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被人追债,怕连累了母亲,连家也不敢回,甚至没钱给郁家和吴家送些节礼。

这个恩情,只能以后再报了。

他想起屏风后面一绿一白的裙裾。

都是心善之人。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不说,还已经日上三杆,小厮正无聊地坐在他床前发呆。

“阿舟。”他喊了小厮一声。

阿舟吓了一大跳,立刻站了起来,道:“老爷,您还好吧!郁老爷一大早就过来了,见您还歇着,就没有叫醒您。只说让您醒了之后用过早膳就去书房,他和吴老爷在书房等您。”

江潮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想起郁文昨天在酒席上邀请他去逛临安城。

看样子他起来的太迟了。

宿醉的滋味不好过,江潮洗完脸,用了早膳,直到走在去郁文书房的路上才觉得慢慢清醒过来。

郁文和吴老爷决定陪着江潮先去趟昭明寺,再去天目山。

江潮哪有心情去玩乐,可盛情难却,最终还是坐着吴家的马车往昭明寺去。

路上,吴老爷给他讲临安城的名胜古迹和一些奇闻趣事,其中就提到了裴家的那株老梅树:“……老一辈人说和昭明寺的那棵悟道松是一道的,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是我们临安城最古老的两棵树了,但说不清是真是假。“

郁文笑道:“多半是那些文人雅士杜撰的,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江潮却心中狂跳,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你们说的,不会是裴家吧?小梅巷裴家?就是那个一门三进士的裴家!听两位兄长的口气,好像和他们家有些交情?”

吴老爷愕然,道:“我说的正是小梅巷裴家。我们和裴家乡里乡亲的,肯定认识。可要说熟,那肯定是郁老爷比我熟。他们都是读书人,郁老爷家的铺子开张,裴三老爷还曾亲自道贺。”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潮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道:“两位兄长可算是救了我一命。”

吴老爷和郁文面面相觑,江潮已激动地道:“之前那王老板的东家小儿子不就是因为搭上了浙江学政才让王老板弃家舍业的吗?我就一直寻思着能不能走走宁波知府的路子。两位兄长刚才的话提醒了我,我们与其舍近求远去找那宁波知府,还不如请了裴家三老爷出面。”

吴老爷和郁文只听了个半懂。

两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吴老爷斟酌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求裴家的三老爷出面帮着打官司?难道裴家和宁波知府有什么交情不成?”

这都是小事,他们怕的是,江潮这次突然来临安,原本就是为了向裴宴求助。

他们为人处事是厚道,却不是傻瓜,不想被人当枪使!

☆、第一百四十章 柳暗

江潮这段时间夜不能寐,精神疲惫,自然就没有了之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洞察力,何况他刚刚发现了一个也许可能拯救他的办法,难免有些激动,也就没有察觉到吴老爷问他时隐隐流露出来的小心翼翼和试探。

“不,不,不。”他兴奋地道,“王老板会出事,不就是因为官官相护吗做生意有时候就这样,没有做官人庇护会生出很多的麻烦来。我之前是知道临安城小梅巷裴家的,但也只是知道他们家一门四进士,了解的却却不多。直到去年,宋家有船被扣在了淮安。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苏州府的宋家吧他们家也是几代官宦,是我们苏州府最显赫的豪门大家了。你们想想,这样的人家船都被扣在了淮安,肯定是因为犯的事比较大,说不定还是通了天的大事。他们家求的就是你们临安城的裴家。我当时听得惊讶了很久。我知道江南四大姓,你们杭州城就占了三家,可这四大姓里是没有裴家的,我平日里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宋家的事解决了之后,我就仔细地打听了一下裴家。没想到裴家几乎是代代都有人出仕,还名声不显,这就厉害了。”

代代有人出仕吗

郁文和吴老爷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仔细一想,裴家好像真的每代都有人做官的,只是裴家人做官也好,中了进士也好,很少会大张旗鼓地庆贺,反而是无论哪房添丁了,都会摆流水席。

一门四进士

在他们的记忆里,裴家三兄弟都中了进士,老太爷是举人,裴家应该是一门三进士实际上,裴家这一代还有一位进士,是裴家的旁枝、裴老太爷堂兄裴毅的儿子,叫裴望来着。不过,裴毅不理事,好像全靠着裴家公中的银子过日子,裴望中了进士之后很快就去了河南那边做官,因隔着房头,裴老太爷死的时候裴望并没有回来,裴老太爷的丧礼上裴毅从头到尾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裴宴接手裴家的时候,他更是像不存在似的,以至于临安城的人对他们这一房都没有什么印象。

