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跪了,快起来,跟你说了是家宴,还跪来跪去的,你也不嫌烦!”

程恪也不理他,顾自拉着李小暖行了磕拜礼,站起来,又长揖到底,笑着说道:

“皇上的家宴也是国礼,马糊不得!”

周景然脸色沉了沉,转头看着李小暖,

“妹妹别跟他学着!”

李小暖谨慎的看着周景然,心念微动,笑着答道:

“嗯,我听四哥的。”

周景然大笑起来,点着程恪,

“我就说,你跟小暖比,差得远呢,到底是个俗人!”

周景然笑着让着两人坐了,内侍送了各式新鲜菜肉,又放了只红铜锅子上来,周景然指着锅子,

“鱼羊锅,还有鹿肉,这是胶菜,小暖说过,这火锅,少不得胶菜。”

李小暖含着微笑站起来,

“四哥,要说吃这锅子,我最有心得,还是我来侍候,这哪个先放,哪个后放,可也是有讲究的。”

周景然挑着眉梢,

“这有这讲究,上回倒没注意这个。”

李小暖站起来,从内侍手里接过酒壶闻了闻,笑着吩咐道:

“有上好的黄酒取些来,再切些姜丝,要多多的,取一两冰糖,再取把大些的银酒壶来,就放在那边红泥小炉上,现煮现喝才好。”

内侍瞄了周景然一眼,急忙退下去,片刻功夫,李小暖要的东西就都端了上来,李小暖看着人煮了壶热黄酒,亲自执壶给两人斟了大半杯,周景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舒服的吐了口气,

“嗯,黄酒这么喝,果然大不一样!”

李小暖站在桌边,一边斟着酒,一边侍候着涮着火锅,周景然喝了两杯酒,示意着内侍,

“学会了没有?”

李小暖笑着将酒壶和涮火锅的长筷递给旁边的内侍,坐了下来,周景然也不让李小暖喝酒,只和程恪一杯杯喝着热热的黄酒,说着些朝里朝外的闲话,李小暖安静的听着,也不多话,看着两人喝得微熏,让人取了三碗碧粳米饭过来,

“四哥天天辛苦劳累,这一日三餐,饭一定要吃些,米谷最是养人不过。”

“小暖还掂记着四哥辛苦劳累?”

“嗯,四哥做的可是天下最累最苦的活,饭要吃好。”

李小暖仿佛不经意的答道,周景然呆怔了片刻,伸手接过碧粳饭,程恪瞄着周景然,轻轻咳了起来,周景然转头看着满脸苦恼的程恪,突然心情大好起来。

内侍撤了火锅,奉了茶上来,周景然笑眯眯的看着程恪,

“听说先生看到阿笨就头痛?”

程恪呆了下,转头看着李小暖,李小暖皱着眉头,掂量着答道:

“也不是大事,就是阿笨爱撕书。”

周景然瞪着眼睛,一口茶呛了进去,半晌才大笑着说道:

“真不是大事,就是撕书······也就是撕书!”

“四哥不要笑,两岁不到的孩子,能懂什么?别说书,就是银票子,照样说撕就撕,他眼里,都不过是拿来玩的东西罢了,那张纸,是古书,是银票,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是大人眼里看到的,小孩子可看不到这些,倒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四哥那几位皇子公主,只怕也一样呢。”

周景然渐渐敛了笑容,挥手屏退了暖阁内侍候的内侍,看着李小暖,慢吞吞的说道:

“你四哥的皇子公主,个个超凡脱俗,不会说话就知道孝敬你四哥,不会走路就知道心怀天下。”

李小暖听着周景然话语里的冷意,沉默了半晌,才低低的说道:

“皇上也是从皇子过来的,四哥也知道,皇子,毕竟和百姓家不一样。”

周景然抬手止住正要说话的程恪,直直的看着李小暖,

“小暖,四哥知道你与这世人不同,你说,皇家,真就没有父子亲情?”

李小暖看着周景然,沉默了片刻,低低的问道:

“四哥说呢?”

周景然缓缓靠到椅背上,茫然看着窗外清冷的湖面,暖阁里静默的让人心慌。半晌,周景然才转过头,满脸苦涩的看着李小暖,

“你看的明白,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入皇家?”

