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兄弟间有什么事都是元宝出主意。

或者,真如傅家这位九小姐所言,金元宝是看出九爷不可能死里逃生,所以才去的华阴?

杨玉成望着傅庭筠,神色渐肃。

傅庭筠松了口气。

她并不知道金元宝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她想到赵凌派金元宝去打听陌毅的底细,而金元宝竟然不负赵凌所托,真的就把个甘肃总兵旗下游击将军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可见此人十分善于刺探和分析,她才有此一说。希望能出奇不胜,引起杨玉成的注意,掌握先机,为她接下来的话做个铺垫。

看这样子,她猜对了。

“我从前看戏的时候,最佩服那能些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移的御史大夫。”傅庭筠话锋一转,面露敬仰之色,“总觉得他们‘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名留青史,配享忠祠,是人间最荣耀不过的事了。”她说着,目光一黯,“可有一天,家父却说,文谏死,不过是些无能小人为求清名,以一己之私陷君王于不义的卑鄙行径而已。”

杨玉成讶然。

不知道傅庭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那时年纪小,正在读《史记》,觉得父亲言过其实,和父亲争辩。”她神色凝重,徐徐地道,“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得不十分清楚了,可父亲把我问到词穷的那句话,却如烙在我心里般,我到如今还记忆深刻。”她说着,朝杨玉成望去,“父亲问我,大臣名流青史,配享忠祠了,那君王又该当如何呢?”

傅庭筠目光灼灼如焰,直直地盯着杨玉成的眼睛,仿佛在问他,如果是你,你应该怎样回答呢?

那团火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烧到了他的喉咙里,杨玉成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想问杨公子,若九爷得你相助脱困,又应该如何呢?”

傅庭筠声音铿锵有力,如黄吕大钟般响在他的耳边。

九爷如果脱困,又应该如何呢?

对方是他们还没有摸清楚底细的藩王,牵扯出了颖川侯,广东总兵,鹿邑陌氏…这些人身后都是真正的豪门世家,那些所谓的江湖巨擘和他们相比,如茧火与皓月,随便拎出来一个,翻手就能把他们打落到尘埃里。

九爷有伤在身,就算能逃脱了陌毅的捕杀,以后呢?会不会引出颖川侯,甚至是那位不知名的藩王呢?

她是在说他吧!

影射他如御史,为了成全自己的忠义而陷赵凌性命于不顾。

一个女子,竟然有这样的见识。

难怪九爷对她另眼相看,困难之时都不忘把她安置好。

杨玉成肃然端容,神色间哪里还有半点不敬。

“傅姑娘,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他收起怠慢之心,言词恭谦,认真地道,“可九爷决定的事,从无更改。我曾受九爷大恩,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也不得不为。如若傅姑娘有什么主意可令九爷脱险,我定当俯首听命,任傅姑娘调遣。”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神色坚毅,既没有了贵公子的风度翩翩,也没有了挑脚夫的沉默忍让,有的,是雄壮豪迈,铮铮铁骨。

傅庭筠不由在心里暗叹。

赵凌身边有这样的兄弟,纵死亦无憾了。

她问杨玉成:“你身边还有几个人?”

“只有两个人。”杨玉成迟疑道,“一个叫三福,一个叫石柱。他们都跟了九爷很多年,武技上曾得到过九爷的指点,等闲三、五个大汉也别想近身。他们知道九爷的事,非要留下来不可。”又道,“那陌毅不是普通人,人多了反而碍事,不过,如果傅小姐需要人手,陕西大半的闲帮如今都在西安府落脚,我可以出钱雇一些。毕竟是民与官斗,他们跑跑腿还可以,有些事却无论如此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傅庭筠莞尔:“这样说来,你和三福、石柱都抱了必死之心了?”

“那是当然。”杨玉成神色飞扬,豪气冲天,没有一点怯意,“纵然不能救九爷,也要让那陌毅吃个大亏。我们可不是软柿子,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那好!”傅庭筠被他感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既然死都不怕,还有何惧?我有件事,请杨公子去办!”

第54章 夏夜

杨玉成恭敬地道:“傅姑娘直管吩咐!”

“杨公子不是在喜升客栈包了个间院子吗?”傅庭筠笑望着杨玉成,“请杨公子和你的三福、石柱兄弟不如去喜升客栈住吧!”

“什么?”杨玉成惊讶地望着傅庭筠。

傅庭筠点头,问他:“杨公子为什么会觉得陌毅会让九爷陷于危难之中呢?”

杨玉成微微蹙眉:“自然是九爷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又不愿意投靠那位十六爷。”

“如果九爷投靠了十六爷,是不是就没有了危险呢?”傅庭筠笑道。

杨玉成没有做声,眉头蹙得更紧了,显然对傅庭筠的话不以为然。

“我之前听阿森说,你们原本是要去江南的。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去江南,想必这是九爷一直以来的心愿,投靠十六爷和去江南,你们都认定了九爷一定会选择去江南,因此才觉得九爷和十六爷之间是个死局。”傅庭筠正色地道,“所以我想请你们去喜升客栈住,和九爷在一起,让九爷知道,你们愿意与他生死与同。”她说着,叹了口气,“九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却不会不要兄弟的性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这样,九爷才可能改变主意。”然后笑道,“我想你们连死都不怕了,更不会害怕和九爷一起面面对陌毅等人吧?”

