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少辉觉得闷,抬手按键,落下半截车窗,立刻有肆意的风呼呼闯入,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下意识的扭头回避,还是将玻璃关紧。

越是沉滞的氛围,他越有调侃的欲望,即使自己也不轻松。

“邵董开车一直这样快么?还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太平静?”

邵云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气道:“怎么,害怕了?不用担心,我车技一向很好。”

常少辉向后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笃悠悠道:“我用得着担心么?邵董的命比我的值钱。”

邵云笑起来,很少有人敢跟他这样开玩笑,且在如此压抑的气氛中。他一直认为常少辉是个人物,即使泰山崩于顶,也能岿然不动声色,此时更加确信。然而,他越是出色,就越有可能成为劲敌。

沉默一旦打破,冗闷便逍遁于无形。

车速稍有减慢,邵云终于面色缓和,嗓音却依旧低沉,“初次见面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我果然没记错。”

常少辉听他旧事重提,蹙眉笑了笑,“我是真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邵云近乎恼怒的高声打断他,匀一口气,才又道:“就是去年冬天,也下着雨,我看见你跟她在店里…”他咬牙切齿的说不下去了。

常少辉是聪明人,一听就立刻明白过来,有些无言以对。

那时的曼芝还没有离婚,尽管他有理由相信曼芝并不幸福,但从道义上来讲,他算愧对邵云。

沉默了一阵,常少辉才又徐徐的开口,“就因为这个,你跟她离了婚?” 仿佛长久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曼芝的“放不下”实在于他印象太深。

邵云冷着脸不作声,他没必要跟常少辉解释什么。

常少辉没等到回答,不由扭头瞟了他一眼,郁色沉沉的脸上含着一丝对自己的愠怒,他不由自嘲的笑了一笑,世界太小,兜来转去,尴尬人遇尴尬人。

“既然你认出了我,打算怎么做――揍我一顿?”沉重的话题,偏要用玩笑的方式来解决,这是常少辉的处世之道。

邵云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方向盘,在刚见到的刹那,他身上所有的血直往脑子里涌,的确有过这样的冲动。然而,他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年青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拳头来解决,这个道理他早已明白。

扬起眉,他沉声道:“如果是三年前,我不保证没有这种可能性。”他习惯于直接表达,而不是虚假的掩饰。

“你未必赢得了我。”

得到的回答却是不卑不亢。

“哦?是么?我们不妨――找个机会试试。”

两个人的口气都是半真半假,车里一下子又空气稀薄。

常少辉蓦地笑出声,“邵董大概还长我一两岁罢,咱们两人加起来应该超过60了,没想到还会象6岁的小孩一样斗嘴较劲。”

邵云一愣,回过味来,亦是失笑,两个大男人如此唇枪舌剑,的确幼稚可笑,他的本意不是要逞这种无谓的口舌之能。

稳稳的开着车,邵云目视前方道:“我直来直去惯了,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对于常先生…我有个请求。”

常少辉将双掌十指相扣握着,搁在膝盖上,不露声色道:“邵董请说。”

即使跟邵云接触不多,对他的脾气还是觉察出了一二,虽然态度略显倨傲,但并不伪善做作,他不觉得反感。

邵云语气郑重,“我想请你――放弃曼芝。”

常少辉怔住,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停顿片刻,才不解的问:“为什么?你们已经离婚了。”

心里还是隐隐的不快,退一步说,即使他真的打算放弃曼芝,也不该由邵云来提议,这样的请求在他看来是荒唐而滑稽的,离了婚,却还想霸住对方,是何道理?

邵云拧起俊眉,紧抿双唇,思量了一会儿,不得不坦言相告,“提出离婚的不是我,是她。”

常少辉愕然,跟他原先的料想出入太大!也是,凭空猜度的东西,能有几分是贴近真实的?

思维混乱间,邵云又解释道:“是我的错,娶了她却没善待她…现在,我后悔了,想要好好弥补。”他说得干脆利索。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难得的充满诚意,常少辉竟被微微撼动,沉吟不语。

拐过了一个弯,常少辉住的酒店已遥遥可见。

他终于开了口,却是将球原封不动的踢回去,“换作我这样请求你,你会肯吗?”

