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就是因为长得好看的人都容易被原谅吧!

裴宴在心里腹诽,面上却不显,道:“你临摹了几份《松溪钓隐图》?”

郁棠想也没想地道:“没有临摹《松溪钓隐图》,只临摹了一份舆图,不过我们都没有看懂那张舆图。”

从前她不知道有卫小山的事,想着若是有谁想要那幅画就给谁好了,正好把他们家从这里面摘出来。可自从证实了卫小山的死与她的婚事有关,是李家指使的之后,她就改变了主意——就算她不得好死,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也要给卫小山报仇。

把那幅真画给了鲁家不说,她还想要从这幅画上下手,让李家落得个永远都不能翻身的结果才行。

那幅临摹的《松溪钓隐图》她准备先隐藏下来,以后再拿出来用。

但这件事就与裴宴,与裴家没有什么关系了,裴宴也不必知道了。

裴宴笑道:“那你先把你们请人临摹的那幅舆图给我看看,我看看那图值不值得再给你个主意。”

肯定值得。

不然前世李家怎么能一夜暴富。

但这话她不好告诉裴宴,只能“嗯”了一声,准备回去拿舆图。

裴宴却叫住了她,嫌弃地道:“你规规矩矩穿件正经衣棠再来。”

郁棠讪讪然地笑,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裴宴。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细布道袍,看上去非常的朴素,可那细布洁白柔韧,闪着白玉般的光泽,是松江特产的三梭布,贡品,一匹这样的细布,堪比一匹织金的锦缎。他通身没有饰品,只拿了串十八子的佛珠在手上把玩,那佛珠,既不是紫红色的小叶檀也不是黄色的黄花梨,而是桐木色,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识货的仔细看看就知道这是绿檀木的佛珠,是海外的泊来物,非常地罕见。当年李家得了一串,林氏视若珍宝,轻易不拿出来示人,还曾说过要把这样一串佛珠当传家宝珍藏起来。至于他脚上那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则是用同色的丝线绣满了万字不断头的花纹……这通身的讲究,都藏在漫不经心的随意间,藏在细微的差别间。

郁棠垂下眼睑,在心里给了裴宴一个鄙视的目光。

裴家的三老爷,也太不表里如一了。

难怪嫌弃她了!

郁棠怕裴宴看出自己的不以为意,忙应了声“好”。

裴宴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跟郁老爷说一声。请他也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免得那幅画压根没什么价值,却让人误会他欺负小姑娘家。

“是哦!”郁棠应着,这才觉得这件事还是应该由她阿爹来和裴宴商量的好。

她立刻回了家。

郁文去了长兴街的铺子还没有回来。

听陈氏说,她大伯父在江西那边进了一些货回来,今天到苕溪码头,她大堂兄要去接货,铺子里没有人看着,郁文去帮忙了。

郁棠差了人去请郁文回来,自己则去书房里把那幅临摹的舆图找了出来,吩咐双桃打了水进来,重新服侍她梳洗。

坠马髻,粉红色碗口大的山茶花,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环,油绿色镶着金色牙边的遍地金褙子,粉色的杭绸素面百褶裙,同色的素面掐云纹的鞋子。

郁棠仔细地看了看镜中的那个美人,笑着给自己做了个鼓劲的动作,然后出门去等郁文去了。

陈氏看着大吃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去马秀娘家吃酒也没有看见你打扮得这样隆重,难道是要去见谁?”

“去裴家拜访。”郁棠有些沮丧地道,“我有点事要去求见裴三老爷。”

陈氏倒没有疑心。

在她心目中,裴宴是和郁文一个辈份的人,何况裴宴宅心仁厚,庇护一方乡邻,女儿去见裴宴,就如同去拜访长辈似的,打扮得隆重点显得更尊重,打扮得朴素点则显得更亲近,无论如何都不为过。

“你们去找裴三老爷什么事?”陈氏好奇地问,“是为了税赋减免的事吗?”

去年金华那边受了水灾,金华新上任的知府请求朝廷减免两年的赋税,朝廷同意了。临安去年也受了水灾,不过只有四、五个村落罢了。有人见金华那边免了赋税,也打起这个主意来。这几天还有人怂恿着郁文联名去请汤知府出面。

郁文觉得受灾的面积不大,而且众志成城,未必不能把损失补回来,找个理由给推了。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裴宴的身上。

“那倒不是。”郁棠笑道,“是为了鲁伯父那幅画过去的。这幅画最后落在了李家人手里,这件事总得让裴三老爷知道才是。”

一山不容二虎。

李家这些日子蹦跶得厉害,裴家也应该给李家一个教训了。

陈氏点头,一面给她整理鬓角,一面叮嘱她:“那你去了要听话,别大大咧咧的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似的,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姑娘家,还是要讲点形象的。”

如果她姆妈知道她已经在裴宴面前用手吃过猪蹄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吐出一口老血?

