那个麻袋里,装的是……

想到这里,小小“噌”一下站起来,冲那两个殊死拼杀的男人大喊一声,“误会啊!”

……

三杯下肚

“误会啊!”

小小的喊声一出,银枭和莫允同时顿下了手里的招式,看着她。

小小站前一步,道,“我亲眼所见,赵姑娘是被掳进齑宇山庄的!”

这样的直截了当,让那两人都僵住了。

“不可能。昨夜齑宇山庄的大小姐也遭人劫掳,又怎会是齑宇山庄所为。”莫允不信。

“简单得很……”银枭笑笑,道,“只需这样做,真凶的嫌疑就完全洗清。最后吃亏的,还是我这个冤大头啊。”他收了剑,道,“莫允公子,事到如今,你我都是受害者,何不联手对付那个幕后主使呢?”

莫允沉默了一会儿,静静收刀。就算他不相信银枭,但小小怎么说也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何况,骗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才是。

银枭笑了笑,“好。莫允公子果然爽快,今夜丑时三刻,齑宇山庄。小小带路,由我引开守卫。入庄救人。”

小小全身一震。入庄救人,风险极大。那机关暗道她虽看在眼里,但里面有何乾坤,她一无所知。加上行尸出没……啧,凶多吉少啊!不过,现在的情势,不容她拒绝。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莫允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小小叹口气,无奈。

银枭却一脸轻松,他看了看小小,道,“怪不得你刚才执意只付三百两,原来是知道内情。看你傻傻的,原来还挺机灵。”他说完,伸手摸摸小小的头,“好了,丫头,饿了没?我请你吃东西。”

小小一听,眼睛都放光了,“银大爷,您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

银枭立刻反手,在她头上敲个栗子。“随口就说菩萨,小心遭报应。还有,不要叫我‘银大爷’!”

小小揉着脑袋,怯怯道,“那……银大侠?银公子?”

银枭叹口气,“我姓齐,单名衡。以后叫‘齐大哥’就行了。”

“啊?”小小有些惊讶。

银枭笑着,“真论起辈分来,你这么叫我也没错。走吧,吃东西去,有些事情,你以后自会知道。”

他说完,便笑吟吟地迈步。

小小不知就里,但也不再追问,笑着跟了上去。

……

吃完早餐,与银枭分道,小小便迅速回了齑宇山庄。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后门,避开众人,正想回房,却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家丁住的院子走去。

刚跨进一步,就撞上了几个家丁。她一紧张,正准备胡诌个理由的时候。那些家丁便围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哎哟,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快点快点,药呢?”

一旁的家丁立刻把药递了过来,塞给了小小。

“快进去啊!”

家丁连拉带推,小小不明就里地到了房前。她看看手里的药碗,想了想,于是,抬手叩门。

“进来。”

出乎她的预料,答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小小疑惑着,推门进去,就看到廉钊躺在床上,而床边坐着的,是老夫人。而老夫人身边,就站着沈家的大小姐,沈鸢。

小小愣了一会儿,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刚才那些家丁举止奇怪,原来是为了这个。没错,先前的确是有传闻,老夫人暗中许诺,谁能保小姐平安,就能入赘沈家。所以,这个情形,是……说亲?

想到这里,小小不禁有些僵硬。

“既然是来送药的,怎么还愣在门口?”老夫人见状,不满道。

小小回过神来,端着药走了上去。

看到她,廉钊抬眸,笑了笑。

这时,老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送药来的,手里怎么还提着酒?”

小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拎着从“曲坊”拿的那两壶酒。

“这……这是药引,大夫吩咐要在喝药前用的。”小小乱编了个理由。

老夫人不再理会她,转头对廉钊道。“治伤要紧,你先喝药。稍后,山庄自然论功行赏。”

说完,老夫人起身,拉起沈鸢的手,走了出去。

小小目送她们离开,不自觉地吁口气。她转身,就看见廉钊也吁了口气。

“呃……”小小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端着药走过去,道,“喝药吧。”

廉钊抬眸看她,笑道,“不是该先服药引么?”

小小笑了,虽然刚才是她胡说的,不过,既然说出口了,不好反悔啊。她把药放下,拿起一壶酒,拍开了封泥,倒了一杯,递给他。

廉钊拿着杯子,轻啜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头,“屠苏酒?”

小小愣了下,她是随意开封的,也不知道自己开得是哪壶。她看了看酒壶,这壶酒上却未标名字。她闻了闻,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却是屠苏酒没错。

她望向廉钊,问道,“你不喝屠苏酒?”

廉钊摇头,“只是喝不惯而已……”他说完,便一口饮尽,随即拿起药碗,喝药。

小小见他喝酒时的表情,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喝不惯”的程度。早知如此,就替他开壶“梨花春酿”。小小笑了笑,看他喝药。随后,就注意到了他包扎过的左手。

“你的伤势还好吧?”小小开口,问道。

廉钊喝完药,放下药碗,说道,“并未伤到筋骨,休息几天就不碍事了。”

“哦。”小小点点头。

廉钊见她安静下来,继而沉默,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笑着开口道,“你猜,刚才老夫人对我说什么?”

听到这个话题,小小不禁一惊,“什么?”

廉钊的表情里带着无奈的笑意,道,“她说,要将小姐许配给救她的人,只是下人臆测,并非事实。何况小姐千金之躯,即便是招赘也要选门当户对的人家……”

小小听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门当户对?日后,老夫人要是知道面前的人是神箭廉家的大少爷,岂不是后悔莫及?不过,以廉家的声望,入赘这种事,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呵呵,若是较起两家的地位,说这番话的人,该是廉家才对啊。

她一笑,廉钊也笑了起来,“有这么好笑?我可是觉得被人看低了呢。”

“你哪有,分明是你看低她们,还暗地偷乐。”小小笑着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自己失言,尴尬万分。

廉钊却依然笑着,道,“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小小挑了挑眉毛,忍不住回嘴道,“不要装了,我不会被你骗的。你分明就是在偷着乐!”

廉钊看着她,眼睛因笑意而闪闪发亮。

小小不禁有些失神。无论过了多久,和他多熟悉,还是会觉得,她和他之间,始终隔着太过遥远的距离。不仅仅是门不当户不对,她曾经说出口的每一句谎话,如今,都让她忧虑。在她的隐藏面前,他的坦诚,太过耀眼了。

“廉钊……”小小犹豫着,开口,“其实我……”

廉钊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那一刻,小小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知道一件事,只要她说了,眼前的一切就会完全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我……”她僵硬地笑笑,“我还要干活。”

廉钊的眉睫微动,但随即便笑了,“嗯。你忙你的吧。”

小小点点头,拎起桌上的酒,快步走了出去。

她刚关上房门,一抬头,就看见数名家丁死死地盯着她。

小小眨眨眼睛,不解。

家丁们只是看了半晌,相继叹气,然后,四散开来。

小小莫名到了极点,她抓抓脑袋,抬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思考。她拎着酒,正要回房,却见岳怀溪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拉了她便走。

“小小,你怎么才回来啊!院子里一大堆衣服等着洗啊!”岳怀溪便跑便喊。

小小无奈。她果然,是有很多活要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