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螺长长的叹息,然而仰望天地,却知道自己对这个世间无可尽力。

自从湛泸将花镜再度送回她身边后,天界中的灵力慢慢恢复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别人的过去未来,却同样是意味着要分担起别人生命的重量——那样的沉重感和挫败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们几百年来反复让她感受到的——他们要告诉这个背天逆命者:你根本无能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头,那却是经历万劫也做不到!

※※※

谭意娘走出门去,只觉外面阳光分外刺眼,脚下似乎踩着棉花,软软的没有丝毫力气。怀中揣着的紫竹扇似乎有千斤重,她扶着墙壁踉跄的走,眼里是极度的虚弱和恐惧。

妖怪…那个女子是无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么可以再让她进曾家的门?!如果这种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么…那么自己便是万劫不复。这件事,必需永远、永远的埋下去!

扶着墙,不住的喘着气,女人眼里蓦然焕发出了狠厉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决定杀了魏胜和孙小怜的那一夜。

※※※

『小注:

竹乃植物也,随在有之。但质与草木异,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干细而色深紫,段之可为管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藤蔓类》』

玖 碧台莲

〔然而每一世,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他时,玄冥便会在重逢的第三个月立即死去。她注定了生生世世,永远孤独。〕

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白苧麻长衣,裹了身子出来,一边挽起一握长及腰的湿漉漉头发,用力拧干。

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归。

出的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白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几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是一面径宽不过四寸的小镜子,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栩栩有生机——或许,“花镜”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背后的镜钮做夔龙盘绕状,钮四周饰柿蒂形纹。

这面镜子看上去年代已经久远,被岁月浸润出了幽然的光泽。虽然小,但是散发出说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时间居然把室内的烛光都压的黯淡。黯淡的烛光中,白螺端详着镜子,和自己镜中的模样,忽然间,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味。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白衣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蓦的回首看向身后——房内空荡荡的,满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在歪头瞌睡。

“雪儿…雪儿。”定定的看了鹦鹉一会儿,白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忍不住感慨万端的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烛光下白螺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小孩子。

一个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儿。”白螺凝视着镜内,低唤。忽然间,她的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

※※※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噗拉拉”一声响,门还没阖上,门缝里忽然白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白鹦鹉挣了出来,然而白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雪儿,不许出来!”白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鹦鹉不服气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笔直,忽然开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白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色刚亮,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舌头!——你要吓死我么小畜生?”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饶舌,“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闭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挠,白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脸色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么?”

白鹦鹉连连点头,白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白螺和左邻右舍平日来往的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儿学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顾大娘的豆浆担子边,轻车熟路的探头入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儿来。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豆浆筒儿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麻烦!

“白姑娘还是一碗豆浆、半笼豆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顾大娘手脚麻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白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会?”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么?”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静秀气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白衣秀丽的女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宫里面丢了一把宝剑?据说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白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过白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话题——白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罗嗦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份,家庭和睦温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欢。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的不幸福么?

白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口豆浆喝了一半,她才蓦的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里豆浆的白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的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骨溜溜的转着,白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这个…老家山高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浆,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色,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过你,说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谬赞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白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种出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那朵一样——”

白螺只是笑着听,然而眼里面却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

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换个地方了。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花前月下不正好么?——”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的劝说,然而白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

六月六日。芒种。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水,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白堤上歇歇脚而已。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色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话。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白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处。

“雪儿,闭嘴!”白螺脸色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头,离去。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风中上下翻飞,色彩明丽,点缀的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白衣女子携着鹦鹉,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色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白衣女子脸上那种自语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白纱衣,右手露在纱衣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腊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急急的过来:“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问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白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兴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荡荡,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一刀斫断!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满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激之色,一叠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