郁棠紧紧地抿住了嘴,不想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好在郁文很快就回来了,父女俩在书房里说悄悄话。

知道了来龙去脉,郁文抱怨道:“你这孩子,事先干什么去了?要是裴三老爷不相信你呢?”

郁棠总不能说这是她的一种感觉吧?

她道:“您是一家之主,又是临安城里数得着的读书人,偏偏裴三老爷的脾气现在谁也摸不清楚,您去找他,他答应了还好说,若是不答应呢?您总不能拿热脸去贴他吧?还是我去合适些!就算说错了话,别人也只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放在心里的。”

郁文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重新梳洗后,和郁棠一起去了裴府。

裴宴不太习惯等人,送走了郁棠之后,他就去了自己位于外院的书房。

这个书房,通常都是用来处理庶务的,颇令人放松。

郁棠和郁文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竹藤做的不倒翁躺椅上,喝着新上市的岩茶,秋日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让他看起来如这秋日的阳光般惬意。

“郁老爷和郁小姐来了!”他没有端架子,站起来和两人打着招呼,视线则落在了郁棠身上。

不错,娇娇滴滴的像朵春天的海棠花,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神色。

郁棠松了口气。

心里却在琢磨着,原来裴宴欣赏这样的作派,还好她浓眉大眼,清丽不足,美艳有余,不然还真的经不起这样的打扮。

以后来见裴宴,就这样装扮好了。

毕竟她有求于人。

郁文则是受宠若惊。

裴宴的形象太随和,对待他们如同对待老朋友。

郁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裴宴,忙给裴宴行礼,嘴里道着:“打扰了!”

裴宴摇了摇头,看着小丫鬟们进来上了茶点,把门关上,然后开门见山地对郁棠道:“那幅舆图你们带来了吗?我们还是先看看舆图吧?如今海上生意好做,大家都想来分一杯羹,各找各的路子,各组各的船队,各家有各家的航海图……”

他一面说,一面接过郁棠手中的舆图,将它平摊在了书案上,然后转身去拿了面凹凸镜出来。

郁文顿时激动了,道:“您手里这是凹凸镜吧?做得可真精巧?也是泊来货吗?”

裴宴不解地看了看手中的凹凸镜,随即恍然道:“正是凹凸镜。我前几年去文州城玩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就买了下来。你要看看吗?”说着,把凹凸镜递给了郁文。

郁文极为好奇地拿在手中前后左右看了半晌这才还给裴宴,并道:“让您见笑了。我对这些小东西很感兴趣。”

裴宴想到自己从前误会了郁小姐还没有正式给郁家道过歉,不以为意地道:“郁老爷要是喜欢,这个我就送给你好了。我还有一个,放在杭州城那边的宅子了。”

“哎呀,不用了!”郁文红着脸推辞,“我就是看看。”

“没事。”裴宴说着,已拿了凹凸镜去仔细看那幅舆图。

郁家父女顿时屏气凝神,等着裴宴的结果。

☆、第八十二章 计谋

裴宴刚开始看那航海舆图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因为见过很多海图的漫不经心,可越看,他的神色越严肃。

难道这舆图有什么不妥

虽说郁棠对自己的推断有信心,可她面对的是裴宴,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曾经在京城六部观过政,见多识广的裴宴,她心里不免有些怀疑起自己来。

裴宴则在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又重新将那舆图仔细地察看了一遍。

郁棠到底没能忍住,有些战战兢兢地道“三老爷,这舆图”

裴宴把手中的凹凸镜丢在了这幅临摹的舆图上,皱了皱眉,面色凝重地走到了书案旁的小圆桌边,指了指圆桌旁的圈椅,道“我们坐下来说话。”

郁文和郁棠不由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目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裴宴亲自给父女俩各续了杯茶,这才沉声对二人道“你们能不能把怎么发现这幅舆图的详细经过再重新给我讲一遍。”

