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后不多时,我也出了院子,难得想去京城街上走走,谁知半路上见他正用各种恶毒的字眼骂着一名少年。那少年背对着我看不清容颜,但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在忍耐还是哭泣。

周子逸越骂越凶,到最后竟伸手给了那少年一巴掌,少年歪过身子,侧过的半边脸叫我心头猛然一震。

阿诺!

六二章

我看到被打得少年竟是阿诺时当下呼吸一屏,大步迈着便往他们走去,那边情况却有反转,阿诺嘴里骂了几声,站起身反手还了周子逸一巴掌,直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周子逸没料到他会还手,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你这个杂种竟然该打本少爷!”说罢恶狠狠地瞇眼,抬脚就踹向阿诺,“今日我就叫你死在这里!”

“慢着!”我及时赶到,一把搂着阿诺走远几步,皱眉冷冷地说:“周子逸,住手。”

他见我与阿诺这么不避嫌,当下鄙夷地说:“贱女人,你还真是”

“花开!”怀里的阿诺却大声叫了起来,满脸不可思议,“花开,你竟然在这里!”

我拍拍他的脸,“嗯,我在这里。”又看向周子逸,说:“他哪里惹到你了你要打他?”

周子逸的视线在我与阿诺之间来回打量,嗤笑了一声,说:“我打自己的小厮也要你来管?狗是我的,你管不着!”

我心中冷笑了一声,原以为以前的周卿言已经够让我动怒,哪知他这弟弟却更叫我怒火中烧,“那就不怪刚才阿诺给你那巴掌。”连最起码对人的尊重都没有的人,根本听不懂所谓的道理。

他一手抚上脸,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不会将他给我了?”

我任由阿诺害怕地搂住我的腰,说:“自然。”

“好。”他不仅没有发怒,反倒眉开眼笑起来,“这可是你说得。”说罢意味深长一笑,便扔下我与阿诺走掉。

周子逸走后,我将阿诺从怀里拉出,一手抚上他被打肿的半边脸,轻轻地问:“疼吗?”

他明明眼眶含泪,却灿烂地笑说:“不疼!”

怎能叫我不心疼。

我牵着他往沁竹园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在山上的吗?

阿诺甩甩我们牵着的双手,扁扁嘴说:“你是坏人,不跟我们说一声就离开,也不告诉我们去了哪里。”

我微微叹气,其中的事情他又怎么能理解,“我有点事情,所以匆忙下了山。”

他委屈地说:“你下了山之后好歹锦瑟留在山上,可不出几天,锦瑟就跟着三师兄一起下了山,我原以为他们去一两个月就会回来,师母却说锦瑟这次可能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因为、因为,”他站定,眉毛愤怒地竖起,“锦瑟要和池郁去定亲!”

我不禁失笑,原来阿诺还惦记着锦瑟,“所以你就背着爹和娘偷偷下山?”

“嗯!”他苦下脸,悲情地说:“我听师母无意中说过他们来了京城,所以跟着顺路的人一起来到这里,谁知刚到不久就被偷了钱袋。在这里不认识人又没了钱袋,每天都挨饿受冻,幸亏丞相府的管家救了我,安排我进府里做事,然后,然后就成了周子逸的小厮。”

他拉上袖子露出了手臂上一块块的淤青,“你瞧,这些都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掐的。”

我看得触目心惊,周子逸的脾气到底多坏,能将同龄少年的胳臂掐成这样?“方才呢,出了什么事?”

阿诺放下袖子,“方才我按管家的吩咐,正准备去外面买一些纸墨回来,半路上就碰到了他,我已经说明了是管家遣我去跑腿,他却一口咬定我偷懒出去玩,我再解释了几声,他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听得直皱眉头,嘴里说:“吃了这些苦,叫你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乱跑。”

他搓了搓鼻子,“要不是为了找你们,我才不会下山。对了花开,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简单地说了下,“我做了丞相的护卫,自然跟他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哈,我们俩真有缘。”他边走边拿脑袋蹭我的手臂,“花开,你见过未来的丞相夫人吗?我听别人说她住进沁竹院了呢。”

我与阿诺停在了沁竹院前。

阿诺拉拉我的手,“你带我来这里干嘛?难道现在要进去看丞相夫人?”

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要一脸笑容的对他说:嗨阿诺,我就是你口中那个“未来的丞相夫人”哦。

还不如让我去死。

我正思索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玉珑就从院里走了出来,讶异地说:“花开,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替你端了燕窝,赶紧进去趁热喝了。”看到我与阿诺牵着的手时愣了下,花容失色地说:“这不是少爷房里的阿诺吗?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她连忙上前分开我俩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

阿诺却不依不饶缠了上来,继续拉着我的手说:“我与花开都是这样的!”

玉珑不理,又将手掰开,问:“花开,你和他认识?”

