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

行人匆匆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

“螺儿,你听外面人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黑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出去——螺儿,那花是你新养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如坟中女子的心地。

簇拥着死去女子的陵墓,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

『小注: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溟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伍 御衣黄

〔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来人往,便是喧闹的很。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巷口卖早点的顾大娘收起了摊子,然而眉目里有些疑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时抬眼看向巷子深处那一家花铺——都这个时辰了,白姑娘居然还没有如往日一般开门出来吃早点,这可让人顾大娘心里有些嘀咕。

她昨夜,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女人家一个人在外面抛头露面讨生活,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这个女娃儿看着漂亮秀气,斯文恬静,话也不多,可是便是看过了半世人的顾大娘、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自己好心好意地替她提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百花曾家,不知道多少女孩家都会欢喜不已,然而她却是莫名其妙地咬紧牙关不肯应允,让做伐的她左右为难。

要知道,曾家老太太可是真的喜欢这个种的一手好花的白姑娘。

顾大娘叹了口气,把一叠馄饨碗收起来。才想着,忽然耳边就有一阵呼喝,伴着开道的人声汹涌而来,顾大娘一个避让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死老婆子!还挡路!”

那只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顾大娘手上,痛得她一声哎呀放开了手,一叠的碗便砸碎在脚下。大娘心痛,见里面有几个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捡。一弯腰,只觉后背上蓦然吃了一记,痛得她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死婆子,还不滚开!”用马鞭点着她,被簇拥着过来的一个锦衣胖子一声冷笑,回头招呼,“小的们,给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个花铺儿!”

只听随行小厮们一声答应,一行人如风卷残云般跑了过去。

“顾大娘,没事吧?”等得那群人过去,旁边针线铺的秦寡妇才蹑手蹑脚的过来,扶起她,看着满地的狼藉,低低骂了一声,“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是、是哪家贵人啊?这么横?”背上挨的那一记痛入骨髓,顾大娘挣着起来,问。

秦寡妇尖瘦的脸上登时有不屑之意,冷笑一声:“什么贵人?也不过一群奴才罢了!——是徐侍郎的那个管家冯胖子带了一群小厮罢了。狗仗人势!”

“呀,就是那个最近得了秦丞相照顾的徐侍郎?”虽然不谙时局,但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听说过这个新近变得炙手可热的新贵的名字,“听说他连着三年年年升官,现在都快是副相了吧?难怪他的奴才也那么神气。”

“神气什么?不过是奴才的奴才罢了!”旁边过来帮着打扫残局的,是一条街上仁和药铺的伙计海生。识得几个字的少年人,见识也不一样,只是看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嘘——轻点。”顾大娘吓了一条,拉了海生一下,“这话说不得,秦丞相厉害着呢!岳爷爷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边说着,大娘一边无不担心的看着巷子深处——果然如她担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开门的花铺前面停下,锦衣冯胖子跳下马来,气势汹汹地令人上去拍门,一时不开,居然要指挥小厮们砸了门。

白姑娘该不会有事吧?她那样古怪的脾气,难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顾大娘打了个寒战,顾不得背上剧痛,也顾不得收拾被砸烂的摊子,只是对秦寡妇匆匆交代了一句帮忙照顾一下摊子,便颤颤地颠着小脚直奔几条街外的曾家。

万一白姑娘有什么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帮忙的了。曾家做的虽然不过是花木行当,但是平日却出入达官显贵之家,结交颇广,想来也是能说几句话的——何况曾老夫人爱惜白姑娘,当她是未过门的孙媳妇,此时不找他们还找谁昵?

顾大娘颠着小脚走着,只恐来不及。

门尚未开,室内花木扶疏,镜子里映照出百年不老的容颜。

白衣女子握着梳子,静静地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烛火在镜面上跳跃,簇拥着苍白的脸颊。忽然间,让她有了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有雷电烈火从虚空之中直劈而来,击向她的天灵盖,令四肢百骸一齐化为齑粉。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女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姐,小姐!”架子上的白鹦鹉尖声叫着,扑簌簌飞过来落在身边的一株倒挂金钟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主人,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着急半天,最后只是伸出爪子抓抓主人的肩头,细声细气道了一声,“小姐!”

“雪儿,我没事。”白衣女子勉力一笑,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衣襟,似是怕冷地裹紧了身体。然而话音未落,只见每一处关节都慢慢渗出血来,竟然将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衣都染成了朵朵红梅!

“小姐!”再也顾不得白日现形是大忌,那只叫做雪儿的白鹦鹉在半空收敛翅膀,等扑簌簌落到地上时,已经化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垂髫少女。

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白螺,“小姐!你又发病了?”

“没事…今天是十五,老毛病犯了而已…”白螺断断续续地苦笑着,浑身滚烫,“似乎痛得比以往厉害些,得养半日才行。看来今儿是不能出去开铺子了。”

“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迹,雪儿恨恨地咬牙,“罚小姐谪人凡间也罢了,还要在诛仙台上用天雷生生焚去一身的仙骨,如今每到月圆之时都要发作一次——那些标榜天道的家伙,心肠还真狠毒啊!”

