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玉道:“我头一次到孝国府去,只觉这三姑娘端得是个好模样,难怪达哥儿喜欢,又懂得说话又懂得示好,心眼子挺多。四姑娘天真烂漫,一团孩子气,达哥儿当日在气头上,说四姑娘的话有些重,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姑娘也不好嫁到咱们家来,嫁进来也就是个摆设,达哥儿日后万一外放,家中要有个会操持的贤惠妻子才好,四姑娘怕是不合适。但我又觉着孝国府太太顾氏是个少涵养的,这样的母亲能调*教出什么好女儿,所以三姑娘和四姑娘就都没瞧上,只想着把事情拖一拖,待达哥儿的心思淡了,再寻个模样好性情好的名门闺秀,这一结也就解开了。”

婉玉说着,亲手给吴夫人倒了杯茶,送到跟前道:“后来却出了个极有意思的事,这三姑娘竟开始给我写信了,还随信送来一些个精致的玩意儿来。信起初写得极客气,因我去孝国府时提过一次《四书》,她就立时写了一篇引经据典的文章,赞的是《四书》先贤,但字里行间都透着持家治宅的见地,让人一读便觉得这女孩儿是精心教养出来的,日后定为贤妻良母。但我还是觉着她不大合适,毕竟是纸笔上的文章,又能怎样呢?所以虽回了信,但也措辞也是淡淡的,若是旁的大户人家的姑娘,定不会再写第二回,何况从这三姑娘写的诗词看,她还是个极有心气儿和傲性的女孩儿,我就不信她能舍这个脸。没想到,她竟又接二连三的写来,做的文章写的诗均是极有骨风才华,竭力施展自己所知所学,治家相处之道,且浑不在意我冷淡似的,措辞极亲热却有分寸,决不让人生厌。我自此开始觉得这三姑娘是个人物了,打算再见见她。”

吴夫人道:“大户人家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娇养出来的,金贵的小姐,多少人要看她脸色行事呢,若能做到这一层也实属不易,但这心思也深了些。”

婉玉笑道:“心思重不是什么坏事,端看心术正不正,若是心术端正了,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反倒是极好的。”

吴夫人道:“你说的是,你再见她一面如何了?”

婉玉便将当日宴请秀微、明微的事同吴夫人说了一回,吴夫人听罢撑不住笑道:“亏你想得出这些题目,依我说,哪家姑娘的心眼子都多不过你。这三姑娘的回答也妥帖,像是有品格的。”

婉玉笑道:“婆婆妯娌抢功的题目,我还曾问过大嫂,大嫂是个直性子,同我说若是婆婆跟公公这么说也就算了,但是妯娌和小妾这般欺负人,她定要去论个曲直黑白。说的时候神情还义愤填膺的。”

吴夫人道:“萱丫头如今沉稳多了,就是急脾气,喜怒还爱挂在脸上,我时不时的还要敲打几回,但你大哥许是一朝被蛇咬,反过来劝我说直脾气的挺好,高兴不高兴的,光看脸色心里就明了了,他觉着省心踏实。”想了想又道:“若要如此的话,这三姑娘做事有度,会察言观色,倒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婉玉道:“我这几日又派人四处打听,这三姑娘的风评也算难得,都说是极聪明要强的,孝顺父亲,友爱手足。上一回请她来,我故意问她是不是她们太太不教四姑娘持家之道,三姑娘应是知道我这次宴请的意思,但也未曾说四姑娘一句坏话,反倒好几回找了台阶替明微打圆场。更难得的,她是庶出的,但提起她姨娘,也淡泊豁达,对庶母颇多怜惜,不似其他庶出的女孩儿,羞于提起出身,可见三姑娘为人不俗。所以我说,她倒还不错。”

吴夫人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婉玉也不打扰,只静静坐着。半晌,吴夫人道:“既如此,咱们娘俩儿就到孝国府亲眼瞧瞧,若她真同你说的一样,我便去找老爷商量,也好了却达哥儿的一桩事;如若不然,也好让达哥儿快些死心。”

婉玉送吴夫人回房,又转到梅书达卧室中,见他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便坐到床边,推了推道:“起来罢,母亲已经走了。”

梅书达闷声道:“我身上不痛快,起来做什么?”

婉玉把被子掀开道:“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怕骨头生了锈?”

梅书达又把被子蒙回来道:“你管我!”

婉玉拉长声音道:“哦?我不管你?那我就真不管了,方才我还劝母亲跟我一同去孝国府再相看相看三姑娘呢。”

梅书达“呼啦”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喜道:“当真?”

婉玉忍着笑,一戳梅书达脑袋道:“自然当真,你成天赖在床上,我还不知你的意思就枉当这个姐姐了,你这一连番的苦肉计,母亲心疼也该疼坏了,我若点破这一层,母亲怎么也要到孝国府看看。”

梅书达猴儿到婉玉身旁笑道:“我知道姐姐定然替我说了三姑娘的好话。”

婉玉叹了一声道:“她也有几分能耐,倘若是个颠三倒四的人,我也不答应的。你且说说,你看上她哪一点了?”