吴老爷和郁文不由都有些汗颜。

他们一个临安人,居然要个苏州人提醒才想起来。

但他们毕竟是本地人。

郁文不禁道“裴望我记得比裴家大老爷要大好几岁,而且比裴家大老爷还早几年中了进士,之后就一直在外面做官,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品阶在什么地方做官但他有个儿子我记得很清楚。只比我们家姑娘大半岁来着。他那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在小梅巷的巷口撒过钱,那天正巧我陪着拙荆去梅溪河旁的铺子买针线,拙荆还感叹,说这孩子会投胎,到了裴家,还摸着肚子说不知道怀的是姑娘还是小子来着。”

江潮两眼发亮,道“裴家的这位裴老爷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府。”

吴老爷和郁文大吃一惊。

保定知府虽然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但保定府地理位置特殊,是南北进京的必经之地。在外放的官吏中,保定知府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容易提拔为京官的知府。

朝中虽有非庶吉士不入阁的说法,但若有谁能打破这个说法,那肯定是能做保定知府的人。

临安城不仅没有这位裴老爷的消息,反而处处都在抬举李家那位原先在日照为知府的李意。

郁文神色微肃,道“我要是没记错,裴毅裴老爷从前好像也做过知府,后来听说是不适应辖治地区的气候,大病一场,差点没命了,这才致仕回乡养病的。且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怎么在外走动。就连钱塘书院请他去做山长他都断然拒绝了。我那个时候还年轻,刚刚过了县试,还没取得秀才的功名,还曾经和同窗议论过,说要是裴毅裴老爷能去钱塘书院做山长,我们这些临安城的读书人想进书院岂不是比别人便利他拒绝了山长之职后,大家还曾猜过他是不是卧病在床,命不久矣。”

没想到他比裴老太爷活得还久

不对,裴家的这位毅老太爷到底是死是活,他们还真不太清楚。

郁文看了吴老爷一眼。

吴老爷显然和郁文想到一块去了。他忙道“还在裴家老太爷去的时候我在丧礼上亲眼见过他。看着头发都白完了,可精神还挺好的,没有柱拐杖,走路也还挺好的。“

江潮道“他们家也太低调了,我一时竟然没有想到他们家。”

吴老爷和郁文此时想想,突然对裴家敬畏起来。

裴家这可是真正的世家大族,造福乡梓不说,还谦逊低调有涵养,的确非等闲人家可比。

那,他们这样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吧

吴老爷和郁文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次是郁文先开口了“裴家的几位老爷还在守孝,我们为这些事向裴家求助”

江潮如同三九寒冬被淋了盆冷水,瞬间蔫了下去,道“我也知道,他们家和宋家还是姻亲呢。我在苏州城找人入股,宋家一直不太高兴,觉得我夺了他们家的生意。裴家怎么可能帮我们”

裴家和宋家是姻亲吗

在吴老爷的印象里,两家的来往好像不怎么密切。

他好奇地道“裴家和宋家是什么姻亲”

郁文道“裴家老安人和宋家的老安人是姨表姐妹。”

吴老爷和江潮目光炯炯地朝他望过来。

郁文这才惊觉,临安城知道裴家和宋家是姻亲的好像不太多。

他这也算是无意间闯了个祸吧

郁文暗中苦笑,忙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潮道“是真的我和宋家的一个管事的关系不错,他告诉我的。”

他还知道,宋家老安人和裴家老安人虽是姨表姐妹,但两人相差近二十岁。宋家老安人出阁的时候,裴家老安人还是没出生,两感情不深。后来好像还发生过什么事,两家有了罅隙,早些年来往只是面子情。后来裴老安人的三个儿子都陆续中了进士,宋家这边却只有个子弟在外做官,宋家低头奉承,两家才渐渐又有了来往。

就算是这样,宋家出了事,裴家一出面,还是把人和船都给捞了出来。

“朝廷有人好办事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吴老爷和郁文都没有接话。

江潮这才感觉到两人的态度有些推诿。

他暗暗苦笑。

欠了两人那么多的银子,两人既没有向他逼债,又救了他母亲,如今还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他,他已经欠了两位很大的人情,再逼着他们去引荐裴家的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他再想想其他办法好了。