“嗯。”

程恪眼底闪过丝明了,垂下了眼皮,李小暖满眼小心的看着周景然,低低的嘟嚷道:

“有四哥这棵大树,日子好过,阿笨也不用多出息,不学坏就好,就是别让小恪再出去了,要不,让我跟着一起去。”

周景然眼睛慢慢睁大,点着李小暖,

“你!”

‘你’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只抚着额头往后倒去。

第三四五章 更替

三人喝着茶,说了半天的话,周景然又陪着两人去万寿宫给程太后请安,万寿宫是太后的居处,程太后虽说并不愿意搬离蕴翠宫,却也没多说半句,礼法规矩,于她,更要守好。

万寿宫里正热闹着,贵妃孙氏、戴氏、淑妃张氏,新纳的几位嫔,带着两个皇子一位皇女,都在万寿宫里承欢凑趣尽着孝心。

随着内侍的通传,正热热闹闹说笑着的殿内一下子鸦雀无声,连刚满周岁的二皇子周世静也小心的伏在奶娘怀里,安静的一声不敢发。

李小暖心底伤感的感叹起来,到底是帝王之家,只有礼法规矩,程恪在殿门口顿住脚步,垂着头,就要往后退去,这满殿的妃嫔,他跟进去,似乎并不合适,周景然转过身,一把拉住程恪,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也越来越迂腐了!”

程太后从正中榻上直起身子,招手叫着程恪和李小暖,

“过来这边,我正要有事要问你呢。”

程恪连声答应着,满脸笑容的跟在周景然身后,往殿内进去,孙贵妃、戴贵妃在前,引着众人曲膝给周景然见了礼,程恪和李小暖垂手让到旁边,等众人见好了礼,才上前几步,给程太后磕头见礼。

周景然坐到榻前的扶手椅上,看着两人磕头请安,程恪磕了头,起身退到周景然身后,垂手立着,李小暖含着温婉恭敬的笑意,退后几步,恭恭敬敬的给孙贵妃、戴贵妃和张淑妃曲膝见了礼,孙氏和戴氏瞄着程太后,亲热的扶起李小暖,张淑妃瞄着戴氏,也跟着亲热客气的让着李小暖,孙氏亲亲热热的上前拉着李小暖的手,将她引见给几位新晋位的嫔妃。

周景然和程太后说着话,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热闹的见礼和引见,程太后看着正将李小暖引见给几位新进嫔妃的孙氏,暗暗叹了口气,儿子这后宫,竟没个真正识大体的,汝南王世子妃,未来的汝南王妃,应酬结交宫里的妃嫔做什么?程太后微微直起身子,招手叫着李小暖,

“你过来,坐这里,有件事,我正要找你问问。”

李小暖忙转到榻前,侧着身子坐到榻沿上,满眼不安和惶惑的看着程太后,程太后失声笑了起来,指着李小暖,转头看着周景然说道:

“你看看她这样子,我还没说话呢!”

周景然看了李小暖一眼,笑着答着太后的话,

“阿笨又胡闹了?”

“那倒不是,前儿你让人送的那对金丝雀,我想着是南边的东西,母亲必定喜欢,就让人送到瑞紫堂孝敬给母亲了,昨天一早母亲就打发人来,说要再讨一对那样的雀,可巧那金丝雀就那一对,我不过想问问小暖,换一对旁的鸟雀可成?你倒说说,换什么样的雀儿母亲能喜欢?”

程太后说着,转头看着周景然解释道:

“母亲的脾气喜好,就数小暖最知道不过。“

李小暖抬手按了按眉间,心虚的看着程太后,低声说道:

“太后······不用费心,不用······糟蹋了那些雀儿,昨天我已经让人捉了对麻雀送过去了。”

程太后惊愕过后,慢慢挑起眉梢看着李小暖,

“又是阿笨?这回又胡闹什么了?难不成把那对金丝雀给吃了?”

“嗯,炖了汤了。”

周景然刚接过内侍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没来及咽,一下子喷了出来,内侍忙上前接过杯子,周景然从内侍手里拿过帕子拭了拭手,笑的脸都红涨了起来,转头点着程恪,

“我一向看你是个粗人,如今再看起来,你倒是个极雅的。”

程恪一脸苦恼的的看着周景然,程太后抬手揉着额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孙贵妃小心的打量着众人,陪着上前凑趣道:

“听说阿笨还喜欢撕书,这可真叫焚琴煮鹤了。”

周景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渐渐敛了笑容,转头看着孙贵妃,突兀的问道:

“皇后今天好些没有?什么时候诊的脉?调了方子没有?用的还是上次的方子?”