梅书达道:“头一眼只是觉着她好看,总也忘不了。后来听她两个兄弟说了些她的事,心里就愈发记挂着。有一回,李杉拿了一叠稿子问我写得如何,我发觉里头写的诗文俱是和着我在酒席间的诗文所作,讽古比今,慷慨感叹,每一句都写到我心里去了。李杉说这是秀微写的,我这才觉得她不光长得美,更是个知己,天下没有人比她明白我的心。再后来,她给我做的一首《相思词》配了一首曲儿,我听完那曲儿便跟自个儿说,我这辈子要么就不娶,要娶就要娶她进门。”

婉玉心中暗服秀微手段,口中道:“为着你方才一番话,也不枉我为你忙一场了。”又同梅书达说了几句,方才退出来。

第二日一早,婉玉便与吴夫人一同到了孝国府。因是昨日就送的拜帖,故孝国府大清早就有下人在大门口迎接。待进了宴息,顾氏早就坐在厅堂上等候,见梅家母女来了,忙不迭的迎接,相互寒暄一番,分宾主落座。

顾氏以为吴夫人接到陈氏书信,此番正是为明微与梅书达的婚事来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待吴夫人开口,便道:“四丫头正在这儿呢,我这就让她出来。”说完命丫鬟去请明微。

明微正在内室,被丫鬟引见出来,向吴夫人行礼。吴夫人上下打量一回,笑道:“是个干净整齐的孩子。”又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三姑娘秀微,不知可在了?”

顾氏听吴夫人赞明微,心中欢喜,正欲开口说明微的好处,冷不丁听吴夫人后半句,登时笑容就僵在脸上,良久方才喘匀了气,心中千恨万恼,又不敢拦着不见,只得道:“在了。”言罢让丫鬟去请。

不多时,吴夫人只见两个丫头簇着一个女孩儿款款到了。只见那女孩子玉颊樱唇,顾盼神飞,形容甚美,身上穿得极素雅。吴夫人心中赞一声,暗道:“不论容貌,单这通身的气派,就不难知我儿为何相中了。”又看了明微一眼,心说:“四姑娘容貌虽也不错,但风采差之远矣。”对秀微便有几分喜爱。待秀微见过礼,便招手把秀微唤到跟前,拉着手细细问她今年多大,可上过学,都读过什么书,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秀微知吴夫人之父是国子监祭酒,出身故而素喜女子读书明理,便道:“今年满十六岁了。从四岁起跟着哥哥们读私塾开蒙,如今还一直读着,除《四书》之外,老师也让博览群书。原先在家中帮着二姐姐管家,后来二姐姐嫁人,我也得了闲,不过每日里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偶尔做一做针线罢了。”

吴夫人听秀微日常所作正是自己爱好的,又见秀微举止落落大方,便更多两分喜爱,暗道:“言辞得体,不似寻常家女孩儿头一次见人便佯装羞涩,哼哼唧唧的。单看谈吐,颇有些莲英的品格儿,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怨不得达哥儿喜欢了。”口中道:“都练谁的字呢?”

秀微道:“只练练柳体罢了,不成样子的。”

婉玉笑道:“母亲别听她谦虚,她那一手簪花小楷,娟丽端正,没有年头是练不出的。”

吴夫人心中又喜,道:“好孩子,婉儿都说你写得好,那一准儿不错,回头写几篇给我看看。”又抬头对顾氏笑道:“府上真真儿是好教养。”

顾氏的脸色比锅底还黑,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明微先前懵懂,此时见吴夫人只问秀微,把自己晾在一旁,也有些明白过来,看了顾氏一眼,紧接着眼眶便红了,垂了头不语。

吴夫人细问秀微年庚八字,顾氏知吴夫人已相中秀微,登时便没精打采的,暗恨消息走漏,弄得李岑逼她到胡家退亲,如若不然,此刻只消说秀微订了人家便可打发了,秀微一除,自然有明微的出头之日。但事已至此,顾氏只能强打着精神应付。吴夫人对秀微甚为中意,同婉玉在孝国府中说笑了一回便告辞离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夫人归家后,将此事尽与梅海泉说了,又极赞秀微。梅海泉沉吟良久,道:“孝国公家也非不可取,李岑有两分本事,他嫡长子如今已入中书省,长女嫁了庄王爷,三儿子在兵部,也算后继有人了。”

吴夫人道:“那三姑娘虽是庶出的,我瞧着比嫡出的还好,在金陵都鲜见这样品貌的,举止谈吐还跟咱们家的莲英有几分像呢。”

梅海泉道:“若真跟莲英一样,那倒是咱们家的福分,达儿从小就听他姐姐的,若品貌俱好,娶过来也罢,正好管一管他野马一般的性子。我这几日一直盘算,待散了馆,我就把他送到偏僻荒芜之地,好生磨一磨他那一身公子哥儿的纨绔脾性!我都已打听过了,他在翰林院里也只是跟一群无聊子弟厮混,哪比得上姑爷用功刻苦。”说完又命人把梅书达叫来,严加训斥一番。