江潮思忖着,转移了话题,问起了昭明寺的来历来。

吴老爷和郁文齐齐露出了笑容。

三个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一路说说笑笑地在昭明寺游玩了一天,下山的时候,三人已经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等回到郁家,江潮疲倦地先回客房休息去了,吴老爷却趁郁文送他出门的时候拉着他在门口说事“郁老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怎么知道裴家和宋家是姻亲的我在临安城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郁文面露犹豫。

吴老爷立刻道“你也别拿糊弄江老弟的那一套糊弄我,我可不是他那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小毛头。”

郁文摸了摸头,不知道怎么说好。

吴老爷索性道“我也不逼你了,你只告诉我,你和裴家三老爷的关系如何若是为了王家的事去求三老爷,他会不会见我们”

郁文如释重负,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三老爷这个人吧,看着年轻,实际上是很有点脾气的。我从来没有这样麻烦过他。”

拍卖舆图,他觉得裴家也是可以从中获利的,所以才敢求上门去。

但这件事,裴家再插手,就纯粹的是帮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面子。

“难道你想帮江老弟牵这个线”郁文道,“商人重利轻别离”

吴老爷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这也是双赢的事嘛我觉得十有**我们的钱是要不回来了,但江老弟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能说会道,特别容易打动人。如果把他引荐给裴三老爷,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能借着裴家的势力再站起来呢”

说来说去,还是想把之前投入的钱再让江潮赚回来。

若这件事只涉及到他自己,郁文肯定不会答应,但他害得吴老爷损失了一大笔银子,吴老爷又这样求他,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是否可行。

“要不,我试试”郁文迟疑道,“我也不知道裴三老爷会不会答应”

能试试就有机会。

吴老爷大喜,道“人家三老爷能接手裴家,还能让裴家所有人都没个声响,那就不是个面人就算是个面人,那也是个笑里藏刀的。你别以为我是为了那几个银子,我主要是想和三老爷多走动走动。”

没事都得找点事,何况现在是真有事。

郁文能理解他的心情,不住地点头。

吴老爷叮嘱他道“这件事你先别跟江老弟说,三老爷愿意见我们了再跟他说。”说完,还朝着郁文使了个眼色。

郁文以为他是怕丢面子,实际上吴老爷是想误导江潮,让江潮觉得他们和裴宴的关系很好,以后好让江潮把他们投的银子再想办法赚回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花明

郁家的拜帖送到裴宴手里的时候,裴宴正在水榭的书房练字。

秋风吹过,垂柳叶子纷纷坠落在湖里,几条锦鲤探出头来,追逐着飘浮的柳叶。

他打开拜帖随意地瞥了一眼,问送拜帖的小厮:“郁家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厮垂着眼睑,恭敬地道:“没说什么,只说想明天来拜访您。”

裴宴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湘妃竹的湖笔,淡淡地道:“去跟大总管说一声,让他安排安排。”

小厮应声而去。

给裴宴磨墨的阿茗犹豫了半晌,轻声道:“三老爷,您明天不去查帐了吗?要不要我去跟陈先生说一声?”

陈先生叫陈其,是裴宴正式掌管裴府之后,从外面聘请的一位帐房先生。如今管着裴府的帐目。

裴宴眼也没抬,道:“不用,阿满知道怎么办的。”

阿茗“哦”了一声,又埋头磨墨。

三老爷每天要写两千个小楷,刚开始的时候一天下来他手都抬不起来,如今慢慢习惯了,反而觉得很轻松了。

青竹巷,郁文得了回信去请了吴老爷过来:“明天我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吴老爷心中暗暗惊讶。昨天晚上他还和城中一位姓黄的乡绅一起喝酒了,黄老爷为秋收的事想求见裴宴,裴宴却说要查帐,如果事情不急,让黄老爷去见裴大总管。

郁文却今天刚递了拜帖,明天就能进府了。

可见郁文和裴家走得比他想的要近多了。

他又想起郁家铺子开业时候的情景。

裴宴是亲自到场恭贺了的。

吴老爷不动声色地打量郁文。

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

他之前难道是小瞧了郁文?小瞧了郁家?

