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禁止家里的仆妇说长道短,可说长道短是女人的天性,王夫人贴身的妈妈为着主家的体面和规矩,一直强忍着,傅庭筠是王夫人的贵客,又是主动问她,她再也忍不住,朝着四周睃了一遍,这才低声道:“那冯姨娘,自从给刘大人生了个儿子以后,略有不顺就会撒泼,又有些狐狸精的手段,他们常常白天吵晚上就和好了…”话音未落,想到傅庭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知道自己失了言,脸上就露出讪讪然的表情,高声笑着掩饰着心中的不安,“刘大人贵为副总兵,怎么会和冯姨娘一般见识,纵然有什么不悦,也只会私底下说教一番。外面的人怎么看得出来!”

傅庭筠却已明白。

四伯父的小妾们想让四伯父给她们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讨好四伯父,如果能让四伯父在她们屋里过上一夜,通常所求之事都能得到满足。她还知道,四伯母有时气忿不过叫了四伯父去商量,四伯父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一转身,见了那些小妾就又变了卦。可见这位刘副总兵和她四伯父也是差不多的人。想他管束冯氏,恐怕是行不通的了!

她思忖着,阿森过来了。

“姑娘,”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傅庭筠,脸色胀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真的可以做九爷的义弟吗?”

傅庭筠笑着朝他招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阿森愿意给九爷做义弟吗?”

“愿意,愿意!”阿森激动地道,“我,我做梦都想…”

“那九爷对你好吗?”傅庭筠柔声地问他。

“好!”阿森直点头。

傅庭筠揽了他的肩膀:“九爷的义弟可不好做哦!”她笑道,“九爷常年在军营,你在家里,要好好读书写字,好好习武,学着接人待物,管理庶务…等长大了,还要照顾我和郑三他们…”

“好!”阿森大声地道,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不让冯氏欺负你的!”满脸的稚气,也满脸的坚定。

傅庭筠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那好,今天把《春晓》抄十遍,还要把每个字的意思都要弄懂,下午的时候我要检查的。”

阿森嘻嘻笑,拿出了笔墨纸砚,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桌旁,自己了磨了墨,开始练字。

针线都丢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傅庭筠坐在一旁看着他写字。

王家的两位小姐过来了。

看见阿森在写字,王家大小姐眼睛一亮。

王家二小姐却跑到了炕桌前:“阿森哥哥,你在做什么?”

王家大小姐就拉了妹妹:“你别吵阿森,他要做功课。”然后问傅庭筠,“姐姐,你告诉阿森读书吗?”

“不过是认几个字。”学问深如海,傅庭筠自认为没有资格为人师表,她见王家二小姐手里拿着做针线的藤筐,笑道,“二小姐是来学绣花的吗?”

二小姐点头。

大小姐已道:“妹妹说,姐姐会告诉我们绣花,所以我们把要绣的东西都带了过来。”说着,看了专心练字的阿森一眼,“没想到阿森早上还要做功课,那我们下午来吧!”说完,就要告辞。

“不要紧,我们小点声音就行了。”

有人陪着,气氛就会热闹很多,两姊妹并不是很想离开,听傅庭筠这么一说,立刻放轻了动作,傅庭筠低声让两姊妹把要绣的物件拿出来,见要绣的东西都已打好了画稿,大小姐绣的是两朵莲花,二小姐绣的是一枝梅花,都只有廖廖数笔,却栩栩如生,很见功底,又因简单,很适合年幼的两姊妹,不免有些惊讶,问她们:“这是你们母亲画的吗?”

俩姐妹点头。

傅庭筠笑道:“可见你们母亲的针线也很好!”

俩姐妹都带着些许的与有荣焉抿了嘴笑,二小姐就悄声道:“可我们要是绣得不好,母亲会不高兴的,我不想母亲不高兴。”

傅庭筠愣住。

王夫人远离父母,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生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吧!

