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我生死之交的朋友,为了你们我可以赴汤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的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地懂得。”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人过世间?

“我久处深官,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泸颔首,“不错。”

“为什么?”白螺蹙眉。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染满斑驳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然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说道。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惊讶。

“是的。”湛泸低声道,“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搂舞榭,风巷落花愁。

清平三百戴,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涵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地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名花凋零于乱世,宁可枝头抱香而死,也不曾坠入尘埃。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被你称为负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地道,“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进了你的房子,我还以为…吓,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没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重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上一次顾大娘来探了她口风,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对方却还不死心,一遇到机会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我们这种等闲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凡响,当日就托我来作伐。”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姑娘说得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家闺女的礼数见识。”

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渗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地骂,随手拿起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键,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道,“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官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

“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咳嗽着,“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她低下头,喃喃出声,“原来,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却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

“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地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

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难过?”湛泸叹息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