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思忖着,那阵喧哗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其中还可以听到傅五老爷愤慨的怒吼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嫂嫂!”阿森紧张地拉了傅庭筠的衣袖,金元宝则上前几步,把傅庭筠挡在了身后。

傅庭筠心中一暖,安抚他们道:“没事的!以郑三的身手,寻常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不过是顾忌着傅大人的身份,不好阻拦而已…”

她的话音未落,傅五老爷已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傅庭筠,有你这样做子女的吗?”他身后,是神色尴尬的郑三。

傅庭筠笑着朝郑三点了点头,这才朝傅五老爷望去:“傅大人这话好生奇怪,您不是只有一儿一女吗?据您亲口所说,您的女儿早在四年前就病逝于华阴的碧云庵了,怎么突然间我又成了您的女儿?您这些日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竟然说起胡话来?”她说着,高声喊着“郑三娘”,道,“前些日子吴夫人说的是哪座寺庙的主持很灵验的?”说着,冲着傅五老爷撇了撇嘴,眉宇间露出些许的讥诮来,“傅大人公务虽然繁忙,可也要爱惜身体才是。依我看,傅大人哪天还是抽空去寺庙里拜拜才好,也免得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鬼迷心窍,糊里糊涂的,若是在公事上出了错,连累得那正五品的官位也坐不安稳,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要知道,那可是个肥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呢!”

“你…”傅五老爷被她这番指桑骂槐的话气得直哆嗦,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傅庭筠却不管这些,训斥着郑三:“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大人不在家,我一个内宅女眷,怎好出面待客?你还不快请了傅大人出去!”又抱怨道,“真是的,你一个仆人,不懂这些规矩虽然情有可原,但傅大人可是翰林出身的,最懂法典仪礼了,你就不能机灵点,向傅大人请教请教?”

郑三自然知道傅庭筠这是在和他做戏,立刻做出副委曲的样子,苦着脸道:“傅大人是贵客,我怎敢冒犯!”

“胡说!”傅庭佯装板了脸,喝斥他道:“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向傅大人请教学问,怎么能说冒犯。”她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想必是你看傅大人为了一点点小事就不顾身份和你一个仆人暴跳如雷,觉得没有读书人的气度,所以不敢虚心请教…”

“够了!”傅五老爷气得血直往头顶上涌,他大喝一声,“你也不用装疯卖傻的,我今天来,是为了当初你和俞家解除婚约之事。你要是想知道,就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要不想知道,我转身就走…”他说着,面带几分不耐地从上到下把傅庭筠打量了一番,“你以后再也不要到我面前来问东问西,喊冤枉了!”

有一刻钟傅庭筠真想如傅五老爷所说,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当年的事好好说道说道,可当她看到傅五老爷脸上流露出来的不耐烦时,她心中一滞。

如果不是俞敬修出面,他会把当年的事告诉自己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

现在的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里,可不管是俞敬修也好,傅五老爷也好,明明有求于她,却依旧在她面前架子十足,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仗着家势显赫,一个仗着是她的父亲而已…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初才会对她为所欲为呢?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初他们才要草菅人命呢?

傅庭筠心中漫过一阵悲凉。

如果没有赵凌,她坟头的草恐怕都长得比人还高了吧?

但时至今日,他们却从来不曾对当初所做的事有所后悔,有所愧疚,反而一味地责怪她不知好歹,非要查明当年的真相!

难道没有了他们,她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傅庭筠脑海里闪过傅大老爷的身影,闪过祖母的身影,闪过左俊杰的身影,闪过赵凌、杨玉成、金元宝的身影…有人沉冤二十年才得以昭雪,她的冤屈不过四年而已,何况那些当事人都还活着,何况她还有丈夫、有亲如手足的朋友相助,她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顿时充满了勇气。

“有什么话,傅大人就在这里说吧!”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傅五老爷,眼角眉梢透着毫无转圜的坚持,“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有什么何事不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来!”

傅五老爷错愕。

傅庭筠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明亮,表情是那么的镇定,仿佛胸有成竹,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似的。

傅五老爷想到当年的事…不由一阵心虚,又想到俞敬修的拜访…不禁头皮发麻…他只得脸色一沉,喝道:“有你这样对父亲说话的吗?百善孝为先。别以为有皇上撑腰,你就能越过父女天伦…”

需要自己妥协的时候他就成了父亲,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成了陌路人!