梅书达早已从婉玉那里得了信儿,知道吴夫人极满意秀微,正心花怒放,揣测梅海泉的意思,便知父亲也有几分同意了,愈发兴高采烈,故梅海泉训什么完全不放在心上,反倒眉花眼笑的,看着梅海泉冷颜冷面也觉着分外亲切可爱,梅海泉无论说什么,都笑吟吟点头附和道“父亲教训得是”、“父亲言之有理”。梅海泉训得口干舌燥,见梅书达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顿觉无奈,益发下定决心将他送到不毛之地历练,可怜梅书达仍不觉乃父其意,兀自欢喜罢了。

过了两日,梅家亲向孝国府提亲,求娶庶出的三姑娘李秀微,亲事自此订下。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梅书达的婚事就算交代完了,心中有千言万语,忍不住要说一说。梅书达的婚事,堪称是本文我最喜欢写的片段之一,可以排在第二位(第一位是婉玉复仇),我特地用了春秋笔法,不直接在文章中表达观点,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结果也很有意思。婉玉一直以来没有表态,只在这一章,真正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女主的观点通常代表着作者的意图,所以,我的立场也就算明了了。

先说一说为什么会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要把梅书达的婚事写成这样。因为我发现在许多种田小说里,秀微这样的形象通常定义为反派,正面人物往往恪守那些狗屁的封建规矩(美其名曰叫顺应环境发展),为封建标准女性的典范,然后天上“吧唧”掉下个大馅饼,有个英俊多金又专情款款的老公。而与之相对的,必然有一个庶女形象,通常“存了往上爬想要高嫁的不堪心思”,为人恶毒,用尽心机,最后结局悲惨。大家往往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天理昭彰啊!

然而事实上,除却庶女品德败坏要去害人这一点之外,我非常赞同她们的价值观,并且认为这些女孩子十分具有时代反抗精神,也有很强的进取心,勇于为自己的婚姻做主,改变自己命运,比那些奴性闪烁,甘愿被封建制度奴役,甚至努力成为当中典范,最后等待作者金手指嫁个好男人的正面人物强一万四千多倍。

这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庶女就该给嫡女让路呢?凭什么庶女就应该嫁得比嫡女差呢?凭什么想高嫁就是心思坏了,长歪了呢?这都是什么思维方式?!假如把这种情况推到极致,拿到现实生活中,假如你出身平凡,和某官二代富二代的女孩同时喜欢上一个英俊潇洒的高干子弟,想要嫁给人家,是不是就意味着出身差的你就长歪了,心术不正了,缺少家教了?是不是你必须给官二代富二代的子女让位,这才算你聪明本分了?可笑的是,通常大家都是在种田文里骂想要高嫁的庶女,而在都市文和高干文里yy自己是灰姑娘的公主梦。

于是我决定写一个庶出的女孩儿用合理的手段为自己争取,用出色的人格魅力和个人能力最终打败嫡出的女儿,得到幸福的故事。李秀微就这样诞生了。她实在是我非常欣赏的女性类型之一。

李秀微和婉玉看似相同,但完全不同。婉玉带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出身高贵,天资聪颖,甚得父母宠爱,唯有腿残和容貌问题,在重生之后也解决了。所以她一直处在一个高高在上的状态,基本上随心所欲。而李秀微,代表的是一群女孩子,通常这样的女孩没有十分高贵的出身,也没有强有力的靠山(秀微的生母死了),受过良好教育,有出色的个人能力,成熟的处事手段,却有志难伸,处处小心翼翼看人脸色,不相信生活有金手指,会刻苦磨练各项技能等待时机,有积极的进取精神,敢于反抗命运,善于抓住机遇,运用智慧向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挑战。

李秀微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在进行合理斗争,她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没做过一件损人利己的事,甚至从很多细节都能表现出她是个教育良好,会为他人着想的女孩,但我十分难以理解的是,竟仍然有广大读者把她定义为“心肠坏了的人”。秀微最出彩的一段,个人认为是她给婉玉写信,争取到第二次面试机会,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智慧,而这一段竟然也广受诟病。我真的不太理解,是不是大家认为只有人物什么都不争,然后自身光芒无法遮掩,等伯乐自动找上门来,这才算“手段不下作”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发光的一定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发光啊!

当写到秀微说:“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前世的因果,今生的姻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怎么就料得定,我没托生太太肚子里就该长长远远的低人一头,进不得清贵人家,嫁不得如意郎君!”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十分痛快,觉得颇有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

我坚定不移的让李秀微得偿心愿,也希望无数个为了自己理想和前程,敢于挑战不公制度,努力奋斗的女孩子实现梦想。李秀微们,加油!

