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背脊发凉,隐隐觉得自己好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

她手脚发颤,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茧绸才“哧”地一声被撕开。

十六爷微笑着朝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点了点头,说了声“辛苦了”,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一共来了二十个人。”满脸横肉的汉子语气不急不缓,有种山岳般的沉稳,“和我在一起的是…”他又压低了声音,“只有我们侥幸遇到了十六爷。他去回信了。很快就会赶过来。”

十六爷微微颌首,朝傅庭筠走过来。

满脸横肉的汉子和掌柜模样的男子互相点头微笑打着招呼,看上去还挺。

两人落后两步跟在十六爷身后。

“怎么样?”十六爷问身材魁梧的男子,“伤势如何?”

身材魁梧的男子忙站起来行了个礼,恭声道:“肩上和背上各有一处刀伤,看样子受伤没两天,并不在要害上,但没来得及清洗,也没有上金创药,已有些溃烂,最好能找个大夫开些消毒清凉的方子。内伤也很严重,至少要卧床静养一、两个月才能复原…”

傅庭筠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是不会包扎伤口,只是从赵九爷的衣襟外看了一眼,并不知道他背上还有伤。

听那身材魁梧的男子这么一说,心痛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赵九爷这些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还一直笑着安慰她。

不由得泪水婆娑,心中大急。

受了这么重的伤,最好能请到西安府的名医,偏偏他又要静养,受不得车马劳累。如若是平时,她手里有两千两的银票,还有价值一千多两银子的细软,把这些钱都不当数,租间房子,请了西安府的名医来看病,手头还可以宽宽松松,可现在灾荒一起,有钱那些名医也不会出西安府,租了房子也怕有流民抢劫…

她得想办法让这个十六爷送他们去西安府。

只要到了西安府,有玉成和元宝,九爷就安全了。

傅庭筠咬了咬唇,身姿笔直地跪在了十六爷的面前。

“恩公!”她微微垂头,坚强中又带着几分柔弱,“多谢您救命之恩。还请恩公将知小女子名讳。小女子也好给恩给立长生牌,求菩萨保佑恩公清泰平安,福禄双全,子孙繁茂,家业昌盛…”

她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到十六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在看,那目光让她很是不自在,她不敢打量十六爷的表情,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十六爷的鞋子。

傅庭筠身子一僵。

她看见了十六爷的袜子。

白色的淞江三棱布,绣着宝相花,系了明黄色的带子。

明黄色的带子…然后想到莲生的声音…官银…

她脑子“嗡”地一声,额头、鬓角、背脊都有汗冒出来,她的声音越来越紧绷,越来越迟缓都没有察觉。

“你是他什么人?”十六爷声音如擂鼓打在她的心上,“为谁戴孝?”

傅庭筠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如果说他们是雇佣关系,要是十六爷继续追问下去,她肯定是会露马脚的,想也没想,她立刻把这个说法否决了。

如果说是表兄妹,只有姑舅表亲和姨表亲。她和九爷若是姑舅表亲,她的舅舅就是九爷的“父亲”,她的姨母就是九爷的“姨母”,她的父亲就是九爷的“姑父”;她和九爷若是姨表亲,那她母亲就是九爷的“姨母”,她的姨母就是九爷的“母亲”,她的舅舅也就是九爷的“舅舅”,岂有她服丧九爷不服丧的道理?

她手心里全是汗。

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硬着头皮低声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

未过门,九爷自然就不用为“岳父”守孝了。

大殿有片刻的寂静。

难道她答得不对吗?

傅庭筠猛地想到九爷的相貌…和她的相貌…一个满脸的风尘,一个养优处尊…

她冷汗直冒。

“我的夫家在陇西县,”那里是属巩昌府管,离西安府一千多里,而且这次难民最早就是从那里流窜出来的,他们就是想查只怕也难得查到什么,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九爷瘦骨嶙峋的,“小女子是平凉县人士,”她把九爷在李家凹的话听进去了,但陇西和平凉也隔得太远了,这婚事怎么牵起来的呢?她脑子飞快地转着,“两家都有长辈在外行商,因在则结为好友,定下了这门亲事。”应该可以混过去吧!“后来巩昌府大旱,未婚夫前来投靠。谁知道我们家也因为日子艰难前往渭南投亲。未婚夫一路找来,好不容易在华阴县相遇,却被流民抢劫,未婚夫护着我跑了出来…”嘤嘤地哭了起来。

至于给谁守孝,就让他们自己想去好了!

第36章 盘问

十六爷朝着莲生使眼色,莲生立刻上前,柔声劝道:“姑娘,还请节哀顺便!”

傅庭筠使劲揉了揉眼睛,放下衣袖的时候,眼睛有些红。

十六爷道:“你们既然是去西安府,又怎么到了蓝田县?他又是什么受得伤?”