傅庭筠勃然大怒:“父亲?你还好意思跟我说父亲?”她杏目圆瞪,一步步朝着傅五老爷走过去,“想当初,我在碧云庵里日夜祈求的时候,你在哪里?陈妈妈灌我药,我大声哭喊父亲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满心欢喜地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我跪在你面前求你认下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现在,左俊杰落到了我的手里,俞公子慌慌张张地去找你,你突然记起你是我的父亲来了?天下间有这样的事吗?这四年来,我一直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竟然能让一个父亲把亲生女儿当成了牺牲品,可我更加知道,我如果想弄清楚当年的事,就不能被任何人摆布!”

她眸子里仿佛有团火在燃烧,目光所到之处,炙热如灼,让傅五老爷情不自禁地想逃避,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抄手游廊的落地柱上,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由得老脸一红,朝四周睃去,却看见一张张流露出鄙视轻蔑的面孔。

“傅大人,”傅庭筠停下脚步,和傅五老爷保持着一个相对疏离的距离,淡淡地道,“若是你想告诉我当年的事,又觉得言辞会涉及其他人的私密,我可以让他们暂时先行退下。但你若想让我和你去个僻静的地方听你胡说八道,恕我没这个时间,只得请你先回了!”

第177章 偷袭

那些鄙视轻蔑的面孔已让傅五老爷认为是奇耻大辱,现在傅庭筠又直言撵人,傅五老爷不由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吼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别以为赵凌是皇上的宠臣就可以为所欲为,要知道,我朝向来是以文治武,想靠着幸进出仕,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弄臣罢了!怎比得上俞家,官宦辈出,掌握国子监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声名动九洲。孰重孰轻,你要好生商量才是。免得得罪了俞家,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后悔莫及…”

傅庭筠柳眉倒竖,忿然地打断了傅五老爷的话:“俞家再好,那俞公子行得也不过是小人行径,赵凌身份再低微,却是堂堂正正地做人。两相比较,孰高孰低,只怕像傅大人这样被荣华富贵迷昏了眼的人未必就能看得清楚。好在傅大人看我们不知轻重,我们瞧傅大人却是不知好歹,正好是相看两厌。既然是如此,我也就不留傅大人在这里难受了,”她说着,高声吩咐郑三,“傅大人要回府了,你还不送送?”

郑三等人不过是碍着傅庭筠,不敢下力气拦傅五老爷而已,此时见他们父女俩剑拔弩张,哪里还有什么顾忌!郑三高声地应着,喊了砚青,两人一左一右,把傅五老爷给连拉带拽地架了出去。

“傅庭筠,你好大的胆子…”傅五老爷又羞又臊,气得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傅庭筠懒得理会他,示意金元宝出去看看:“虽然老爷是个好面子,可也怕他不管不顾地在门外嚷起来,坏了九爷的名声!”

金元宝会意,忙跟了过去。

傅庭筠也支了耳朵听。

只听到几句低声的嘀咕。

她松了一口气。

父亲,到底还是最重颜面。

金元宝折了回来。

“嫂嫂,”他低声道,“傅大人在院子里的时候还大声嚷嚷着,可一出大门,立刻噤声推开了砚青,砚青也是极有眼色的人,立马放开了傅大人,扶傅大人上了马车…瞧这样子,傅大人也不希望有人知道,嫂嫂不必担心。”

傅庭筠怅然地点了点头,对金元宝道:“我写给大伯父的那封信还在你手里吧?你把它还给我吧!我想重新给大伯父写封信。”

金元宝有些不解地从衣袖里掏出信递给了傅庭筠。

傅庭筠拿了信,去了南房的厅堂。

阿森忙去磨墨。

傅庭筠就朝跟她进来的金元宝悄声解释:“傅大人是受了俞敬修之托前来说项,不要说傅大人现在根本没有和我们好商好量的意思,就算是有,只怕也会向着那俞敬修说话,当年之事恐怕颇有偏颇。与其这样,还不如另想法子!”

金元宝原本是个有谋略的,闻言立刻明白过来,他沉吟道:“嫂嫂是想使离间计?”

傅庭筠微微颔首。

“自从被软禁在碧云庵,我伤心难过,心中满是愤慨恼怒。夜深人静时想起发生的一切,虽然也觉得蹊跷,可心里到底还是不相信父亲会害我,总把责任往大伯父身上想。现在仔细想想,这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幽幽地道,“不管怎样,我总归是五房的女儿,就算是大伯父当家,不要说那左俊杰的满嘴谎言不足以信,就算是我和左俊杰真的被查出有首尾来,我父母俱在,他不可能越过我父亲来处置我…”她说着,语气顿了顿,“可见这件事是得到我父亲首肯的。”

金元宝看着她眼中含泪,却强露出个笑脸,心中不忍,喊了声“嫂嫂”,开导她道:“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好在嫂嫂现在看清楚也不算晚…”

傅庭筠闻言朝金元宝笑了起来:“这件事还要多谢九爷呢!要不是他早就看出来,明里暗里地拦着我,又百般安慰家母,我恐怕早就一头载在‘孝’道里出不来,任他们摆布了,哪里能这么快就想通?哪里能理直气壮地和傅大人据理力争?”

