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坐在一旁看着。

自从舅舅去世后,她一直在想舅舅家的遭遇。

明明是做好事,为何最后却引狼入室,弄得家破人亡?

难道做善事还做错了不成?

她幼承庭训,要“惠普乡邻,恤寡矜孤,敬老怀幼”,为何事实和她所认知的有这样大的差距?

直到在城隍庙里遇到十六爷。那个掌柜模样的男子一手拿着银子一手拿着剑,让她心有所触。

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去帮助别人,钱财外露,只会引人别人的觊觎,反而把自己置于困境,是件很危险的事。只有在自己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再去帮助别人,才可能做到体恤孤幼,惠及乡邻。

所以才有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至理明言。

现在他们有陌毅护着,又有多余的吃食,她这才敢救济那妇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敢一下子把吃食都给这妇人。既怕这妇人回去后引起其他流民的眼红又因为没有自保的能力遭到抢劫,甚至是为此丢了性命,好事办成了坏事,又怕这妇人起了歹心算计她…

见傅庭筠看着她,那妇人羞涩地道:“我要喂孩子,怕他们把馒头抢走了。”

傅庭筠朝她笑着颌首,表示理解,那妇人这才安心下心来。

那孩子或者是不习惯,刚开始含在嘴里半天都不往下咽,喂了几口,尝到了滋味,一口接着一口狼吞虎咽。

母亲脸上开始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看得傅庭筠心里也暖暖的。

她问妇人:“孩子多大了?”

“十个月零五天!”妇人喜滋滋地道,“辛末年冬月初一生的。算命的说,他的八字好。”说到这时,她像想起什么了似的,忙对傅庭筠道,“要不,让他给您做干儿子吧?”话音未落,已惊觉失言,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姑娘,您看我,高兴得糊涂了…您还没有成亲吧…孩子的命是您救的…我就是想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乡下有收干儿子求子的风俗。

傅庭筠知道她是好心,不以为忤地笑了笑。

妇人再三陪不是,直到孩子因为没吃的不满地哭起来,这才满脸歉意地坐下,继续喂孩子吃馒头泡的糊糊。

傅庭筠小声提醒她:“别喂得太多了。我们家的人生了病,要先饿几天,之后就只熬点粥喝,刚开始还只能吃小半碗…饿得久了,一下子吃多了人会不舒服的。”

那妇人点头,立刻依言放下了调羹。

孩子却不依,大哭起来。

妇人就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哄。

“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妇人和傅庭筠说着话。

大户人家的小姐?

从前是,现在…她和他们一样,也是个落难之人,只是她的运气好,遇到了赵凌。

她笑着摇头。

那妇人却不信。道:“小姐,要是您有脏衣裳要洗,只管叫我!”又怕她误会,忙道,“我不要吃的,只是想报答您的救命之恩。”说完,尴尬地笑起来。

现在连喝水都困难,还谈什么洗衣裳。

“我男人就是嫌我嘴笨,”她呐呐地解释,“小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闭了嘴巴,再不说话。

傅庭筠觉得这妇人挺有意思的。问她:“你叫什么?”

“我当家的姓郑,在家里排行第三,”她犹豫了一会,道,“我姓田,因是五月生的,就叫了五月。”

把她当成自己人,说了闺名。

只有通家之好或是主仆之谊才会说闺名。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傅庭筠道:“那我叫你郑三娘吧!”

“不敢,不敢!”妇人忙道,“您还是叫我五月吧!”

傅庭筠见她是个老实人,也不和她辩,笑着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们去了西安府呢?”

“我们就是从西安府过来的。”郑三娘道,“西安府现在只能出不能进,人都被赶到九里沟去了,我当家的说,这样下去恐怕会有时疫,带着我们到了临春镇…”

傅庭筠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粗暴的一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番见识。

好像猜到傅庭筠对郑三没什么好感,郑三娘道:“我当家的从前在镖局里走镖,后来看见一起走镖的死的死,残的残,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就攒了点钱回乡下买了几亩地,”她眼睛亮亮的,闪烁着与有荣焉的光彩,看得出来,她很为这个丈夫自豪,“不管是走镖还是种田,都是把好手。”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都是这年成不好,才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强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不过,就是这样,他待我们母子也很好,带着我们一路逃难到了西安府,没吃的时候别人要和我们换孩子,我当家的都没有同意…”

傅庭筠心里酸酸的,眼泪都快落下来。

郑三娘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现在又遇到了小姐…我们家小儿果然八字很好…”

傅庭筠笑着吸了吸鼻子:“你当家的呢?”