邵云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这个回答既在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常少辉在他大肆爆发的笑声中亦是淡淡的笑着,神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车里笑意盎然,无形中,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落地,生根。

谈判破裂,邵云竟不着恼,反而对他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意,这些年,他接触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象常少辉这样不买他帐的硬骨头却极少。

唇边还勾着一抹笑,邵云道:“有没有觉得,我们其实在许多地方都很像?” 对于中意的人或物都很执着,不肯退让。

常少辉仍保持笑意,语调却是冷然,“我没这种感觉。如果是我,不会在得到喜欢的人之后不懂珍惜,将她丢了。”

笑容顿时凝滞在邵云脸上,面庞肌肉僵硬到极点,他深吸了口气,竟然没有发作。常少辉的话虽然尖刻,却也是实情,他认了。

车子嘎然停住,稳当的泊在酒店门口。

下车前,常少辉对邵云微一欠身,表示感谢,“邵董果然好车技。”

一路开得“险象环生”,终究不过象打了一场电玩,有惊无险。

邵云已然恢复了平静,投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今天的事实属意外,希望常先生能公私分明,有关新型钢项目的问题…”

常少辉不等他说完,立刻不冷不热的接口道:“邵董大可不必担心,公事私事,我向来分得很清――希望邵董也是一样。”后面那一句,他的语调拖得有点长,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邵云朝他咧嘴笑了笑,目光却着实犀利,“用不着你提醒――我的压力远比你大。”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常少辉站在街边,有些惘然,心上仿佛扎了一根极细的刺,不很疼,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极不舒服。

好一会儿,他才缓步走向酒店,尚未到门口,曼芝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犹如算好了似的。

“你在哪儿?”

“刚到酒店。”

“哦。”他清晰的听到她松了口气。

“没…出什么事吧?”还是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他轻描淡写道:“我们打了一架。”脸上却毫无戏谑的笑意。

曼芝倏地倒吸一口冷气,象真的被吓着了,“什么??你们真的…你没事吧,伤着没有?”

他握着手机,听她急切的唠叨,突然就别扭起来,语气极其不悦,“你就这么肯定输的人会是我?”

曼芝显然懵了,结舌在那一头,说不出话来,常少辉从来没有对她这么严厉过,她觉得异常陌生。

停顿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有些兴味索然,“我跟你开玩笑呢,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曼芝刚才也是担心过分反而糊涂了,竟然轻易上了他的当,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自己也觉得纳闷,是呃,如果他们真的打了起来,为什么潜意识里就这么武断的认为赢的那个必定是邵云?

第十九章(下)

挂了电话,常少辉闷头往酒店里走。

回来得早,酒店里人来人往,二层和五层是对外餐厅,晚上食客很多,电梯里挤得满满的。

他忽然觉得不甚烦躁,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对邵云本没什么看法,他跟他所接触过的大多数人没有两样,只不过地位高了些,但对常少辉来说并没影响,他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身份的高低而去调整姿态作不同的应对,那样活着,委实太累,大多数时候,他待人是公平的,没有亲疏,就事论事。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换种心态去看待邵云,因为无法再把他同千篇一律的其他人相提并论。

他,竟然会是曼芝曾经最亲密的人!

当曼芝的过去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摆放在那里时,他除了偶尔管不住自己作一些无伤大雅的猜想,对他来说,曼芝依然是完整的,可以属于他一个人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个“过去”竟然如此具体的呈现在他面前,而他们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不得不经常碰面。更令他不安的是曼芝在见到邵云时刹那间的反应,面色苍白,眉眼发抖…

他忽然感到惶惧,他对曼芝和她的过去根本就不了解!

一年前,即使她过得那样痛苦,即使他下定决心想带她走,她都不愿意离开邵云,情愿独自煎熬!

而邵云,堂堂一个公司总裁,居然就在刚刚,落低了姿态请求他放弃自己已经离异的妻子!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难道真的会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丁点感情皆无么?

他开始不敢相信。

如果他们还彼此相爱,那么自己又算什么??他凭什么这么自信可以给曼芝带来幸福??

