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宫里值夜回来。

“挺好的。”傅庭筠说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嘟呶他把自己的手给握痛了,而是举起手,在他的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那种带着谦卑的态度,让赵凌心如擂鼓,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偏生他骨子里是个冷静理智的人,神色微敛,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傅庭筠歪着头笑望着他,表情生动又活泼,透着几分狡黠,十分的俏皮,“我就是想仔细看看你嘛!”话说到最后,撒着娇儿,望着他的目光流露出痴迷般的缠绵来,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

赵凌有些不安。

他当然知道他的阿筠是喜欢他的,可她也是个颇能自制的人。而此时她却像…像是有点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满腔的柔情肆无忌惮地倾巢而出。

无缘无故的,一个人不可能突然间就性情大变…何况他心里一直有隐隐有人担忧,怕傅家的人利用母女之情来影响她…

想到这里,他索性挪到傅庭筠身边坐了,嬉笑着俯身把脸凑到了她的跟前:“我送到你眼前,让你看个够。”

那含笑的双眸,宠溺的表情,嬉笑的神态,不知为什么,傅庭筠突然心里一酸,泪珠儿就毫无征兆地籁籁落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陡然间就变成这样,赵凌心里一慌,忙把傅庭筠抱在了怀里,“乖乖,莫哭,莫哭!万事都有我呢!我的乖囡囡…”怜爱地哄着她。

她却更觉得心痛,搂着他大哭起来。

赵凌不再问什么,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不时吻一吻她的鬓角、额头,偶尔会“乖囡囡”地喃喃哄她几句…在他的爱抚下,傅庭筠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起盈满泪水,肿得像核桃的杏眼哽咽地问他:“你冒着失宠于帝心的危险拒绝去贵州,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赵凌愕然。

傅庭筠已娇嗔道:“前几天肁先生来过了,他什么都跟我说了。说有人建议把颖川侯和辽东总兵何福都调回五军都督府任都督,皇上不喜,正好那天晚上你当值,皇上随口问了你一句,你却道‘与其让两位不世名将调回都督府任都督,不如让两位将军换防’。皇上当时眼神一亮,这才有了肁先生向你问计之事。如今贵州群蛮叛乱,皇上欲任隆平侯李桐为平蛮将军出征贵州,想让你随征,兴致勃勃地跟你说,你却以才疏德薄为由婉拒了皇上…”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捶了一下赵凌的肩膀,“还好皇上心胸宽广,是能容得下江山的人,要是换上其他的人,你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你知道不知道?”眼泪又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赵凌忙帮她擦着眼泪,柔声道,“我知道皇上的为人,他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的,他心里装的是国家社稷,黎民百姓。否则皇上也不会因为有人揣测皇上要‘飞鸟尽良弓藏’而提出将有从龙之功的颖川侯和何福调回京而心生不悦,我也不敢婉言说出不愿意去贵州的话了…”

他前些日子还说想回西安府,不过几个月,就改变了主意,除了因为她有孕在身,又没有个长辈照顾之外,傅庭筠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要不然,赵凌也不会在她生产的事上事事留心,处处小意了。

肁先生还说,皇上听了十分的失望,还曾喃喃自语:是不是朕德行不够,所以才没有贤臣跟随。

当时她吓得一身冷汗。

现在再看赵凌那不以为意的态度,显然肁先生并没有危言耸听。

傅庭筠就将皇上的喃喃自语告诉了赵凌。

赵凌迟疑道:“皇上真的说了这样的话?莲生如今已是乾清宫大总管,每日在皇上身边服侍,要是真有这样的事,他怎么也没来给我递个音?”说着,神色渐松,笑着安慰她,“多半是肁先生想让你来说服我而揣摩的圣意!”

就算是这样,也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你还敢这样说!”傅庭筠嗔怪道,“难道那陌毅等人也不知道皇上的性情不成?为何一个二个的都来劝你?”

她现在怀着孩子,赵凌最怕她动怒,忙道:“陌毅也被皇上丢到了贵州,林迟他们,是来为他说项的。有些事,你不知道。那隆平侯乃皇上表亲。当年皇上在潜邸时,曾多次得到隆平侯太夫人的照顾,就是皇上当年来京袭爵,也是隆平侯太夫人帮着走的门路。这次皇上派他去贵州,早已对隆平侯言明,他只佩平蛮将军印,其他的军务全由总兵官总督管,他不得插手。”

傅庭筠想到那天陶牧的神情,信了几分,面色微缓。

“话虽如此说,可我们都知道隆平侯为人优柔寡断,又喜欢指手画脚,推诿责任,在皇上面前,他自然是俯首帖耳,可一旦出了京,那就不好说了。”赵凌道,“陌毅这才念念不忘地要把我给捎上——他说他看不得隆平侯的那副嘴脸,让我直管和隆平侯去交涉,军功全算我们的,他一分也不要,只求不得罪这位祖宗,顺顺利利地把这仗打完,平平安安地回到京都。”他说完,语气一顿,道“那肁先生堪比张仪苏秦,不要说你了,就是那些阁老、翰林遇到了,也只有哑口无语的份。他既然登门,想来你已应诺了他…”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颇有些后悔地道,“我本意是不想你担心,谁知道最后还是惹得你不快。如今之计,只有请岳母过来照顾你了…”可一想到傅夫人的身体…赵凌又担心不已。

耳边就传来傅庭筠一声不满的冷哼:“我又不是那不懂得尊敬夫婿的愚妇,”她斜睇着赵凌,“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怎能受掣于深宅内院的妇人!肁先生特意来和我说这件事,心里只怕早就打定主意让我来说服你改变主意,我又怎能让他如意?”