郁文看着裴宴肃穆的表情,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非常重要,不敢添油加醋,又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影响了裴宴的判断,指了郁棠道“这件事是你发现的,还是你来给三老爷好好说说。”

郁棠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

期间裴宴一直很认真地听着。

父女俩的说辞大同小异,可见郁家能发现这件事纯属意外。

也就是说,李家是知道这幅画有问题的。

这其中还牵扯到福安彭家。

裴宴等到郁棠说完,想了想,道“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幅普通的舆图。你们家既然不想卷入这场纷争,就想了个能帮你们家脱困的主意把这幅舆图拿出来,裴家做委托人,帮你们拍卖了,价高者得。你们家既可以得些银子,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件事。这也算是郁老爷做了好事的报酬。”

郁棠听着觉得眼前一亮。

裴三老爷的这个主意可真是太好了

与其遮遮掩掩地让人怀疑他们家已经知道舆图的内容,不如公开拍卖,让那些有能力、有势力、还能自保的人家得了去,你们有本事去找人家的麻烦啊,别欺负他们郁家。

他们郁家只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商户而已。

可听裴宴这语气,现在好像又不能这么做了。

郁棠心里着急,忍不住打断了裴宴的话,急切地道“那现在又为什么不行了呢三老爷您可真是厉害,转眼间就想出了这样的好主意。”

这马屁她拍得心甘情愿。

如果裴家愿意做这个中间人出面帮他们家拍卖这幅舆图,他们就能彻底地从中摘出来了。而且,有能力拍到这幅舆图的人,不可能是无名无姓的家族,就算不能像福安彭家那样显赫,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到时候李家就好看了。

辛辛苦苦花了那么多精力弄来的舆图不是独一份了,那他们在彭家面前又有什么还能拿得出手呢

她热切地望着裴宴。

郁文也热切地望着裴宴,道“是这幅舆图有什么问题吗这图虽然是请人临摹的,但临摹的人手艺很好,还悄悄加盖了私章的。”

万一有什么不妥,不知道找钱师傅还有没有用

裴宴这才惊觉自己无意间卖了个关子。他笑道“倒不是这舆图有什么问题,而是这舆图太珍贵了。是拍卖,还是以此入股哪家的商铺,还得你们自己拿个主意。”

这笑容,也太灿烂了些吧

那一瞬间,仿佛冰雪消融,大地回春,整个面孔仿佛都在发光,英俊地让人不能直视。

郁棠看着裴宴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次他也应该是真笑。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一天内看到裴宴两次真心的笑容。

郁棠在心里啧啧称奇,不敢多想,朝父亲望去。

只见父亲神情呆滞,好像被这消息砸中了脑袋似的。

她忙喊了一声“阿爹”。

郁文一个激灵,脑子开始重新转了起来。

他们郁家家底单薄,这舆图太珍贵了,拿在他们手里,就如同三岁的小孩舞大刀,根本举不动,不是把别人割伤,就是把自己给割伤。从现在的形势看,他们会被割伤的机率远比割伤别人的机率大得多。

郁文立马就有了决断。他道“三老爷,这是幅什么舆图怎么会像您说的那么贵重我们要是想像您所说,依旧请了裴家做中间人,能把这舆图给拍卖了吗”

裴宴颇为意外,目光却是落在了郁棠身上。

他知道,郁家的这位大小姐是很有主见的,郁文未必能管得住她。

郁棠是赞成父亲的决定的。

有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饭。

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虽然也好奇这舆图是如何地珍贵,但怎样能把郁家从这场龙卷风似的事件里摘出来,全家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郁棠连忙朝着裴宴点了点头,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裴宴自嘲地笑了笑。

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何愿意帮郁家了。

不是郁小姐长得漂亮,也不是郁文为人豁达,而是郁家的人一直都看得很通透。

哪怕是富贵滔天,可也要能承受得住才行。

他见过太多的人,在权势的浮云中迷失了方向。

包括年轻时的他自己。

这才是郁家最难能可贵的。

特别是郁小姐郁文有这样的心性,与他的年纪和阅历有关,从他不再去考举人就可以看出来,并不稀奇。但年纪轻轻的郁小姐也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就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深深地看了郁棠一眼,决定在这件事上再帮郁家一次。

“虽然同是海上生意,你们可知道海上生意也是分好几种的”裴宴收起戏谑之心,郑重地道,“当朝市舶司有三处,一是宁波,一是泉州,一是广州。而海上行船的路线,不是去苏禄的,就是去暹罗或是去锡兰的,可你们这张舆图,却是去大食的。”