“他到镇外去了,说看能不能找点树皮和白土…”说到这里,郑三娘“哎呀”一声,急急地站了起来,“他让我待在那里别动的,说很快就会回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快晌午了,“小姐,我先回去了,等会再来给您磕头。”说着,把剩下的吃食塞到了后院一个旮旯角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傅庭筠道,“留着明天吃!”

“那你们…”傅庭筠惊讶地望她。

“我们大人,饿几天也没关系,孩子却是饿不得的。”郑三娘子那腊黄的脸上隐隐的光华,堪比珠玉,让傅庭筠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要紧,明天我再给你弄些,你只管先垫垫肚子…”

郑三娘摇头:“多谢小姐!”她目光真挚地望着傅庭筠,“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您能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了给我们,我们已感激不尽,哪里还能让您再救济…”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走的时候,还细心地关了院子的门。

傅庭筠在院子里站了良久,才转身慢慢上了楼。

“怎么了?”赵凌柔声问她,“鼻子红红的,那个妇人惹你伤心了?”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若有所思的傅庭筠并没有注意到,她轻轻地摇头:“不是…”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赵凌笑起来,眉宇间一片风轻云淡:“可见还是有好人的!”

傅庭筠笑盈盈地颌首,想着自己去了这半天,赵凌一个人躺在床上,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忙去倒了凉开水给赵凌:“九爷早上在干什么呢?”

“也没干什么。”赵凌喝着水,“睡了一上午。”

那多无聊!

傅庭筠:“要是能找本闲书看看就好了!”说着,眼睛一亮,灾年稀罕的是吃食,书应该没有人要吧!

“你等会,我去找找看。”她记得楼下有个帐房,不顾赵凌的阻止,快步下了楼。

楼下陌毅正在灶门口升火。

黑烟腾腾,弄得满屋都是,柴火还是柴火,冷锅还是冷锅。

他一边咳嗽,一边低声诅咒。

显然对烧火做饭这件事很不在行。

看见傅庭筠,他如释重负,满脸惊喜地道:“傅姑娘,你应该会做饭吧?”

傅姑娘…谁告诉他她姓傅的…这个陌毅,还真是不简单。

傅庭筠在心里哼哼了两下,睁大了眼睛,满脸无辜地道:“我!我在家里的时候都是灶上的婆子做饭!”

陌毅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都没有合拢。

第42章 讷于言

黄灿灿的烙饼,撒着绿油油的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陌毅望了一眼正慢悠悠喝着蛋皮汤的赵凌,又望了一眼烙饼,不由咽了口口水。

他们有三个人,却只剩下这一张烙饼了…

赵凌看在眼里,放下碗,慢条斯理地道:“陌兄不必客气,既然觉得好吃,只管吃了就是。你我之间,讲究这些就没意思了——我们往后的日子全依仗陌兄张罗了,陌兄莫非还要和我细细地算帐不成?”他说着,笑起来,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戏谑,“我可是准备白吃白喝的,就算陌兄想和我算帐,我也是不接招的!”

陌毅微微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他笑声爽朗,神色豪迈,竟然隐隐透着刚健威武之气,与平时的沉默阴郁截然不同,像变了个人似的。

傅庭筠暗暗吃惊。

难道这才是陌毅的真面目?

看他这样子,哪有半点儿位居人下的管事模样,反而像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似的。

赵凌却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蛋皮汤。

“兄弟,是我矫情了。”陌毅说着,拿起烙饼就咬了一大口,然后感慨道,“弟妹这饼烙的,比得上‘十三山’的大师傅了,我连舌头都要吞进去了。”

十三山是西安府最大的酒楼之一,以擅长做面食、小点而闻名,到了西安府的人,都会带两盒十三山的点心回去做礼品。

听到陌毅称呼傅庭筠为“弟妹”,赵凌神色微窘,飞快地瞥了傅庭筠一眼,见她正弯腰擦洗着灶台,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两人在说什么似的,心中微定,笑道:“陌兄抬爱了,她也就这点手艺能拿得上台面了。”

“有这一样足矣,”陌毅闻言再次大笑,“以后赵兄弟有口福了!”

赵凌微微地笑,眼底闪过一丝窘迫。

陌毅不以为意。

毕竟是年轻人,又是未婚的夫妻,脸皮子薄。

傅庭筠却暗暗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