女人生孩子如走鬼门关。

虽然机会难得,可赵凌实在不愿意这个时候离开——若是傅庭筠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这世上又有谁来和他分享?

他听着心中一喜,眉眼间都飞扬起来:“你是说…”

“我听了肁先生的话,自然是诚惶诚恐地请他帮着说项了。”傅庭筠横了赵凌一眼,把和肁先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凌:“我说,您和我夫婿从湖广一路到京都,我夫婿是个直爽的性子,别人不清楚,您是军师,最清楚不过了。我夫婿决不是有意违逆皇上,多半是有口无心,还请肁先生在皇上面前为我夫婿辩解几句,求皇上不要责罚…肁先生就说,让我也劝劝你。”

“我自然满口答应,说,高祖仁孝慈懿皇后在《女训》中曾写过,‘夫有恶事,劝谏谆谆’,如今夫君忤逆了皇上,我也有责任,自当殷勤劝说,请他放心。至于去不去贵州,高祖仁孝慈懿皇后在《女训》中也曾写过,‘夫有言语,倾耳详听’,我一个妇道人家,只知道织绩纺纫,煮水煎汤,这事关夫婿前程之事,却不是我能多言的…”

“答得好。”她的话音未落,赵凌已高声赞扬,哈哈大笑地捧着她那嫩滑如凝脂的脸“叭叭”地亲了好几口。

用高祖仁孝慈懿皇后为据,既全了自己的名声,又委婉地拒绝了肁的请求。

“又发起疯来!”傅庭筠笑道,佯装不悦地推他,“小心压着孩子了。”

赵凌笑吟吟挪开了半寸。

傅庭筠的面色骤然一冷,道:“陌毅来劝你,你没有改变主意,林迟、陶牧来劝你,你也没有改变主意。怎么肁先生到我这里来一说,九爷就改变了主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九爷谋及妇人,怎么立于庙堂之上?肁先生的心思是好的,只是这法子不对。”

赵凌连连点头:“正是,正是。”然后夸着傅庭筠,“难怪我小时候听那些长辈们讲,家有贤妻,若有一宝。你可真是我们家的宝贝。”见傅庭筠眉宇间还是有些许的愠色,逗着她,“不过,这也不怪肁先生,人人都知道我惧内…”

他的话刚出口,已换来傅庭筠的娇喝:“什么叫‘人人都知道你惧内’?你到底跟别人说了些什么?我当时就奇怪了,肁先生怎么突然要见我…原来是你在外面乱说!”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赵凌连连摆着手,突然有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第162章 潭柘寺

傅庭筠却不让赵凌打马虎眼,娇嗔痴缠,非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可。

赵凌见她态度坚决,这事实在是绕不过去了,只得无奈道:“立冬的那天不正好是休沐吗?我们都没能休成,直到腊月二十才补了我们一天。陌毅就邀了我们几个去百顺酒楼喝酒,后来遇到了旗手卫的右卫同知马大人,非要叫个唱小曲来的不可。他多喝了两杯就已是满口胡言,我不想和他多打交道,只推说家里有事,要先告辞。”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冷峻来,“谁知道那姓马的听了,却直嚷着我不给面子,还说起他祖上的事来…陌毅见我脸色不虞,频频朝我使眼色,又出言劝那姓马的,只说是你有了身孕,家里没个长辈照应…谁知道这话传来传去,就变了样。”

傅庭筠笑容渐敛,道:“那姓马的是什么出身,竟然这样的咄咄逼人?不过是不和他去喝花酒罢了,就这样的诋毁人!”

“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好出身。”赵凌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怕人瞧不起,夸夸其谈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种事,越辩越容易生事。

可傅庭筠心里到底替赵凌委屈,不由道:“都是那个陌毅,说什么不好,非说我怀着身孕一个人在家里,你遇到他,准没有好事!”说着,她眼珠子一转,道,“你可知道陌毅家里的情况?他的夫人会不会来京都?”

“陌家子嗣众多,我只知道他是宗房的子弟,家里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其他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赵凌道,“据说他的夫人年后就带着妾室和儿子启程来了京都,我估算着,应该四月中旬会到。”

一般的人出门都会过了元宵节。

傅庭筠心里有了主意,笑道:“到时候可要去拜会拜会才是。”

赵凌听了笑着摇头:“你可别乱来!”