傅庭筠把他们遇到冯四爷的事告诉了十六爷,当然,关于冯老四和赵九爷有旧罅,冯老四的人大部分被赵九爷杀了,还有赵九爷和冯老三之间的约定都瞒了下来:“…九爷晕了过去,我们又不认识路,又不会用小推车,跌跌撞撞的就走到了这里。听说这不远是个镇子,就想为九爷请个大夫,又因路无力将九爷推到镇子上去,只好在这城隍庙里落了角。不曾想…”

傅庭筠说的很慢,一边说,一边寻思着这件事。

皇上登基三十八年了,皇子是不可能出京的,十六爷就只能是个藩王了。

她从前跟着那位年过六旬的老举人读书的时候曾说过,早在元康年间曾有藩王举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差点就围进了京都,自从那以后,藩王无昭不得离开藩地,不得结交大臣就成了两条铁律,皇上亲军腾骧卫则负责监查各藩王就藩事宜,当今皇上在四川就藩的叔父蜀王就是因与松藩巡抚刘瑞灏是莫逆之交被腾骧卫都指挥使弹劾被贬为庶民的。

在陕西就藩的是简王。可听人说,简王已过五旬,没有子嗣,这几年正为嗣子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可能是简惠王家的人…那就是其他藩王…离陕西近一些的就是在西边的四川的安王和南边湖广的穆王了!

她背心凉飕飕的。

难怪他要隐瞒行踪!

如果被腾骧卫的人知道了,仅擅离藩地这一条,就可以让他削藩丢命!

既然如此,十六爷为什么要救他们呢?

念头一闪而过,傅庭筠听见十六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国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祸乱非公谁!”语气很是怅然。

这是前朝杜工部便道邠州时送给邠州特进李嗣业的一首诗,有“文足经国,武能定乱”之意。

十六爷身边的人听了都沉默着低下了头。

傅庭筠却是心中一动。

那年中秋节,三堂兄和四堂兄辩论,说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求长生之道,朝中事务都交由内阁首辅沈世充。这沈世充心胸铗窄,善于媚上,睚眦必报,因而任人唯亲,排除异己。熙平三十四年,鞑子来犯,陕西行都司指挥使苏木主战,沈世充主和,苏木一日之内连上三道奏折,皇上封苏木为征西将军,节制陕西、大同、宣府兵力,后苏木因缺粮沈世充不肯相助,战败而亡。

她想到十六爷刚才和掌柜模样男子议论朝政时的表情…

十六爷定是对朝中大事又是愤然又是无奈。

她又想到她一路上看到那些逃难的幼儿妇孺时,明知自身难保尝生出救济之心,何况十六爷是藩王,看到他家的天下民不聊生,只怕比她更要伤心、难过、愤慨。也不难猜出十六爷为何要出手相救了。

傅庭筠心中微定。

耳边传来一声轻吭,然后是赵九爷糊涂不清的声音:“傅姑娘…”

九爷醒过来了!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傅庭筠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藩王不藩王的,她起身就跑到了赵九爷的身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赵九爷面白如纸。

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是我,是我!”傅庭筠蹲坐在他身边。

他循声盯着她,眼神有些迷糊,过了一会,嘴角噙了一丝笑:“不会是我们都死了吧?”

“没有,没有,”傅庭筠应着,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是这位十六爷和手下的几位管事救了我们!”然后低声和他说了事件的经过。

赵九爷挣扎着要起身给十六爷等人行礼。

“不用这么客气。”十六爷示意莲生上前阻止,笑着走了过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可见你功夫底子很好。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很感兴趣的样子。

赵九爷还是坐了起来。

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冒了出来。

“家学的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他笑道,“不值一提!”

“这样的功夫也叫三脚猫?”十六爷笑道,“你也太谦虚了些!”然后道:“你叫什么名字?”

傅庭筠顿时脸色发白。

刚才只顾把事情遮掩过去,却忘记了万一赵九爷醒过来,十六爷问他话时,两人又没有事先交待好,岂不是要露马脚?

赵九爷还以为傅庭筠是累着了,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道:“不敢,在下赵凌!”

原来这家伙叫赵凌啊!

傅庭筠更是着急。

“赵凌!”十六爷咀嚼着这个名字,“终刚强兮不可凌!好名字。你今年多大,可有字?”

“在下不曾进学,”赵九爷道,“因而没字!”把关于年龄的话题给糊弄过去了。

正好傅庭筠急着和赵九爷串词,她忙拿出帕子给来赵九爷:“您擦擦汗吧!”趁着这机会在他耳边急急地交待了几句。

赵九爷听到那个“未婚夫”的时候,呆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只是没等他有所反应,十六爷已道:“你可认得字?”

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

火石电光中,傅庭筠突然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