下面说一说明微。写明微是我的一个恶趣味,前一阵子看了两本小说,每当看到天真无邪,啥能力都没有,唯有善良的女主闯了一堆祸,或者轻而易举就相信别人挑唆的时候,苦逼的男主上赶着收拾烂摊子,然后无奈又宠溺的说一句:XX,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身上就一阵恶寒,我觉得这种书委实会教坏小女孩,让她们以为,只要保持着天真无辜,纯真烂漫的模样就会有白马王子替我爱你,这不是坑爹吗。于是明微诞生了。我认为,明微这种单纯其实最不值钱,也最不值得保护,人长这么大谁没单纯过?事实上,天真烂漫和成熟睿智永远是相对的,人这一生,都要经历幼年时单纯天真,成年后成熟睿智,而到了老年已看透世情种种,转而返璞归真,继续拥有一颗单纯的赤子之心。只有老年的单纯才是具有大智慧的。很多人说梅书达评价明微的话太过苛刻,但仔细想想看,他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有相当一部分读者都喜欢明微,我却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太过单调乏味,我还是更欣赏思想丰富,心灵强大,且有特立独行人格的女人。

另外还有一点不明白,诸位没在家里跟爹妈长辈抱怨过同学同事朋友吗?或者没跟亲朋好友抱怨过身边的人或事吗?是不是你一抱怨都传扬出去了?假如有,那你倾诉对象的口风太不严谨了,假如没有,又何必责怪梅书达呢?他好好相中的人要让顾氏给搅合了,反而把一个他看都看不上眼的姑娘塞给他,他要不发狠说几句,那才真叫圣人了。

梅书达的婚事告一段落,不能认同我价值观的,讨厌秀微跟梅书达在一起的,想要弃文的,慢走不送。

感谢观赏

第四十七回【上】

转眼年关将至。婉玉一面忙着准备杨晟之官场应酬的各色礼物,一面忙着发年例,又命人把府里头布置起来,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油了桃符,挂上大红灯笼,每个上头都书一个“杨”字。杨晟之见大小事务有条不紊,愈发觉得婉玉贤惠能干,又恐她累着,时时也替她分担一二。

腊月二十九日,婉玉正在房中核账,忽接到淑妃娘娘的手谕,淑妃念姊妹情深,故在正月初二召婉玉进宫觐见。待太监宣旨完毕,婉玉忙起身接旨道:“多谢公公,不知公公如何称呼?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吃些热茶。”说着向怡人使了个眼色,怡人立时递给婉玉一封红包,婉玉又塞到那太监手中,笑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公公留着买酒吃罢。”

那太监四十岁上下,身矮面白,接过红包只觉压手,不由眉花眼笑,将红包揣入怀内,细着嗓子道:“咱家姓刘,夫人客气了。”言罢坐了下来。

婉玉坐下来道:“我初到京城不久,不知宫中应知何行事,此番觐见娘娘又有何需要避讳之处,还请公公提点一二。”说着又掏出一封红包,从桌上推了过去。

刘公公暗赞婉玉懂事,面上不动声色,垂着眼皮把红包摸进袖中,笑道:“夫人只管放心,淑妃娘娘念旧情,夫人毕竟出身柳家,见一见也是情理之中。”

婉玉暗道:“姝玉进宫之后一举得男,但听说那小皇子有先天不好的症候,一直病恹恹的。皇上升了姝玉为祥贵人,当时姝玉从宫里给柳家送了好些东西,赏她姨娘的物件比给孙氏还丰厚,场面阔极了。当时日人人议论,说姝玉生一子傍身,淑妃还一无所出,皇上如今虽已有七八位皇子,但也保不齐日后姝玉真就高过淑妃娘娘一头去。”口中道:“不知这次觐见,是否能见到祥贵人?”

刘公公微微一怔,眼中精光微闪,压低声音道:“夫人果然是初到京城,莫怪咱家没提醒你,祥贵人三个月前惹恼了太后,皇上龙颜动怒,本要严加惩处,淑妃娘娘苦苦哀求,方才改罚禁足两个月,革俸银半年,小皇子也留到淑妃娘娘身边教养。夫人这次去是否能见到祥贵人,咱家也未可知。”

婉玉吃了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样大的事,宫外头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刘公公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能事事传到宫外去?唉,也是祥贵人到底年轻气盛,在宫里有几位主子娘娘…”刘公公说到此处忽住了嘴,喝了一口茶,起身道:“多谢夫人赏茶,咱家还有事,先告辞了。”婉玉连忙起身相送。

待送走刘公公,婉玉默默想了一回,命人将库房打开,精心备了两份礼物预备送往宫中,暂且不表。

且说正月初二这一日,婉玉天不亮便梳洗打扮,妆束起来,后乘大轿入宫,由一队宫娥太监引入椒房。婉玉垂首恭谨,眼略向四周一瞥,只见香烛辉煌,锦幛绣幕,闻得一股扑鼻的木樨清香,依稀有个明灿耀目的宫装佳人在正前方端坐。

婉玉忙上前见礼,女官站立一旁曰:“免。”于是婉玉起身,又曰:“看座。”婉玉躬身道:“谢娘娘。”后端正落座。婧玉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何必拘束。”把婉玉唤到跟前握着手问长问短,先叙些姐妹私情,又问及家中大小事务。

婉玉一一答了,又道:“不知九皇子可好?快要满一岁了罢?”