“你放心好了。”傅庭筠抿了嘴笑,“我就是给他个教训而已。谁让他总是乱说话的。”见赵凌神色间颇不以为然,笑着依在了他的怀里,卷着他的衣襟带子道:“我这些日子天天闷在家里,你又不让我拿针,我不是看棋谱,就是练字的…我想去潭柘寺上香,你哪天陪我一起去吧?”

赵凌面露歉疚:“我这两天抽空和你去。”

可一连过七、八个两天,赵凌也没有抽出空来——先是二月二十一日太皇太后生辰,然后三月十二日皇后娘娘千秋,接着是三月二十日万圣节…傅庭筠跟赵凌说了一声,由郑三护送,带着雨微去了潭柘寺。

潭柘寺离京都有二十余里,寺内古树参天,佛塔林立,巍峨的殿宇依山而建,布局巧妙,错落有致,更有翠竹名花点缀其间,环境清优雅致。

傅庭筠月份已经有些重了,她由雨微扶着,有些艰难地给观世音菩萨行了跪拜礼。

雨微紧张地在一旁护着。待傅庭筠上完了香,她搀着傅庭筠的胳膊,不由小声抱怨道:“太太也真是的,有什么事吩咐我们这些人一声就是了,何必非要自己亲自来这一趟?要不,您跟九爷说也是一样——他可以帮您到寺里来敬香嘛。可您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这要是磕着碰着哪里了,奴婢可怎么向九爷交待…”说话间,有跟着父母来寺里敬香的小孩子你追我赶地从她们身边跑过,雨微将傅庭筠护在了身后,等那群小孩子跑远了,她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搀了傅庭筠的胳膊。

傅庭筠望着那群活泼可爱的小孩子不禁莞尔。道:“心诚才灵,自然要亲自走一趟才是。”

雨微欲言又止。

她实在想不通傅庭筠心里还有什么愿望。

九爷不用说,对太太百依百顺,就是太太原来最担心的傅家五老爷,也因为九爷的缘故现在对太太的事睁只眼闭只眼的…

雨微思忖着,就听见傅庭筠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声道:“我特意来求菩萨,让我生个男孩。”

她愣住。半晌才低声道:“九爷不是说,儿子女儿都喜欢吗?而且还说如果能先开花,后结果,正好凑成一个‘好’字,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瞧着九爷的样子,不像只是嘴巴上说说哄您开心的…”

“我知道。”傅庭筠说着,眼角就好像有点湿起来,“正因为九爷待我这样好,我才不想再为我耽搁了他的前程。”她把赵凌为她婉言拒绝了皇上的事,“…九爷不过是放心不下我。如果我生了儿子,赵家后继有人,再有这样的事,想必九爷也少了很多的顾忌。”

这件事雨微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连声道:“太太放心,九爷请来给您把脉的那个大夫也不说了‘肚子圆圆是女儿,肚子尖尖是儿子’,”说着,又打量了她一眼,“您的肚子就是尖尖的。”

两人小声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大雄宝殿前院子中央的那种座约有两人高的硕大香炉旁,迎面一群衣饰光鲜的护卫、婆子、丫鬟簇拥着两位妇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位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梳了个京都时兴的牡丹髻,戴了金镶玉的钗簪,穿着宝蓝色妆花褙子,皮肤白净细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明亮犀利,透着几分女子少有的威严。

另一位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清丽绝伦,穿了件湖绿色的素面杭绸褙子,目光流转间却流露出些许的妩媚来,引得来进香的人频频回首。她却面带笑容,落落大方地任人打量着。偶尔和看她的人视线碰到了一起,还会微笑颌首,风仪绰约,让人心动。

傅庭筠忙低下了头,整了整了风帽,把脸藏在了风帽的阴影中,和那群人擦肩而过。

雨微也是个有眼色,低头跟着傅庭筠,一直到出了观音殿,她这才低声问道:“太太,那是群什么人?怎么您也要回避?”

“是南京丰乐坊俞家的三夫人束氏,”傅庭筠道,“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跟在俞夫人身边应该是俞夫人的儿媳妇范氏了。”

雨微骇然。

傅庭筠忙安慰她:“没事的!这次是巧合——听说俞家少奶奶子嗣艰难,潭柘寺又有观世音的道场,想必俞夫人是带了俞家少奶奶来求子的。”

雨微不由一阵后怕,道:“还好没有认出来,这要是认出来了,太太可怎么解释啊!”又道,“要是五老爷愿意帮着太太出面就好了。”

听得傅庭筠也是一阵叹息。

在别人眼里,她到底是傅家的女儿。怎样解释她的存在,大家最好能有个统一说法才好。

左俊杰诬陷她的事,毕竟是傅家的家事,最好还是在傅家内部解决。

正如雨微说的,如果父亲愿意帮她出面,她又何苦要避开俞夫人?

她就想到自己曾托人给大伯母带了封信去。

到现在也没有回音,不知道大伯母收到信了没有?

或者还得写信去金华,和在任上的大伯父商量这事该怎么办?

恐怕到时候还有一番波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