吴老爷摸了摸脑袋,道:“明天我就不和你一道去了。没有旁人,你们也好说话。”

郁文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裴宴。

裴宴帮他们家那么多,结果银子拿到手里还没有捂热就没了六千两。明天吴老爷不在场也好,免得他想给裴宴赔个不是却不好开口。

翌日,郁文雇了顶轿子就去了裴府。

郁棠知道后不免抱怨:“阿爹去裴府也不说一声,我们昨天做的花生酥比上次的还要好吃。”

陈氏直笑,道:“那明天让阿苕再跑一趟裴府。”

郁棠点头。

裴宴以为郁文是为了那六千两银子而来,还寻思着怎么说服他别指望宁波那边能退回多少损失。谁知道郁文却说起江潮来:“人还挺不错的,有上进心,也诚信守诺。想让我帮着牵个线来拜见您。我也不好拿您的主意,这不,就来问一声。”提起那六千两银子,只说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估计没这偏财运,还道:“您看,拍卖舆图虽是意外之财,可转眼间就没了。”

言词间颇为豁达。

裴宴刮目相看,道:“江潮要见我做什么?”

郁文也坦诚以告:“说是想让您给宁波知府那边打个招呼,可我觉得,他多半还是想认识认识您。还说起您家里是一门四进士。我们这些本地人都把望老爷给忘记了。”

裴宴嘴角抽了抽。

不是外人忘了裴望,而是裴家有意淡化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他道,“既然求到你这里来了,乡里乡亲的,不见也不好。你就让他过个四、五天再来见我。我这几天要去杭州城查个帐。”然后说起上次见郁棠的事,“她有没有跑去李家看热闹?”

郁文赧然。

他和吴老爷还想背着裴家买了李家的田,没想到人家裴三老爷早就知道。

“看热闹?”郁文心虚,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裴宴,干笑道,“怎么看热闹?他们的田是私底下找人卖的,她总不能跑到李家门前去围观吧?而且就算她去,李家大门紧闭,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裴宴奇怪地看了郁文一眼。

李家的热闹难道就在大门口杂耍吗?

难怪郁家的事得郁小姐出面,郁文虽然是个秀才,可看这样子,估计读书读得都有点腐儒了。

估计和他说什么也费劲。

裴宴懒得和郁文继续说下去,端了茶。

郁文不好多逗留,起身告辞。

裴宴当天下午就去了杭州城。

江潮只好在郁家等裴宴回来。

郁文和吴老爷做东,带着他到处游玩了一番。可惜临安城只有这么大,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敢去,不过两、三天,就没什么新鲜的地方可去了。

江潮常年在苏浙两地奔波,也算是小有见识,临安的风景虽好,却称不上独步天下。他心里又惦记着几天之后和裴宴的见面,也无意继续游玩,索性道:“连着爬了几天山,我这腿都开始打颤了,还比不上两位兄长体力好。惭愧!惭愧!”

吴老爷闻言知雅意,哈哈笑道:“我们也是强弩末矢,舍命陪君子。既然江老弟这么说,那我们就歇两天,正好等裴三老爷回来。”

江潮在郁文家歇下,在心里仔细地琢磨着见了裴宴要说些什么话,怎么样才能打动裴宴,让裴宴觉得他是个有用之才。

像这样的机会,可能在他一生中只会有这么一次。

心里七七八八地推算了一整天,到了下午不免有些头昏眼花的,想着马上要用晚膳了,他带着小厮阿舟往厅堂去。

路过天井,他看见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件银红色素面杭绸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正指使着郁家的那个婆子和丫鬟在装匣子,一面装,还一面道:“小心点!边边角角都不能折了,他那个人,最最讲究不过,要是看到边角折了,多半会以为是放了好几天的,连尝都不会尝一口。”

江潮的目光就落在那些匣子上。

一看就是装点心的匣子。白白净净,连个字和花纹都没有。

送礼,应该是用红匣子装着吧?

这种匣子,像是……祭祀的时候用的。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一副好面孔。

一双眼睛剪水般,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嘴角噙着笑,欢快地像只围着花朵的蜜蜂。

“这位是……郁小姐?”他低声问阿舟。

阿舟踮着脚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欢快地道:“嗯,是郁家的大小姐。她可会做点心了,做的花生酥特别地好吃。前两天阿苕给了我一颗。”

郁小姐长得很漂亮。

江潮想着,他这样站在这里毕竟不合适,正要转身离开,郁棠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江潮啊!

郁棠暗暗地打量了他两眼。

长得挺英俊的,不过和江灵不太一样。一个瘦小羸弱,一个却高大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