“我明白傅姑娘的意思。”杨玉成道,“搬到客栈去住,我也曾想过。”他有些犹豫起来,“可要是万一九爷…岂不是一丝逃脱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

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他们习惯了对赵凌言听计从,赵凌略一反对,杨玉成明明知道有另一种可能,可就是拿不定把握。

“难道你们躲在暗处,就一定能帮九爷脱困?我看不见得吧!”傅庭筠道,“与其这样,不如直接住到喜升客栈去,请九爷改变主意。要是九爷不答应,你们就拿了十六爷的名帖替九爷投给陕西都司知事吴昕。”她语气坚毅然决然,“不管用兄弟之情打动九爷也好,还是强行让九爷投靠十六爷也好,一定得让九爷改变主意。总比你们在暗中帮九爷脱困后,九爷再面临着颖川侯等人的追杀然后等着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通缉好。何况你们贩卖私盐,根本就用不着编造‘莫须有’的罪名!”

“这…”杨玉成听着额头汗珠直冒。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逼着赵凌改变主意吧!

傅庭筠想着,道:“古人言,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是为不孝。父母尚且如此,何况九爷。”

杨玉成表情尴尬。

“你们是怕九爷责怪吧!”傅庭筠轻叹,“如果九爷要是责怪,杨公子直管说是我的主意。”她说着,垂下了眼帘,“就让九爷怨我好了。”

杨玉成望着傅庭筠变得苍白而无助的面孔,微微动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毅然地道,“那我们就搬去喜升客栈。”

傅庭筠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上弦月弯弯如弓,静静地悬挂在蓝灰色的天空,远远的,缀着几颗星星。

赵凌张开眼睛,一双眸子闪闪生辉,在黑暗中,像蓄势待发的豹子,望着那个蹑手蹑脚猫身在他厢房里轻轻翻着东西的影子。

“你找什么?”他突然出声,声音安定而从容,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厢房。

身影陡然间如剪影般僵在了那里。

厢房里突然一亮。

放在屋子中间大圆桌上八角油灯突然亮了起来,照在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

阿森满脸涨得通红,喃喃地道:“我,我…是傅姑娘…不是,是玉成哥…让我来的…”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

杨玉成已经住进了三天了。眼看着中秋节要到了,他们却一点进展也没有。傅庭筠只好让阿森过来:“中秋节阖家团圆,他们说不定会选在这之前动手,这样他们也可以过个舒心的节日了。一定得在这之前拿到名贴。”偏偏赵凌自傅庭筠走后天天躺在床上,杨玉成没有下手的机会。想到了阿森,个头小,又一直在赵凌身边贴身服侍,对赵凌的东西都很熟悉,窜了他,在赵凌的药里放了些安神的东西,趁了夜色让阿森来找名贴。

赵凌从枕边摸出个东西给阿森看:“你是不是在找这外?”

昏黄的灯光下,大红烫金的名贴熠熠生辉,闪着金光。

“我,我…”他磕磕巴巴的,跪在了赵凌面前,“九爷…”眼泪唰唰地落下,又羞又愧地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赵凌一眼。

“你去把玉成叫来!”赵凌吩咐阿森。

“是!”阿森像霜打的茄子,低头出了门。

赵凌长透了口气,望着头顶的大梁,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般,无声地笑了起来。

门口的脚步声徘徊不前。

赵凌敛了笑容:“进来吧!”声音平静淡漠,却让杨玉成心惊肉跳。

“是!”杨玉成畏缩着走了进来。

赵凌起身靠在床头。

大红烫金的名贴就随意地丢在床边,杨玉成却看也不敢看一眼。

“长年纪了,也长见识了,更长主意了。”赵凌望着他,淡淡地道,“偷东西都偷到我屋里来了。”

杨玉成腿像筛糠似的,强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这不是为了九爷吗?怎么也不能做那谏死的文臣似的陷主上于不义嘛!”

什么懂七八糟的。

赵凌在心时嘀咕着,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明天一大早你就收拾东西和三福、石柱去杨柳巷吧!”

“九爷!”杨玉成的脸都白了。

这样回去,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这里是西安府,是陕西布政司、按擦司、都指挥使衙门的所在,”赵凌语气里透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漫不经心,“陌毅他们就是要动手,不顾忌三司,也要顾忌都察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别的不说,守着这屋子我还是做的到的。”又道,“买东西还要货比三家,不比一比,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值多少钱呢!”

“九爷!”杨玉成震惊地望着赵凌。

“好了,快去睡吧!”赵凌道,“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说着,躺了下去,“对了,你去给我弄把龙泉剑来。”然后嘀咕道,“我现在才恢复了半成的功力,还是别乱动真力的好。”

杨玉成这才回过神来。

“九爷,您说的是真的吗?”他满脸惊喜,“我,我没有听错吧!”

赵凌闭上了眼睛。

杨玉成傻笑着跳了起来:“我,我这就去给九爷弄把龙泉宝剑来。”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阿森在门口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