郁文和郁棠听得脑子晕呼呼的,面面相觑。

苏禄是哪里锡兰又是哪里大食很重要吗

郁棠不想父亲在裴宴面前没面子,抢在父亲说话之前先道“三老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去大食的船很少吗所以这幅舆图很值钱”

“不是”裴宴看出父女俩都不懂这些,细心地解释道,“我朝现有的船队,不管是去苏禄也好,去暹罗也好,最终都希望这些东西能卖去的是大食。因为大食是个非常富庶的王国。从前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直接去大食,所以只能把货贩到苏禄、暹罗等地,再由他们的商贾把东西贩到大食去。你们这幅舆图,是条新航线,是条我们从前想去而一直没能去的航线。而且这条航线是从广州那边走的,就更显珍贵了。”

郁文父女还是没有听懂。

裴宴就告诉他们“朝廷因为倭寇之事,几次想闭关锁海。特别是宁波和泉州的市舶司,各自都已经被关过一次了。最近又有朝臣提出来要裁撤这两处的市舶司。若是廷议通过,这两处的市舶司有可能会被再次裁撤。船队就只能都从广州那边走了。你说,你们这幅舆图珍不珍贵”

郁文和郁棠都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他们家就更危险了。

父女俩不由异口同声地道“拍卖裴三老爷,这舆图就拍卖好了。”

郁文甚至觉得拍卖都不保险,改口道“裴三老爷,您想不想做海上生意要不,我把这舆图送给您吧我们不要钱。就当是报答您帮拙荆找大夫的谢礼了。”

裴宴脸色发黑。

他做好事,居然还做成了巧取豪夺

郁棠觉得他爹这话说得太直白了,像是甩锅似的,再一看裴宴,脸黑黑的,她的脑子前所未有地飞快地转了起来,话也飞快地说出来“阿爹,您这就不对了。裴三老爷要是想要这幅舆图,直接跟我们交易就是了,怎么会又说替我们家做保,拍卖这幅舆图呢”

“是啊,是啊”郁文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朝着裴宴讪笑。

郁棠则怕裴宴一甩手不管了。

只有裴家这样的人家,才有可能邀请到和彭家势力相当的世家大族来参加拍卖,才能保证他们家的安全。

她好话像白送似的不住地往外蹦“三老爷可不是这样的人您不知道,我从前去裴家当铺的时候就遇到过三老爷”她噼里啪啦地把两人的几次偶遇都告诉了郁文。

郁文汗颜,给裴宴道歉“都是我说话没过脑子”

裴宴看着郁棠那红润的小嘴一张一合地,感觉身边好像有几百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似的,脑壳都有些隐隐地疼。

他打断了郁棠“行了,行了,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郁棠就不提从前的事,继续捧着裴宴“可我觉得您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最好的办法就是拍卖了。不过,既然这副舆图这样珍贵,您说,我们能不能请人多临摹几份,然后把它们都拍卖出去。我从小就听我大堂伯说,做生意最忌讳吃独食了。你吃独食,大伙儿眼红,就会合起伙儿来对付你。要是多几家一起做生意,他们总不能每家都嫉妒吧!”

裴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小丫头,还跟他玩起心眼来。

怕郁家不能置身事外就直说,拐这么大个弯,不就是想他们裴家,他裴宴出面背这个锅吗?

☆、第八十三章 商议

不过,裴宴还是觉得郁家的这位小姐头脑很灵活,很机敏,他不过刚开了个头,她就能举一反三,想出很多招来。

把这舆图临摹好几份,亏她想得出来……

裴宴摸了摸下巴,突然觉得这个主意还真是不错。

做生意的确忌讳吃独食,有这样心思的人通常都很难成为成功的大商贾。这幅舆图有多珍贵,他虽然跟郁家父女解释了一番,但郁家父女未必能有真实的感受。只有那些做海上生意的世家大族才知道。

裴宴想了想,对于请什么人来拍这个舆图,他在心里列出了一份名单,对郁文和郁棠道:“那你们有什么打算?舆图你们家要保留一份吗?”

还是全都甩出去。

通过这件事,他也看清楚了。郁家的人虽然心性通透,但胆子也比较小,不是喜欢冒险的人家。

郁文和郁棠再次异口同声。不过,郁文说的是“当然不留”,郁棠说的却是“当然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