白螺叹了口气,“几百年都这样了…哪在乎多受几个月?雪儿,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龙胆白薇来,服了便好了。”

雪儿不敢怠慢,绕过屏风打开院子的门走了出去。

房内一下子变得极安静,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响起,身上的血一点一滴渗出,浸透纱衣。她咬牙忍痛,等待着。然而寂静中,花铺的门忽地被人震天价地敲了起来,有人在外头大喊:“店里有人么?都死哪去了!我家老爷要来买花!快点开门!”

“今天小店不开张。”被那种飞扬跋扈的骄横气息激起了怒意,白螺压了一口气,也不开门,只是坐在那儿对着门外的人回道,“外头的客官,请回吧。”

“我家老爷要买花!不开门也得开门!”外面那个家奴气焰更加嚣张,显然已是不耐至极,“小小一个花铺,也敢这般托大!小的们,给我把门砸了!看她出不出来!”

门外一连声的应和,把门擂得山响。眼见薄薄的门板便要被推倒,白螺蹙眉扶着桌子站起来,取了一件苎麻的黑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

砸门的不防里面有人忽然走出来,倒是往后退了一步。

她站在廊下,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地道:“是谁说要把门砸了?”

“是老子我说要…”冯胖子气势汹汹地嚷,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噤口——这个开门出来的年轻女子虽然一脸病容,却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扫过来,不知为何,连他这般脑袋长在头顶的人都觉得凛然生寒,不自禁地口吃起来。

这个花镜的女主人看来真是不一般——难怪徐侍郎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要自己好生说话,千万不可莽撞。

“哈,小的不过说笑而已。”冯胖子朝天的眼睛立刻回到了原位,打着哈哈,甚至不自禁地露出了只有在秦相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姑娘莫当真,莫当真…今儿是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贵铺买花,希望姑娘成全。”

“买花?我还以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声,径自转身,“抱歉,今儿花镜不开门,有事请改日来。”

“白姑娘!”一见她要关门,冯胖子脸色也变了,然而被她的气势压着,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门,急急道,“姑娘这么说,让小的怎么回去交代?我家老爷今儿特命小的来求购一株御衣黄,空手回去可不能交代。”

“御衣黄?”白螺眼里闪过诧异的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面前这个锦衣胖子——这般俗不可耐的家伙,居然也知道御衣黄?

然而,她嘴里却冷冷地道:“莫不是你家老爷听错了?这御衣黄是牡丹中的极品,外面卖到千两纹银仍然难得一见——花镜小小铺子,哪里有这等稀奇东西?”

“我家老爷已经派人找遍了整个京城的花铺。听懂行的人说,这临安如果还能找到御衣黄,便是在白姑娘的铺子。”见她否认,冯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几乎冒出凶焰来,“老爷说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从姑娘这里求了来!”

“无论如何?”白螺冷笑起来,“可惜,这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御衣黄可以给你。”

冯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撑开了门,“我就不信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白螺也不阻止,剧痛让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松开了把着门的手,微微侧了侧身子,“你自己看吧。”

冯胖子一步踏入门里,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四面看着满堂的花木——白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俗人,或许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吧?

“果然没有。”然而,出乎意料地,冯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丧地说了一句,“老爷府上以前种了一株御衣黄,我还看过它开了最后一次花,好歹也认得。”

“你们府上种过御衣黄?”这样的无心之语,在白螺听来却是暗自一惊。怎么可能…在汴京时倒也罢了,南渡之后,临安全城再无这种花中极品,连御花园都没有,这个人又是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冯胖子没有回答,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蓦地看到了屏风后那半掩着的门扉——门后透出隐约的翠色,竟是别有洞天。他不由脸上一喜,嘿嘿笑了起来,“哎哟,白姑娘!原来你这里还有个后院!让我进去找找!”

“不行!”顾不得身上痛楚,她蓦然一把拉住了门,“这个院子你却进不得!”

“姑娘何必藏私呢?让小的开开眼界嘛…”看到白螺严峻的神色,冯胖子更坐实了牡丹必然种在院中的想法,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却毫不客气地把门猛力一推,抢身出去。

“哎呀!”刚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他叫出声来。冯胖子捂着额头,只觉有什么黏稠的液体流下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迭声只叫杀人了,“小的们,给我过来砸了铺子!”

手下发一声喊,齐齐抢身进来,凶神恶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谁敢!”陡然间一声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蛱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几个起落,只听一片“哎呀”、“哦哟”之声不绝,徐府那群家丁顿时跌了一地。冯胖子惊魂未定,只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垂髫少女叉着腰站在堂中,一手提着一条银丝编就的软鞭,另一只手里握了一把青草,恨恨地瞪着他。

他不由大吃一惊:这个小丫头的眼神好生凶恶!

“雪儿。”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只觉身子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小姐,你没事吧?”那个叫雪儿的少女看见她的脸色,顿时顾不上别的,抢过来扶着她。然而刚扶住白螺的手脸色便是一变:触手处的衣衫一片湿热,竟是鲜血渗透了重衣,将披着的外衣都湿透!

幸亏黑衣色深,浸透了血也不显,但白螺身上的伤显然已经不轻。

“小姐,你快休息。”雪儿慌忙扶着白螺在椅子上坐下,扫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们一眼,再无心思与那帮人扯皮,恶狠狠地叫道,“快点都给我滚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赏一百鞭子!”

众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扬,个个心胆俱裂,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逃出门去。只有冯胖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惧于雪衣少女的鞭子,不得不龇牙咧嘴地起身踉跄而逃,一边还不忘装面子,回头恨恨地留下一句,“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