一念至此,心上的某块地方赫然卷曲起来,成为一道浓墨重彩的褶皱。

从楼下到房间的几步路上,念头已是千回百转。

常少辉忽然很想苦笑,原来,他也不过是个俗人,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超然洒脱。

万豪的包厢门外,孔令宜第五次站在那里翘首企望。当看到邵云的身影在拐角处出现,且大步流星往这里赶的时候,她立刻迎了上去。

邵云绷起的脸微微泛青,但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路上堵了一下,来迟了。”他简短的解释,算是给了孔令宜一个迟到的交待。

她当然不信,打了他无数电话,一个都不接,一定发生了状况!

尽管内心忐忑,她也不敢多问,低声道:“赵部长跟瞿行长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估计没什么问题。”

邵云点了点头,推门进去。

今天是约银行的瞿万成谈几笔贷款延期的事,他本可以不来,全部交给赵部长也能搞定,但瞿万成和邵云的父亲有着多年的交情,且在邵云接手后也是不遗余力的鼎力支持,是他尊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位长辈之一,所以每有聚会,他一定亲自接待。

瞿万成见了他果然很高兴,拉住他嚷嚷着要罚酒三杯,邵云爽快的干下去一杯红酒,再要喝时,却被瞿万成阻止了。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邵云的脾气又一向对他的胃口,所以明里暗里都很维护。

“年纪轻轻的,少喝点酒,甭跟我似的,岁数一大把了,还要被医生管头管脚,什么都碰不得。”

邵云便没再坚持,笑呵呵的搁下了杯子。

邵氏的财务部长赵永福本是伴着瞿万成坐的,此时把位子让了出来,邵云没有客气,安静的坐下来陪着瞿万成扯起了家常。

今天来的人不多,银行方面除了瞿行长,另有两个是具体管事的,也都是老熟人了,正事又不是顶棘手,三言两语就谈定,气氛倍感轻松。

孔令宜正好坐在邵云对面,对他的神色始终很关注, 见他今天举止得体,酒也喝得少,这才渐渐心安。

她无端想起了“疑邻偷斧”的典故来,老是担心他瞧出了端倪,于是怎么看都觉得跟真的似的。

瞿万成年纪大了,对K歌泡吧一类的活动没有兴趣,他今天来,纯粹是想跟邵云见个面,唠唠磕,他没有兴致,随行的两个小的自然不敢多言,于是这顿饭也散得早。

在万豪门口与众人别过,邵云便对孔令宜偏了偏头道:“走吧,先送你回去。”话刚说完,他就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下着雨,孔令宜便站在大门外的遮檐下等候,没多会儿,邵云的车就开了过来,她微笑着上车。

难得应酬象今天这样容易打发,席间的和风细雨还荡漾在心田,她不觉笑道:“原来瞿行长的儿子也是J大毕业的,说起来,跟我也算校友。”

邵云心里不觉哼笑了一声,她总是这么沉得住气,刚才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神游物外的模样,原来什么都听在耳朵里呢。

窗玻璃上被水糊成了一片,雨下得大起来。

平常遇到这样的日子,她多少会有些感伤,然而此刻,却只觉得温暖。

也许是顶上投射下来的橙色灯光,也许是狭小空间里身旁坐着的这个人,也许是其他…

突然间的紧急煞车使她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一冲,脚撞上了什么,隐隐吃痛。

她吓了一跳,以为发生意外,本能的探身朝外张望,前窗的刮水一遍遍的划动,透过湿滑的玻璃看出去,街灯象晕开的水彩一样模糊不清。

借着亮光,她依然能辨识出来,前面的路上,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她惶惶然的扭头问邵云,却见他一动不动的顿在原位,面色深不可测。

她的心莫名的往下沉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他极慢的说道。

孔令宜怔了一怔,缓缓的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担心不是多余,他还是发现了。

是谁说过,女人的第六感通常都是很准的,尤其对于感情。

她沉默着,一如他的沉默,耳边唯有雨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的沙沙声,窗外的天地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良久,她才开口,“告诉你有用吗?告诉了你,苏曼芝就会回头?”

邵云颓然的闭起眼睛,他没有要责问她的意思,这事说到底跟她无关,只是傍晚时他离开公司前她说的那些话寓意太明显了,事后想到,还是忍不住生气,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厌恶被人欺骗或者隐瞒的感觉。

见他不说话,孔令宜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总是劝我,凡事要向前看,可是你自己呢,你眼里除了她还能看得见谁?”