我点头,“阿诺是我师弟。”

玉珑微微讶异,随即又恢复正色,“师弟也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阿诺从背后抱住我的腰,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她,“我与花开认识三年了,”有顿了下,“不对,现在是四年了。这四年里我和她都是这样的!”

玉珑哭笑不得,“花开,你们这个样子被主子看到了可怎么办。”

我示意阿诺乖乖站好,说:“他不过是个孩子。”

“瞧他这样子,应该也有十一、二了吧?”

“我今年十二!”阿诺骄傲地说。

“那不就是了。”玉珑叹了口气,“再过几年可就不是小孩子了。”

我无意再纠缠这个话题,“好了,进去吧。”

阿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疑惑地问:“花开,你进去干嘛?”

玉珑说:“自然是因为她住在这里。”

阿诺愣住,接着红了眼眶,“莫非,莫非你就是未来的丞相夫人?”

我现在连杀了周卿言的心都有,“不是。”

“你骗人!”阿诺甩开我的手,十分委屈地说:“锦瑟抛下我跟师兄走了,现在连你也要扔下我!”

玉珑接口,“花开不过是你的师姐而已,总有一天要嫁给别人。”

阿诺闻言更为伤心,“你们一个个都要嫁人,都要扔下我,都是坏人!”

“阿诺。”我沉下脸,“不要胡闹。”

他见我不悦,这才收敛,扁嘴说:“还不许我伤心。”

“别站在门口了,有什么话进里面说。”玉珑叫我们进去,“他脸怎么肿了?”

“被周子逸打得。”

“子逸少爷?”玉珑眉头蹙起,“阿诺与他起冲突了吗?”

“我刚才出去时见周子逸打阿诺,阿诺气不过还了一巴掌,他再想打阿诺时我拦了下来。”

玉珑眉头蹙得更紧,“阿诺还手了?”

“嗯。”

“稍等。”玉珑进屋拿了药膏,替阿诺肿起的半边脸擦药,“恐怕子逸少爷不会轻易放过阿诺,前次有个小厮被打时还了手,结果少爷叫人将他打成骨折扔了出去,等主子派人去找时,那少年早已没了踪影。”

我问:“周子逸这样,周卿言难道不管吗?”

她叹了口气,“主子倒想管,可平日事情那么忙,哪里能顾得上,等到发现时一般都会惩罚他,子逸少爷每次都信誓旦旦保证要改,背地里却一点都没变,但到主子面前时,又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主子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这样说来,周子逸养成现在这幅嚣张模样,周卿言“功不可没”。

正在这时,周子逸领着周卿言从门外走进,一手指向阿诺,抽抽噎噎地说:“哥哥,就是他!”

我见到他时心中厌恶情绪直线上升。方才他离开时,不过左脸被阿诺扇了一巴掌,现在带着周卿言来,左右脸颊却高高肿起,一看就是大力被扇的结果。

这人竟然恶毒到痛打自己来嫁祸于阿诺。

阿诺见他们来时早已害怕地躲到我身后,不敢面对周卿言。

周卿言的视线缓缓停留在阿诺与我牵着的手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一声,说:“子逸少爷,你脸怎么了?”

周子逸往前一步,冷笑说:“别装了,还不是你身后那个小相好给打得!”

小相好?他到底从哪里学到这些粗俗的字眼?“我倒不知阿诺何时成了我的相好。”

“瞧你们俩牵着那手,不是相好是什么!”

我根本懒得看他,对周卿言说:“方才我在路上看到周子逸在骂阿诺,后来伸手打了阿诺一巴掌,阿诺气不过就回了一巴掌,只是不知他现在为何成了被狂扇十几巴掌的模样。”

周卿言脸上喜怒难辨,“还有呢?”

“他再想打阿诺时,我上前阻止了。”

周卿言笑了一声,神情有些不悦,“看不出你还这么热心肠。”

我冷冷地说:“至少没冷血到看到师弟被打还能无视的地步。”

他微微挑眉,“你叫他出来。”

阿诺闻言扯了扯我的衣服,表示自己不想出去。

周子逸大声喝道:“叫你出来没听到吗?”

我横了他一眼,背过身对阿诺说:“出来吧,有我在。”

阿诺这才怯怯的出来,有些害怕地看着周卿言。

周卿言表情一愣,怔怔地看着他,说:“你再走近些。”

阿诺看了我一眼,得到我的鼓励后走到他身前,低头喏喏地说:“丞相大人好。”

“抬头。”

阿诺乖乖抬头。

周卿言仔细看着阿诺的脸,不知不觉竟出了神。周子逸见状眼中闪过不悦和算计,假意说:“哥哥,这事情我不追究了,你叫她将阿诺还给我,阿诺是我最喜欢的小厮呢。”

阿诺到他手里,还有好日子可言?

阿诺连连退了几步,跑到我身侧拉着我的衣袖,“花开,我要留在你身边。”

我还未开口要人,便见周卿言邪气一笑,问:“你想要他留在身边?”