婧玉立时容光焕发,笑道:“提起九皇子,真真儿是逗人喜爱。就是从胎里带了些病气,身子骨弱,如今用心调养照顾着,皇上今儿个早晨还来抱过他。”

婉玉笑道:“九皇子龙姿凤质,伶俐可爱,自然深得皇上和娘娘欢喜了。”

婧玉愈发笑开了,款款说了些九皇子的事,一派慈母之情。婉玉也句句迎合着,见婧玉欢喜了,方才装作随性之状问道:“不知祥贵人在宫中可好?”

婧玉一顿,脸上的笑容缓缓淡了,叹了一声道:“她啊…唉,三妹妹太过孤高了些,诞下皇子后便愈发清高自傲了,言语间顶撞了几位嫔妃,太后有风闻便示训了几句,三妹妹不服,竟出言顶撞了太后,此事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心生不悦,我哀求了许久,皇上方才看在九皇子的份上,轻罚了三妹妹。只是三妹妹心头郁积了忧思烦闷,病得极重,这几日方才好了些,我已告诉她今日传唤你进宫,就不知她能不能来了。”

婉玉暗哂道:“淑妃一直深得太后欢心,若早求到太后跟前,何至于让此事传到皇上耳中?只怕是姝玉仗着自己生下皇子便愈发端架子傲慢,不止惹得后宫几位嫔妃不快,更惹得淑妃不悦了。这一招借刀杀人甚狠,姝玉不仅失宠,更失了儿子,她若不改这个性子,日后只怕难有出头之日。”心中唏嘘,口中只管道:“祥贵人还是要多宽解心情,保养身体才是。”

婧玉又同婉玉说笑了一回,此时有太监启道:“时辰已到。”婧玉便紧紧握了婉玉的手,笑道:“如今一个月可内省一次,妹妹要时常递牌子来看我才是。”婉玉点头,口中只说“娘娘好生保养”等语,方才行礼退了出来。

待到椒房外,由太监引着拐过后房,只听得有人道:“请等一等。”那太监脚步一止,婉玉扭头一瞧,只见房屋阴影之中立着一个人,待那人慢慢走近了,婉玉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人竟然是姝玉!虽说是姝玉,却同往日的姝玉大不相同了:脸色蜡黄,两颊病容,眼睛深凹进去,一头乌发都干了,身披一件雪青色斗篷,身子单薄得仿佛寒风中的秋叶一般。

那太监立时行礼道:“见过祥贵人。”婉玉忙随着太监拜了一拜。只见姝玉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太监手中道:“请韩公公宽仁,给片刻时光,容我们说一两句。”

韩公公把银子捏在手里,啧了啧嘴道:“如此只能片刻,门外还有轿子等候,不可拖延。”说罢甩手走到一旁。

姝玉走到婉玉跟前,婉玉再欲行礼,姝玉便立时道:“不必了。”而后双目直勾勾看着婉玉,从上到下打量,又从下到上打量,忽轻笑了一声道:“你越来越好看了。”

婉玉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姝玉又道:“听说你嫁给杨晟之了,他,他待你好么?”婉玉正要开口,只听姝玉又道:“你气色甚好,想来他待你是极好的了。”说着有些怅然,眼睛也空洞洞的,道:“他如今好么?”紧着着喃喃道:“他也应是极好的了,登科两榜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又娶了一品大员的女儿,春风得意,怎能不好呢?”

婉玉见她如此,心里也有些难过,道:“听说祥贵人前些时日病了一场,不知可曾好些了?”

姝玉方才回过神,惨然笑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在这地方死了又如何?谁能惦记着?熬日子罢了。”说完正色道:“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妹妹看在往日的姊妹之情上帮忙一二。”

婉玉道:“姐姐请说罢。”

姝玉道:“妹妹此番来,淑妃必从宫里赏东西给你,我也会赏妹妹一份。我赏赐的东西,但求妹妹留下几件心爱的,余下的悄悄托人带给我姨娘,我日后再不能在她跟前尽孝道了,送这些东西,只当让她老了有个依靠,就算我给她养老送终了…”说着哽咽,强忍住泪不让滴下来。

婉玉心中不忍,道:“你在宫中,上下打点的地方多,还是留着自己用罢,我自会时时派人送东西给你姨娘。毕竟姐妹一场,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姝玉一怔,紧握了婉玉的手,哽咽叫道:“五妹妹…”泪如雨下一般。婉玉连忙劝解,又道:“若姐姐执意要送,那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留,全都送到你姨娘手里,这是你一片孝心,不能玷污了它。”

姝玉强忍住泪道:“我这一份还请妹妹务必交给姨娘,如若妹妹能时时照拂我姨娘,我便感激不尽了,来世当牛做马也必将报答。”又特特叮嘱道:“一定要悄悄送到我姨娘那儿。”

婉玉忍不住叹了一声道:“但凡原先知道这个理儿,不做张狂,谨言慎行些…”