他不睁眼,语气听起来有一丝疲惫,“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放手了?”

她静静的想了想,回答:“这种事没有应不应该,完全因人而异。”她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会。”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挂在他铁青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你说得很对,没有对错,因人而异。”他转过头,眸中的深邃竟令她不寒而栗,“可是令宜,我不会。”

孔令宜的表情明显僵滞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她并不懦弱,保持着镇定,展开笑颜,却极其尖锐,“但是她已经不爱你了,你即使不放手又有什么意义?”

邵云双手环抱住头,向后仰去,却不再有说话的欲望。

有意义么?没意义么?“意义”二字对他来说实在太空泛了,他从来都只讲求实在。

也许,他放了手,熬过那最难受的一阵,也会没事,就像生一场大病,只要不死,总有病愈的一天。

可他终是不甘心。

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和曼芝将彻底成为陌路,即使对面遇见,也可以坦然的擦肩而过,他就有种心里凉透的感觉。

人的确怎么着都能过,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呼啦一下就过去了,可他不想就这样怀揣着一股子凉意走到终点。

他要的,不过是几分热度而已,是曼芝给过他的热度,记忆犹新,且深深贪恋。即使是自己在强求,只要他乐意,又有何不可?

不是不能放手,或者放不了手,而是――他不想放手。

第二十章(上)

这一场春雨下下停停,到了周末,也没有渐止的迹象。

生意却反常的好起来,商铺背后的小区里,住户越来越多,这个新建不久的居民区据说是涉外性质的,很多业主都喜欢把房子租给附近公司的外籍员工,租金是普通租房的近两倍。

吃过了饭,曼芝一连做了好几支生意,买鲜花的人居多,有不少日韩人士,她猜测着可能是来这里探访友人或同事新居的。

乘着空当儿,她开始教小工包花束,一个人忙活实在太累。新招的小工是个相当老实的小姑娘,可就是缺着股机灵劲儿,粗线条得很,一个花束教了她几回,还是不得要领。不是包得太散,就是飘带打不好结。

正好来了几个日本人,年纪挺大了,挑挑拣拣的选了些鲜花,曼芝把小工叫到跟前,又手把手给她演示。

花束在曼芝手里格外的听话,修剪整齐,抽过一张挺刮晶亮的玻璃纸,把花搁上去,这里掖掖,那里一折,来回几下,就妥妥贴贴,小工只觉得眼花缭乱,额上又是几滴汗,仍旧没看清,曼芝却已经把绕成蝴蝶状的飘带缚了上去。

那几个老头儿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嘴里念念有词,曼芝听得明白是夸她呢,遂对他们笑了一笑,掌声更是雷动。

小工忙着收钱,送客,偷眼瞄了眼曼芝,却见她还是一脸的郁郁寡欢,心里于是更加没底。

其实她也知道老板不是针对自己,这一个星期来,她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时间溜得快,转眼三点半都过了,曼芝回魂一般忙乱起来,萌萌四点放学,她已经跟申玉芳说好了,今天她去接,然后住自己那里。

人还没走出店门,申玉芳却打来了电话。

“曼芝,一会儿你还是来吃晚饭吧…刚刚阿云打电话来说今天他去接萌萌。”

曼芝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气恼,咬了咬唇,道:“不是说好我去接的么?”

申玉芳当然听得出她的不满,无声的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她是两头难做,只得委婉的劝道:“阿云已经在路上了,你就来吧,有什么事情来了再说,我也好久没看见你了。”

曼芝不好跟她赌气,思忖了一下,只得低声答应了。

电话一搁,她心里到底恼意难平,不光是对邵云。两个男人,自那天“勾肩搭背”走出这店门之后,竟然谁也没再在她面前出现过,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仿佛从他们发现对方开始,曼芝真的有如空气一般烟消云散了。

她凭白憋了一肚子的气,又分不清到底是针对谁的,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也不闻不问,没了谁她过不下去??

挨到五点钟,她不得不走了,男人可以不理,女儿她舍不得不要,只是今天邵云的这番作为,摆明了是要刁难自己,她强撑起一股怒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开车在路上,发现雨竟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