孙贵妃呆了下,张口结舌的怔在了那里,她已经十来天没去过皇后宫里请安了,程太后目光深深的看着周景然,直起身子,看着孙贵妃吩咐道:

“皇后病着,你和戴氏既主持着后宫,就该多关心些,脉案药方,都要多用些心才是,若是皇后精神不济,倒也不用天天过去请安,免的扰了她静养,可大礼不可废,隔个三天五天,也要过去问个安,好了,这会儿时候还早,你们几个就过去皇后宫里请个安去吧。”

孙贵妃脸色苍白,退到戴贵妃旁边,引着众人,曲膝告退出去了。

李小暖微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皇后孟氏长期卧病静养,就连元旦朝贺这样的大礼,也称病不出,安静的仿佛没有这个人,孟家的几个兄弟却极受重用,孟皇后两个兄长,如今一东一西驻守北三路,已经是军中举足轻重的大员,皇宫内院,讲究的是平衡,有宠无子,有子无宠,无子无宠的,娘家便可得势些。

李小暖陪着程太后,随意的说着些家常里短,发愁着老祖宗对阿笨的溺爱,苦恼着老祖宗越来越旺盛的精力脾气,周景然舒适的靠在扶手椅上,慢慢喝着茶,也不说话,只听着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程恪垂手侍立在周景然身后,无聊的看着李小暖。

李小暖陪着程太后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才告退出来,到宫门口上了车。

程恪揽过李小暖,李小暖抬手取下头上重重的步摇,靠在程恪怀里,舒服的松了口气,程恪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下,低低的安慰道:

“别担心,咱们家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嗯。”

李小暖往程恪怀里挤了挤,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程恪揽紧着她,声音里带着丝笑意,接着说道:

“小景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就算只活到先皇那个年纪,也还有将近三十年呢,你放心,我自小和小景一处长大,他知我,我也知他,我听你的,往后咱们两个天天寻欢作乐,看着别人建功立业就是。”

“我不是担心你,是阿笨。”

李小暖蹙着眉头,低低的说道:

“皇上性子过于清冷,后宫······这样,你看看,就没个能和他说得上话的,如今的皇长子和皇次子,唉,你看看,姑母根本看不上那两个孩子,我也看不上,阿笨是个极聪明的,我是怕······”

李小暖抬头看着程恪,

“他胡闹些,我也没管他,这会儿,胡闹比懂事好。”

“嗯,主弱臣强······”

程恪沉吟了半晌,低头看着李小暖,

“现在说这些还早,过个十年八年再看吧,阿笨,胡闹就胡闹,有分寸就好,父亲和我商量过,想过了年就让我袭了爵,原本······”

程恪笑了起来,

“原本父亲打算着带老祖宗回南边终老,如今倒也不用着急这个了,老祖宗有了阿笨,是哪儿也不会去的了,过了年,我先陪你回趟下里镇,前儿回来时,我跟皇上给岳父岳母请了追封,大约过了年就能下诏了,我陪你回去一趟,再去上里镇住几天,回来再弯去杭州府,你不是一直想去杭州府看看?咱们一路玩过去。”

“还有苏州府!”

李小暖眼睛亮亮的兴奋起来,

“好,咱们把两浙路玩个遍再回来,回来袭了爵,就不能这么出去游山玩水了。”

“嗯。”

李小暖伸手勾着程恪的脖子,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下,程恪低头温柔的吻着她,吻到她耳边,低低的说道:

“你放心,万事有我呢,明年让父亲陪着老祖宗和阿笨一起回趟南边,那是咱们的根,还有好多事,晚上我慢慢和你说。”

隔了一天,周景然突然下了道诰封的旨意到汝南王府,一通‘顺先帝遗意‘如何如何,封李小暖为安福大长公主,李小暖接了旨意,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这大长公主,元徽朝历代都是嫡出长公主才能得封的尊号,封给她算什么事?再说,她要这大长公主的虚名做什么?