姝玉流着泪道:“先前是我自误了,以为宫中皆是庸脂俗粉,自己有几分姿色才情,又生了皇子,日后便能在深宫中立足,得封高品是迟早的事。后来才知道,深宫内,哪怕进一级都不知要熬废多少年华,多少人终其一生不过才人贵人而已,自己就像微尘一般。但如今知道了,也晚了…我只后悔当日未听姨娘所言,把自己一生断送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婉玉又是怜悯又是感慨,劝道:“你好好保养身体,切勿胡思乱想,只是那个清高的性子就改改罢,日后定有出头之日。等九皇子长大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姝玉摇头垂泪道:“我知道,熬日子罢了,只怕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方熬不下去…”

婉玉还要劝解几句,只见韩太监走过来道:“贵人请回罢,不能耽搁了。”姝玉握着婉玉的手不忍放,再三嘱咐婉玉一定把东西送到她姨娘手里,婉玉连连点头道。待走出一段路,婉玉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姝玉仍立在原处,身影在寒风里愈发显得单薄伶仃了。婉玉出宫城的时候,掀开轿帘看了看甬道两旁灰蒙蒙的宫墙,只觉心头堵了一团石头,静静摇了摇头。

归家后,杨晟之问起进宫之事,婉玉坐在床头道:“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淑妃召我进宫叙些家常罢了。爹爹前些日子面圣述职,甚得皇上满意,二哥哥又同孝国府订亲,淑妃便笼络笼络,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次也见着姝玉,她却不太如意。”遂将姝玉的事同杨晟之讲了。

杨晟之良久无言,长长叹了一声。婉玉亦叹了口气道:“姝玉为人不坏,只是太过清高,目无下尘了些,这性子难免在深宫遭妒。她如今这个模样,我心里也不舒服。原先在柳家,她从不跟我说话的,竟然能求到我这儿来,可见是真的求不到人了。她今日说的话也屡发悲兆不祥之意,仿佛活不了几日了似的。”又瞧杨晟之有些呆愣愣的,便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我方才同你说话儿呢。”

杨晟之叹道:“姝玉不大通俗务,只有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满心怀风花雪月,在宫里只怕过得艰难了,可怜她青春玉貌,一袭风流,竟有这样结果…”说着唏嘘不已。

婉玉道:“也不枉你怜爱,她还特特问起你过得可好来着,可见是先前的旧情铭记在心里,久久的不能忘。人家原就巴巴做了鞋送你,你却不肯收,但凡要收了,何至于让她进宫受这样的委屈,你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杨晟之吃了一惊,朝婉玉看过来,只见她脸儿上似笑非笑的,明眸闪亮,杨晟之便知婉玉早已知晓他同姝玉原先的旧事,顿时有些害臊狼狈,挨在婉玉身边伸臂一搂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对她怜爱了?我不过是听你说起来,就随口说了几句,你当是什么了?再者说,天地良心,我没要她做的鞋,可你做的鞋我立时就收下来了。还舍不得穿,只上脚了几回就收起来了,不信我给你看。”说着起身就要开箱子找鞋。

婉玉哼一声道:“定是你嫌针线粗糙,才穿了两回就不穿了。”

杨晟之道:“当时咱们中间隔了这么些人和事,我只当日后与你天涯永隔,所以留着你给我写的字,做的针线,日后看看也是个念想,所以没舍得穿罢了。”

婉玉抬头,只见杨晟之正深深看着她,心里不由一颤,杨晟之把她揽在怀里道:“我同她只是小时候的情分了,可我对你的心,你应是知道的。”说完细细亲着婉玉的脸儿道:“婉妹,给我生个孩子罢。”

婉玉脸红,轻轻的“嗯”了一声,又推道:“大白天的做什么。”

杨晟之知她面薄,便笑了笑,寻了别的话来说,夫妻二人玩笑一番,不在话下。

是夜,姝玉坐在床上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姨娘我已尽了心,身边黄白之物尽数相赠,五妹妹但凡有一丝良心都应不负嘱托;方才远远看了儿子几眼,日后他长大成人,淑妃自会竭力,我两桩心事已了。如今身在宫中永不得脱,早已如同死灰一般,如此这般活着已是没趣,何况再瞧人脸色,做低三下四之态,受尽欺凌,这世间已再无让我留恋之处,不如一死,求个解脱。”想到此处,寻出一条腰带,挂在门框上,系了一个死结,含泪把头伸进去,双腿轻轻一蹬脚下的小杌子,整个儿人便吊了起来。服侍她的宫娥俱被她打发出去,故此刻悬梁,旁人一概不知,只这样静悄悄的死了。