傅庭筠望着两个孩子的目光就得柔柔的了:“姐姐告诉你们绣。”

俩姊妹高兴地笑了起来。

傅庭筠细细地告诉她们怎么走针,到哪里换什么针法…两姐妹认真地学,屋子里只有笔落宣纸的沙沙声。

她望着眼前三张粉嘟嘟的小脸,心里充满了安宁静谧。

那个一直徘徊在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下午,傅庭筠向王夫人辞行:“刘大人既然发了冯氏的脾气,这些日子冯氏想必会收敛一些,我想,明天一早我还是回后街去好了。”

王夫人非常的意外。

“这怎么能行!”她眉头微蹙,“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冯氏此时正是羞忿难当之时,谁知道她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你还是安心在我这里住几天吧!等魏石回来了再做打算也不迟。”她说着,打趣道,“你莫非是嫌弃靖潼和婧怡吵得你不得安生所以才急着回后街去?”

“两位小姐活泼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哪里有嫌弃的道理。”傅庭筠笑着摆手,“我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东西。”

王夫人讶然。

“家里院子里还埋着一千多两银子,”傅庭筠推心置腹地道,“那是九爷的血汗钱,也是家里的积蓄。我要是不回去,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万一有什么事,待九爷回来,我也不好交待。”

是钱要紧还是人要紧!

王夫人话到嘴边又咽下。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许对傅庭筠来说,这一千两银子很重要。

她略略有些失望,但想到这世上知己难求,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就不错了,也就释怀了。她不再留傅庭筠,第二天用了早膳,她亲自送傅庭筠到了总兵府的大门口。

王家的两位小姐拉着傅庭筠的衣裳,一个问“姐姐还回来我们家吗”,一个问“我才刚刚绣了一个花瓣”,都很舍不得。

傅庭筠弯下腰,笑着对两位小姐道:“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就常来你们家串门。”

两位小姐笑盈盈地点头。

她又和王夫人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和郑三他们一起回了后街。

张掖的春天来得有点晚,此时正是阳光温暖,晓风和煦的时候,有些人家大门敞开,在晒被褥、晒棉衣。看见他们走在巷子里,或踮了脚观望,或点头微笑。只有戚太太,高声问他们:“这是去了哪里?有几天没见着你们了?”

傅庭筠和她应酬:“去王夫人那里小住了两天。惦记着家,就回来了!”

“哎呀,原来是去串门了!”戚太太笑着,他们在自家门前驻足。

黄色的铜锁静静地挂在大门上,有层蒙蒙的灰。

打开了门,两条大黑狗和几条小黄狗扑了上来,汪汪地一阵乱叫。

阿森笑嘻嘻地拍着狗儿的头:“都给我一边去!”

他天天喂狗,狗儿自然亲近她。呜咽着跑到了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

临春挣扎着从母亲怀里滑下去,蹒跚着跑到大黑狗身边搂了它的脖子,换来大黑狗热情的“洗脸”,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张掖风沙大,不过两天不在家,屋里已到处是灰尘。

郑三娘等人挽了衣袖打扫着屋子。

鲁氏的婢女雪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傅姑娘,您回来了!”

傅庭筠微笑着点了点头。

雪梅道:“我们家姨娘想请姑娘过去一起用晚膳。”

“多谢了!”傅庭筠客气地道,“我不过是去你们家喝了盅茶,就被条疯狗追着咬,我这要是去你们家吃了口饭,还不得把命都丢到那里。我胆子小,还是免了吧!”她的话音刚落,一盆脏水就泼在了雪梅的脚旁,水带着地上的尘土溅到了她的白色杭绸挑线裙子上,留下一个个黄色的泥点子。

“哎哟!”郑三娘忙丢下铜盆,手里拎着条抹布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雪梅姑娘,真是对不住,没看到你站在这里,裙子弄脏了吧,我给你擦擦!”说着,蹲下身子,拿起手中的抹布就帮她擦着裙子,泥点子泅开,裙子上一片土黄,更脏,更明显了。

“你…”雪梅恼羞成怒,想推开她,眼角却瞥见面带不屑的傅庭筠正望着她冷冷地微笑,她心中一兀,只得强忍下心中的怒火,先是从郑三娘手中抢过了裙裾,“多谢三娘了,你也只是不小心,不用这么麻烦。”然后退后几步,避开了郑三娘看似殷勤实则包藏祸心的举动,对傅庭筠笑道,“姑娘,冯奶奶和我们家姨娘认识多年,我们家姨娘也没有想到她会做那等的事来。姑娘应该还记得,要不是我们家姨娘派了我来说项,那冯奶奶又怎会那样轻巧地就把人给招了回去。我们家姨娘原想送走了冯奶奶再过来看看的,没想到等送走了冯奶奶,姑娘已经不在家了。担心了好几天。这不,一听说姑娘回来,就立刻吩咐我过来请姑娘过去一起用晚膳,也算是给姑娘赔不是了!”