不过有了这个头衔,她再进宫,就只要给太后、皇后、皇贵妃三个人见礼就成了,李小暖吩咐兰初收了大长公主的那些衣饰、车辇,兴奋的准备着春节和节后回去上里镇的事了,她和程恪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人赞成她带上阿笨,程恪不肯带那个混小子,老太妃和王妃,甚至王爷,是异口同声的担心阿笨太小,‘可受不得路上的辛苦!”

第三四六章 返乡

出了十五,挑了个吉日,程恪带着李小暖,足足带了几十辆车的日常用度的东西,带着亲卫、长随、小厮和丫头婆子,一行一两百人,浩浩荡荡的启程上路了。

李小暖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有些郁闷的看着程恪嘀咕道:

“就咱们两个,怎么就收拾了这么多东西出来?要这么多人跟着做什么?咱们不是说了轻车简从,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的么。”

“嗯,这不就是悄悄的去,这才几辆车,哪有几个人,从前我和皇上去上里镇,明里暗里,上千的人呢。”

李小暖斜了程恪一眼,不再纠结这车从车少、人多人少的事,转身伏在程恪胸前,笑眯眯的说道:

“等离京城远了,你带我骑马吧,这春意盎然的好时候,骑马踏青最好不过,我还没骑着马踏过青呢!”

“好!这容易!你说往哪儿踏咱就往哪儿踏去!”

两人一路上走的极慢,慢慢走慢慢玩,直走了差不多两个月,才进了秀州地界。

年前就赶到秀州府的管事接出了秀州地界,请见了程恪和李小暖,仔细的禀报着:

“遵了少夫人的令,先老爷夫人的墓没敢大修,就是照着原来的略做了些修整,过了年,小的看到礼部的追封,又让人在先老爷夫人墓前了,依规制加盖了放祭台享堂,也没敢太过奢华,就是祭田上头少了点,小的将的方圆五里内能买的地都买下来了,也没有多少,少夫人看,要不要再扩一扩,买到方圆十里?”

“不用了,这些就够了,辛苦你了。”

李小暖翻着手里的地契,大致算了算,笑着说道,程恪打发走了秀州知州,转身进来,看着管事问道:

“住处可安置好了?”

“回爷,田窝村没有能落脚地方,小的在下里镇上找了家客栈包了下来,已经打发人里里外外擦洗干净了。”

“咱们不过就住一个晚上,这样就行。”

李小暖拉了拉脸色阴沉下来的程恪,转头看着管事吩咐道:

“离了下里镇,我和爷坐船去上里镇,晚上歇在云浦镇的云间客栈,你去和孙大管事说一声,让他打发人先去准备着。”

管事急忙答应着,小心的退了出去。

李小暖看着管事出去了,看着程恪叹着气,

“出门在外,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便处,这已经算好的了。”

“我带兵打仗,露天也睡过,倒不在乎这个,我是怕你住不惯。”

程恪揽着李小暖,怜惜的说道,李小暖失声笑了起来,仰头看着程恪,一边笑一边说道:

“我头一趟回田窝村,晚上是住在船上的,极小的一只乌棚船,挤了三四个人,那个时候住着,觉得真是没有比那再好的地方了,如今跟那个时候比,也是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再说。”

李小暖伸手挽着程恪的脖子,满脸笑意,声音软软甜甜的低声说道:

“跟你在一处,在哪里都是最好的地方。”

程恪低头抵着李小暖的额头,满足的叹了口气。

隔天一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两人就离了客栈,坐了轿子,往田窝村赶去。

田窝村里早就安排妥当,李家族长,年近七十的李老太爷,带着阖族的人,半夜就赶到了田窝村祖坟地头,等着李小暖和程恪了。

李家祖坟这风水,看来真是最旺姓李的女子!李老太爷伤感的看着祖坟地感慨着,年前先李老夫人那份荣耀,虽说他也被越州知州专程请了过去,荣列其中,虽说先李老夫人是李家的姑娘,可说到底,那是古家的荣耀,腰杆挺的最直的,是那古老头儿,李老太爷这心里,总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这刚过了年,又是一个李家的姑娘,好歹这回追封的,是真正李家的子孙,唉,虽说这还是托了李家姑娘的福,可到底不一样的多了,如今李家的姑娘倒是个个抢手了,可这李家的男儿,也得有个出头冒尖的才行啊,到底,家族振兴,靠的是男儿!

程恪下了轿子,也不理会跪了一地的官员族老,回身捧了李小暖下来,才抬手示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