第二日卯时二刻,宫中传出消息,祥贵人柳姝玉突发恶疾猝死宫中,皇上钦赐棺木,命厚葬。

作者有话要说:性格决定命运,姝玉这样的性格在深宫大约生活不下去

正文进行到最后一个部分啦,我尽量快点写,给这个文画个圆满点的句号^_^

第四十七回【下】

且说婉玉在京城安居,平日里除却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往来送迎,便同珍哥儿一处读书写字,或与杨晟之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日子倒也十分平安顺意。冬去春来,至转年夏天,婉玉忽一日不自在起来,浑身发懒,做什么都闷闷的,又添了恶心的毛病儿,请来大夫一诊,正是有了喜脉。杨晟之喜不自禁,请了京城中名医每日前来诊脉,命厨房变着花样儿的做菜做汤,又花了许多银子买滋补之物,百般温柔体贴。谁料想,正在欢喜的当儿,忽有穿孝的杨家仆役从金陵送信,原来杨母前几日突然发病撒手人寰,杨峥命他们夫妻携珍哥儿回乡。杨晟之听闻,喜意登时就去了一半,只得奉守丁忧,收拾家门,打点行囊,携妻子侄儿回金陵奔丧。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闷热,婉玉又犯呕,不几日就瘦了一圈,恐杨晟之担心,只得强打了精神说笑,珍哥儿知婉玉身上不爽利,也格外乖觉了些。这一日终回到杨家,怡人并两个老嬷嬷小心翼翼的搀婉玉下车,婉玉抬头一瞧,只见大门上高高悬挂两只白灯笼,迎在大门口的下人皆是一色的白服素孝。

婉玉默默叹气,心道:“老太太也是个心慈的,原先待我和珍哥儿都不薄,竟然这样撒手了,连珍哥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摸了摸珍哥儿的头道:“待会儿好好给你老祖宗磕头,别让她白疼你了。”众人簇着他们三人先回房换衣裳,而后三人到灵堂行跪拜大礼,又去拜见杨峥和柳夫人。

杨峥两鬓都已斑白了,神色憔悴,见他们夫妇带着珍哥儿来了,方才有了些欣慰之色。柳夫人样貌反倒圆润了些,只顾抱着珍哥儿问长问短,因婉玉有了身孕,也不咸不淡的关照了几句。婉玉见堂上只立着杨景之一人,却不见杨昊之、妍玉和柯颖鸾,心中暗暗纳罕。

杨峥见婉玉面露疲惫之色,便道:“老三媳妇儿先回去歇着吧,回头让厨房单做些滋补的汤水,叫外宅廊底下的小幺儿把济安堂的罗神医请来,给诊一诊才是。”

婉玉道:“劳烦公爹惦记,我先告退了。”说完起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待回到抱竹轩,只见厅堂当中摆放着几箱行礼,怡人正命小丫头子将带来的行李收拾了,夏婆子正坐在门厅口的小凳子上,见采纤扶着婉玉进来,忙起身迎道:“奶奶慢着些走,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留神闪了腰。”

婉玉道:“哪儿就这么娇弱,还不足月份,怎么就能闪腰了?倒是从一进门就没得闲儿,这会子有些乏了。”说着走到卧房,斜歪在床头。采纤端了一碗茶来,婉玉嫌热,摆了摆手道:“放哪儿吧,这会子不想吃茶。”

采纤道:“奶奶要不眯一会儿?”

婉玉道:“我浑身酸疼,却睡不着。”摇了摇扇子,道:“把心巧叫来。”

不多时心巧便到了,模样未变,双眼水汪汪的,眼神有些虚浮,神态倒极老实,进了门走到婉玉跟前跪下磕头道:“问奶奶安,请奶奶千秋。”

婉玉道:“你起来罢,这段日子我没在,府里可有什么事?老太太虽然身上不好,但一直吃药调养着,怎么突然就过去了?”

心巧忙道:“说起来,今年府里倒不十分太平,大年初一的时候,咱们府上一早就搭粥棚舍粥,从西面来了个穿着破衣裳的和尚,老爷正好瞧见,便命打粥的多给他打了些。谁想那和尚又拽着老爷的袖子要衣裳,老爷看他穿得单薄,就又赏了他一件旧棉袄。那和尚便说‘贫僧与老菩萨宿命有些因缘,今日就点化你几句,今年贵府上有白虎吊门星进宅,恐白事不断,添一丁却损三人,不祥也!’说完便走了,老爷命人拦住他要问个清楚,那和尚却走得比风还快,拐过宅子就不见人了。老爷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但大年下的听了这话,谁不忧心忡忡呢,第二天就请了四十九个和尚、尼姑和道士上门诵经消灾,又花了大钱到庙里打平安醮。许是老佛保佑了,前半年府里还算太平,老爷太太的心气儿起来了,又赶上老太太做寿,府里就要热闹一回,没想到老太太就在做寿那天突然过去了,后来又有人来送信儿,说奶奶有了身孕…所以…所以府里头好多人都悄悄说,那和尚说得准,不知还有两条命是谁的了…”一边说一边翻着眼皮小心看婉玉脸色。

婉玉摇着扇子坐了起来,道:“说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从哪儿听来的?”

心巧道:“句句千真万确,不敢胡说!老太太做寿那天,昊大爷在外头采买了十二个又会唱又会演的女孩子来,十二个站在一块儿像一把水葱似的,每个人手上都捧一个礼盒,盒子里放一样金贵稀罕的物件儿,口中唱上寿的曲子,瞧着也新鲜。老太太看着高兴,还夸了大爷几句,大爷趁机要讨当中一个唤做碧官的,话里流露出点意思,大奶奶脸上不好看,在廊下就跟大爷争持起来,老太太在屋里听见,忙忙的让丫鬟扶着要亲自出来劝架,谁想到刚一起身就说胸口疼,歪在榻上挣了几挣,药丸子还含在嘴里,人就咽气了。老爷气懵了,说是他们气死了老太太,狠狠打了大爷几记,让他跟大奶奶在祠堂跪了一宿,还是太太苦苦求情方才作罢的。”

婉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摇了摇头,暗道:“杨昊之那厮原就镇日在家里窝三调四,败家破业没脸面的东西,竟真把老太太气死了,造孽啊造孽…妍玉也是可怜见的…”又抬头问:“如今大房那头儿如何了?”