第90章 咬人

“你说,你们家姨娘想向我赔不是?”傅庭筠淡淡地问雪梅。

雪梅连连点头:“傅姑娘,我们家姨娘是诚心诚意的…”

“那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傅庭筠打断了她的话,笑望着她。

当然是因为你当着冯奶奶还敢说她疯癫了!

念头一闪而过,这样的话雪梅却不敢说。

如果不是看在将军的份上,姨娘又怎么会自降身份请你吃饭?反正姨娘的心意已经到了,将军回来也有了交待,至于你接受不接受,那就是你的事了。何必冒冒然亲自过来,谁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她在心里腹诽着,面上却依旧笑盈盈的:“我们家姨娘原本也想亲自来的,又怕姑娘心里还有疙瘩,不好意思来…”

“雪梅,”傅筠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乳娘有句俚语,说,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意思是说,越是有本事的人,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就越稳当,轻易不会胡乱说话,可这话要是说出了口,定然是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一点错的。越是那等天上全知道,地下知一半的人,越是怕别人轻瞧,所以事事都要走在别人前面,句句都不让人,因而聒噪得很,说出来的话经不起推敲,漏洞百出。这句俚语到了我母亲那里,就变成了‘满招损,谦受益’。意识是说,骄傲自满容易招来损害,谦虚谨慎会得有益处。这两句话的意思异曲同工。不过,我想我跟你说我母亲教训我的话你未必听得明白,但我乳娘的俚语你应该能听得懂才是。”

雪梅的脸腾地一下胀得通红。

傅庭筠这是在骂她没有见识!

“你们家姨娘既然有心给我赔罪,想必是知道错了。又何必担心我心里有没有疙瘩呢?”傅庭筠就是要教训雪梅,说话当然不客气,“要照着你的话,那廉颇老将军去给蔺相如请罪的时候,还得要看看蔺相如是否已经原谅了他才行?如果不愿意,那就不去请罪了?”她叹道,“由此可见不读书的害处。传句话都要传错!”

雪梅嘴唇发抖,脸色发紫,低着头,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我这才明白陌将军为何要让我教你们家姨娘规矩了!”傅庭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回去跟你们家姨娘带句话,长幼尊卑,天地之道。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半点也马虎不得。一旦行差踏错,是会被人嗤笑的。她既然要给我赔罪,先想好了再行事,不要像半瓶子的水,说话行事不用脑子,让个贴身的丫鬟到我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不知所谓!”

雪梅喃喃应喏,像霜打了的茄子。

傅庭筠就朝着郑三娘使了个眼色。

郑三娘立刻大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禀了你们家姨娘。”说完,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没教养”,说得雪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慌慌张张地给傅庭筠曲膝行礼,匆匆转身就走,谁知道却踢到了块放在甬道上、和甬道砖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青砖上,钻心的痛。她“哎呀”一声捂了脚,脑海里浮现出傅庭筠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哪里还敢出第二声,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背后传来郑三娘哄然的大笑声。

“姑娘,没想到您这么会说话。”她满脸敬佩地望着傅庭筠,“把个雪梅骂得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傅庭筠却朝着她眨了眨眼睛:“你也不错啊!那盆水泼的正是时候。”

郑三娘不好意思地笑,突然地“哎哟”一声,担心地道:“姑娘,我平时说话也大大咧咧的,要是有什么错,您,您一定要告诉我,免得我被人笑话…”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表情也变得羞赧起来。

郑三娘原是良民,机缘巧合才做了她的仆妇。他们俩口子对傅庭筠都没有外心,有时候傅庭筠觉得他们不是自己的仆妇,而是自己落魄的亲戚,不过是投奔了她帮着做点事罢了,这种事在傅家,也是屡见不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