她的笑容不同于刚才的勉强,而是发自内心,甜蜜如饴,溢满眼角眉梢,脸庞都因此而明亮起来。

嫂嫂每次提起九爷就会这样…

金元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夫妻的感情真好!

阿森却是直接扭了头问傅庭筠:“嫂嫂,您是不是在想九爷?”

傅庭筠脸色一红,直觉地想否定,可望着阿森亮晶晶的目光,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他们是夫妻,想念就想念,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啊!”她抿了抿唇,“我希望九爷能早点回来!”

阿森嘿嘿笑,好像在得意自己猜对了。

金元宝就道:“战事二月就结束了,算算日子,五月中旬九爷就应该回来了!”

傅庭筠不免有些遗憾:“要是能赶上呦呦的周岁就好了。”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金元宝笑道,“我这些日子请了同僚们帮着留意,若是有了消息,立刻差人来告诉嫂嫂。”

傅庭筠点头,阿森已道:“嫂嫂,墨磨好了。”

她移座到了书桌前,重新写了封信交给了金元宝,又反复地叮咛他:“一定要看顾好左俊杰,他是我的王牌。”

“嫂嫂放心,”金元宝再次保证,“我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傅庭筠心中微定,还是道:“我记得从前我大伯父曾经有个机会和吏部的郝剑锋结亲,但我大伯父因顾及名声,最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像他这样的人,把声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到了不计得失的地步,结果家里先是出了左俊杰诬告之事,后来又有大堂嫂私下放人,现在还要依靠俞家起复,看俞家的脸色行事,以大伯父的心性,只怕早就满腹的委屈和牢骚了。这却是我们的好机会。稍纵即逝,抓住了,就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左俊杰的身上了——左俊杰这个人不仅凉薄,而且软弱,我们要是真的与俞家起了直接冲突,他会怎样选择还是两说!”

“我知道了。”金元宝连连点头,“我这就托人把信送到金华去!”

傅庭筠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金元宝走。

下午金元宝回来,说信已经送走了:“六百里加急,最多四、五天就能到金华。”

“希望能赶得及吧!”傅庭筠说着,郑三神色有些怪异地走了进来:“太太,傅大人又来了!”

傅庭筠讶然,略一思忖,还是道:“把我早上说过的话再对傅大人说一遍。”又交待郑三,“我不想再见这个人,并不是说说而已。”

郑三脸色微赧,低头作揖而去。

外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傅庭筠起身回了正屋。

三月的京都还有些冷,可风吹在脸上已经没有了寒意。童氏和乳娘抱着呦呦在正院里晒太阳,看见母亲进来,呦呦立刻张开双臂“咦咦吖吖”地喊了起来。

傅庭筠忙笑着接过了女儿,亲了亲她红扑扑的小脸,然后问乳娘:“呦呦没有吵闹吧?”

“没有,没有!”乳娘很喜欢乖巧的呦呦,说起来她来就喜笑颜开,“大小姐玩得可好了——先前雨微姑娘在绣花,她学着雨微姑娘的样子分线,把线都弄成了一团麻,珍珠和雨微姑娘到现在还在整理呢!”

“你这个小坏蛋!”傅庭筠宠溺地轻轻捏了捏女儿的鼻子。

呦呦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在正院里,让傅庭筠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张家正式托了张家湾巡检司的一个副使、一个仓副使来提亲,杨玉成则请了大兴卫的一个同知,一个总旗做媒人,杨玉成在大兴买了个一进的小小四合院做新房,张家除了三十六抬的嫁妆,还有张家湾的四百亩上等田、大兴的两间铺子,丫鬟两个,陪房一户的陪嫁,商量了傅庭筠,定下了十月初十的婚期。

杨玉成的同僚有羡慕地起哄要他请客的,也有妒忌地说酸话的。

傅庭筠怕他面子上过不去,在张家的人面前摆谱,特意叫了杨玉成来告诫他:“…你们结亲的时候你就知道张家比你家底厚实,这又不是人家张小姐的错。你可不能因此而摆脸色给张小姐或是你岳父、岳母看。”