我点头,这是自然。

他黑眸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跟我过来。”

我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跟他走远了些,问:“怎么说?”

“你想要他,可以。”他唇瓣勾起,眼中漾着丝丝笑意,“不过你今晚得来我房里。”

六三章

这样的情况自然不会发生在我与他身上,一方面是我知他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一方面则因为我也不是娇弱不堪的女子。

我干脆利落地点头,“好。”

他倒惊讶了下,笑说:“好,夜里见。”

我说:“阿诺是不是可以跟着我了?”

“当然。”

敲定事情后,周卿言便叫周子逸一同离开,周子逸虽不满,却不敢当他的面放肆,只在临走前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副这事情还没完的模样。玉珑见状叹了口气,说:“这下可好,刚回来没多久就和子逸少年结了仇。”

我说:“没想到周卿言是会宠溺弟弟的人。”

“我第一次见时也很惊讶,主子不像是这种人,况且子逸少爷根本不是主子的亲生弟弟。”玉珑说:“但主子要对他好,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说,顺着他的意思来就是了。”

这样宠他,到最后吃苦的还是他自己,真不知周卿言是真心疼他还是另有其意。

玉珑帮着将阿诺的东西从原先住的地方搬进了沁竹院,总算不用再活在周子逸的脸色下,再加上遇见了我,他可谓是异常高兴。

“花开,我来的时候见路上好热闹,若不是我没钱,真想好好逛上一逛。”

“改日我带你去。”

“花开,我听别人说醉仙楼的叫花鸡可好吃了,若不是我没钱,真想去点个十只。”

“改日我带你去。”

“花开,我我想锦瑟了。”

这句话,我接不出“改日我带你去找”,只因我也不知锦瑟现在何处。那日见面,我只知池郁带着锦瑟上了京城,但到底是京城的哪里却不知。若真存心去找,恐怕也不简单,毕竟京城这么大,想要找两个人谈何容易?

“花开。”阿诺扯扯我的袖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回过神,说:“阿诺,我也不知道锦瑟在哪里。”

他垂下眼,好不低落,“其实不知道也好,我离开时师母说过三师兄是带她回去定亲的,现在说不定他们已经成亲了。”

阿诺说得何尝不是实话,他再喜欢锦瑟如何,锦瑟终归要和池郁定亲,要和他成亲。

所以我对池郁,真的不用再惦记,只是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抽痛了下,不知是遗憾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或是感叹一段爱恋就这样逝去。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此难受。

阿诺许久未见淘淘与小白,陪我一起跟它们玩了好久,不住感叹它们比上次胖了足足一倍,对此玉珑十分骄傲,毕竟我不在的时候都由她代替照顾,它们胖了,自然是玉珑养得好。

吃过晚饭后阿诺在我房里再玩了一会,不久便被玉珑赶回了房间,嘴里念叨“虽是孩子却也不能这样在姑娘家的房间里待着”,再往后便是如常洗漱与休息,白日里的纠纷都在黑夜里归于平静。

今晚我自然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大街上更夫打了二更,我便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后走了出去。周卿言的园子并不难找,就在沁竹院的隔壁。院门口守着马力与另一名壮年男子,见到我时微微颔首打了招呼,便带着我往里进。

马力轻轻敲门,说:“主子,沈姑娘来了。”

屋内周卿言说:“进来。”

马力替我推开了门,示意我进去,待我进去后带上门离去。我打量了房间,靠墙的柜子上放着满满的书籍与书卷,明显是他的书房。

红木书桌上堆着一摞摞的文书,每摞迭的都有半个阿诺那样高,周卿言就躲在文书的后面,专注地看着手中信件,俊美脸庞在温暖的烛光下异常柔和。

他眼都未抬,淡淡地说:“愣着干嘛,还不替我磨墨。”

我上前磨起了墨,看他迅速看完手中信件,拿起毛笔蘸墨书写,洒洒洋洋写了几乎多余信件本身的文字。写完后将信件摊平放在一边,又从上面拿出一封拆开阅读,再蘸墨,再书写,再摊开,将上一封已干的信件迭好放回信封。

他一直重复着以上几个步骤,看信——提笔——回复——摊平——迭书信,期间我与他都没有说话,气氛虽然沉默却不会尴尬,意外的让人觉得平和。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放下手中毛笔,说:“替我倒杯茶来。”

我倒了茶水,却没递到他手上,“茶水凉了,我叫人换壶热的。”

他半阖着眼,说:“恩。”

我出去请马力换壶热水,回来时见他单手支着额头闭眼小憩,玉般白凈的脸庞上满是疲惫。我轻手轻脚地关门,他却还是被吵到,说:“你过来。”

我走到他身边,他指了指脖子,说:“替我揉揉。”

我看了眼丝毫未曾减少的书件,一手按上他的脖子,“这么多?”

他瞇着眼,“嗯。”

当丞相原来有这么多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