心巧道:“还能如何,死者为大,先发丧要紧,老爷还不曾发落,大爷和大奶奶也远远儿的躲着罢。”

婉玉道:“二房呢?二奶奶的伤好了没有?二爷捅了她一刀跑了,后来只听说又让人寻回来,不知后来如何了?”

心巧眉飞色舞道:“二奶奶的伤还没好呢,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整日要死不活的,当时二爷是回来了,闹着要休妻,大家伙儿就都以为二奶奶是装病,后来才发觉不是,好像又染了别的症候,请了好几个大夫给看都不见好。二爷把老太太赏的丫头彩凤抬了姨娘,二奶奶知道了,病就愈发难好了。二爷做得也绝,竟一次都没进房看过,倒像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似的。”

婉玉瞪了心巧一眼道:“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儿你要还敢说,我就立刻让你出府去!”

心巧吓了一跳,忙垂了头道:“三奶奶我不敢,这些话杀死也不敢在外头说。”

婉玉缓了脸色道:“旁的还有什么事儿?”

心巧道:“旁的就是姑奶奶家的事儿,菊姑奶奶跟瑞二爷鸡吵鹅斗的,老太太做寿的时候,瑞二爷竟然都没来,不光是老太太,连老爷、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问起来,姑奶奶起先还那旁的话儿遮掩着,后来躲不过才说,原来瑞二爷已经赌气出去住了,半年多没着家,太太听了急得掉眼泪。因老太太走得急,这档子事儿还没下文呢。”

婉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你守在这儿也辛劳了,待会儿自有你的赏。”

心巧喜形于色,跪地上磕头道:“谢三奶奶恩典。”说完退了出去。

怡人端了碗汤进来,看着心巧背影嗤笑一声道:“奶奶会选人,把她这爱打听的留下来,多少胡话新鲜事儿都能字字不落的传过来。”

婉玉笑道:“她是个专管‘六国贩骆驼’的,这样的人有一两个的没坏处,别看她一脑门子是非,机灵倒是真机灵,又会搭讪,又会跟人相熟,你们还未必有她这本事。”说完把汤接过来喝了,又命怡人道:“把礼物备好了,让檀雪和采纤跟我去一趟。”

婉玉重新换了衣裳,檀雪打伞遮阳,采纤小心搀扶着,身后还跟着两个拎东西的小丫头子。婉玉先到西跨院见郑姨娘,到了才知郑姨娘守在灵堂,便又往大房住的飞凤院去。

走到飞凤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采纤刚要伸手去推,忽有一个大青瓷瓶飞来,“哗啦”一声脆响,正打在院门摔在地上,登时把婉玉惊得心头一跳,还未缓过神,便听妍玉骂道:“你,你再说一句试试,我明儿个就把那几个小妖精统统拉出去卖了!”

杨昊之拔着嗓子道:“你卖啊!有本事你就都卖了!告诉你,老子还不稀罕了!你不但卖了她们,连府上的丫头小媳妇也统统卖了!反正我们老杨家有的是钱,这般模样儿的,百十来个的再买回来,我正好全换成新的,看着解腻歪!”

又听一声稀里哗啦的脆响,杨昊之喊道:“你摔!今儿个你就都摔了!正好这屋子的东西我也看腻了,全换成新的!呸!早就看腻了!”

妍玉带着哭腔道:“好哇,是不是连我你也看腻了?正想着换一个呢!”说完又叮叮咣咣的摔了一气。只听红芍的声音道:“奶奶住手罢,若是让老爷知道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一声,显见是挨了打,妍玉骂道:“狗奴才,轮得到你来拦我!你以为我抬举你,如今做了房里人,你就敢上脸了?再多话一句,连你一块儿卖了!”

婉玉听到此处向左右使了眼色,采纤和檀雪立时会意,众人便轻手轻脚的走了。待走出一段路,檀雪道:“大房那儿还真闹腾。”采纤道:“昊大爷那个性子,大奶奶那个脾气,俩人加一块儿连老太太都能气死呢,不知道日后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婉玉心中深以为然,口中仍轻斥一句:“不许胡说!”采纤吐了吐舌头,不言声了。

二房的院子即在眼前,婉玉整整衣裳,进院一瞧,只见里面静悄悄的,采纤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婉玉举步走到厅堂里也没瞧见一个丫鬟,绕过屏风掀帘子走到卧室一看,只见有个人正在床上躺着,闷热的天身上仍盖着一床被,露出一绺头发,凑到近前,顿时能闻到一股腌臜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